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無法說話了
淩晨一點鐘,沈君懷輕輕帶上卧室門,走到陽臺點了一顆煙。
他在實驗室耽擱了一會,晚走了半個小時。
因為想着路清塵在酒會上多待一會兒也沒什麽,或許還能交到志趣相投的朋友,他便沒有太急。開車去酒莊的路上,也沒有看到躲在路邊草叢裏的人影。直到到了酒莊,打對方電話怎麽也不接,這才有些意外。他并不想進去找人,便将電話打到酒莊負責人那裏,讓對方把路清塵送出來。然而五分鐘之後得到的答複是“路先生已經離開了”。
賓客中途離開并不是什麽大事,安保只負責确保酒莊內的安全,所以沈君懷也沒法再追問下去。他按滅一直沒有接聽的電話,轉身上車之前,一名安保從大門口氣喘籲籲跑過來:“先生您等一下,您是不是在找人?”
安保說,大約半小時前,一位先生離開,沒有開車,也沒有看到有車來接,這種情況很少發生,畢竟來這裏的客人很少有人像他這樣狼狽離開,所以安保印象深刻。
安保說,那位先生看起來狀态很不好。
沈君懷迅速計算着山路的長度和路清塵的速度,半個小時的時間跑不到山腳,而他上山的時候也沒看到路上有人,那麽路清塵很有可能躲在路邊,而且“狀态很不好”。
他按下不斷跳動的眉心,将車速降得很低,兩側車窗全打開,搜尋着路邊每一個角落。
終于在半人高的草叢裏找到了人。
他坐着,雙手抱膝,臉掩在雙臂裏,白色的襯衣散開着。感受到強光之後,才慢慢擡起頭來,臉上空茫一片。沈君懷跑過來抱住他的時候,他已經站不起來。回程的路上,無論沈君懷問什麽,他都仿佛聽不到。
沈君懷幫他洗澡的時候,仔細檢查了一下,沒有在他身上發現外傷,那麽在宴會上遭到襲擊的可能性就不大。沈君懷剛松了半口氣,随後就發現路清塵無法說話了。
一顆煙很快燃盡,他又點了一顆。
洗完澡之後,路清塵恢複了些精神,但十分抗拒沈君懷去醫院的要求。他堅持自己穿上睡衣,自己找出一粒安眠藥,往常他睡不着的時候,都會吃一粒,所以現在這種情況再吃一粒,也沒什麽稀奇的。
然後便躺下睡覺。
他全程沒有說話,所有動作僵硬緩慢,像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
淩晨兩點,正是隔了12個時差的M國午飯時間。
查斯特接到沈君懷的電話時,剛送走最後一個病人。聽完沈君懷的描述,他沉默了一會兒,說:“
這種情況應該是失語症,除了生理病因,遭遇重大創傷,嚴重抑郁或者焦慮,都會引發這種疾病。”
“多久能好?”
“心理原因造成的暫時性失語症,可能會很快恢複。盡量不要刺激他,讓他保持放松和輕松。”查斯特說,必須得找專業醫生看一下,如果症狀很嚴重,要考慮心理疏導配合藥物治療。
挂電話之前,查斯特提醒沈君懷,無論後期怎麽治療,找出病竈才是關鍵。
路清塵在一片無夢的白茫茫中醒來。
喧嚣的酒會、拍賣的畫作、笑容滿面的展岳,昨天的記憶像一幀幀圖片,浮光掠影般從腦海中湧出。他擡起手,使勁揉了揉太陽穴,足足怔了兩分鐘,才意識到自己躺在家裏的大床上。
昨天晚上怎麽回來的?
突然,陳徐行的臉像炸雷般出現在眼前,他腦中一陣轟鳴,猛然坐起。
是的,他昨天遇到了陳徐行。
然後,他記得自己一直在跑,躲在某個地方,直到……直到等來沈君懷。
君懷?
他心裏猛地一沉,腦中轟鳴聲更甚。如果君懷問起來,他要怎麽解釋。
怎麽辦?
說自己喝多了不記得發生了什麽?可是他滴酒沒沾。說自己沒等到他所以先下山了?可是卻如此狼狽……
他一點一點回憶沈君懷找到他之後的表現和神情,但他似乎有點失憶,只記得一些片段,也記得自己吃了安眠藥才睡覺,以他昨晚的狀态,根本無法分析和處理對方面部表情和情緒變化這類複雜的事情。
沈君懷坐在落地窗前的單人沙發上,看着坐在床上面色幾經變幻的路清塵,終于輕輕咳了一聲。
路清塵吓了一跳,像只受驚的兔子一般,倏然轉頭。他完全沒注意到沈君懷就坐在他旁邊,他心跳得很快,就那麽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莫名有種即将受刑赴死般的驚悸。
但沈君懷只是走到床邊,手掌撫上他的頭發,簡單說了一句“該吃早飯了”。
兩人在餐桌旁沉默地喝粥。
沒有預想中的發難,也沒有讓人無法回複的質疑,但路清塵并沒有松下來這口氣,即将受審的感覺讓他一直忐忑着,直到吃完早餐。
沈君懷一直沒有說什麽,神色平靜,宛若平常。出門之前抱了抱他,貼着他耳邊說了一句:“你昨天太累了,今天在家好好休息一下。等我下班回來。”
路清塵扯着嘴角笑了笑,點了點頭,看起來也和平常沒什麽不同。
如果忽略了他一早上沒有開過一次口的話,那他确實看起來正常極了。兩人都默契地不提,也都假裝對方沒有發現。
沈君懷開車去了秋蘭山。
監控室內,路清塵在酒會上那一個小時發生的事情都完整地呈現在沈君懷眼前,甚至連他盤子裏小蛋糕上的草莓都看得一清二楚。
展岳将他嘴角的奶油揩去,狀似無意地虛攬住他的肩,微笑着要帶他見個客人導致他沒能離開。
直到陳徐行出現。
路清塵從看到陳徐行下車的那一刻,就逆着人群往後退了兩步,不是被人群擠出去的,是那種見到可怕事物以後來自本能的躲避。如果是陌生人,單從路清塵貌似平靜的臉上或許很難發現他那一瞬間的崩潰和恐懼,但沈君懷不是陌生人,他熟悉路清塵每個表情、習慣和小動作。
路清塵站在人群外圍,幾乎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表情。他垂下頭,雙手緊握,腿已經無法站直。
沈君懷第一次見這樣的路清塵。
隔着監控屏幕,也依然能感受到對方的濃重絕望。
陳徐行這個人,沈君懷是知道的,雖然不屬于一個圈子,但因為路清塵的關系,他多少關注過這個人的事情。路清塵大學期間,心心念念的就是能見到陳徐行,如果能有幸被偶像指點一二就更榮幸了。記得有一次,路清塵非常興奮地告訴沈君懷,他的大學老師承諾要把他的畫推薦給陳徐行,“我感覺馬上就要走入人生巅峰啦!”他那天回來之後大笑大叫,完全沒有了平常溫柔乖巧的樣子,還摟着沈君懷的脖子轉圈圈。
後來……後來的事情沈君懷記不太清了,他那一陣子忙着南城、M國兩頭跑,小朋友的事情也沒怎麽上心。但是他依然能從路清塵嘴裏聽到關于陳徐行的名字,他大概知道路清塵終于見到了陳徐行,陳徐行也十分欣賞他,還介紹過幾個圈內活動讓他參加,大有把他當成徒弟帶的意思。
再到後來,路清塵漸漸地就不再提陳徐行了。
不對,沈君懷想,不是漸漸,是突然,突然之間陳徐行這個名字就再也沒出現在路清塵和他的談話裏。
時間是……一年前。
又是一年前,這個時間節點在沈君懷這裏有些莫名敏感。路清塵變得寡言是在一年前,和陳徐行斷交是在一年前,那麽,一年前應該發生過什麽事情。
沈君懷的大腦數據庫搜尋着一年前的記憶,那時候他們還在南城,路清塵已經畢業一年,跟當地一家畫社簽了合約,每天都躲在家裏畫畫,幾乎不怎麽出門。半年後,他們便來到平洲。路清塵和畫社解約,除了蕭墨,删除了原來幾乎所有人的聯系方式。
離開了生活23年的城市,他竟如此幹脆。
路清塵被展岳帶到陳徐行面前。陳徐行看似随意地打了一個招呼,便轉身離開了。期間兩人對視一眼,很短,視線相交一觸即分。沈君懷卻敏銳地發現陳徐行眼中閃過一絲狼狽。
一個是業內泰鬥,一個是畫展新人。
一個狼狽,一個恐懼。
沈君懷走出酒莊大門,打了個電話,“幫我查一下陳徐行最近一年半的時間內,所有的行程和人際關系。”
他上車前熄滅了手裏的煙,腦中有個很壞的猜想。
但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将來有一天,他竟然會寧願猜想中的壞事成真,也不願意看到更殘酷的事實。
沈君懷回家的時候已近傍晚。
他打開門,将車鑰匙扔在玄關鬥櫃上,低頭換拖鞋。路清塵拿着鏟勺從廚房裏小跑出來,小聲地說:“你回來啦!飯馬上好。”沈君懷換鞋的腳頓了一下,擡起頭來看着他,說好。
路清塵便又小跑回廚房。
兩人吃完晚飯,路清塵又走來走去收拾碗筷、清理衛生,一幅忙碌的樣子。沈君懷坐在沙發上,喊他的名字。
“別做了,明天阿姨過來一起收拾。”說着,沈君懷拍了下身邊的位置,以不容拒絕的眼神示意他過來。路清塵眼神飄忽地走過來,坐下,然後等着宣判開始。
“你和陳徐行之間,發生過什麽事?”沈君懷沉默了一瞬,一開口便直奔主題。
路清塵脊背坐得很直,眼睛盯着搭在膝上的指尖,嗫嚅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我看了監控,你很怕他。”看他不答話,沈君懷又說,“一年前……”他在這個時間點上刻意停頓了一下,果然看到路清塵臉色驟變。
“一年前,發生過什麽事?”
腦中轟鳴聲又來了。
路清塵不知道沈君懷怎麽突然這麽肯定的問話,時間、人物都确鑿無疑,差的就是地點了。他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只是本能得要回避這些問題的答案。
他用了一整個白天做的心理建設,随着沈君懷的一句話瞬間就潰敗到底。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他抖得實在太厲害,沈君懷靠過來将他攬進懷裏。
“……好了,以後再說吧。”沈君懷抱住他,一只手輕拍他的後背,竟摸到了一手冷汗。問話沒有答案,就這麽不了了之,沈君懷沒有再逼他。
“你們天才的思維也太直線了。”查斯特在午飯時間又接到沈君懷的電話,十分不認同他的溝通方式,“你回家時他就能開口說話了,這說明讓他崩潰的壓力有所緩解,目前最好的辦法是讓他先遠離壓力,再找到病竈。”
沈君懷捏着自己的指骨,嘴裏應着查斯特“要慢慢來”的建議,心裏卻像壓了一塊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