第6章
好想和她接吻
夏星眠從來不覺得自己能欣賞陽春白雪之外的事物,她能品位的向來都和「高雅」兩個字挂鈎。
比如鋼琴。比如要扣得嚴絲合縫的白襯衣。又比如,在極度貧窮時也擺滿書架的書。
但在陶野站上臺時,夏星眠忽然發現,她居然也有一天可以和低胸裙與黑絲達成和解。
在此之前,她一直把這類暴露的衣服和那種印着違法小廣告的低俗卡片打上等號。
可陶野開始跳舞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她以往之所以會覺得這些衣服低俗,都只是因為穿着它們的人不夠美罷了。
有些布料像破洞的髒抹布,兜着一灘爛泥巴。有些布料卻像镂空的青花瓷,盛着凝固的牛奶。
陶野是剛剛凝固的牛奶,還帶着似有若無的流動性。
雪白的,柔軟的。
像永遠漾不出來一樣,惑人地搖晃。
無數的人圍在臺前,興奮地嘶聲起哄,叫她脫,快一點脫。
夏星眠眼底才将湧起的欲又漸漸退去,別過頭,連着喝了三大口酒。
指尖緊緊扣住杯壁,也不知心頭哪來的一股煩躁。
後面她再沒看陶野跳舞,只是悶頭喝酒。
因為不停地續杯,她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喝到後面有點暈,加上酒吧閃爍的燈光和鼓點密集的音樂,隐隐有種反胃的欲望。
“小妹妹,怎麽一個人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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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梳着髒辮的男人痞笑着走過來,舉着杯伏特加坐在夏星眠身邊。
夏星眠面無表情地說:“不好意思,我不想被搭讪。”
髒辮男人嗤笑:“喲,還挺傲,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你是什麽大家閨秀。”他湊上來,眯着眼睛挑了一下夏星眠的下巴,“不過大家閨秀可不會來這種酒吧,對不對?”
夏星眠馬上躲開,警告道:“離我遠點!”
髒辮男人笑着伸長胳膊,強硬地摟住夏星眠的肩,嘴裏不停地說着「乖一點」。
酒吧本就吵亂,這樣推搡拉扯的男女不少,所以沒人注意到他們。
夏星眠從沒像現在這樣感受到男性和女性力量的懸殊,她已經拼了全身力氣掙紮,可還是被牢牢地箍在男人鋼筋一樣的手掌裏,骨頭都要被鉗碎了。
周圍的空氣越來越渾濁,對方呼出的酒氣籠罩過來,像暴雨前傾壓而下的陰雲,讓人生出一種無處可逃的窒息感。
在脖側已經被那男人的胡茬刮紅一片時,頭頂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樊哥,你還不回去?”
髒辮男人的動作頓住,夏星眠也掙紮着擡起頭。
只見已經換上大衣的陶野站在很近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盯着髒辮男人,“你卡座的朋友剛剛還問我你去哪裏了,叫你回去炸金花呢。”
“哎喲,這不是陶大美人?”髒辮男人被轉移了注意力,笑嘻嘻地松開夏星眠,轉而去摟抱陶野,“你不在臺上跳舞,跑下面來幹什麽?”
陶野娴熟地擡起胳膊,用一些小動作隔開男人占便宜的手,“我下班了,正要回家。”
髒辮男人說:“回什麽家,跟我回我家吧。”
陶野禮貌地笑了笑,只說:“改天再聊好麽,我今天得早點帶我妹妹回去。”
“你妹妹?”髒辮男人環顧一周,指向沉默的夏星眠,“這個嗎?”
陶野點頭。
髒辮男人便擺擺手,“好吧,給你個面子。不過,下次你可得來陪我喝一整晚。”
陶野微微一笑,再次點頭:“好……”
男人又摸了一把陶野的臉,揩足了油,才拎着杯子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看那人走遠了,陶野忙上前扶住夏星眠,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夏星眠的眼睛滲着寒意,沒有答話,只是拿起包想走。
但她喝得太多了,才從高腳凳上下來就踉跄了一下。在失衡的那一瞬間,馬上有一個溫香的懷抱接住了她。
夏星眠卻沒有選擇一直賴在陶野懷裏,立即站直了身體,扶住桌角。
陶野想再扶她,可是又不敢,只好把手虛放在夏星眠的肘後,随時準備在她撐不住的時候托住她。
兩個人一前一後,慢慢走出酒吧。
出了酒吧,她們走到一條偏僻的窄巷子。
夜已經深了,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遠處隐隐傳來的幾聲犬吠。
夏星眠暈得實在走不動了,停在巷子中間,撐着牆咳嗽。
陶野也止步在她身後,看她那麽難受的樣子,忍不住心裏的愧疚。
“對不起,我本來是想帶你來消磨消磨時間,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你年紀小,我實在不應該帶你來這種地方,還丢下你一個人……”
“我沒有怪你這個!”夏星眠語氣很重地打斷陶野。
半晌,夏星眠喘出一口氣,沙啞的嗓音又放輕了,“姐姐,我沒生氣,更沒有生你的氣。我只是……”
夏星眠撐着牆的五指緩緩收緊,攥成了拳。
“只是……不想看到你……受委屈……”
陶野怔了一下。
暖意滿溢在心間的同時,更多的無奈湧入心底。
“你這麽想,我很開心,真的。可是……”她嘆了口氣,“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明白了,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委曲求全是一種常态。”
夏星眠擡起眼,眼底帶着濕潤的紅。突然就爆發了。
“那你不能找個讓你穩定下來的人嗎?為什麽一定要在這種地方受這種欺負?!陸秋蕊……陸秋蕊,她那麽喜歡你,我都看得出來她喜歡你,你為什麽不能跟着陸秋蕊,過一個普通人的日子?”
陶野沉默了一會兒,極輕聲問:“如果我真的和陸秋蕊做了戀人,你該怎麽辦?”
夏星眠一愣。
冬夜的寒風吹過來,拂得她腦中一個激靈。
她剛剛說了些什麽?
腦中頓時一片混亂,她捂起頭,整個人蹲了下去,感覺腦子要炸開一樣。
陶野這個時候終于敢上前攬住夏星眠,把她抱在懷裏,小心地拍着她的背,“好了,別想那麽多了,我先送你回家。”
夏星眠卻搖頭,“你送我上出租車就好。”
陶野問:“為什麽?”
夏星眠強迫自己看着地面,不敢直視陶野,“我又喝醉了,我不确定一會兒意識還清不清醒。上一次我喝醉後發生的事,姐姐你應該還記得。”
陶野聞言,笑了一會兒,摟起夏星眠慢慢向路口走去。
“說實話喔,看你平常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真的看不出是個這麽好色的小姑娘。”
夏星眠的耳朵一下就紅了,奈何自己還軟在陶野懷裏,只能沒骨頭似的走路,聲音窘迫得細如蚊讷:“我平時又沒有,我只是……酒後……亂性……”
陶野含着笑的嗓音在耳畔柔柔響起:“是麽?可我跳舞那會兒你還沒喝醉吧。我記得你看我的眼神,比臺子底下那些臭男人還要髒一點呢。”
最後那三個字「髒一點」說得很是輕撚,羽毛絨尖撩撥耳廓一樣。
夏星眠本就因酒燒紅的臉更灼燙了,仿佛被戳穿了最羞恥的小秘密。
她打小接受的家教告訴她要克己守禮、修身雅正,可她最近又總是管不住心裏那股悸動。
或許是食了髓,嘗到了味,身體的某一部分已經有了成年人終歸都會有的那種欲望。
想到這裏,她不禁心裏苦笑。
說到底,她和那些臺子底下看熱鬧的人,以及那個揩陶野油的髒辮男人有什麽不同?
她也一樣,對陶野有着難以啓齒的想法。渴望着能親近她,卻又很清楚,自己給不了她任何未來。
酒精把腦袋裏所有的情緒都放大了。
自責和懊惱在胸口不斷膨脹着,像吹氣球,每一秒都在炸開崩潰的邊緣。
對于陶野,最後還是愧疚壓倒了一切,包括那抹沉醉帶來的葷念。
到公寓門下時,夏星眠從陶野的懷裏站直了,低着頭,小聲說:“姐姐,對不起。”
陶野問:“為什麽和我說對不起?”
夏星眠沉默了一小會兒,說出了和那天一樣的話:“我什麽都給不了你。”
陶野又問:“你想給我什麽?”
夏星眠嗫嚅:“就……承諾之類的……”
陶野突然笑了。
夏星眠不解:“你笑什麽?”
陶野盯着夏星眠看了好久,才極輕地開口:“你是第一個說想要給我承諾的人。”
夏星眠聽了,更是無地自容,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可是我給不了。”
陶野輕輕地搖搖頭,“沒關系,你能想到這個,我已經很意外了。”
夏星眠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半晌,才又略幹巴問:“其他人什麽都不給你嗎?”
陶野雙手背在背後,偏着頭想了想,答:“也不是……”
夏星眠:“他們給你什麽?”
陶野的雙肩沉了沉,對夏星眠微微一笑。
“錢啊……”
提到這個字眼時,她的眼底流露出些若有似無的酸楚。
夏星眠知道,她只是沒有錢。她要是有很多錢,也會願意拿出來給陶野。
她不知道別人給陶野錢出于什麽心理,她只知道自己是想彌補她。
不過,她又有點慶幸自己此刻一窮二白,拿不出錢來。
這樣她就可以在心裏欠着陶野。賬一天不還清,她就可以一直和她有着聯系。
陶野看了眼表,說:“太晚了,你回去吧,改天再聊。”
夏星眠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
可最後她還是什麽都沒說,咬了一下後牙,腮頰的颌骨動了動,輕聲道別:“再見,姐姐。”
“再見——”陶野道別的話說一半,頓住了,思索片刻,“也認識好幾天了,我還不知道該稱呼你什麽。”
她歪了歪頭,耳垂上的銀耳環也晃了晃,“小名、昵稱之類的?直接叫名字也行,不過,我不太想連名帶姓地叫你大名。”
夏星眠站在原地,嘴唇濡了幾下,卻也沒想出一個合适的答案。
陶野彎着眼眸笑:“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告訴我,好麽?”
陶野塗着口紅的嘴唇一張一合地翕動,在醉意朦胧的夏星眠眼裏,仿佛銜着一朵盛開的花,花瓣飽滿水潤,沾雨帶露。
冬夜的寒風還在夾着細雪吹拂,夏星眠的心底卻又不受控制地突生出一股異樣。
在陶野溫柔地說「好麽」的時候,這種異樣達到了頂峰。
心裏有個聲音,瘋狂地說着——
她好美。
好想和她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