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 (2)
戴上,這樣面具哥哥就不會做噩夢了,知道麽?”
方秋眨眨眼,黑色的眼珠子顫動半晌,随後扭動着身子要下來。展皓不動聲色地将他放到院門口的地面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悄聲說:“過去吧,走路小心點兒。”方秋看着他,小嘴有些倔強地撅一撅,随即轉身小跑着從廊子裏穿了過去。
展皓站在院門口,靜靜地看着他跑到轉角處,酸痛的眼睛終于不堪困乏,慢慢地閉上了——展皓從來都不知道,不被人信任是這樣一件失落的事情。他一直希望枯葉能多喜歡他一點,多相信他一點。前一個或許已經達到了,但是後面一個……想要一個人的信任,真的就這麽難?
房間裏,枯葉抿着嘴角,剛把那珠子放在銅鏡前面,用個鎮紙壓住了鏈子,方秋就一路小跑着沖了進來。枯葉有些詫異地扭頭看他,小小的小孩兒,跑了一段路有點兒氣喘籲籲的。看見他,小家夥本來有些開心的眼神在注意到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之後,迅速變成了震驚與不解。方秋傻着臉,烏黑的眼珠子一瞬間蒙上了淚水,堆在眼眶邊兒上,眼看着就要掉下來……
看見他,枯葉這才恍然想起,這兒還有個方秋。他如果走了,方秋會怎麽樣。
他兀自恍惚着,大腿被方秋沖過來用力地抱住了。小孩兒嗚嗚地哽咽,抱着他的腿,腦袋用力地蹭。枯葉一時間有些心虛,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僵立着任方秋哭泣磨蹭。
“哥……嗚嗚,別……”為難之時,枯葉突然聽見方秋的哽咽聲裏似乎夾雜着幾個字。他不由得睜大眼低頭看方秋,見他一邊仰臉哭着,一邊嗚咽着道:“哥哥,別走……”枯葉聽得心底一震,本來就不好受的心髒霎時間縮緊了。他鼻子裏有些酸酸的,抿着嘴唇彎下身,伸手将小孩兒抱了起來。
一靠進枯葉懷裏,方秋立即伸長手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他一邊哭着一邊在枯葉頸窩裏磨蹭,鼻涕眼淚全糊在衣服的領口上。枯葉抱着他,心裏難受半天,最後只低聲問出幾個字:“方秋,你說話了?”
方秋抽噎着沒有回答他,只是用力揪着他的衣服,身子哭得一抖一抖,嘴裏無意識地低喊着“哥哥別走”幾個字。枯葉聽得心裏難受,待在這兒不舒心,想走,但看見方秋這樣難過,他又不忍心。若是要把方秋帶走,那也不可能——他自己都活不清楚,怎麽可能再照顧好一個四歲多的小孩子?難道要方秋跟着自己風餐露宿嗎?
“哥哥,哥哥……”方秋窩在他懷裏,感覺到他身子一直僵硬着,心裏忍不住更加難過。他稍微退開一點兒,額頭貼着枯葉晦暗躊躇的臉,用自己滿是淚痕的臉頰去蹭枯葉的鼻子:“不走,不走……”小孩兒嘴裏哽咽地念着,見面具哥哥沒有回應,嘴巴一扁,憋不住又要哭出來。
“別哭了……”枯葉抿着唇,笨拙地伸手擦拭着小孩兒臉上的淚水,心裏依舊搖擺不定。方秋委屈地拽着他的袖子,扁着嘴将他往床那邊拖:“睡覺……哥哥,睡覺,不走……”
“你困了麽?”枯葉一邊低聲詢問一邊抱着他走向床邊,小方秋扁着嘴,小手緊緊地揪着他不放,大眼含着淚倔強地瞪着,嘴裏執着地不停念叨:“睡覺,睡覺……”一邊說還一邊緊緊摟着他的脖子。枯葉只得抱着他一起在床上躺下,推開窩在被子裏的貓咪,拉起薄毯的一角幫他蓋上了小肚子。方秋揪着枯葉胸前的衣服不放,小臉憋得鼓鼓的,眼淚已經漸漸停了。枯葉看着他這副不肯善罷甘休的小表情,猶豫好半晌,才伸出手在他臉上擦了擦,低聲道:“方秋,這麽晚了,你怎麽會過來?”
不過來你就要跑了!方秋抽抽噎噎地在心裏控訴着,瞪着眼更用力地攥住了他的衣服,整個身子都鑽進他的懷裏。枯葉見他不作任何回應,心裏立即有了譜——估計不是季棠就是展皓。沒有人帶着他,方秋根本不可能這麽晚還到處跑!枯葉垂着眼,咬唇郁悶地思索半晌,心裏的煩亂又開始隐隐翻騰了起來。
“哥哥,哥哥!”這時,懷裏的方秋突然拽着他的衣服低叫了兩聲。枯葉低頭一看,見小家夥眼眶紅紅地撅着嘴看他,一只手伸出被子外面,指着窗戶邊放銅鏡的桌子。枯葉有些疑惑地坐起身,往桌子上看了看,問:“什麽?”
“珠子,珠子。”小家夥委屈地鼓着臉,模模糊糊地嘀咕。枯葉聽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那顆紅珠子。他伸手拿開鎮紙取了來,放到小孩兒張着的手掌上:“你想要麽?不過這個東西不是我的……”
話還沒說完,方秋就拿着鏈子在床上站起身,踮着腳急切地把珠子往他頭上套。枯葉有些不知所措,但怕小孩兒着急,就還是配合地戴了進去。珠子戴好了,方秋扁着嘴看了他半晌,眼睛含着淚抱過來,小聲嗚嗚地又開始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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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葉有些茫然了。他不清楚方秋的小腦袋裏在想些什麽,只知道小家夥很舍不得自己,不想讓自己走。他對方秋而言是什麽意義呢?明明之前沒有見過多少面,這小家夥卻分外親近他。枯葉想起他第一次見到自己時那善意的好奇眼神,清澈的大眼睛,看得他莫名地心生膽怯,自慚形穢。
而第二次見到自己,這小孩兒毫不猶豫地拉住了他的手,想拽他到院子裏去玩兒。當看見自己臉上醜陋的傷痕時,他眼裏流露出了贊嘆又心疼的神色,軟軟的手小心翼翼地撫摸上來,仿若自己的臉是件易碎的瓷器。
原來到了最後,只有方秋的感情是完全屬于他的。
抱着小家夥心神不定地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季棠來送早餐時看見枯葉房間裏的小方秋,當下就驚訝地睜大了眼,道:“方秋,你怎麽在岑大哥這兒啊?敏薇找你找了好久,要送你去上私塾呢。”
“唔……”小孩兒剛被枯葉抓着洗了個臉,現在剛剛清醒過來,懵懵懂懂地坐在床邊。枯葉從小角兒身下将他的小褂子抽出來,翻出等會兒要系的繩子,笨拙地往小孩兒身上套。季棠在桌子旁看見他不得章法的動作,忍不住低頭偷笑。笑了一會兒,見枯葉還是沒有給方秋穿上,小孩兒卻已經被他弄得嘟嘴了,于是只得走過去接手。
“還是我來吧。”季棠拿過小褂子,沒兩下就給方秋穿好了,繩子也系成了好看的葫蘆結。枯葉有些尴尬地擡頭看她一眼,雙手往身後縮一縮,随即默不作聲了。季棠伸手理了理方秋的頭發,一邊擁着他一邊低聲誘哄道:“方秋,岑哥哥要吃早飯,你也該回去吃早點了,等會兒還要去私塾呢。吶,跟哥哥道別。”
說着,季棠将方秋一路抱到門口,然後轉過身來看枯葉。小家夥扶着季棠的肩膀,身子扭着,一臉執着地看着枯葉的眼睛,臉上的表情帶着淺淺的委屈。枯葉被他看得心虛,本來想躲閃,卻又怕他傷心。于是只得走過去,在小家夥的臉上輕輕捏了一把,低聲道:“方秋乖,快去吃飯。”
方秋伸手抓住他的衣領,眼睛濕濕地瞪視他半晌,突然伸過腦袋在枯葉的右臉上用力地親了一下。親完了,小孩兒這才松開手,倔強地鼓着嘴看他,身子偎進季棠的懷裏。
季棠見這一大一小之間的氣氛有些詭異,臉上的微笑不由自主地收斂了一些。她抿唇靜靜等待着,可這倆卻像是沒有話要說了。季棠猶豫一會兒,随後慢慢地走了出去。方秋一手扶在季棠的肩膀上,身子扭向後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枯葉,即使繞過了廊子,卻還是緊緊地盯着他。
在他清澈眼神的盯視下,枯葉忍不住垂下眼簾,心跳的節奏越發失序了。院子裏的花樹正被清晨的陽光照耀着,鳥兒也開始鳴叫起來。但恍惚間,枯葉卻覺得胸中好憋悶,好壓抑,心底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尖聲嘲笑着——
傻子,你個大傻子!這麽點兒手段就把你給制住了,你當初是怎麽當上的第一殺手?!
十幾年前,岑離死了之後,枯葉即刻與弟弟岑經分道揚镳。那麽多年來一直活在夢裏,以為一日日的奔襲不過是一次漫長的捉迷藏。可醒來之後,眼前卻是淅淅瀝瀝的,從破廟屋檐上滴下來的冰涼雨水。
一時間不知道該往何處去。身上沒有盤纏,也沒有食物,更加年幼的弟弟還在發着低燒。當時還是個孩子的他心裏一片麻木茫然,望着外面的雨,想着大哥溫柔微笑着的臉,想到他死時的癫狂慘狀……後知後覺的,心裏難受得幾乎要哭出來。
後來,他查看弟弟的病情時,掀開眼皮,看見了一雙幽綠的眼珠。
——大哥一開始就沒有想過由他來繼承岑家,岑經才是下一代家主,而他……不是。
大哥偏心的,從來都是岑經。
他一直是個鑽牛角尖的倔強孩子,有時候任性起來,可以什麽都不管不顧。于是那時候,他扔下岑經,自己一個人跑進了雨裏。
反正大哥心疼的不是他。
吃過早飯,枯葉本想将碗筷留着,等午飯時再由季棠拿到西院去,沒想到萬姝不請自來了。
看見枯葉,她依舊有些膽怯,連頭都不敢擡得太高,就垂着臉默不作聲地收拾碗筷,小心翼翼地放進食盒裏。枯葉盡量忽視她的存在,黑着臉将頭撇向一邊,可沒一會兒,萬姝就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呼。枯葉煩躁地看過去,見展皓原本用來裝百子蓮的那個花瓶差點兒被她碰到了地上,所幸在半空中堪堪接住了。不過因為心急,萬姝的手指不知被什麽東西劃了一下,指尖一條長長的血痕,正一顆顆往外冒血珠。
萬姝跪在地上,忍不住擰着眉低低抽了一口涼氣。枯葉看得眉間跳疼,不知怎的想起展皓給他的藥膏似乎有止血的功效,于是他繃着一張臉,不甘不願地起身拿了藥瓶,走過去遞給萬姝。
萬姝有些詫異地擡眼看他,枯葉的表情臭臭的,見她呆愣,還不耐煩地催促一聲:“拿着!”萬姝的身子隐隐一縮,猶豫一會兒,還是伸手接了過來:“謝謝岑大哥。”
枯葉臭着臉不說話,轉身正準備走回床邊,這時中院那邊突然傳來了一陣吵吵的哄鬧聲。萬姝一邊扭着蓋子一邊擡起頭,有些躲閃地看一眼擰眉的枯葉,随後讷讷地幹笑兩聲,故作好笑地道:“肯定是敏薇又在捉弄人了,白五爺才剛到沒一會兒呢,就被她給逮住了。”
枯葉聽了,眉頭不禁皺得更緊:“白玉堂來了?”
“是啊,人人都說白五爺天人之姿,剛才看見,還真是令人驚嘆呢,怪不得那麽多人對他一見傾心。”萬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裏将蓋子扭好,小心翼翼地走到枯葉身邊把藥膏還給他。枯葉面無表情地接過,斜她一眼,冷冷地道:“你看上他了?”
萬姝愣了一下,随後尴尬地笑着擺擺手:“怎麽可能,萬姝哪裏敢肖想白五爺……”說着,她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苦楚,“白五爺跟展大人才是一對呢。他們倆,不僅相貌才華相配,連家裏也是門當戶對的,萬姝這樣低賤的身份,僅有副還看得過去的皮相,又怎麽可能高攀呢。”
聽了她謙卑的話,枯葉眼神涼涼的,一會兒收回去,含糊不清地垂了下來。萬姝自嘲地淺笑半晌,轉身又走回桌子邊。她将那花瓶擺到桌上,壯着膽子閑聊似的開口道:“剛才敏薇姐還對白五爺不滿呢,說憑什麽是二少爺嫁過去,而不是他入贅進來,害得她們成日裏見不到二少爺。廚房裏有個丫頭昨天還說,她們以前看見大少爺和二少爺那麽要好,一到家就是黏在一起的,還以為能一直這樣下去。沒想到,二少爺卻被白五爺拐走了,現在剩下大少爺一個,怪可憐的。”
枯葉坐在床邊悶聲不語,小角兒在他身後哼哼唧唧地亂抓着,一會兒覺得無聊了,又自顧自地滾進被窩裏。萬姝收拾好東西,便也止住話頭,擡頭躲閃地看枯葉一眼,道了別就要走出去。這時枯葉似乎想到了什麽,叫住她問:“季棠呢,早上不是還看見她的麽?”
“季棠啊,”萬姝想了想,說,“她好像和另一個妹妹去逢源樓了,說二少爺要吃魚,所以得去樓裏面拿最新鮮的。本來說跟昨天一樣應該是少爺親自去,但他今天一早就不知道去哪兒了……”
“昨天是展皓親自去逢源樓拿的魚?”不知道為什麽,枯葉盯着萬姝的臉,不由自主地擰着眉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萬姝有些無措地看他,輕聲地道:“是啊,還是他親自下的廚呢。”
是麽……聽她這樣說,枯葉慢慢地抿起嘴角,不說話了。萬姝有些緊張地等了一會兒,見他不再搭理自己,便輕悄悄地咬着唇走了出去。快步走在廊子裏,她沉沉地吸着氣,眼神由無辜慢慢變得沉凝,呼吸也從短促變得沉穩悠長。就在萬姝即将走到院門口時,一個人突然從門洞裏走了進來,差點兒撞到她。
萬姝被吓得大大地倒抽一口涼氣,手裏的東西應聲脫手。來人也是被吓到了,但并沒有驚慌,反而還輕巧地伸手将食盒提住了。萬姝驚慌未定地撫着胸口,定睛一看,只見眼前一雙暗金色的漂亮貓兒眼,正用帶着歉意的微笑神情看着她,說:“姑娘抱歉,我走得急了,沒注意到你,真是不好意思。”
“沒、沒事,謝謝二少爺。”萬姝心兒跳跳地看着展昭,伸手接過食盒,一低頭跑走了。身後白玉堂瞥眼看着萬姝匆匆跑開的嬌弱背影,嘴裏不禁輕笑一聲,說:“貓兒,你這男女老少通殺的功力還真是越來越精進了啊。”
展昭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手指伸出去戳一戳他的腮幫子:“你好意思說我?沒準人家姑娘剛才看的是你呢。”說着,展二少嘴唇一翹,轉身進了院子裏。白玉堂微笑着在後面跟上,不緊不慢地說:“貓兒,你說,我們這樣貿然來找枯葉,他會不會給我們甩臉子啊?”
“由不得他,”展昭老神在在地回他一句,雙手在胸前不緊不慢地環住,“我們這是在辦案,他不配合,就是妨礙官府公務,我就要把他逮起來。”說着,展二少臉上鬼鬼地一笑,小聲嘀咕一句:“唔,最好再嚴刑拷問一下他跟大哥的關系什麽的……”
聽見他不靠譜的嘀咕,白玉堂臉上不禁發笑:“你那麽想知道,為什麽不去問你大哥?”
“他啊,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哪兒問他去?”展昭剛說完這句話,聽見動靜的枯葉就從房間裏走了出來。他沉着臉站在門檻處,面無表情地看着展昭白玉堂二人,抿着嘴不說話。展昭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臉上露出個悠然的笑,說:“枯葉,有沒有興致跟我們出去走一趟?”
枯葉看着眼前這一藍一白兩個英挺潇灑的人,心裏要說多憤恨多憎惡,倒也不至于。只是一直憋悶憋悶的,仿佛哪兒被噎住,呼吸不過來似的。而當看着展昭好整以暇的漂亮笑容,這種感覺就更加明顯,它卡在胸腔的某一個位置,根本避無可避,完全無法忽視。
“你不願意去麽?”展昭定定地看着他,不緊不慢地又問:“現在林智桓和年嶼卿潛逃在外,那些被他們害死的人估計死也不瞑目。你若是不忙,不如帶我們到玉涼山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點兒線索?”
枯葉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半晌,眼神漸漸不那麽尖銳了。他把眼簾垂下來,思忖一會兒,随即擡腿走出了門檻。
展昭挑挑眉毛,轉過臉眼睛眯眯地對着白玉堂笑了一個。
常州城邊上,浮水岸邊,一黑一白一藍三個身影一前兩後地走着,腳步不緊不慢。枯葉凝着眼神,面無表情地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心中一片凝滞。
聽着身後展昭白玉堂不時傳來的親密說話聲,他胸中一開始的憋悶感覺居然慢慢沉到了丹田之下,像鐵塊一般墜在身子裏。心情沒有之前那麽煩悶了,那感覺已經變成了一股麻木沉郁的情緒,讓他變得冷靜萬分,甚至冷靜得過了頭。
身後,展昭一邊走一邊低聲跟白玉堂說着與案情有關的一些事:“那個林智桓原來跟大哥關系挺好的,我回家少,居然也能好幾次撞見他們在一起。後來應該是大少爺那邊的人找上門來了,大哥估計是怕牽連他,才不得不跟他斷了交。說起來大哥的桃花債一直挺多的,比我的都多……”
“你的有多少?”
“哎,你關注的重點能不能別那麽偏?我跟你說案子呢。”
“好好,你繼續說。”
“反正就是,蘇杭這邊好多小姐想跟大哥在一起,但大哥都拒絕了。說起來他以前還拿我當過擋箭牌,每次人家父母來家裏做客,大哥都可勁兒地幫我夾菜,倒茶倒水什麽的……”
“……”
“哎,怎麽啦白五爺,我大哥以前就是對我好嘛。說起來昨晚那一桌子魚蝦還都是大哥親自下的廚呢,大哥的廚藝一級棒。”
“我煮的面也不錯的。”
“呿,得了吧,你那點兒功夫還是我教的呢。”說着,展昭看見河邊長着一小片秋水仙,就伸手順了一朵來,遞到白玉堂面前:“喏,給你朵花兒。”
白玉堂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展二爺的花兒,抿唇笑笑地看他一眼,道:“喲,今天怎麽這麽殷勤?”
“什麽殷勤,”展昭撇嘴,手肘一邊戳他一邊道,“回家來突然想起的,大哥喜歡種花,也喜歡摘花。有事兒沒事兒就随手摘上一朵,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往我頭上戴。有一次我沒注意,戴着花出去玩兒,還被我娘嘲笑了好久。”
“……”
“你又怎麽啦?哎,五爺,別生氣嘛……”
他們在後面吵吵鬧鬧地自顧自說着,枯葉在前面,越聽,就越覺得可笑。
——覺得自己可笑。
大哥死之前,他都是活在夢裏,不知今日是何夕。後來夢醒了,夢裏的一切都破碎了,所有的幻境,包括大哥的笑,大哥的關心,大哥的話語和一切曾讓他覺得熨帖的撫慰,都沒有了。
都是假的。
此後的十幾年,他一直在渾渾噩噩的複仇之路上走着,眼裏只有那些讓他憎恨到了骨子裏去的仇人,而沒有周圍的一切。
不曾看着自己腳下的路,不曾關心自己要去的地方。生活于他不過是重複多次的殺戮,他被仇恨一次次砍倒,又一次次不甘心地站起來。周圍的世界于他而言,是一個黑白的枷鎖,是一個封閉的殼子。他看着外面人的五光十色、精彩斑斓,從來不覺得羨慕,或者是心動。
因為他不知道那是什麽滋味的。
然後,仇人沒有了,他曾以為永遠到不了的終點,他終于就站在那上面。一時間,曾經被複仇塞滿的,多出來的那麽一大片世界,空洞得讓他有些茫然無措。他不知道該怎麽走了,該往那條路走,走向什麽地方。
也許,他也一直不知道,自己原來走的路是什麽樣子的。
後來有一天,他身邊的殼子被打開了。一個人揭着殼兒的一角對他說,你來,我總有事情讓你做,于是他信了。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跟在了那個人身後,只想着對方能讓自己不再茫然,不再像那樣……結束了複仇之後,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他以為那人能給自己一些明确的事情做,比如說殺個人,或者查探一些情報,但那人卻讓自己養貓。
他讓一個殺手養貓。
他還讓自己給貓洗澡,帶自己喝酒聽戲,養花治病。他曾在半夜給自己做夜宵,很多很多次夜宵,給自己頭發上戴花,修理毛躁的發尾。他能輕而易舉地捏出一個完整的核桃仁,他懂易容,知道天熱了要在洗澡水裏加薄荷汁,知道所有花鳥魚蟲的名字。那個人給他做新面具,做新衣服,帶他認識新的人,溫柔的人、嬌蠻的人、怪異的人,各種各樣奇怪又有趣的人。
那個人讓自己幾乎開始相信,原來他的生活也可以是這樣的。
但是他錯了。
這樣的生活不是他的,這些細節也不是他的,那人只是将以前對另一個人的所有動作重複一遍,施與到他身上而已。他不是對方想要給予的人,他只是撿了個便宜。
你以為會有人真正關心你麽,嗯?難道你忘了,大哥不是曾經說過,除了家人,不會再有其他人無條件地對另一個人好。哦,不對,即使是家人,他們的關心也不會平等一致。
你不夠乖巧,不夠聽話,所以有些事情沒資格。
這個道理,不是早就應該懂了麽?
“哎,枯葉,林智桓那個兒子,叫方秋還是……他多少大了?應該不超過五歲吧?”
身後,本來一直在跟白玉堂說話的展昭突然揚聲朝前面問了一句。不一會兒,走在前方兩丈處的枯葉慢慢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轉過了臉。展昭眨眨眼睛,重複了一次問話:“那個小娃娃,方秋,今年多大了?”
“四歲多。”枯葉的聲音很清冷,眼睛裏也平靜無波。白玉堂看着他,隐隐覺得有哪裏不對,但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出來。
“那也快五歲了啊,”展昭垂眼思忖着嘀咕一句,“奇怪,昨晚聽他說話,口齒好像還不是很清晰的樣子……”
聽到他這句話,白玉堂看見枯葉死寂的雙眼裏倏然閃過了一絲隐隐的抗拒。他的眉毛蹙了起來,語調也出現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方秋以前受過驚吓,所以不會說話。”
“不會麽?”展昭睜大眼睛,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贊同地看看白玉堂,随後又看向枯葉,奇怪地道:“但是昨晚我逗他玩兒的時候,他笑着喊了我好幾聲哥哥。後來我要去洗澡了,他還舍不得呢。”
……哥哥,別走。
你叫的是哪個哥哥?
枯葉木然看着表情疑惑的展昭和冷淡的白玉堂,眼前景象凝滞,四周漸漸沒了聲音。耳中只回蕩着身體裏面血液流動的聲響,嘩嘩嘩,嘩嘩嘩,一下又一下沖擊着脆弱的神經。
心底有個人在問,還要留下來麽?還有理由留下來麽?
知了瘋狂地嘶鳴着,正午的陽光越發強烈,把本該蔚藍澄澈的天空照射成一片白花花的空茫。太過強烈的熱度讓枯葉感覺頭昏腦脹,四肢僵痛,這讓他突然分外想念那一年破廟外面傾盆而下的雨水。那時候,他用手臂擋着腦袋,毅然決然跑出了門檻。隆隆的雨幕後面,年幼的岑經躺在破廟的稻草裏,燒得人事不省。
他本以為岑經會死,但是後來,岑經卻活得很好。
沒有誰離不開誰,他不是方秋的執念,方秋也不是他的執着。
你沒有理由留下來了。
看着眼前并排站在一起的展昭和白玉堂,枯葉用力地眨着眼,眼底不知為什麽,猛地有些發疼、發酸。這兩個人如此相配,從外貌才學,到性格家世。他們就像一塊破碎的玉,兩片合在一起,就是天衣無縫。強烈到無法斬斷的羁絆,此生非對方不可的姻緣,讓他突然覺得好羨慕,好嫉妒。
有些滋味嘗過了,就沒辦法再忘記了。
枯葉看着他們,身子僵立在原地,半晌,他瘦削的臉上突然扯開一個狼狽的苦笑,難看得簡直像在咬牙切齒。他對着展昭和白玉堂蹙起了眉頭,看上去卻不像在發怒,而是另外一種情緒,另外一種更為苦楚、更為沮喪的情緒。
展昭眯起眼,想把他的眼神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在他還沒來及分辨之時,枯葉就垂下眼簾離開了。他大跨步地往回走,繃着臉頰,面無表情。在毅然決然擦過他們身邊之時,枯葉用力地睜着雙眼,挑眉向前,目不斜視,嘴角緊緊地抿着。
他露出了這樣一種很任性、很倔強的表情,帶着一絲苛責的嘲弄,也不知是在笑話誰。
傻子,大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