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二更
“回桃源村?”他一字一句問道。
天嬰擦了擦眼淚, “我想好了,我在這九重天格格不入, 雖然是妖卻也沒去過妖界, 我的家是桃源村。”
“我一只兔子,要求不高,不想要什麽榮華富貴, 我就想回村子裏, 享百年的快樂自在。”
其實這對容遠來說都不算是要求。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容遠的臉色越來越冷。
她補充解釋道:“我也到了發熱期,終是要找個配偶的, 在九重天上沒有合适, 這樣會影響草種的成長, 不如讓我去凡間……”
她說得極為認真,但是卻被容遠打斷。
“夠了。”
容遠的臉色極為冰冷難看,天嬰卻還想開口說服他。
卻見他大袖一甩,直接消失在自己房中。
天嬰:……
天嬰并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麽錯的話,居然容遠就這麽拂袖而去, 離開之前臉都青了。
看來草種對他來說還是過于重要,他無法讓自己不在他眼皮底下。
看來離開九重天的事只能靠自己。
她端起桌上半盤桃子, 用手抓着一片片放在嘴裏飛快咀嚼, 只覺得靈力飛速修複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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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遠一走,她覺得衣服貼在自己的傷口上不舒服, 于是直接一扯扔到了一旁。
就在此時, 門咚咚響起, 天嬰含着最後一塊桃子,含糊道:“進來。”
一個青衣少年出現在門口, 但是在看到床上的自己時, 一張本是冷峻的臉蹭蹭蹭地變紅。
然後不可思議地用手指指着她, “你你你……知不知羞?”
天嬰發現自己還沒穿外衣。
她現在也很惱火,于是道:“你知羞幹嘛不閉眼?”
青風這才反應過來,用手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你你你,給我把衣服穿上。”
天嬰悶悶道:“不穿,看不慣你走。”
“我今天沒什麽家務活可以給你幹。”
這時候青風捂着眼,認真道:“你把衣服穿上,我有話給你說。”
青風一本正經的态度讓天嬰有些意外。
天嬰發現自己的衣服在床尾,離自己有些遠,她彎腰去拾,發現身上的傷雖然緩解許多,但還是有些疼,輕輕地嘶了一聲,卻發現還是夠不到。
她道:“有什麽話過幾天再來說吧。”
她看見青風捂着眼健步走了過來,然後準确地握住了她的衣服。
天嬰有些佩服他聞聲辯位的本事。
青風在碰到她衣服的一刻,絲綢的觸感讓他手指有些發麻,他喉結不動聲色滾動了下,然後如燙手山藥一般扔給了天嬰。
有幾分怒道:“明明知道夠不着,怎麽還扔那麽遠?”
天嬰悶悶地将衣服有些吃力地套上,慢慢系着帶子,“羅裏吧嗦,誰知道你要來。”
但青風顯然沒有什麽耐心,“你快點行不?”
天嬰道:“快不了,我痛。”
青風筆直的身軀顫了顫,然後再也沒有催她。
“好了。”
天嬰聲音響起,他才放下了捂在眼上的手。
風吹得外面的樹沙沙作響,昏黃的陽光撒進來,照在一身雪白的少女身上,她此刻披着發,神情有些疲憊,但是卻多了一種平日裏沒有的……
妩媚。
“我……”他本是來道歉的,可是看到她的瞬間腦中卻浮現的都是燭比的話:
這兔妖進入交/配期了。
所以此刻哪怕只是踏入她的房間,他都覺得一種彌漫着一種帶着暧昧的旖旎的氣息。
讓他的心一下一下跳動,讓他感到不自在,卻又不舍得離開。
就這麽看着她,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癢,也忘記了自己是來做什麽的。
兔子臉一沉,一副要逐客的模樣,“你有什麽話說?”
青風這才突然清醒,清了清嗓子,“我……”
他把手背到身後,再次伸出來時拿着的是那個五百年的蟠桃,“嗯……這個,給你。”
“嗯?”天嬰覺得這兩人真是有趣,上次兩人同時将兩個蟠桃給自己,現在居然又是一前一後的節奏。
“那個……你們孤神殿蟠桃很多嗎?”天嬰有些納悶,為什麽都這麽大方地往自己這裏塞蟠桃。
“你到底知不知好……”他想說你到底知不知好歹,但是想着她那孱弱的模樣,還是把話咽了下去,道:“不多。”
天嬰有些納悶他居然會好好說話,“既然不多你還是留着自己吃吧。”
青風坐在了她床前的椅子上,将蟠桃放在了白色的藥瓶旁邊,雙手交錯,道:“那個……抱歉。”
天嬰詫異的看着他,“青風大人?”
道歉?青風居然向自己道歉。
青風:“當時若不是我提前把你叫出孤神殿,你也不會被燭比所傷。”
他垂着眼,面色中竟然有一些懊悔。
這是天嬰前世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到的神色。
天嬰低着頭,眨巴着眼睛,“青風大人?”
青風嗯了一聲擡起了頭,對上了她那雙探究茫然的眼,“嗯?”
天嬰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不是被奪舍了?”
青風從椅子上騰起來,怒道,“……你才被奪舍了!你是一天話本看多了,腦子看進水了嗎?”
天嬰哦了一聲,“看來沒被奪。”
青風這才發現自己是來道歉的,态度确實是不對,于是又坐了下來,将那個蟠桃拿起,道:“這是給你的賠禮。”
天嬰用手指繞着頭發,道:“嗯,道歉我收了,你回去吧。”
青風:“就這?”
天嬰:“不然呢?難道我還要說青風大人你千萬別往心裏去,這些只是意外,該發生的都會發生的,這一切跟你沒關系。”
青風:“所以你到底生我氣不?”
天嬰:“因為這種事生你氣,我前世早就氣死了。”
青風一下啞口無言。
他雙目有些紅,拿起那個桃子用手剝着皮,聲音有些啞,咬着牙道:“放心,我遲早會殺了燭比。”
天嬰聽到這句話繞着頭發的手停頓了。
她昏迷時好像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很疼也很害怕,一只帶着琴繭的手擦去她眼角的淚水。
在她耳邊道:“別怕,我會殺了燭比。”
那個聲音極為的耳熟,耳熟到天嬰不用分辨也知道他是誰。
可是,又怎麽可能會是那個人呢?
燭比能二十萬逼退窮奇可就是他親口說的。
殺了燭比誰去打窮奇?
燭比大戰歸來更是呼風喚雨,要再殺他更是難上加難。
她對青風道:“燭比這次大勝歸來,必然風頭更加強勁,你真的殺得了他嗎?”
青風一滞。
天嬰說得不錯。
要殺燭比,何其困難。
想到此處,他湧上一股無力。
他垂首剝手中的蟠桃,然後道:“那把這蟠桃吃了。”
天嬰覺得青風有些不太一樣,和前世不一樣了。
前世她很想有個朋友,青風年紀看起來和自己近一些,她試着去讨好過他。
可是換來的卻是他的厭惡,排斥,輕蔑。
——“你和你的蘿蔔能離我遠些嗎?泥腥味熏到我了。”
——“你煩不煩,我說過,我不喜歡蘿蔔。”
——“你除了種地,啃草還會什麽,你不覺得你很讓人無趣嗎?”
……
想到過去她道:“蟠桃你拿回去吧,我只是一只妖,不用你那麽破費。”
青風手頓了頓,想開口反駁,然後道:“我前世,是不是又說了些什麽?”
天嬰:“你說得挺多的,你問的是哪一段?”
青風:“關于蟠桃?為什麽一直拒絕我的蟠桃?”
天嬰本是不想去回憶那些不開心的事,但是前世她好像不開心的事占了多數。
她緩緩道:“上一世的這個時候,你把蟠桃帶了回來,靠在院子上漫不經心剝着皮。”
“我只聽過蟠桃卻沒見過,饞得直舔嘴,然後眼巴巴地站在樹下看着你,說:‘青風大人,你能給我看看蟠桃長什麽樣嗎?我不吃,就看一眼。’”
“那時候你先是回了我兩個字:‘做夢。’然後又說‘我希望你能明白,你是一只妖,不要總來和我說話,我很煩。’”
“那時候的我啊,挺沒出息的,本來還想如果你不願意,大多我撿一塊你剝落下來的皮舔一舔,嘗嘗這蟠桃是什麽味道,但你這麽一說,我覺得如果真的這麽做了,就真的太丢人了。我就抹着眼淚,走了。”
青風剝着桃子的手顫抖着,一張臉也鐵青都不成樣子,“我……”
他聲音很啞,像被紗布擦過一樣,最後卻什麽都說不出。
天嬰從記憶中回來,還想着青風那高高在上的剝蟠桃的模樣,而轉眼一看,此刻的青風卻彎着身子坐在自己床前,以一種謙和的姿勢剝着蟠桃。
青風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道:“你把這蟠桃吃了,能讓你早些好。如果……”
“如果實在不想要我給的東西,就扔了吧。”
此後青風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有些落寞地轉身,離開房間後還順手帶上了門。
半點也不像前世那個青風。
青風進了密室,此刻容遠坐在沙盤前,一手撐着頭,一手隔空撥弄着沙盤中的千軍萬馬。
沙塵滾滾,刀光劍影。
看到容遠的身影,青風有些無地自容。
其實一開始容遠把天嬰救回來時,青風并沒有多想,他選擇無條件地信任容遠。
但是當他聽到那些容遠與天嬰流言蜚語時,他心中還是有些不舒服。
他甚至懷疑,神君是不是真的動了凡心?
直到看到無澤的瞬間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神君的謀劃,也知道那些都是自己多想。
神君果然還是那個運籌帷幄,掌禦天下的神君。
但是不知為何,神君此刻的臉色并不好看,甚至細看,他翻手覆手間,并沒有排什麽陣法,而只是讓兩軍殺着玩而已。
青風有些看不懂。
但是還是走上前,“青風前來領罪。”
容遠擡了擡眼,動了動手指,一隊騎兵從沙丘上沖下。
青風繼續道:“無澤出現我本該預先知曉,是我失職。”
容遠淡淡嗯了一聲。
青風繼續道:“主要因為那兔子……”
沙場中傳來一陣頗為刺耳的厮殺之聲,打斷了青風的話。
青風等厮殺聲弱了些後繼續道:“我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挺放松的。才發現原來幸福挺簡單的。”
容遠的手指動了動,臉色更冷了些,“幸福?”
青風:“可能我從兒時耳聞目濡的全是家國大業,我覺得生該為人傑,死亦為鬼雄。但是和她在一起時,我覺得很放松……”
容遠開始轉着自己手上的扳指。
青風繼續道:“我才發現,原來世間還有這樣的活法,原來,我也可以活得很輕松。”
容遠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冷冷放在他身上,“輕松?”
青風道:“不,不,我意思是和她在一起可以活得很輕松。”
青風這時候聽到沙場中慘叫之聲連連,他轉眼看了看沙盤,只見一個個火球沖天而降砸在了那些沙兵沙将的身上。
這地方适合火攻嗎?
他不解。
他伴随身後的慘叫和厮殺聲,繼續道:“就好像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覺得幸福挺簡單,讓我一瞬間想逃避,逃避那些爾虞我詐,逃避那些殺戮殺伐。”
這時候青風身後的沙場已變為一片火海。
容遠臉色越來越冷,他轉着手上的扳指,“所以你來就是跟我說這些?”
他今日已經聽夠了那只兔子的:後妃,人臣,桃源村。
現在還要來聽青風來回憶分享和她的美好時光?
"不是。"青風繼續道:“我想了,我畢竟是個男人,總要頂起一片天地。”
“至少——”他臉色突然變得冷峻,冷冷看着那染着燎原烈火的紗盤,“殺了燭比。”
此刻,容遠停止了轉動扳指,問:“為了一只妖?”
青風想起了天嬰的回憶,因為她是妖,被他百般看不起,就連蟠桃都不屑給她看一眼。
此時若說為了她去殺燭比,感覺有些……矛盾。
容遠此刻又問:“殺第一個仙官什麽感覺?”
在孤神殿前那是他第一次誅仙。
青風想了想那仙官那些污言穢語,眉頭再次緊蹙,淡淡道:“其實沒什麽感覺。”
容遠:“你殺了一個仙官,想保護一只妖。”
青風突然一白。
當時确實是因為那仙官對天嬰的污言穢語,可是身為仙官的自己居然為了一只妖,殺了一個仙官……
容遠:“其實這沒有什麽好羞恥的,世間萬物本就有善有惡,不能一言而概之。”
青風:“對。就像天嬰那小妖……她就是傻了點,其實真的純良而大度,沒什麽壞心,性格也挺可愛的……”
容遠閉上了眼,吸了口氣:“夠了。”
青風:“啊……這……”
青風覺得容遠心情不好可能跟她有關,想了想那只蠢兔子在神殿前說的話:我從來不對大祭司報任何希望。
想想都覺得她孺子難教,跟自己使性子就罷了,神君這樣的大腿她都不知道抱,不是傻是什麽?
但是轉念又想,神君也不是這麽一個會計較這些的人。
罷了,神君的心思又哪裏是他們可以揣測的。
只能應道:“遵命。”
容遠睜開了眼,站在了沙盤之前,手掌一揮,火焰熄滅,再次變成了一片沙土。
容遠道:“你來與我推一盤。”
一盤過後,青風瞳孔顫動,看着容遠的雙眼充滿了震撼,“神君大人……這……”
容遠:“這一舉,成敗在你。”
距上次容遠和青風來過之後天嬰再也沒有看到他們,這讓天嬰很是欣慰。
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他們。
但容遠卻每日都差人送一個千年蟠桃過來。
靈犀仙子每次看到千年蟠桃,瞳孔都會地震一次。
最後終是道:“不愧是大祭司。”
她身體迅速恢複,胡蘿蔔葉飛速成長,她開始找了一個最隐蔽,最不易發現的地方開始了她的打洞大業。
因為對孤神殿的熟悉,還有兔子天生的習性,她深信自己可以一條道打到無妄海邊。
可是到了無妄海怎麽辦?
裏面那條銀龍守衛着九重天,專門吞噬妖魔鬼怪,而饕餮得到了神力,能夠将符咒降于大軍,讓軍隊平安渡海。
除此外的妖想要過海,那簡直就是去給銀龍送餌料。
不過銀龍也有倦怠的時候,比如吞噬大妖之後,他會沉睡一段時間,前世天嬰在無妄海呆了幾十年,遇到過一次這種情況,那是容遠殺梼杌祭天。
現在妖魔盛世,容遠自然不可能在妖王眼皮底下殺大妖祭天。
想到這裏天嬰的兔腦袋從洞裏探出來,嘆了口氣,吃了一口窩邊長出來的雜草,然後立刻呸地吐了出來。
不行不行,兔子不能吃窩邊草。
先打洞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到了無妄海邊再考慮銀龍。
轉眼到了出征那一日。
出征這種事本來和天嬰是沒有半點關系的,但偏偏饕餮讓無澤長老回來“都督”容遠。
與容遠這位一切從簡的現任大祭司比起來,無澤長老顯然喜歡搞排場。
對無澤等人來說,出征是國之大事,自然要祭神。
跟孤神有關,自然不能草率。
雖然饕餮是個草率之人,但是自己把無澤弄回孤神殿的,也不好打自己的臉,只能硬着頭皮應了無澤祭神的要求。
七個繁雜的祭天步驟少一不可。
而天嬰自己偏偏又在其中祈福唱禱詞這個步驟。
原因有三,其一,容遠開始就說她是天選之人,第二,無澤是個講究人,覺得要有始有終,第三,她這禱詞确實背得好。
天嬰灰頭土臉地從土坑裏爬出來,用兩條後腿刨了幾泡土,又銜來幾根枯枝将洞口虛掩了一下,這才化成人形,不情不願地将祭袍套上。
她走出大門時發現容遠,蘇眉,青風三位神官已經站在門口。
院內的月桂樹上挂滿了銀色的細花,陽光下閃耀着晶瑩的光,璀璨,寶石一般。
即便如此卻都不如這三位白衣神官看起來那麽奪目。
蘇眉搖着扇子看着自己,臉上帶着笑意。
青風看着自己的時候眉毛明顯挑了挑,身上表情怪異。
而容遠只是淡淡地睨了自己一眼,天嬰對上他的目光後,立刻偏開了頭。
自從他直接拒絕自己回桃源村的要求,天嬰更加不想理他。
看到天嬰明顯的躲避的目光,容遠的臉色沉了一些。
這時青風對天嬰比了個動作,但是天嬰看不懂他在比什麽。
直到青風上前一步,俯下身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幹嘛去了?”
天嬰擡頭:“啊?”
青風手上幻化出一面小鏡子,遞到她面前。
她低頭一看鏡中的自己,滿臉都是土。
她做賊心虛,生怕被看出端倪,急忙用袖子去擦臉。
“喂!”青風一急一把抓住了天嬰的手腕,這時候容遠那雙本是移開的鳳眼冷冷地瞟了過來,落在了青風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