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 (2)
細的貓兒低叫。枯葉聽了不禁精神一震,耳朵一豎,手裏“呼啦”一下把窗戶打開了。院子裏的幹草地上,不知哪兒來了一只半大的虎斑貓咪,正翹着小尾巴好奇地一邊走一邊聞。枯葉睜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它緩慢移動,嗅聞着走到了木芙蓉花樹下。小家夥仰起腦袋,看見了葉子裏粉紅粉紅的花兒。
“咪~”貓兒仰着頭,身子一搖一晃,像是在數有多少花兒似的。那樣子不禁讓枯葉想起幾個月前的方秋,他在自己懷抱裏也是這樣,仰頭看着樹裏的大葉紫薇,眼神裏露出巴巴的渴望。
那時候,他用手舉起了方秋,讓小孩兒去摸那朵粉紫色的花。現在,枯葉心裏也癢癢的,有那麽一點兒想走出房間去,将小貓咪抱起來,讓它碰一碰高高在上的花朵。
這時候院子裏沒有人,大家都在外面忙碌着,病房前面很清淨。枯葉四下打量一會兒,最後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把外衫穿上,系好腰帶,再拿起桌上的面具戴好,随後,慢吞吞地,靜悄悄地……把門打開了。
貓咪還在草叢裏哼哼唧唧地滾着,小爪子小腰身軟綿綿的,在地上扭來扭去。枯葉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輕悄悄地靠過去——這貓兒可不是小鴛鴦小角兒,搞不好吓走人家也不一定。他從花樹後面慢慢靠近了貓兒,隔着葉子,能看見帶着一圈圈花紋的小尾巴在甩來甩去。枯葉走進草地裏,鞋子壓在幹枯的草葉上,落腳的速度有一下沒控制好,發出了窸窸窣窣的動靜。
那貓兒聽見響動,立即站起身子,腦袋從花樹後面歪了出來。它棕色的大眼瞪得圓圓的,神态相當警惕。枯葉一時有些尴尬,腳步慢慢頓住,轉而小心翼翼地蹲下了身子。貓兒很矮,所以他只能壓低身子,讓自己顯得親切一些:“喵咪,喵……”
看着他的靠近,貓兒的瞳孔漸漸縮直了,小身子也弓了起來:“咪唔——”小家夥看上去似乎是怕了,身子往後退了一步。枯葉有些緊張地抿住嘴角,慢慢地伸手過去,道:“喵咪,別動……”
安撫沒有起效果,他的手剛伸出來沒多少,小家夥就“喵唔”尖叫一聲,身子往後一跳,飛也似地跑走了。枯葉的手一下子僵在半空中,小心翼翼的呼吸瞬間沒有了意義。他垂下眼,忍不住失落地坐到花樹下,靜靜地嘆了一口氣。
果然還是不受小動物的歡迎啊。本以為經過那一窩貓兒的熏染,自己身上好歹能有一些讓動物親近的味道呢。算了,也罷,就這樣吧,反正已經習慣了。
枯葉垂斂着眼神,慢慢站起身,踩着草葉默默地回房去了。當天邊地夜幕完全落下來之後,中秋團圓夜的晚飯即刻開始。聽着飯廳那邊傳來的熱鬧聲音,枯葉側躺在被褥裏,手裏無意識地攥着那顆紅豔豔的珠子,眼睛在黑暗中沉緩地眨一眨,随後黯然地閉上了。
窗外,一只紅頭黑身的鳥兒立在樹梢頭,嘴裏低低地“啾啾”兩聲,随後也進入了夢鄉。
前段時間,展皓帶着枯葉前往開封府求醫之後,鐘叔就動身去了蘇州。蘇州知府垮了,林家也垮了,蘇杭這一片兒的商業格局一下子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再加上前兒展皓被抓進大牢……他得去蘇州穩着展家名下的那些掌櫃,順便探一探狄家的動作。
前前後後忙了有十多天,鐘叔在沅荷那兒聽見說展皓回了,于是又馬不停蹄地坐着馬車往常州府趕。展皓在開封府的那些天,狄德慶家的門檻快被那些商會的老輩給踏破了。無非是為了那繼承位的事,一個個的,都在給自己的後輩說好話。那股急切的勁兒,好像就怕哪天展皓再回來把這塊肥肉搶走似的。
雖然鐘雲德不想跟狄德慶再有什麽瓜葛,可想着這龍頭的位置落到別人手中,心裏又不是那麽個滋味。蘇杭這一片誰能比得上他家少爺啊,真是,要是被別人搶走了,那是真真不爽。
想着,展宅的管家大人坐在馬車裏狠狠地抽一口煙,又龇牙咧嘴地吐出來。他伸手挑起車簾,對外面的沅荷和殊梅說:“小荷,快一點兒,今天傍晚之前必須得趕到。”
“哎呀叔,您別急嘛,狄老爺也不是瞎子。再說之前他不是想跟您商量來着麽,是您自己不願意見人家的,現在倒還急了……”沅荷嘀嘀咕咕地說着,手中的馬鞭絲毫未動。鐘雲德氣不過地伸手敲一下她的腦殼,罵罵咧咧地道:“你個破丫頭!反了你還,叫你快你就快,廢話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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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嘛!”沅荷笑嘻嘻地縮了頭,還不忘跟身邊的殊梅眨眨眼。她手裏馬鞭一揚,車子瞬間颠簸得更厲害了。鐘叔在裏面被晃得一歪身子,差點兒摔到車廂地板上去,頭昏腦漲。
下午午時,車子轟隆隆地開到了常州展家門口。鐘雲德在車廂裏堪堪順一口氣,晃了晃腦袋,剛想下車,就聽見沅荷在外面驚訝地喊了起來:“這小孩兒是誰?一點點大,真可愛!”
鐘叔下了車,看見小方秋失望地站在門口,眉毛耷拉着,怏怏地看着他們。鐘叔走過去把他抱起來,小孩兒嘟着嘴看他,滿臉難過又委屈的神情,看得鐘叔心疼死了:“怎麽了方秋,誰欺負你了?”
“唔……”小孩兒扁着嘴巴,快哭出來了,“哥哥,哥哥還不回來!”鐘叔聽他說話了,臉上一愣,又不明白他在說什麽。這時候季棠從門裏出來,見這架勢,嘴裏忍不住幽幽地嘆一口氣:“他這是在說岑大哥呢。前幾天少爺回來了,但是岑大哥還留在開封養傷。方秋想他,一聽見門口有馬車過就出來看,盼着他回來。”
“啧,岑小子的傷這麽重啊?”鐘叔抱着方秋,花白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少爺不是成日裏盯着他麽,怎麽就讓他……哎!”
季棠黯然地看一眼後面的沅荷和殊梅,搖頭嘆氣,側身把他們讓了進來:“先進來吧,少爺這兒,還有更大的麻煩呢。”
鐘叔急匆匆地走到中院,展皓剛好披了件薄薄的袍子從門裏走出來,頭發沒梳,靴子沒穿,就趿着雙軟布鞋。看見他這副面色蒼白氣力不佳的模樣,鐘叔臉上的愁色愈發濃重了:“少爺,你怎麽變成了這樣子?”
剛說完這話,展皓身後,房間裏面,一個跟展皓一模一樣的人神情悠閑地也走了出來。鐘叔一下子傻了眼,整個人怔在原地,眼睛瞪着,一動不動。展皓沖他寬慰地笑一笑,伸手在他眼前不緊不慢地晃晃,道:“叔,你別這麽驚訝,這是我生身的爹,叫聶蹊。”
鐘雲德這時候已經完全愣住了,一模一樣的?!這,這……一個缟衣,一個黑衣,誰才是真的?等等,他說什麽?爹?聶蹊?
“叔哎,別愣了,這是我爹,快五十九了,只不過顯得年輕而已。”展皓笑得眼睛彎彎的,心說管家大人平時總是沉穩持重的樣子,這副目瞪口呆的神情還真是沒怎麽見過。聶蹊也笑,眼神很是溫柔平和,擡手悠閑自在的還給他作揖:“鐘先生,久仰久仰。”
“啊,久仰……聶先生。”鐘叔覺得自己的舌頭快打結了,總覺得怪異。在他身後,一路跟過來的那幾個小姑娘和方秋也吓了一跳。聶蹊這是第一次在她們眼前出現,之前都藏在後花園,如今看見了,啧啧,父子倆真就跟雙胞胎兄弟似的,一模一樣的俊美風流。只不過現在展皓顯得病弱許多,臉色蒼白,眼睛下面還好大一圈青黑。
被這麽多雙眼睛盯着,聶蹊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伸手掩飾似的摸一摸眉毛——就連這個動作跟展皓也是相差無幾——随後低聲咳了兩下,道:“鐘先生,你有什麽急事兒就跟他說吧,當我不存在就好了。”
說完還非常配合地把臉扭向一邊,露出一副看風景的模樣。三個小姑娘在後面笑,展皓也笑,還擡眼給她們使眼色。季棠看見,就眼睛彎彎地走過去,伸手拉住聶蹊的手往東院走:“聶伯伯,我帶你到處轉轉,那邊院子裏有小貓呢。”
沅荷聽了,抱起方秋拉着殊梅也興高采烈地跟了上去。聶蹊被拉到半路時還轉臉沖展皓無奈地搖頭,意思是說混小子,看你教出來的好丫頭,一開口就叫我伯伯!展皓淡定地朝他揮揮手,心說本來就是那個年紀的人了,挂着那張面皮裝什麽嫩,去去。
鐘叔在一邊默默地斜眼,嘴裏無言,說不上什麽想法,就是覺得有點怪怪的。展皓打發完自己爹,轉臉又沖他笑:“叔,你回來找我什麽事兒?”
鐘雲德被他笑得打了一個冷戰,心裏莫名有些森森的。他抖了抖背上的雞皮疙瘩,僵硬地撇撇嘴角,幹巴巴地道:“那個,就是,跟你說說蘇州那邊的事兒。狄德慶想見你,估計又得把你推出去。我沒理他,不過這回他好像不準備善罷甘休,還給我留了封信,說交給你。”
說着,鐘叔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他,展皓伸出蒼白的手接了,慢騰騰地撕開來看。鐘叔看見他那慢悠悠的,甚至有些顫巍巍的動作,心裏那個揪啊,心說少爺走的時候不是還沒事的麽,怎麽一回來就這副模樣了?中毒了還是生病了,能不能治好啊?正胡思亂想着,展皓就把信看完了,信紙一展又遞回給他,轉過身一邊往房裏走一邊道:“狄老板要回常州養老了,過兩天專門給我設宴,要我去呢。”
“養老?”鐘雲德跟着走進去,看他在椅子裏坐下:“哼,看來這回他是真準備把你逼上去了,這種話都掰得出來。”
展皓笑笑地看他一眼,面色從容:“叔,狄老板扔下蘇州回常州來,他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就別顧左右而言他了,逃避解決不了事情。”
被他一語道出事實,鐘雲德不禁有些氣悶地擰起眉頭,眯着眼盯住這個從來都不知道給長輩留面子的少主子,心裏只想擰一擰他的耳朵。展皓倒是悠閑,臉上的笑容依舊不緊不慢,一會兒還慢悠悠地攤開了手,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叔,你看看啊,我現在身子都這樣了,還可能出門麽?狄老板是後天請我吃飯,後天……說不定我這兒的情況還要難熬。到時候卧床不起,你是準備擡我出去麽?”
“你別跟我扯那個事兒!”鐘叔氣狠狠地打斷他的話,伸手戳一戳他蒼白的眉心:“你先跟我說說,現在這副病樣子是怎麽回事?!什麽難熬,你是不是中毒了?!”
“是啊,中毒了,好多年的毒呢。”展皓說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這兒啊,有層毒粉蓋在裏頭,一到六十歲就發作。我呢,還想活久一點兒,于是就做了個機關,趁着年輕把藥力催動了……”
“催動藥力?你不要命啦,那豈不是現在就要死?!”鐘叔炸了,忍不住瞪起眼睛吹着胡子大吼大嚷。展皓賠着笑臉拉他坐下,寬慰他道:“死不了死不了,忍一忍就過去了,只是過程難受一點兒,沒事。”
聽他這樣說,鐘叔這才慢慢地坐下,只不過眼睛還是氣不過地瞪着:“真沒事兒?”
“真!我做事什麽時候出過差錯!”展皓拍着胸脯跟鐘叔不負責任地便宜擔保,反正他以前足夠英明神武,現在拿來吹吹牛也沒什麽。鐘叔哼一聲氣,有些不甘心地把眼睛撇到了一邊去。沉默一會兒,又猛地轉過來,瞪着他吼:“你以後給我老老實實地待在房間裏,哪兒也不許去!後天我把那什麽鬼東西給推了,什麽大掌櫃什麽商會龍頭,不要了!等你好了再說,讓他等着,等不死他!”
“好好好,推了推了,都聽叔的,等死他。”展皓哄人可謂得心應手,張口就來,哄老爺子就跟哄三歲小孩兒似的,聽得人想敲他腦殼兒。但想到他現在的身子,鐘叔心裏壓抑掙紮好幾下,最後也只是重重地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好什麽好!你到床上給我躺着去,別亂動!啊還有,今天不是中秋麽,怎麽家裏這麽冷清啊!她們怎麽沒準備?”
展皓睜着大眼看他,一會兒巴眨巴眨,滿臉無知:“今天中秋?”
“是啊,中秋!你們真是……算了,我帶她們出去置辦些東西,好歹吃頓像樣的飯!”說着,鐘叔罵罵咧咧地沖出去了。展皓扭過臉,靠在椅子裏迷迷糊糊的,想着中秋,想着初秋,怔忪的眼神漸漸暗淡了下來。毒發的時候,有時一睡就一天一夜,漸漸地忘記了今日何夕。丫頭們着急着他的病情,估計也是忘記了……沒想到,居然已經到了中秋。
他跟小狐貍分開,已經整整十二個日夜了。
分隔兩地的晚上,千裏的距離,中間還隔着一條揚子江。常州府的煙花璀璨,開封府的夜市喧鬧。展家的那夥丫頭圍着跟自家少爺幾乎一模一樣的聶蹊叽叽喳喳地打鬧着,飯桌上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給他添菜。方秋坐在鐘爺爺的懷裏,捧着個小碗小心翼翼地撕咬着一塊鴨肉,鐘雲德垂着臉看他,不時伸手幫他擦一擦油乎乎的小嘴。鄭東坐在一旁,吃飯吃得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誰。
同一時間的開封府,小四子正夾了塊魚肉乖巧地放到包拯的碗裏,嘴裏說着小包子身體健康審案棒棒。趙普剛把公孫碗裏的香菜挑沒了,又往他碗裏添了一塊肥大的蘿蔔牛腩,準備再把自家親親養肥點兒。傍晚趕回來的白玉堂則坐在展昭旁邊靜靜喝酒,展護衛嘴裏叼着半只蝦,夾了一筷子蟹黃正準備塞到他嘴裏。其他的人都哄哄地圍在桌子周圍吃着鬧着,偌大的飯廳,被三桌子人擠得滿滿當當。
後院那邊,枯葉獨自睡在黑暗的房間裏,聽着不遠處傳來的喧鬧聲,裹着被子,身上的溫度卻漸漸地涼了下來。秋天還是冷,不如夏天的氣溫暖人。這個時候心裏沒了溫度,即使想借着季節暖身都不行。
也不知道團聚的溫暖是什麽樣的。
窗外的月亮白淨渾圓,光芒亮堂堂地照射着窗臺。枯葉慢慢爬起來,靠到窗臺上,隔着窗棂朝外面望一望,晴朗的夜空像是一塊深藍的綢緞。明亮的月光下,看不見星河橫貫其中。
夜風吹過屋檐,吹過樹梢上打着瞌睡的紅頭鳥兒,悠悠地刮過了江河。風的速度比不上思念的速度,當它吹拂到心裏所想的那個人身上時,時間已經不知道差了幾個時辰。
展皓立在窗前,清明的腦子裏沒有一絲睡意。夜風有點兒大,鐘叔叮囑他關上窗戶,但是如果關了窗,他就看不見月亮了。
展皓知道,這時候,他的小狐貍肯定也還沒有睡着。他一定也站在窗前,跟自己看着同一個月亮。
感情還未傾訴,想念卻沒有時差。
天涯共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