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 (1)
中秋過後兩天,便是枯葉廿五歲生辰。
對于自己被遺忘已久的生日,枯葉原本沒有什麽期望,覺得應該又像之前的那些年一樣,跟平常相差無幾地過了。但是那一天,他卻意外地收到了一個小東西。
其實也算不上禮物,小四子并不知道那天是他的生日,只是送個小玩意兒給他而已。
棕黃的,帶着幾縷紅色的毛絨小狐貍,比拇指大一點兒,吊着個白玉的小珠子,看上去非常機靈可愛。小四子樂滋滋地舉着玩具沖到枯葉房間裏,說這是他昨天拆禮物拆出來的,見着好看,就想拿來送給他。
“喵哥哥在你昏迷的時候跟我說的,他說你是一只小狐貍,就像這樣的!”說着把那小玩意獻寶似地舉到枯葉眼前。枯葉剛醒呢,睡眼朦胧地看着這個小東西,覺得這玩具做得挺精致,伸手出去摸一摸,毛毛也非常滑潤舒服。他爬起來,揉揉眼睛,拿過來又摸了摸……啧,這毛毛還真是舒服得過分。
洗漱過後,小四子把房間的窗戶打開,窗外的光線立即明晃晃地傾瀉了進來。院子裏落着陽光,一片明媚美好的模樣。小四子巴眨着大眼睛轉過頭,充滿希冀地望着他道:“小葉子,你跟我到院子裏玩好不好?”
“出去?”枯葉擰着毛巾一愣,眼神裏有些躊躇退縮:“我不想出去。”
“為什麽?爹爹說你曬一曬太陽能好得更快。”小四子一邊失望地嘟着嘴,一邊拿着毛絨小狐貍貼在門板上一放一跳:“去嘛,到院子裏曬曬太陽,讓小狐貍也曬一曬太陽,早上洗臉的時候我不小心把它弄濕了。”
枯葉猶豫着扭頭往外望一眼,此時已經過了早上的飯點,院子裏沒什麽人走動。小丫鬟早先送來的食盒好好地放在桌上,一會兒被小四子拿起來挎進臂彎裏,伸手拉着他的褲腿一晃一晃:“去嘛~去嘛~小葉子~”
枯葉對于小四子這一類的小動物向來沒什麽抵擋力,看見院子裏沒人,他半推半就的就也答應了。展皓走時給他留下了好些秋冬時候的衣服鞋襪,堆了滿滿一櫃子。枯葉站在櫃子前有些心不在焉地挑選着,不知道該穿哪一件。恍惚間又想起展皓在蘇州給他穿衣時的情景,心跳忍不住有些失序了,情緒也瞬間低落不少。
“小葉子,你選好衣服沒有?我幫你把面具拿過來了。”枯葉低頭一看,見小四子已經迫不及待地将他的花銅面具拿了過來,仰着小臉巴巴地望着他。枯葉掩飾地笑笑,随手抽了件黑色的衣服穿上,扣好腰封,又穿上鞋子戴上面具。小家夥瞪着大眼看着穿戴整齊的他,不禁傻傻地贊嘆一聲:“哇,小葉子好帥啊!”
枯葉自然沒把這話當真,只覺得小四子是在安慰他,臉上淡然地笑笑,就說:“你不想到院子裏玩兒了麽?”
“去,當然去!我曬小狐貍,你吃早飯!”說着,小家夥拽住他的手就把他往外拖。
枯葉默默抽抽嘴角,小狐貍……怎麽聽怎麽覺得奇怪,也不知道展皓怎麽給他起的這個外號。不過小四子覺得挺好,他一邊滾在草地上玩着毛絨小狐貍一邊說:“小葉子是狐貍,爹爹也是狐貍,不過小葉子是紅的,爹爹是白的。”
見他漂亮的衣服上沾着全是草屑,枯葉忍不住伸手幫他拍了拍。小四子感覺到了,就轉臉沖他笑,嘿嘿嘿的,一會兒又兔子似的撲進他懷裏去,笑眯眯地窩着說:“小葉子,你知道這個小狐貍是用什麽做的麽?”
枯葉挑挑眉,伸手又摸一摸,感覺像是某種動物的毛……不會真是狐貍毛吧?小四子見他眼神裏露出驚訝狐疑,轉過身子“哈哈”大笑了起來:“這個小狐貍是小玉姐姐用小虎掉下來的毛做的,做了好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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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枯葉疑惑地蹙眉:“小虎,是只貓麽?”
“是啊!”小四子把毛絨狐貍舉起來塞到枯葉的手裏,指着那棕黃的毛毛說:“小虎是只虎紋貓,一直是廚房大娘養的,不過經常在喵喵的房間裏。前兩個月小虎的媳婦兒生了一窩小貓,也全部是虎紋的,我給它們起名叫大虎二虎三虎四虎,四只喲,老是窩在喵喵房裏。”
枯葉聽了,眼神漸漸沉下來,隐隐還帶着些黯然:“四只啊……”小鴛鴦可是生了五只呢,一只比一只調皮,特別是小角兒……
看見他有些悵然的表情,小四子知道他肯定是想自己的貓咪了,就說:“小葉子也喜歡貓咪吧,要不我抱兩只過來給你玩兒?”
“啊?那個不用了,它們跟我不親……”剛推拒了沒兩句,枯葉就看見小四子歪着腦袋往他後面一瞅,開心地高喊出聲:“啊,喵喵!哎呀,你還把小貓帶過來啦!”小家夥驚喜地跳起來往院子另一頭跑,枯葉一聽是展昭,後背條件反射地就繃了起來。他擰着眉頭回過身,看見展昭穿着那身紅色官服,手裏提着一個藤編的半大籃子,裏面一窩少年虎紋貓哼哼唧唧地擠作一團。
對方剛走出廊子,正站在臺階上,臉上的神情也不是很自然。小四子興高采烈地跑過去扒着籃邊,伸手想摸小貓們的頭。展昭拍拍他的小手,說:“別急啊,過去再說。”
“哦!”小四子馬上乖乖地收了手,轉而拉着展昭往枯葉那邊走。看見枯葉臉上那尴尬戒備的拘謹表情,展昭也有些頭疼。他一直都煩心着呢,大哥喜歡誰不好,偏生喜歡上這個跟他和白老鼠都有過節的人。這下好了,本來關系就不好,他還誤打誤撞地插了一腳,導致枯葉被林智桓抓住,進而被害。回想當年他第一次遇見枯葉的時候,真是打死都想不到這個人後來能把自家大哥弄得五迷三道的……哎,還真是孽緣。
展昭提着貓兒們坐到枯葉面前去,把籃子放到草地中間,兩人尴尬地相互對視一眼,随即都悶悶地撇開了臉。
“那個,我前幾天看見你喜歡二虎,想着你也無聊,就帶來給你解解悶。”展昭悶悶地說着,伸手把貓兒們一只只抱了出來:“這幾個家夥脾氣不大好,不過熟悉了就親人了。”一邊小四子把四虎抱起來,伸手塞進枯葉懷裏。小貓兒估計是怕枯葉,一個勁兒地掙紮着叫着要跑,枯葉被撓得生疼,也就尴尬地把它放開了。
小貓兒一溜煙兒跑到了展昭後背躲着,末了還探出個小腦袋偷偷望他,一時間展昭也有些不大自然。枯葉倒是迅速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心裏只是有點兒懊惱,覺得那天怎麽就被展昭看到了?他抿了抿唇,撇過臉故作淡然地道:“你不用多費心了,我不讨小動物喜歡的。”
這下展昭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想讨好沒讨好成,兩人都沉默着,場面一時間有些凝滞。小四子坐在邊兒上摟着貓咪,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本能地覺得現在應該說一些什麽話來緩和場面。可剛想開口,展昭就轉過臉盯着他,淡淡地彎着眼微笑了起來:“小四子呀,那個什麽,你去幫我看看小包子在不在書房好不好?”
“小包子?”小孩兒一怔,心說怎麽突然說到小包子了?但是看着喵喵笑眯眯地沖他使眼色,小家夥想了想,也就站起身“噔噔噔”地跑走了。不過沒兩步又回來,把貓兒放進展昭懷裏,睜着大眼睛盯了他一會兒,再次“噔噔噔”跑走。
枯葉在一邊本來有些急切地看着他,希望小家夥別走呢,沒想到小四子壓根兒沒往他這邊瞧一眼,就這樣毫不留戀地跑了!他坐在那兒有些郁悶,對面有只腹黑的貓兒,盯得他神經都要繃得僵硬起來。枯葉有些抗拒地抿起嘴角,身子默默地往後退一點兒,甚至還有起身的意思。
見他想走,展昭終于忍不住開口了:“你別走,我有話跟你說。”
枯葉剛欲起身的身形頓住了,一會兒,慢慢猶疑着又坐下來,只不過依舊撇着腦袋,不看展昭。展昭無聲地嘆一口氣,慢慢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之前在常州府的那事兒,也是我做得不對,我是故意說那些話氣你的。你讨厭我,就繼續讨厭好了,不過跟大哥沒關系。他只是把我當弟弟心疼而已,你不要誤會。”
枯葉低着頭不說話,心裏并沒有很暢快,依舊悶着張臉。展昭擡眼看他,見他臉上依舊是那個沉郁的表情,還以為他心裏還是埋怨展皓呢,忍不住又出聲為大哥辯護:“大哥他是喜歡你的,臨走之前不放心,還叮囑我照顧好你。我知道,大哥他以前的爛桃花太多,你看了估計也心煩,但大哥從沒對他們上心過!之前回常州,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對一個人那麽好,聽敏薇說他還為你把煙給戒了……”
“這些我知道。”枯葉低着頭打斷他的話,手指用力地按在膝蓋上,關節隐隐發白。展昭靜靜地收住話頭,沉默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又問:“那,你喜歡我大哥麽?”
一聽到這個問題,枯葉臉上忍不住有些發熱了。說不心猿意馬是假的,但擡眼看見展昭明亮的、帶着疑問的暗金色眸子,他又不禁覺得自慚形穢。雖然展皓說了喜歡他,只喜歡他,展昭也一直在強調展皓對他的喜歡……他并不是不相信,只是現在……他覺得,有時候,他不希望展皓喜歡他。
他并不覺得自己應該是那一個人。
“你不喜歡大哥麽?”見他沉默,展昭有些不确定地又追問了一句。雖然他覺得枯葉對大哥肯定是有感情的,但正主的表現太過遲疑,讓他忍不住又有些懷疑了。枯葉垂着頭,依舊不答話,只是手裏将褲子揪得越來越緊,眼神越發黯淡。見他為難,展昭默默地收回了探究的視線,有些氣悶地嘆了一口氣。
“大哥還在常州等你呢……”他自顧自地嘀咕着,一會兒把在手邊轉悠的二虎抓過來,抱進了懷裏悶悶地磨蹭。枯葉有些沉郁地擡頭看他一眼,看着貓兒在他懷裏那副享受的模樣,半晌又垂下了腦袋。
展昭無言地抱着貓兒郁悶,心說這枯葉還真是難交流,尤其是他一點兒都不配合。大哥說他害羞,可這也太害羞了,太笨拙了。不回答就是不回答,一點兒逃避的技巧都沒有!想當年小四子問起自己和那白耗子的事兒時,他還懂得把話題岔開呢。但這家夥就是悶着,別扭得很。不過轉念一想,唔,這樣子倒比以前順眼得多,至少感覺挺好欺負的。
這樣想着,展昭心裏一下子舒服了不少,剛才被枯葉打擊了的信心一瞬間也回來了些,于是直起身來再接再厲地搭話:“那個,最近你的身體怎麽樣了?”
枯葉沉默一會兒,淡淡地開口道:“還行,公孫先生說得再養一個多月。”
他這回答還真是言簡意赅到了某個地步……展昭默默地在心裏估量着“還行”到底是個什麽程度?覺得好能說是“還行”,覺得一般也能說“還行”,有點兒難受也可以是“還行”,這也太寬泛了。展昭扁扁嘴,越發覺得跟枯葉聊天就得問一些明确的問題,比如說——“你的頭現在還疼麽?”
“不是很疼,偶爾有點兒暈。”
哦耶!得到準确答案的展小貓默默地在心裏給自己比了個大拇指,随即再接再勵:“之前聽公孫先生說你的胃還沒好,吃不了油膩的東西,現在應該沒大礙了吧?”
“嗯,有時候小四子給我拿羊肉湯,喝了也沒覺着哪兒不對。”
“哦,那先生有沒有說你什麽時候可以恢複練功?”展昭可記得這人的功力快散沒了的,照着他以前追着自家耗子死掐的那勁兒,沒了功夫就跟要他了的命差不多。果然,這話一出,本來還挺老實的枯葉瞬間又成了蚌殼,嘴閉得死緊。展昭默默地吐了下舌頭,斟酌着詞語小心翼翼地安慰:“功夫沒了可以再練,把身子養好,以後一定能練回來的。”
枯葉垂着眼睛,依舊沒有說話。展昭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是失落,又似乎是煩悶,看着有點兒聽天由命的無為感,只不過并不是很甘願罷了。
“展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和白玉堂那樣的。我的功夫,沒了就是沒了,再練,也回不到原來的水平。”枯葉清冷地擡起眼睛看着他,定定地說了這麽一句話。不是埋怨,也不是控訴,就是平平淡淡地陳述一個事實,只不過眼底依舊有些無奈的不甘。其實在心裏,對于功力的失去,枯葉并沒有覺得要去埋怨誰,反正是傷人的東西,沒了也好。但是,沒了功夫,他會覺得無地自容,一下子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東西。
他總得憑依着什麽東西,才能在這世上繼續行走下去,讓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廢物。
聽了他的話,展昭一時間也啞口無言了,是對于這個事實,也是對于枯葉的眼神。他心裏有些驚奇,因為那個眼神看起來……枯葉好像已經不讨厭他了。
既然這樣,那他還在悶悶不樂什麽?
“喵喵!小葉子!”這時,院子門口那邊突然傳來一聲大叫,小四子從門洞裏蹦蹦噠噠地跑了回來,有些氣喘籲籲的。展昭轉過臉,嘴邊挂起一個笑,說:“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啊?”
“嘿喲!”小家夥一下子撲進展昭懷裏,一邊喘一邊說:“小包子在書房呢,在跟那個住在後山的哥哥說話!”
“住在後山的哥哥?”展昭低聲重複一句,眉頭擰起來,下意識地看向枯葉:“林智桓?”
聽到這個名字,枯葉一下子也精神了起來,眼神變得有些銳利,扭過臉狐疑地盯住小四子:“包大人單獨跟他在一起麽?”
“是呀,我去的時候,那個哥哥剛好走進去。我記得爹爹說他的瘾快好了,再調養一陣子就沒事了。”小四子說着,也望向枯葉,道:“小包子看見我,還問了我小葉子最近的狀況呢。”
枯葉沒怎麽聽見小四子後面的那句話,他就只注意到說,林智桓的瘾快好了,再過一陣子就沒事了。他覺得奇怪,那人的瘾不是好幾年了麽?之前自己只吸過兩次煙,就得挨上好多天的折磨才能好,可他怎麽這麽快就……?
展昭見他眼神裏疑惑不解,就知道大哥肯定沒告訴他這件事。大哥這人,以前還真不知道他是這樣瞻前顧後的。展昭拿不準他為什麽不把這件事情告訴枯葉,是擔心他激動麽,還是其他的?可有些事情總會知道的啊,這倆人又都在開封府,要說想瞞,怎麽可能瞞得住呢?還不如主動交代的好啊!
看着枯葉越來越糾結的臉色,展昭有些忍不住了,他跟小四子默默地對視一眼,猶豫着開口道:“那個,枯葉,我跟你說個事兒,你聽了不要生氣。”
枯葉定定地擡頭,眉毛微蹙地看着他,沉聲地問:“是不是和展皓有關?”
“嗯,”展昭點頭,然後斟酌着用詞,一字一句地慢慢道,“那個,大哥他對林智桓有些愧疚。雖然有些事情不怪大哥,但是那個,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什麽的……總之呢,大哥就想把兩人之間的恩怨給了了,就……用自己的功力,給林智桓洗了經脈。”
展昭說得艱難,枯葉聽着也艱難。他擰着眉,在心裏理了好一會兒,才總算明白了話裏的意思。大概就是說,展皓幫林智桓洗了經脈,脫了毒瘾,從此他們兩人之間的恩怨就一筆勾銷……是這樣的吧?
“那個,枯葉,你不要胡思亂想。大哥不想在林智桓死後惦記這事兒一輩子,所以就以這樣的方式來清算。他對林智桓沒有一點兒意思,我可以證明!你不要怪他去幫林智桓不幫你,林智桓是沒幾天可活了。你好好地養傷,還能有很長時間,大哥能對你好一輩子……”哎不對,這怎麽說變味兒了?“不是不是,應該是,大哥只喜歡你一個人,對林智桓,他只是出于道義和良心!你相信他,他只愛你一個,沒有三心二意!真的!”
聽着展昭說“他只愛你一個”,枯葉本來心裏還多不是滋味兒的,一下子臉上就有些燒,有些不自在了。他低下頭,舌頭在嘴裏擰了擰,最終只小小聲地嘀咕出一句:“我又沒說不相信他……”
說實話,任誰有個這麽瘋狂的愛慕者,估計都會頭疼。而且這人還癫狂到這個程度,展皓也算是倒黴。至于他心裏覺得膈應,覺得要了結這樁恩怨,枯葉默默地覺得,展皓是太瞎講究了,對于這種人的遭遇,枯葉一向只會覺得怒其不争。誰的路不是自己走出來的呢?有些事情确實不能只看主觀沒錯,但也不能太埋怨別人。對于泾渭分明的敵人,展皓算得上是心狠手辣的,但是牽扯到一些舊情,他就沒有那麽果斷利落了。
不過,這也不能算是什麽缺點。
展昭把小四子抱在懷裏,坐在枯葉對面悄悄地觀察着他。見他臉色并沒有太壞,眼神裏也沒怎麽激動或者壓抑,心裏這才默默地松了一口氣。小四子坐在展昭懷裏,大眼睛眨呀眨地看着枯葉,又想到他剛才回的那句,又沒有說不相信……哎?聯系喵喵最後的那句話,怎麽覺得,這麽微妙呢?
“小葉子啊,”小家夥扒着展昭的手臂,試探地對枯葉開口道,“你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承認……你喜歡喵哥哥了?”
枯葉聽了,腦袋倉皇地擡起來,臉頰一瞬間紅成了深秋的柿子。展昭和小四子都被他這個表情吓到,兩雙大眼睛先是圓圓地瞪了好一會兒,随即在枯葉竄起身羞窘逃回房之時,不厚道地悶聲笑了出來。
開封府書房那邊,送走小四子,包拯看着那小小的胖墩兒慢慢跑遠了,這才轉身閑閑地走回書桌前坐下。桌子對面,臉色蒼白的林智桓靜靜地坐在椅子裏,動作沉斂又拘謹,頭也低垂着。
包拯也不急着說話,他先是随手翻了一下桌上的書,然後才擡起頭,不緊不慢地道:“最近身體怎麽樣,還犯瘾麽?”
林智桓将臉擡起來,恭敬地朝他點點頭,說:“好多了,偶爾還會犯瘾,不過已經能夠忍住……謝謝大人。”
“謝我幹什麽,你應該謝的是展老板和公孫先生。”包拯不以為意地說着,從桌上翻出一牒明黃色的文書,意味深長地擡眼盯住了他:“這本奏折,是當今聖上前段時間批下來給我的,就是關于你在常州鬧出的那些事情。皇上只批示了四個字,嚴懲不貸,但我現在已經留了你大半個月了。”
林智桓低着頭,沉默不語,目光凝滞。包拯将那本明黃色文書放好,伸手翻了翻另外一疊東西,垂着眼狀若随意地道:“大理寺仇少卿和常州知府徹查了當年的那些事情,折辱你的那些人,手上多多少少都不幹淨,現在分別都下了獄。說起來,當年我跟你爹也算得上是舊識,他到開封來走貨的時候,還跟我說起過你。”
“那時候你還小吧,三四歲。你爹說你多麽聰明,多麽乖巧,喜歡看書,我還期待着以後你能有大出息,咱倆能有機會同朝為官,想不到你卻入了歧途。”
包拯這一番話說得平淡又悵然,林智桓聽了,心裏想起爹爹小時候心疼自己的種種,一時也不禁哀恸悲涼:“晚輩辜負大人的期望了,也對不起九泉之下的爹娘……”
“——還有那些被你坑害了的無辜百姓,以及現在都還卧病在床的枯葉。”包拯淡淡地補上這麽一句,明亮的雙眼在黝黑膚色的襯托下顯得越發清明銳利。林智桓隐隐繃着下颌,眼裏露出了悔不當初的神色。以前是被一些情緒迷昏了眼,始終看不清那些得失和恩怨。現在走了出來,再回頭看,才明白一步錯步步錯,六年來,逐漸将自己的人生糟蹋成了什麽樣子。
“智桓知錯,萬惡之軀,聽憑大人處置。”他站起身,垂着眼,随後深深跪在了包拯面前。當額頭觸碰到冰涼的地面,林智桓想到了等在眼前的死亡。以前小時候,說起死,仿佛是個很可怕的東西。但在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之後,他才明白,為什麽生命終須一個死。有些感情,有些罪孽,有些煩憂,調解終究是無濟于事,只有死才是最後的解脫。
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活下去了,他活不動了。如果死可以償還他犯下的罪孽,那麽他心甘情願。
“你現在除了死,心裏難道就沒有別的想法了麽?”包拯靜靜地盯着他,用眼神示意他站起來。但林智桓只是直起身子看着他,眼神裏依舊死寂一片。
他曾經以為自己背負的東西很多,但在那一晚,展皓把自己的身世和經歷都跟他細細訴說了之後,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是最辛苦的。在這個世界上,總會有比自己更不幸,卻比自己更堅強的人,他所有的堕落,只不過是因為自身的軟弱而已。當所有的心結解開了之後,除了一死,他現在已經不想再求什麽結局了,也沒有別的結局可求了。這一世走錯了路,下一世再好好做打算吧……生來即受苦,死亡才是歸宿。
“智桓已經別無所求。大人能留給我這麽多時間,讓我了了執念,醫治好毒瘾,最後能體面地死去,智桓已經感激不盡。現在,我只求一死以平民憤,也給那些被我害死的冤魂一個交代,大人也能了卻一樁煩心事。”
“你真的就不想……見一見什麽人?”包拯微微挑起了一邊的眉毛,仿若循循善誘一般,想提醒他什麽事情。林智桓跪在原地,怔怔地思索了半晌,好一會兒,包拯看見他的臉上漸漸露出了一個頹然的笑容:“如果可以,我能不能見一見枯葉?”
“你要見枯葉?”包拯有些意外地挑挑眉毛,同時心裏也有些猶豫。展皓走的時候曾經叮囑過,不能讓林智桓靠近枯葉,但現在林智桓點名要見他,那……
思量好半晌,包拯的雙眼沉定威嚴地擡起來,音調沉沉地說:“好,我可以帶你去見他,你跟我來。”
醫房的院子距離書房有些遠,剛才小四子一個來回跑了好一會兒。包拯帶着林智桓從廊子裏慢慢走過,經過了花園,走過石橋,林智桓一直靜靜地跟在他身後,沉默不語。院子裏陽光正好,秋高氣爽,好些小丫鬟聚在一起聊天兒,繡花,見了包拯都歡快地打招呼,一派悠閑自在的模樣。有時候林智桓會側過頭,看見小姑娘們光潔可愛的笑臉,她們眼裏無憂無慮的盈盈笑意……心裏止不住地泛起荒涼的感覺,身子也逐漸冰涼。
走了不多時,包拯帶着他在院門口停下,隔着一段距離遙遙指向院門另一邊。林智桓站在廊子旁邊,躲在柱子背後,有些克制地朝裏面望。院子裏面,本來被展昭和小四子臊到了房裏去的枯葉不知什麽時候又被拽了出來,此時正板着一張臉被小家夥抱着揉來揉去。展昭閑閑地坐在一旁,伸手揪了朵白色的木芙蓉下來,小四子趁着枯葉不注意接過去,偷偷地把花兒別在了他耳朵上。
從林智桓的角度,可以看見枯葉漲紅的右半邊臉,以及他腦後那一道有些猙獰的疤痕。他原來的一頭長發已經被短寸取代,顯得硬朗許多,但是襯着消瘦的面容,看上去也憔悴了不少。打鬧之間,林智桓還能看見他不時地揉太陽穴,小四子也注意到,就問他是不是想休息了。枯葉抿着嘴角搖搖頭,臉上一副不甘不願的逞強模樣。
枯葉,岑別……那晚在自己面前,展皓喚這個人“小狐貍”。
對于喜歡的解釋,展皓并沒有多說什麽。他就是說,一開始,在對的時候,沒有遇見對的人;後來,遇見對的人了,心境卻不在狀态;最後,時間人物都對了,所以就自然而然地喜歡上了。
喜歡是強求不來的,也是難以預料的,人們永遠不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會藏在什麽地方。他也許離自己千裏遠,但也可能曾無數次擦肩。有時候,自己愛上了卻不自知;有時候,還沒有了解,卻已經深深沉溺……誰又能說清呢?
即使互相都愛上了,愛情也會有不同的結局:有時候能天長地久,有時候卻只能以傷痕告終。
而到了那時,人們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将心愛之人放下,讓他走,也讓自己有機會遇見下一個可能。
看着枯葉笨拙的,窘迫的,在展昭和小四子的逗弄下顯露出些許羞憤的眉眼,林智桓突然明白了展皓喜歡他的原因。不需要過多的理由,也不需要什麽亮眼的優點,只因為是他——不管他以前怎樣,不管他今後會變得怎樣,只要是他,就都沒有問題。
這一刻,他才真正懂了展皓說的一些話的意思。自已之前的執念,之前的所作所為,不單是害人害己的,最重要的是……它們是一點兒意義都沒有的。
不顧一切地尋根究底,到頭來,原來都是空。
“包大人,行了,帶我走吧……讓我回去。”最後看一眼院子那邊抱着小四子的枯葉,林智桓用力地睜着眼,憋着即将奪眶而出的眼淚,狼狽地轉過了身子。包拯默不作聲地看着他,随後拍一拍他的肩膀,帶着他往回走。一路上,林智桓就像來時那樣,沒有說話。只是他再也沒有餘裕側頭看其他的事物,而只能垂着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怕一不注意就會崩潰。
事實總是比想象中的更殘忍。
“人生在世,講究的其實是一個順應天意,順勢而為。不服人,不服天,最後抗争來的,只會是一個更加不如意的結果。這話不是說要人逆來順受,而是既來之則安之,凡事莫強求,冥頑不靈更是害人害己……這道理,現在你懂了麽?”
包拯說着,腳步在一個院門處靜靜停下了。他轉過身,伸手摸了摸林智桓的後腦勺,見他噙着淚點頭,包拯便也淡淡地笑了起來:“沒想到最後你竟是想見枯葉,之前我還以為你想見的會是另外一個人。”
林智桓濕着眼睛,懵懵懂懂地擡起頭來望他:“大人所說的……是誰?”
包拯淡淡地笑笑,說:“年嶼卿。”
一瞬間,林智桓怔住了,眼神裏露出茫然的情緒,像是才想起有這麽個人。這記憶仿佛已經很久遠了,一時間真的沒有想起他來。見他眼中的神情逐漸從茫然變成悵然若失,又變成迷茫不安,包拯篤定地挑挑眉,大手一揮,道:“我帶你去地牢見他,跟緊了。”
“你被關着的這十幾天,他一直在跟獄卒打聽你的情況。獄卒不清楚,他就央人家去問展昭,去問公孫,最後把牢頭弄得不厭其煩。前段時間我來見他,他還把罪全攬到自己身上,說你已經神志不清了,那些罪責不應該由你來承擔。”包拯一邊在昏暗的通道裏走着,一邊扭臉看身邊的林智桓。他一直低着頭不說話,只是眼裏的淚水已經憋了回去,裏面的情緒愈發模糊難辨。
“你去見見他罷,說說話,道個別。下次再見,就不是這輩子了。”
包拯在一個火把旁站住,讓林智桓自己走進去。幽深的地道,兩旁是空洞洞的牢房,不時有老鼠“吱吱”地低聲叫着,窸窸窣窣到處爬。林智桓死死地睜着眼,咬着唇慢慢往前走。他不知道年嶼卿在哪一間,就只知道在前面……多遠的距離,不清楚。
地牢裏很安靜,空氣凝滞,一些地方甚至還有水珠滴下來。林智桓覺得他幾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合在他的腳步上。走過一間,又一間,都沒有人。在經過了七八間空蕩蕩的牢房後,他終于看到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遠遠地坐在三丈外的一個牢房裏。
一個人,一個穿着黑衣的人,背靠着牢房最外面的那一排柱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他知道那是年嶼卿,但他不明白為什麽對方沒有感覺到自己的靠近。牢房裏一片寂靜,空氣混濁,林智桓就站在那兒,站在遠遠的地方,腳下像是生了根,再也邁不出步子。他看見年嶼卿一動不動地坐着,垂着頭,似乎在睡覺。突然,牢房頂上滴下來一滴水,“啪嗒”地砸進一小片水窪裏。聽見聲音,年嶼卿動了一下……林智桓看見他擡起頭,轉過身,無聲地看着頂上的某個地方,一會兒,他把手掌伸了出來。
一滴水珠落下來,砸在他的掌心裏。是不是涼的,或者帶着土腥氣……林智桓不知道。他就只注意到年嶼卿轉過來的臉,那麽瘦,那麽青,下巴上長滿密密的胡茬,根本沒了以前那種霸道沉穩的氣勢。
有什麽東西,悄悄地哽住了他的喉嚨。看着年嶼卿青黑的眼圈,林智桓感覺到自己的眼眶又漸漸酸了起來,胸腔裏那顆慢慢勃動的心髒像是一下子被什麽東西抓住了似的,突然抽緊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