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疼
窗外的雨依舊淅瀝瀝地下……
窗外的雨依舊淅瀝瀝地下着,珠簾輕晃,将二人隔在房內,陸瀾汐立于他身後,像以住那樣盯着他的背影,盯着他的後腦。
從前只敢偷偷看,現如今不同了,不論怎麽盯着他瞧,他亦看不到。
不過數月前,眼前的這人,還是風光霁月、名滿京城的承安王世子。尊貴的身世,清俊的容貌以及......以及健全的身體。
京中多少閨閣秀女的夢中人。
數月前,前方傳來戰報,承安王二子,少年将軍淩秀平在征戰時被大遲敵軍圍攻之際将親征的二皇子丢下逃命,二皇子是誰,衆人皆知,是皇上屬意的太子人選,因淩秀平的叛逃而被活捉去,現在生死未蔔。
一夜之間,京城變了天,天子震怒,遷怒淩家,同時長子淩錦安在回王府的路上被人刺殺,刺客劍上淬毒,險些要了淩錦安的命,最後堪堪保住性命,可因體內餘毒未來得及清透,導致眼盲雙膝以下亦丢了知覺。承安王本就身染重疾,得此消息,因受不了打擊一病不起,
如今而言,淩錦安與從前相比乃天上地下,失了從前的尊榮地位,更重要的是,險些失了父親與現在生死未明的手足。
介時朝中有人在皇上面前進言,說淩錦安傷殘之軀已不适合坐世子之位,由此,王府繼妃趁機推舉自己的親兒子淩予康為世子,眼下整個王府裏也唯有健全的淩予康坐得此位。
崔玉兒在這個時候将自己的兒子推上去,并非她腦子不好,反而是為了保全富貴以及自己兒子的性命。
承安王乃異姓王,祖上曾為皇家立過汗馬功勞,這也是為何即便皇上再震怒,卻也沒有動手殺人的緣故,只說捉到淩秀平淩遲處死,也算留了王府的一絲體面。
一時間王府大權旁落,崔玉兒一手遮天,惡毒嘴臉盡現,遣散了錦秀苑中衆人,只每日命人給淩錦安送三餐,再無旁他。
淩錦安眼上蒙着一層白紗,烏散的光亮下隐約見得他依稀俊秀的側顏,和周身罩着那股揮之不去的冷意。
聞着身後來人似無動靜,他怒從心起,摸索着手邊能抓住的東西,朝身後一丢,重重砸在陸瀾汐的腳邊,她定睛一看,是一枚精致的梨花木盒,經他手跌落過來,盒蓋與盒身松散分開。
“我說讓你滾出去,聽到了沒有!”他的聲音似又壓低了一分。
一股子難意剎時湧上陸瀾汐的心頭,眼圈兒微紅,透紅的又唇緊緊抿在一起,喉嚨輕咽一下,将不平皆咽下。随之彎身将腳邊的盒子拾起,這才近到他的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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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兩年來,她鮮有離他這樣近的時候。
小心翼翼地将梨花木盒規整擱平,陸瀾汐才細聲道:“王爺無事,雖還在病榻中,可照比之前要好上許多,世子不必擔心。”
世子雖已易主,可在陸瀾汐的眼中,這位置唯是他的,旁人即便擔了名,亦不可更改。
趁無旁人之際,她姑且大膽一回,只說與他自己聽。
唯此一句,仿若讓淩錦安整個人都震住了,方才的怒火暫平,身子略僵住,原本因怒意而緊抿的雙唇這會稍稍松懈下來,卻因對面前這人的警覺而仍舊不肯完全放松。
自他眼瞎腿殘那一日起,有人便遣散了這錦秀苑中的衆人,說是讓他安心養病,可他哪裏不知,這府裏究竟是誰在盼着他死,一日三食只給清粥,活生生的困在這院中,該奪的奪該搶的搶,怕落人口實不來親自動手,只等着他哪日熬不住了自行了斷。可那些人怕是想錯了,他淩錦安哪怕到了最後一口氣,也不會自尋短見。
方才聽送飯的人來多嘴,說是王妃念他獨自寂寞,給弄了個通房丫頭過來,言辭之間的陰陽怪氣他聽的出來,此刻屋裏忽然多了這麽個從,想來便是她了。
他身在黑暗中,隐隐聽到眼前人像強壓着抽泣一般,呼吸或粗或重......白紗邊上的一雙劍眉微動了一下,不覺屏息細聽,那似有似無的抽泣聲又不見了。
他現在當然看不到眼前景致,更看不到面前陸瀾汐正獨自捂着口鼻哭的梨花帶雨,眼淚啪嗒啪嗒順着手背落下,這心疼是為他,整個人瘦的都快脫了相,臉上胡茬兒叢生,衣衫上的污漬重疊,深一塊淺一塊,放眼望去氣質晦暗蒼白,這數月間想不到他一人在這裏受了多少苦,和從前那人差距甚大。
因怕他察覺,自己又無從解釋,只好強壓了心中的酸楚與心疼,悶哭過後獨自拭了淚。
“我去給世子打些水洗臉吧。”陸瀾汐調整了情緒,便開口言道,自己都不知道哭過的鼻音有多重。
可淩錦安此刻才不會關心剛才那抽泣聲是真是幻,順着聲響擡手一抓,正巧抓住她的手腕。
細腕被他握住,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衫傳來,看着握在自己腕子上細瘦分明的長手,不由自主心跳加速,連帶着整個人亦是緊繃了起來,連雙肩也不覺聳起。
“來時你主子不曾告訴過你,我已經不是世子了嗎?”他坐在輪椅上仰着頭,正對着陸瀾汐所在的方位,唇角彎起一邊,笑的陰冷,眼因被白紗蒙着,臉色蒼白,那一抹陰笑讓人看起來更是毛骨悚然。
唯此一笑,陸瀾汐頓覺明了,他定是誤會了自己的來意,以為自己是王妃派來的犬牙。
她的确是從淩予康的院子來不錯,若非因此,王妃怎會輕易讓她來此。王妃念及淩予康的關系,卻不知這都是陸瀾汐自己求的。
“或許世子還記得......兩年前您曾在久安街頭救過一個女子,後來她被您帶回王府裏,成了府中的一個侍女。”
往事在胸瘋狂攪動,過去種種不斷在眼前閃現,于她而言,那是她人生中驚濤駭浪似的一年,此時此刻在他面前,卻以這般平靜的語氣緩緩流出,輕描淡寫,仿若講的只是旁人的事。
二人之間空氣忽然靜止,他的嘴角還噙着一抹殘笑,手上力道稍松下來,歸于平常。
手腕上的溫度驟減,陸瀾汐不由垂下眼,瞧着方才被他握住的地方微微出神。
“你該不是要說,你就那個女子?”他面容已恢複平常,這件事情雖已忘卻的差不多,可還隐約得以記得那麽星點兒。
記得那年宮宴,他乘馬車歸來,聞長随言有個姑娘撲在車前,說是有青樓的人在抓她,她奔了三條長街,才跑到久安街上,一時動了恻隐之心,他随之讓人買下那姑娘,帶回了府,就此便再不知詳細,今下被人提起,才順着回憶想起這麽件事。
有多少不信任在裏,陸瀾汐都聽得出,可陸瀾汐不甚在意,他眼盲腿殘被關在這裏這麽久,還會輕易相信誰呢。
她輕點頭,“是,奴婢正是兩年前被世子救下的,若不是世子,奴婢可能早就堕入無間,現在世子遭難......”
言由致此,她幾乎說不下去,她不想将自己的心思以這般生疏客套的口吻講出,于是她停頓片刻又道:“我是心甘情願來這裏陪你的。”
這句話講的多鄭重,他看不到,唯有她自己懂。
良久的沉默又自二人之間拉扯開來,淩錦安的身子重新靠回椅背上,面向窗前,側顏的輪廓随着外面的天色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細聞,原是雨停了。
......
雨過天晴,福元堂前一片清明,院中小厮灑掃庭前殘水,掃把劃在青磚地上,發出簇簇聲響。
承安王妃崔玉兒坐于榻上一手執銅剪,一手執玫瑰親自修剪花枝,玫瑰妖紅火熱,倒是與崔玉兒的氣質十分吻合,如同一苞所出。
田嬷嬷端了一碟剝好的龍眼輕步進入堂內,将其擱于崔玉兒身側。
崔玉兒只輕掃了那龍眼一眼,手上動作未停,而後問道:“人過去了?”
田嬷嬷應是,“已經過去了。”
“過去就好。”
聽她話講的不鹹不淡,田嬷嬷一時不明,不由近前,“奴婢鬥膽,既已打算讓錦秀苑裏那位自生自滅,怎的還真弄個通房送過去?”
“你也見了,那人是予康挑的,這事兒也是予康提的,我個做娘的,也不好推辭。”
“世子心善,倒底是不忍見着那位落難,世子還是念着兄弟情分。”
“這孩子自小便是如此,胸無大志,過于軟懦,”伴随着崔玉兒細不可查的一聲嘆息,将花枝插入瓷瓶中,随之又取了一枝在手,“可他總有一天得想清楚,成大事者,切不可有婦人之仁,他臨危受命,當了承安王府的世子,一時之間轉圜不過來也是有的,待過陣子這些事都平息了,再一個個的收拾。”
話音未落,她輕笑一聲,眼中神色高傲冷然,“區區一個通房丫頭又能如何,送了個這個過去,外人若提起,也不能再說我苛待,就當堵外人的嘴吧。”
手上力道加重,銅剪一捏,将手中的花枝攔腰齊斷,這一聲脆響,讓她心裏覺得十分爽氣,“一個廢人而已,我讓他今日生他就生,我讓他明日死,他就得死,現在以他的情境,死了才是解脫,我怎麽會讓他這麽痛快呢,可得讓他好好享受一下這人間的凄慘。他娘欠的,先讓他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