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 (1)
“大人,我大哥跟你說,他是回家做生意去了?”
展昭在中午時分巡完街回來,往書房門口走過,被包大人叫了進去,塞了個雞翅膀給他。老包一邊氣定神閑地翻弄着手裏的一本縣志一邊跟他說展皓清晨時候走了,展家小貓愣住,拈着油乎乎的雞翅膀,下意識地追問了這麽一句。
“嗯,說江南那邊,狄德慶還指着他接任商會的位置呢。哦,他還讓我轉交給你一封信。”說着,包拯從桌子邊抽出一個信封遞過去,上面的字确實是展皓的手筆。展昭瞪着眼睛,迅速将翅膀啃完,用挂在臉盆架上的毛巾擦了擦手,随即接過信封,“唰啦”一聲撕了開來。
信紙上不過寥寥數語,說的也就是包拯告訴他的那些事——生意出了點兒問題,所以得趕回去。岑別就拜托你們了,有什麽好藥就用上,客房那兒留了兩箱銀子,就當公孫先生的診金和藥錢。
信的末尾,展皓還提到了林智桓。走之前他對包拯說,前情已了,恩怨已斷,今後如何,聽憑包大人處置。但是在信裏,他拜托展昭,說今後包大人若是對林智桓從寬處理,一定不要讓他有接近岑別的機會。
展皓是真的怕了,他的狐貍再經受不起第二次閃失。
看完了信,展昭有些失落地将信紙折好,攥進手中——大哥又一次不告而別了。就像一年多以前在骸海,當自己醒來時,他已經回了常州。
前幾日一場雨過後,開封才真正有了秋天的意思。天氣開始冷了下來,中午也不像以前一樣陽光曝曬,晚上更是涼氣襲人。不過小四子覺得這天氣挺舒服,夏天太熱,他有些胖,受不住。而且這邊的人講究貼秋膘,身上暖衣一裹,肥美的羊肉湯一喝,那別提多滋補。
每次有好吃的,小家夥都會叫大娘留下來一碗,他悄悄地拿去給枯葉吃。他們病人吃的餐講究多,油少鹽少,最多的是白斬雞和清水魚湯,每天還得兩個白水煮蛋。吃了一陣子,饒是枯葉這樣對吃食不講究,也覺得有些不大受得住了。小四子拿鮮美的羊肉湯來,小家夥一勺一勺地喂,他也能一勺一勺地喝幹淨。
不過有一次偷喂不巧被公孫撞見了,小四子被爹爹教訓了一通,從此不準再偷偷帶東西來。小家夥當時挨着訓,眼睛瞅着枯葉,小眼神兒那委屈的。枯葉躺在床上有心無力,人家爹教訓兒子呢,他沒辦法插話。
把小破孩兒趕出病房,公孫黑着一張臉轉過身準備幫枯葉換藥紮針。見他捋起袖子,枯葉自覺地側過身把背對着他,露出包着藥紗的後腦勺。公孫小心地将紗布揭下來,就見那傷疤已經長好了,深褐色的一條,像只大蜈蚣似的爬在他後腦勺上。
“啧啧,你這塊頭皮啊,以後估計長不了頭發了。”公孫一邊給他上藥一邊咋舌,當時刀口開得大,現在傷疤也只能這樣。那些祛疤藥也許能把疤給去了,但不知道能不能修複發孔。
“長不了就長不了,又不是女人。”枯葉背對着他,好半晌才答了這麽一句。公孫擡頭看一眼他的背影,有些不置可否。這些天來他算是摸清這個小殺手的脾氣了,別扭,死要面子,還老是喜歡把事情憋在心裏。展皓走了,他明明不好受,老是發呆皺眉頭,但小四子問起來,他就是說沒什麽。
嘴硬到讓人想拿根棍子把他的牙關撐起來。喜歡上這樣的人,展皓不可謂不苦。
弄完腦袋上的傷口,公孫懶懶将他翻了回來。失去了武功的小殺手對神醫大人而言全無殺傷力,于是公孫沒急着給他針灸,而是眯起眼睛,湊近了開始看他臉上的疤:“這是什麽東西燒的,怎麽傷口這麽深?”
枯葉被他看得尴尬,忍不住別開臉,沒有回答。公孫也懶得強求他,伸手拿針沾了酒在火裏一過,随即準确無比地紮進了他腹腔上的穴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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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臉上的傷痕很深,估計用藥也塗不好。”之前小四子拿了他最寶貝的祛疤藥悄悄地給枯葉塗,說小葉子沒了疤就一定是個帥哥了。但是看這情況,塗再多的藥也是白費力氣。枯葉似乎是不在乎,垂着眼簾,頭撇向一邊:“不好就不好,我不在乎。”
見他這樣,饒是公孫這般愛護病人,也忍不住伸手往他臉上紮了一針。枯葉一怔,還沒反應過來,眉尾就緊繃着,開始不由自主地隐隐抽搐了。公孫解氣地扯唇笑笑,冷哼一聲:“叫你嘴硬,叫你別扭!下次再不好好說話,我還紮你!”
枯葉敢怒不敢言地瞪着他,眉毛抽得有點兒控制不住,只能咬牙用力忍住那種怪異感。公孫晾着他的臉,優哉游哉地在他側腹又紮了幾根針,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将他臉上的針拔出來。枯葉氣悶得近乎失言,寄人籬下,又是帶病之身,最後也只能擰着眉暗自生氣。一會兒公孫把針全部紮好了,慢騰騰地站起身,懶懶地在床邊舒展身子。這針得紮着整整半刻鐘,他正好得空休息一下。
公孫神醫向來是很忙的,有案子的時候,他得忙着驗屍體,沒案子的時候也得到醫館去坐診。回來開封府還得給他們這些病人看病,更別提後院外面還有個毒瘾未消的家夥。想起林智桓,公孫拖了張椅子坐到床邊,一邊幫枯葉診脈一邊心不在焉地問:“那個什麽林智桓,你是認識的吧?”
聽見這個名字,枯葉的眉毛隐隐抽了一下,好一會兒才沉着聲音冷冷地道:“認識,就是他下毒坑的我。”
“他啊,現在被關在後山那邊的牢裏,身上的瘾已經好轉很多了。”公孫意有所指地看一眼枯葉,見他面無表情,又接着道:“當日他給你下的毒很雜,但是正好,展皓的血毒也很雜,以毒攻毒,所以那時候你身上的毒基本上已經解了。你的武功是因為在水下待得久了,浮起來時又太快,內髒破裂,經脈受損,這才折減了功力。”
“展皓的血毒?”枯葉擰着眉重複一句,眼睛疑惑地看向公孫:“這是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公孫覺得有些好笑:“你中毒了之後,展皓給你喂了好多血。展昭跟我說那時候他看着他哥的臉色都是慘白慘白的,你沒有呼吸,好些血都浪費了。”
聽了公孫的話,枯葉怔忪的眼神漸漸變得壓抑沉凝,眼簾也低垂了下去。見他這一副心有所想又暗自神傷的模樣,公孫了然地挑挑眉毛,把手從他手腕上抽了回來。
“你的身子恢複得很快,過兩日就能下床走動,但是不能劇烈動作。”公孫說着,用白布沾水擦了擦手,随即倒出藥酒準備為枯葉按穴。他把被褥推遠一些,雙手沾着酒相互摩擦一會兒,随即毫不猶豫地按上他沒有紮針的胸膛。涼涼的手指,直接接觸到皮膚的感覺還是太過陌生,枯葉忍不住縮緊腹腔躲閃了一下。公孫翻起眼睛瞪他,枯葉咬咬牙,好一會兒才妥協地躺好,臉上一副英勇就義的神情。
“害羞什麽!”公孫啐他一聲,又用力按了一下他的肩窩處。那一下又酸又漲,枯葉差點兒倒抽一口涼氣,腹腔忍不住又縮緊了。見他這反應,公孫在一旁眯眼壞笑起來:“啧啧,看不出來啊,你還是個乖寶寶呢,你這年紀的處男不多了啊。”
一句話說得枯葉臉色通紅,整個人都羞窘了。公孫卻還覺得不夠,不緊不慢地又加了一句:“哎呀呀,展皓還真是揀了個寶貝啊,第一次呢。”這下子不僅臉,枯葉連脖子和胸膛都紅了起來,襯着臉上的疤和胸膛上的刺青,看上去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公孫在一旁偷笑不已,這陣子被他哽的氣瞬間暢快了許多。正得意着呢,門外一個大嗓門炸響,由遠及近地沖了過來:“書呆,書呆!我給你買了核桃芝麻糊回來!書呆?”
這稱呼不用聽就知道是趙普!公孫無奈地收回手,剛翻了一個白眼,趙普就從窗戶裏伸了個頭進來。他看見床前,公孫正不高興地扭頭瞪他,而枯葉裸着上半身,臉上一片紅暈。九王爺眼睛一瞪,本來就不怎麽靠譜的腦子瞬間搭錯路了:“啊!親親,你、你們在做什麽?”
“我能做什麽,我在這兒還能做什麽?!”公孫氣呼呼地站起身,忍不住要扶額:“我這滿手藥酒,不是按穴還能幹什麽!你這滿腦子豆腐渣的流氓!”神醫大人一邊罵着一邊咬牙切齒地出去了,走到窗外把趙普的腰一擰,拽着衣服拖到牆後邊去:“買了什麽呢咋咋呼呼的,沒見我做事嘛!”
“嘿嘿!”趙普在牆後不知道是做了什麽,反正枯葉在裏面聽着是“嘬”的一聲,然後公孫罵罵咧咧地又打了他一下。剛才聽見他在外頭喊是核桃芝麻糊,現在紙袋窸窸窣窣地打開,沒一會兒,枯葉躺在床上就聞見了香味。
“嗯,好甜,放太多糖了。”公孫吃了一口,忍不住皺眉扁嘴。趙普笑着捏一捏他的腰,低聲說:“甜一點兒好,你看你這麽瘦,吃甜點兒長胖點……”
“好啦好啦,吃不了這麽多!”
聽着他們夫夫倆在外面打打鬧鬧的聲音,枯葉黯然垂下眼簾,忍不住別開了臉。吃甜點兒長胖點,這句話,以前展皓似乎也對他說過。在蘇州潮濕悶熱的晚上,他到廚房給自己弄了芝麻糊,甜甜的,香香的,拿到房間來給自己吃。因為小時候吃多了苦,所以枯葉很少挑食。展皓說,錯手放多了糖,可能會有點兒膩,但他一點不剩地吃光了。展家的芝麻磨碎之前都用豬油炒過,即使不放糖,就着那香味,估計他也能吃下兩碗。
啧啧,那時候展皓看着就笑,說,這麽愛吃甜,怎麽也不見你胖呢?
現在想起他笑盈盈的眉眼,在燭光的照耀下顯得分外俊美的臉龐……明明只走了幾日,但心裏煎熬的感覺,卻如同過了幾個月一般。
不自覺的度日如年,還沒有嘗到感情的滋味,卻已經懂了想着一個人的難熬。
在開封已經進入涼秋之時,常州府還處在難耐的秋老虎之中。雖說晚上時候還是挺涼快,但白天裏的陽光依舊灼熱,空氣也悶悶的。不過夏天時候老是叫個不停的知了倒是都沒了,好歹能得個清淨。
這兩日,常州府百姓們都在說,前段時間被誤抓進蘇州大獄裏的展家老大回來啦!看見他家那馬車從城門裏進來的……哎喲喂,多虧了他呀,才把林家那個毒瘤給鏟除,要不然我們還都被蒙在鼓裏呢,還去那月華樓吃飯!啧啧,真是造孽!
仇朗行在家裏聽到信兒,本想立即去展家看看,但是無奈,他老爹逼他相親呢。用他爺爺傳下來的那杆纓槍點着他的背不讓走,一天見八個大家小姐,逃都逃不掉。一直到第二天才堪堪尋到個機會,傍晚時候偷偷地溜了出來。
一路飛竄到展家,擡頭一看,展家大門緊閉,毫無動靜,在暮色映照下顯得死氣沉沉的。仇朗行在門口啧啧有聲地轉了兩圈,眼睛巴眨兩下,一會兒腳下一點,“呼啦”一聲翻進了牆裏去。
崇蓮面無表情地站在前庭和中院之間的門洞裏,雙手環胸,嘴裏叼着一根草涼涼地看着他。仇朗行一落地就看見她這副架勢,心裏不禁打了一個突:“展皓出什麽事兒了?”
崇蓮淡淡挑眉,道:“你倒是門兒清。不過我不大清楚,看着好像挺嚴重。”
“這樣啊……”猜想被證實了,仇朗行一時間有些怔,臉上呆呆傻傻的,“啊,不行,我得去看看。”
“你估計見不到他,我也就昨天早上他回來時見了一眼。”崇蓮淡淡地把嘴裏叼着的草莖吐了,側身靠在門洞裏:“季棠照顧着呢,但是又什麽都不說,我們在外面什麽都不知道。少爺還說了,不見客,誰都不見。”
仇朗行瞪她,眼睛不服氣地睜圓了:“那你讓不讓我過去?”
“過嘛!”崇蓮似笑非笑地擡眼瞟他:“我又不是攔你的。不過你想好了,你去了也不一定能見着,倒是守着下一道門的是鄭東。”
聽到這個名字,仇朗行一口氣哽在喉嚨裏,出也不是,咽也不是,眼睛瞪着氣定神閑的崇蓮,臉漲得通紅。崇蓮懶洋洋地沖他揮揮手,自己溜達到草叢邊,伸手又揪了一根草莖出來。看見她這副好整以暇的模樣,仇朗行默默地就覺得委屈巴拉了。他扁着嘴抽抽鼻子,磨磨蹭蹭的,躊躇好久,最後還是往裏面蹭了過去。
一直走到大堂,仇朗行才在黃昏暗淡的光線裏看見了鄭東。他手裏抱着那只繡球小貓,本來在逗弄着,聽見腳步聲擡起頭,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從溫柔變成了冰冷。
仇朗行渾身都僵了一下,牙關也隐隐咬緊了。他的神情有些尴尬,又有些躲閃,總之不願直視人家。鄭東擰着眉頭,一貫平淡和善的臉現在居然露出了幾分冷硬的情緒。他将貓兒放到肩膀上,默不作聲地從臺階上站起來,四平八穩地立在門口,緊緊盯住仇朗行。
“我,我來看看展皓。”仇朗行尴尬地垂着頭,支支吾吾的,聲音裏沒什麽氣勢。鄭東面無表情地冷聲回他:“少爺不見客。”
仇朗行氣悶地瞪着眼,不甘地撇了撇嘴角。比起見不到展皓,他心裏更不爽的是鄭東的這個态度。他不就是被老爹塞了幾個姑娘麽,況且也不是他想的,這混賬擺什麽臉色……想着想着,心裏默默地就毛了,也不知道自己剛進來時為什麽要心虛。覺得惱火,仇朗行眉毛一橫,怒氣沖沖地就往裏面撞。走到鄭東面前,他也沒想正面沖擊——門那麽大,他躲着走行不行?可剛想側身擠過去,鄭東就攥着他的手把他用力地推了出去。
仇朗行被他推出了一丈還多,這下是真惱了,臉上一冷,旋身就往屋頂上飛。他剛飛到半空,鄭東擡腿勾住他的腳掌,往下一劃拉,瞬間又拖到了地上。仇郎行瞪圓了眼,這回是真的沒辦法善罷甘休了。鄭東伸手将小繡球放下來,沉沉一掌接住他揮來的的拳頭,兩人就這樣在大廳前你來我往地打了起來。
“咪,咪唔……”小繡球在大廳的地板上可憐兮兮地叫着,眼前風聲呼呼,吓得小家夥有點兒顫顫。它團在地上抖抖擻擻的,以往疼愛它的男主人卻沒有來抱它,而是繼續跟另一個人糾纏不清。所幸沒一會兒,一雙溫熱的纖手就将它抱了起來。小家夥聽見一個熟悉的嬌俏聲音毫不客氣地喝道:“要打去外面打!少爺說不見就是不見,仇朗行,你回去吧!”
聽見這聲音,兩人咬牙切齒地停下來,轉臉一看,見說話的是敏薇。她本來在後面忙活,聽見這邊的聲音,就從展皓房間那邊走過來看看。
“回去吧,少爺好了自然會去找你。”小姑娘翹翹地挑一眼仇朗行,轉身抱着貓兒自顧自地走了。鄭東緊抿着唇,胸膛一起一伏的,仇朗行也好不到哪兒去。太久沒有動功夫,這才一會兒,就氣喘籲籲了。鄭東撇頭,正好看見他擡手擦汗,白皙俊朗的臉龐上冒出一層細小的汗珠,運動了一番之後,嘴唇也變得紅豔豔的。
鬼使神差地,鄭東怔怔地伸手過去,輕輕地按了一下他的下唇。仇朗行被他這個動作吓得跳了起來,身子一退半丈遠。鄭東也被他這個動靜給吓醒了,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尴尬。相互瞪視半晌,仇朗行僵硬着身子,手掌在衣服邊上搓一搓,随後火燒屁股似的逃走了。看着昏暗天色裏他慌慌張張從牆上躍出去的身影,鄭東欲言又止地抿住嘴唇,有些後悔地垂下了眼簾。
黑暗幽靜的房間裏,沒有點燈。展皓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睛微微地閉着,呼吸微弱。季棠剛給他喂過飯,已經出去了,此時房間裏只剩他一個人。
很安靜,很沉寂。展皓聽見自己的呼吸,就那麽一點點,好像随時都能停止。血流的速度也很緩慢,它慢慢地在血管裏流動,甚至在某些拐彎處近乎凝滞了。
真難熬啊。
朝向後院的窗戶打開着,一如很久以前的那些晚上,涼風在外面呼呼地吹,只是沒有了蟲子的鳴叫。黑貓咪懶洋洋地坐在窗臺上,華麗的黑色皮毛,幾乎與夜晚融為一體。展皓慢慢地睜開眼,看着它,看着它身後的昏暗,最後一絲火燒雲已經隕殁了蹤影,夜風刮得更加洶湧。
後院裏的花樹被吹得“嘩啦”作響,躁動不已的草葉也窸窸窣窣的,掩蓋了一些未知的聲音。所以,當一雙蒼白寬大的手從窗外伸進來靜靜抱住黑貓兒的時候,展皓完全沒有察覺到對方的靠近。
“看來你的功力真的已經沒了。”
來人有着低沉華麗又溫暖的聲音,跟他的很相似,但又多了一分坦然。展皓疲憊地閉上眼,嘴角勾起來,嗓子沙啞地道:“我以為你還是不打算來見我。”
“來是肯定要來,只是沒想到你的動作這麽快。”對方抱着貓兒從窗戶外面不緊不慢地爬進來,懶散地坐到窗臺上,雙腳搭着床頭的櫃子,很惬意似的。展皓偏了偏頭,低聲說:“鞋底這麽髒,真好意思踩我的櫃子。”
“你在乎麽?”那人漫不經心地問一句,随後将鞋子踢掉了,重新又踩上去。展皓閉上眼睛,一邊咳嗽一邊好笑:“剛才踩髒了,現在又用襪子去踩……”
“哈哈哈,”對方也低聲地笑了起來,一邊笑還一邊搖頭,“你倒還有心思跟我說笑,一點兒都不緊張嘛,不怕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你說錯了,你也是黑發人,賣什麽老。”
“快五十九啦,不年輕啦。再過一年,就得去陪你娘了。”那人說着,語氣裏漸漸帶上了一絲惆悵,聲音越發低啞。展皓聽着,臉上也漸漸沒了笑容。他想起自己的記憶裏,很多年前……大概三十年前,那個女人在路口送別的情景。當年分離了,最後要重聚,卻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實現。
“那時候離開她,你是不是去找極樂譜了?”展皓垂着眼,淡淡地問窗臺上,那個他應該稱之為“爹”的人。他知道那人叫聶蹊,當年曾做過柴家的謀士。正月初五,那人就要五十九歲了,再有一年,八木活水的毒就會發作,他就得死了。
但是他明明知道破解的辦法。
“是啊,我是去找極樂譜了,可惜沒有找到。”聶蹊在窗臺上舒展了一下手腳,随後懶洋洋地歪了身子,靠到了窗棱上。在慵懶這方面,他們族人都是相似的。太累了,太倦了,所以看見什麽東西能靠的,就想上去貼着,不願再多花一分力氣。
“時候未到,老天不準備給我,我也沒辦法。”
展皓沉默不語,他閉上眼睛,良久又睜開。在黑暗中看不見任何東西,所以眼神也就無從傳遞:“後來我不是找到了麽,你怎麽不來問我要。”
聶蹊聽了,覺得好笑:“問你要幹什麽?你娘都已經死了,我自己活過六十還有什麽意思。”
聽了他這話,展皓靜靜地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随後慢慢地笑了起來:“也是,那樣就沒意思了。”
孤獨地活着,的确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以前是一個人習慣了,但是當心裏有了愛的人之後,一個人就不再意味着自由自在、了無牽挂,而是意味着孤獨——無可奈何的孤獨,求而不得的孤獨。
關于這一點,他的族人已經感受得太多。
“說起來,”聶蹊靠着窗戶,懶洋洋地一下下撫摸着懷裏的黑貓兒,“你為什麽要把最後那點兒內力給那什麽林智桓呢?怎麽不給岑家二小?”
“我的內力幫不了他,”一提起枯葉,展皓的眉頭就憂心地蹙了起來,“他練的那些功夫本來就陰邪,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傷害他了。極樂門的東西你沒有練過,所以不知道,它跟七傷拳有點兒相似。我的內力傳給他,只會傷到他的筋骨和內髒,但林智桓就不一樣。他體內的毒瘾太根深蒂固,若想盡早拔除,就必須得損傷筋脈,破除瘾性。”
“反正是要散功,救了他這一命,我跟他就兩清了。”展皓說着,在黑暗中将眼睛又閉上了。過一會兒,聶蹊聽見他沙啞地低笑了兩聲,道:“不過功力沒了之後,這毒發的過程還真是難受啊。渾身都又痛又麻,眼睛還燒燒的。”
聶蹊也笑,嘴角勾着瞟他一眼,道:“你就挨着吧,這個是一輪比一輪更難受的。等你眼睛全都看不見了,那就是熬到最後最關鍵的那一輪了。”
“你的意思是說,熬過那一輪之後就沒事了?”
“反正你爺爺是這樣告訴我的,你也知道我沒試過。”
“好吧,那我就熬着……熬過了,就沒事了。”
就能跟小狐貍一直在一起了。
當開封府前院那顆銀杏樹開始陸陸續續地掉葉子時,中秋也就快到了。北方的秋天幹燥涼爽,溫度非常舒适。被子裏很暖和,恰到好處的暖意,有時候讓枯葉睡着睡着就過了頭,醒來時腦袋會暈乎乎的。這些天公孫允許他下床走路了,早上時候,傍晚時候,他就起床在屋子裏轉轉,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他不敢出去。
若是以前,枯葉肯定不會跟自己承認不敢,他會說不想。但經過了這麽一些事情,有時候躺在床上,他會想自己以前究竟做了些什麽。若說為家族報了仇,他也不知道這說法是否正确,畢竟他對家族沒有什麽感情,他耿耿于懷的,只有哥哥的死亡而已。
若是哥哥還在世,知道他為了報仇殺了那麽多無辜的人,不知道他會說些什麽。
有時候又想,他這樣惡貫滿盈,殺人無數,現在卻光明正大地在開封府養傷。包大人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居然就放着他這個殺手不管,林智桓尚且關在後山的牢房裏,他卻被好好地照顧着……
若被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冤魂知道,他們一定會憤慨不已,估計還會想,這家夥怎麽就不死在半月潭底。
你不也覺得死亡才是最踏實的歸宿麽?那你為什麽不去死?
看着現在鏡子中的自己,削瘦的,半張臉都是疤痕的,剃了個和尚頭的自己……枯葉真的不知道要怎樣走出房門,去被其他人指指點點。公孫就算了,小四子就算了,那些丫鬟呢,小厮呢?甚至是展昭,白玉堂。
一想起他們那些人,那樣的人,枯葉就忍不住心裏煩躁。一想就不舒服,後來幹脆不想了。一日日的,就只在房間裏打轉。對,他是不敢,不敢就不敢吧,反正他不需要對別人承認這個。
他在屋子裏轉的時候,好幾次合上窗戶,偷偷從縫裏朝外面看。他能看見院子裏,那個照顧病人的小丫鬟端着毛巾水盆忙來忙去,有時廚房的丫頭會過來送飯,公孫來看其他病人。小四子是爹爹的小尾巴,小良子也會偶爾出現,做小四子的小尾巴。半大的少年,身姿已經很挺拔,精神也足,一看就被趙普教養得很好。枯葉看着他秀颀的筋骨,心裏郁郁的,一日比一日羨慕。
自己的武功,這下不知道得多久才能恢複到原來的水平了。唯一的長處沒了,現在的他等同于一個廢人。
想起展皓對他說的,等他回常州……但是他回去又能幹什麽呢?展皓說喜歡他,可他又有哪裏能讓展皓喜歡?又醜,又弱,脾氣又不好,怎麽配得上他文武雙全,萬事皆通?
窗外,趙普經常也會來,涎着個臉追着公孫跑來跑去,在院子裏也對他動手動腳。倆人一個高大,一個文秀,一個狂傲,一個斯文,看上去南轅北轍,但卻又契合得天衣無縫。有時候粉粉嫩嫩的小四子再擠到兩人中間,那畫面就連枯葉這樣素來冷硬的人,都會忍不住心生羨慕。
一個完整的家,完美的一家三口。
越看,就越覺得心裏面酸痛難忍。不知道在酸什麽,也不知道在痛什麽。現在的他就只知道有這麽一種感覺,時時盤踞在他的心裏,纾解不掉,排遣不走。煩郁之下,他只好到房間的另一邊,打開另一扇窗子。那扇窗戶外面是一片小樹林,遠一些可以看見後山。現在是秋天,一些落葉喬木開始黃了葉子,樹林裏紅紅綠綠的,倒也有一番看頭。
于是枯葉就這樣站着,站在窗前,看着那些幹枯的樹葉一片一片飄到地下。有時候下一場雨,泥土掩埋了濕軟的落葉,葉片半掩入土,看上去一片狼藉,一片荒涼。
那一刻,枯葉突然開始讨厭起自己這個用了十多年的代號。
枯葉,枯葉,其實一點兒也不好聽。
也是那一刻,他又開始想展皓……想着那個人,不論什麽時候都堅持叫他的本名。偶爾有一次,他記得是在蘇州,展皓說漏了嘴,叫了他一聲“小狐貍”。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別人心裏,竟然還有這樣的名字。
一時間覺得有點兒酸酸的,但好像又有一點甜。這種感覺很陌生,很好,但也很壞,讓他又覺得不舒服了……心慌意亂,胸膛底下砰砰跳。
他不知道某種別人老是挂在嘴邊的感情,他沒有嘗過。但是這一刻,似乎所有的事實都指向那一個答案,他幾乎沒法兒對自己否認。
在樹葉一片片落下的時間裏,日子如流水,逐漸到了中秋。
枯葉記得,他的生日是在中秋過後的第三天。雖然已經很久沒有人給自己慶祝過了,但他還是記得清清楚楚,有一年逃亡到江陵時,大哥在那天到一家酒樓裏偷了半只烤鴨出來。金黃的、肥美的烤鴨,大哥把最肥嫩的鴨腿揪下來給他,臉上溫柔地笑着說,我們家小別這就八歲啦。
八歲,廿五歲,十七年的時光,一晃眼就過去了。
開封府即使在中秋也是很忙的,展昭在外面巡街,上午包大人還升堂審了兩件案子,公孫更不必說,一整天都坐在醫館裏。小四子跟着爹爹學看病,一直趴在桌子邊,小良子跟趙普倒是待在府裏面練功夫,只不過九王爺想媳婦兒呢,坐在旁邊指點得心不在焉的。
府裏的下人們也都忙個不停,殺雞殺鴨,準備月餅瓜果,越到傍晚就越熱鬧。枯葉站在窗戶裏看着外面的人忙來忙去,小丫鬟們端着裝滿水果的果盤往另一邊走,估計是在擺祭月的香案。下風處的廚房那邊,吆喝聲呼喊聲此起彼伏。讓一讓讓一讓,把這幾只雞端到那邊去,等會兒得過水……廚房大娘的嗓子還真不是蓋的。
相比起那邊的喧鬧,病房這一溜兒就清淨許多。枯葉怔怔地在窗戶邊看着,院子裏的木芙蓉開了,一大團白色或者粉色的花朵,嬌豔又芬芳。前一日小四子在花裏轉悠,大眼睛有些狡黠地看着他,問:“小葉子,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花兒?”
枯葉看了好一會兒,覺得這葉子熟悉,在展家好像見過,但名字不知道,于是老實地答:“不認識。”小四子嘿嘿地笑起來,摘了一朵花兒踮起腳尖放在窗臺上,一下下推給他,眼睛笑得彎彎地說:“這花兒叫木芙蓉,能消腫排膿呢,爹爹告訴我的。”
枯葉垂着眼靜靜地拈了那朵雪白的花兒,心裏卻不由得想,秋天了,展家除了這木芙蓉,還會開什麽花兒呢?若他此時不在開封,而是在常州,展皓估計不等他問,吃飯時候肯定就自顧自地把這花的名字說給他聽了。只可惜,現在他不在常州,不在展家。未聞花名之時,會告訴他答案的,只有這個小娃娃。
太陽已經漸漸西斜了,光線的顏色慢慢帶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黃。院子裏的草叢因為季節的變換已經改變了顏色,原本綠油油的草尖逐漸變得枯黃,看上去幹幹的,毛毛的。這讓枯葉想到以前自己頭發的發尾,也是幹幹的,毛毛躁躁的,太陽一照就顯出枯黃色,難看死了。照這樣說,現在頭發沒了倒還幹淨利落,也不用時時修剪,清淨方便。
他摸了摸自己已經長出兩指高的寸頭,硬挺的頭發紮紮的,顯得很健康。但願這次留長了之後不會像以前那麽慘,不過估計那也是三四年之後的事情了。
頭發剪短容易,“咔嚓”一下就沒了。但要長成原來的樣子,卻得花上好幾年。
摸着自己後腦勺上的那條傷疤,枯葉默默地将窗戶關上了。外面所有的熱鬧、喜慶、開心,又或者團聚,都是他們的,都是別人的,他自己什麽也沒有。
一些假設不能想,一想就忍不住難受。他不在常州府,大哥也無法死而複生。現在的展家恐怕也是張燈結彩的吧,就算展皓不在意,那些個小丫頭肯定也耐不住。他記得展家院子裏沒有桂花,若要賞月折桂,他們一大幫子人估計得到外頭去……
剛準備想那些人會去哪兒,窗戶外面就傳來了一聲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