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 (1)
最近的晚上,氣溫開始逐漸下降了。從山洞裏出來的這幾日,枯葉都沒有再被熱醒過,有時候夜風乍起,還會覺得有些涼。夜蟲一聲聲的,鳴叫的音調也改變了,恹恹的,不再像以往那樣中氣十足。
估計是快要死了罷。許多昆蟲都是短命的,活過一個夏天,留下了後代之後就要死去了。秋風吹起之時,夜蟲就不再鳴叫,夜晚重歸一片寂靜。
寂靜得讓人睡不着。
日子似乎有些不一樣了,枯葉清楚這不是錯覺。不知道是不是心境改變的原因,如今他坐在門口,對着院子,心裏沒有悠閑的快意,只有冗長的沉凝。這改變也不知從何而起,似乎從山洞裏出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高興過。
不過無所謂,反正他以前也不怎麽高興。生活的前進或改變,兜兜轉轉,循環往複,最壞的打算,不過是恢複成原來的樣子而已。
得知萬姝進了展宅的第二天上午,枯葉就在院子裏見到了她。
清晨季棠來送過早飯之後就沒有再出現,方秋膩在他這兒玩了一會兒後也被敏薇帶走了,說是鐘叔給他找了個私塾先生,要教方秋說話認字。方秋走時還嘟着嘴巴委屈呢,枯葉伸手戳一下他的額頭,不得章法地哄了兩句,小家夥就也不情不願地走了。
上午時分,陽光正好。枯葉在房間裏調息着內力,沒一會兒,就聽到有人輕輕地走進了院子。随後,窸窸窣窣的灑掃聲音從門外傳來,節奏長短不一,一聽就知道不是經常掃地的人。
枯葉起身走出去看,見萬姝穿着素色的布衣,頭發只編成一個長長的麻花辮垂在腦後。當初那些五彩斑斓的金銀首飾全沒了蹤影,連耳環都簡化成了兩支短短的茶葉梗。她拿着個藤編的簸箕慢慢攏掃着地上的落葉,動作笨拙,姿态別扭。枯葉擰眉看了一會兒,本來想放着她不理,但又被那若有若無的聲音弄得心煩。掙紮一會兒,最後還是臭着張臉走了出去。
萬姝擡頭見他走過來,動作不禁有些緊張地頓住,表情也開始不自在:“岑,岑大哥……”
枯葉擰着眉走到她面前,冷着臉道:“怎麽是你,季棠呢?”
萬姝無措地垂手站着,眼神有些害怕:“季棠她在中院整理房間,所以就換了我過來掃地。”
“整理房間?”枯葉蹙眉重複了一句,語氣裏有些煩躁。萬姝偷偷擡眼看一下他,低聲道:“嗯,今天好像有什麽重要的客人要來,所以大家都在忙活……”
枯葉聽了,眉頭擰着,也不繼續問話了。萬姝屏着呼吸小心翼翼的,見他表情森冷眼神漠然,心中不禁越發緊張。第一次見到枯葉時,她就被這人身上“生人勿近”的氣場給小小地吓住了。但當初她是花魁,而且心裏記挂着展皓,所以也只能故作從容地請他上樓。如今情況變了,她寄人籬下,這時候再看見枯葉,心底還真是有些恐懼。
不過枯葉不高興歸不高興,好像也沒有要為難她的樣子。他只是臭着臉沉默了一會兒,随後斜過眼盯着她,冷冷地道:“不用你忙了,東西放下,我自己來。”
聽見這話,萬姝不禁有些愣,拎着掃把和簸箕不知所措。枯葉垂眼看見她手指上被竹篾劃出的細痕,本來就不大好的心情不禁越發煩躁:“讓你走你就走,還愣着幹什麽?”說着,他不由分說地搶過掃把和簸箕,轉身走到樹下自己打掃去了。萬姝有些惶然地看着,好一會兒,才微微蹲身做了個萬福,道:“那,萬姝就先走了。”說完,她有些悵然地垂下雙眼,轉身慢慢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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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葉抿着唇用力地掃着地,心裏也不知道為什麽,越來越煩悶,越來越沉郁。等萬姝的腳步漸漸消失在牆後,他忍不住将掃把往地上用力一扔,沉着臉就地坐了下來。
看見的花不是花,草不是草。一只蟬在樹頂不知疲倦地叫着,一聲又一聲,仿若逃脫不開的詛咒一般,不停纏繞耳邊。正午的陽光漸漸熱起來,頭頂正上方的天空被照射成一片蒼白,空氣凝滞。
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禁藥的瘾發作的時候,全身的血管仿佛被灼燒着一樣,渾身都饑渴地嘶叫,想要感受當日沉浸在水底一般的封閉快感。這種感覺很難受,比任何一種傷口和病痛更難受,因為身體和神智都不像自己的了。體內好像沖出了一頭野獸,只要自己不用力拉拽着,它就會違背自己的意願做出無法挽回的事。
不會有人喜歡自身失控的感覺,枯葉也不喜歡。
自逃出洞穴以來,這幾天毒瘾一共發作了三次。其實這種程度的焦灼他尚能忍受,但每一次忍耐過後,身體都會像虛脫了一般,全身乏力,渾身是汗。當枯葉努力地控制自己,渾身震顫地咬牙切齒之時,他總是不由得想到,他這還只是吸食過兩次而已,而早已病入膏肓的林智桓……當他毒瘾發作卻又無煙可吸的時候,該是怎樣的痛苦。
林智桓的偏執不是無因可循。若是自己被這毒煙折磨上兩三年,估計也不會比他好多少。
他所有錯誤的開始,不過是愛上了一個不愛他的人而已。
下午時候,枯葉獨自一人去了玉涼山。
他的身體已經恢複了大半,雖然那什麽折骨草的毒不時還會發作一下,讓他氣海抽痛,但也僅只是在半夜而已。當日他急着把方秋救出來,所以沒來得及将枯葉刀帶走。希望林智桓他們沒有多此一舉,不過是把破刀,應該不會順了去。
想着,枯葉沿着泉水道走進了玉涼山。
當日逃出來的那個地方是山上泉水的出口,一個兩尺多寬的小圓洞,不大,剛能塞下一個壯漢。枯葉蹲在洞口,點着支小火把細細查看着水裏的情況。泉水很清澈,水道卻幽深黢黑,難以看清。枯葉記得自己是從一個大大的暗河洞底鑽過來的,那時候帶着方秋,氣力幾乎要用盡,一些細節也記不清了……算了,先下去再說。
于是枯葉将火把滅了,深吸一口氣,随後攀着洞壁沒入了水中。
水下比記憶中的要寒冷,枯葉睜開眼,霎時間眼珠子冷得都要打顫。他渾身肌肉被刺激得一緊,喉嚨也不由自主地憋住,沉着勁兒往下墜去。
綿長的水道,越往下光線便越發暗淡,很快,枯葉眼前便漆黑一片。看不見東西,于是只能雙手摸索着洞壁慢慢地下沉。下沉的速度太慢,洞穴太窄,他也沒有辦法轉過身子向下游……枯葉不禁在心底痛罵自己的愚蠢。肺裏面的氧氣已經越來越少,在眼見着快要消耗幹淨的時候,他終于摸到了洞底的過道。
當枯葉将腦袋露出暗河的水面時,他只感覺自己肺中空空,幾乎要虛脫了。身子果然還沒有恢複好,潛水這麽長時間,還是有點兒勉強。趴在河邊咳嗽半晌,枯葉蒼白着臉爬到了岸上。洞內一片漆黑,原來燃着的火把都已經熄滅,他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能憑着那日的記憶慢慢摸索。
玉涼山裏洞穴錯綜複雜,彼此貫通,說實話,枯葉自己也沒抱多少希望。那把刀雖然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但到底是用慣了,多少年一直伴着沒離過身。想着碰碰運氣,能找就盡量找吧,這次找不見,下次再來。不過下次估計得用油紙包上兩三個火把,要不又只能像現在這樣抓瞎。
枯葉扶着洞壁在洞裏繞了半晌,他記得自己曾穿過一個很窄的夾縫,然後是一個高大寬闊的洞穴,其他的就有些模糊不清了。枯葉一邊回憶一邊摸索,感覺到洞穴裏的地面濕漉漉的,踩着“吧嗒”作響。摸了一會兒,他不禁感覺有些奇怪——這個洞穴的山壁上是幹燥的,并沒有水,那地上怎麽會濕呢?
枯葉擰着眉毛蹲下身,用手在地上摸了摸,确實是有一條水漬一直從自己走來的地方延伸而出,似乎還通向前面。枯葉屏着呼吸擡起頭,也沒聽到洞頂有滴水聲——這樣看來,只會是有其他人從河裏進來過。
難道是年嶼卿的人?季棠說他們潛逃了,會不會又躲了回來?
想到這兒,枯葉腦中的神經立即繃緊了,全身都進入一觸即發的狀态。他沿着水漬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屏着呼吸試圖探聽有可能傳來的氣息聲。但走了好長一段路,他都沒有聽到什麽動靜。倒是走到一個分岔口時,枯葉發現那水漬也分作了幾路,往幾個洞口分別延伸而去。
看來這人也是個不認識路的,應該不是年嶼卿他們。
枯葉“呿”地松一口氣,身子也放松了下來。但心思被這麽一打亂,找刀的心情也沒有了,反正黑燈瞎火,不如下次把火把帶上再說。他想了想,決定打道回府。可身子一轉,腳下卻踢到了一個什麽東西,在地上“哐啷啷”滾了好幾圈。這聲音來得突然,突兀又刺耳地在洞裏回蕩着,一波一波的,在黑暗中聽着分外瘆人。
枯葉倒沒覺着怎麽害怕,畢竟什麽地方沒待過。他蹲下身在地上摸索一會兒,沒兩下就将那東西撿了起來。有些粗糙的長柱狀物,像是根木頭,一端還包着團幹硬脆軟的東西,手一捏就成了小碎屑,嘩啦啦掉下地去。
是個用掉的火把。枯葉拿着那東西在黑暗中研究了一會兒,想着應該是誰跑進來轉了一圈……難道是官府的人?也不大可能。想不通,幹脆不想了,枯葉撇了撇嘴,将火把往地下一扔,轉身便出了洞。
下山時天色已經有些暗,太陽逐漸西沉。枯葉走在浮水邊,衣服還有些濕噠噠的。他身子還沒好,運氣的話氣海會難受,就懶得用內力蒸幹了,反正天也不冷。于是就這樣磨磨蹭蹭地走着,不時擡眼看看天邊的紅霞,又或者歸巢的鳥兒。寧靜之中,一時間竟有點兒不大想回展家。
那天林智桓對他說的話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展皓重情,但他的情都給了展昭一人。他是個說放下就能放下的角色,理智到令人作嘔。
一直到現在,枯葉都沒法辨別那句話的真僞。但從他對展皓的了解來看,對的可能似乎要大一些。展皓這人确實從容冷淡,仿佛從來不會為什麽事煩憂。撇開他不說,展昭那人确實也有讓人為他神魂颠倒的資本,就連白玉堂這樣冷漠的人都會愛上他,那麽吸引到展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呵,南俠展昭,多優秀的人啊,長相英俊,一表人才。武功高強不說,性格也親切随和。這樣的人總是比較招人喜歡的,這個道理他小時候就懂了,不是麽?
走到展宅門口時,枯葉看見大門開着,裏面熱熱鬧鬧的。三只長相陌生的花貓兒從他腳邊一竄而過,跑進了門裏。枯葉覺得奇怪,早上聽說要來客人,但誰會這麽大陣仗?展家的丫頭都是展皓一手調教出來的,性子都翹得很,居然有人能引得她們這麽興奮?還真是稀奇。
想着,枯葉微蹙着眉,有些疑惑地走進了院子裏。
沒走兩步,他就聞到了一陣濃郁的飯菜氣息,似乎是剛擺上桌,還熱乎着呢。枯葉能辨別出其中的幾道菜,有清蒸鲈魚,還有花雕蝦和糖醋鳗魚……啧,怎麽盡是些水産?
再走近一些,枯葉就聽見了丫鬟們叽叽喳喳的聲音,間或還夾雜着好幾聲貓叫。不過這貓的聲音,聽上去也不像是小鴛鴦啊。
這時候,敏薇清亮的聲音像夜莺一般從哄鬧中跳了出來,高聲嚷嚷着道:“哎哎哎,少爺!你把你那蝦放下,別剝了,沒見着人快吃不下了麽!真是!別理他,來,二少爺,我給你夾塊魚!”
緊接着她話頭的是一個廚房丫頭不服氣的哀叫聲:“啊,敏薇姐好狡猾!你那魚有什麽好吃,二少爺明明喜歡吃螃蟹!”
“你們別争啦,我都吃,都吃……哎呀,掉了。”
這個聲音,溫溫潤潤的,醇朗之中帶着一絲輕快,仿若清泉入水一般。即使處于混亂的情況,也絲毫不顯得狼狽,反而還徒增了幾絲親切。聽着這音調,枯葉杵在飯廳門口怔住了,表情不禁有一瞬間的僵凝。這聲音那麽熟悉,聽過之後根本沒法兒忘記,他記得這聲音的主人曾用不帶髒字兒的話把自己狠狠奚落了一頓,那日在龔學家裏,還一腳把自己踹下了屋頂——
關于對方,他本應該用這樣的事情來定義。但此時此刻,枯葉心裏第一時間想起來的,卻是那天林智桓一邊冷笑一邊說出來的話:
“……他跟別人談着生意,展昭一回來,他就會把人家扔下了去接展昭。家裏面最好的東西都是要留給弟弟的,半夜展昭餓了,他立刻爬起來親自做夜宵。就連去酒樓裏吃個飯,吃到個好菜,他都要學會了回去做給弟弟吃。展昭睡相不好,他就半夜起來三次給他掖被子,有時候還一起睡……”
他對展昭,那得是寵溺到了什麽地步。
“行了,你們都別吵了,昭昭趕路也累,你們都自己吃飯去,別擠在這兒。”嘈雜之中,枯葉聽見展皓略帶埋怨地責怪了敏薇一句,但語氣笑笑的,聽上去讓人感覺他心情很好——也是,展昭回來了麽,他當然高興。
“好嘛,知道你想霸着二少爺!白五爺不就是先回個松江府,人家明天就會來了!哼,少爺你就可勁兒地得瑟吧!”敏薇哼哼唧唧地說着,終于決定放過二位少爺,領着衆丫頭大搖大擺地往外走了。跨出門檻的時候,她一撇眼看見僵立在門後的枯葉,一雙彎月眉立刻唯恐天下不亂地挑了起來,嘴裏還驚訝地大喊一聲:“哎呀,岑大哥!你跑哪兒去了,怎麽現在才回?”
“唔,岑大哥?”飯廳裏面,展昭聽見敏薇的話,忍不住含着飯好奇地嗚嗚一聲,随後端着飯碗竄了出來。展皓在旁邊攔都攔不住,一手抓個空,眼裏登時露出了“大事不好”的神情。
再說外面,枯葉聽見展昭的動靜,心裏第一個念頭蹦出來,竟是想跑。可他剛轉過身,身後展昭的手就按到了他的肩膀上:“什麽岑大哥?”
枯葉太陽穴一緊,忍不住擡手一肘子打過去。展昭一手捧着飯碗,瞪着雙貓兒眼輕巧地閃開,但枯葉另一只手緊接着又來了。他抱着碗筷往後急退兩步,讓枯葉揮了個空,但同時臉也轉了過來。展昭一看見他的臉,暗金色的瞳孔當下緊縮了一圈兒:“枯葉?!”
他像只貓兒一般,瞬間從吃貨狀态切換成了警戒狀态,伸手拿着筷子紮開,往枯葉的面門直直一指,擰起眉沉聲質問道:“你怎麽在這兒?!”
枯葉咬着唇瞪着他,站在原地不說話。展皓從門裏快步走出來擋在兩人中間,腦仁有些跳疼地說:“都是誤會,誤會,也怪我沒跟你說。昭昭,岑別現在是咱們家的護衛,待了快四個月了。”
“護衛?”展昭緊擰着眉頭,暗金的眸子裏滿是懷疑。枯葉這樣冷漠孤僻又心狠手辣的人,竟然會在他家裏當護衛?這家夥是有什麽陰謀吧,他是不是想借着大哥的關系幹壞事兒?展昭眯着眼,心裏已經轉過了好幾個念頭:“……大哥,你在逗我?”
雖然展皓擋在兩人中間,但枯葉在對面還是清楚地看見了展昭眼中的懷疑。他咬着唇,看一眼臉上帶着歉意微笑正跟展昭解釋的展皓,再看一眼仍舊半信半疑的展昭……心裏面,一股難以抑制的憤懑感慢慢升騰了起來。他垂下眼咬緊嘴唇,沉默不語地轉過身,快步往東院沖了過去。
“哎?”疾步之中,枯葉聽見展昭在後邊有些詫異地問:“大哥,他是住東院麽?”
展皓還沒來得及回答,一旁敏薇就争着說:“是啊!岑大哥住在東院,都住了好久了。”
“啊?”展昭聽了,忍不住皺着臉郁悶地嘀咕:“東院以前不都是我住的麽,怎麽……”
聽到這句話,枯葉眼前猛地一黑,心裏瞬間燒起了一把火,不明不白的,灼得他胸口都要發痛。他聽不見身後的聲音了,耳中只響着一片雜亂的轟鳴,手腳僵直發軟。一時間他不知道是該繼續往東院走,還是應該沖出展家去。心底騰着一股壓抑不住的恥辱感,就好像是自己無意間撿了別人掉的東西,據為己有之後卻被主人發現了似的。
東院是展昭住的……是展昭的。
都是展昭的。
腦袋一路轟鳴着沖進東院,枯葉恨不得立即收拾了東西,馬上離開展家。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不識時務的不速之客,鸠占鵲巢,厚顏無恥!這些本來都是展昭的東西,住的,吃的,用的……他是展家衆星捧月的二少爺,是天魔宮上上下下寵着的少宮主,是譽滿江湖的南俠。而自己呢,自己是什麽?不過是個臭名昭著的鬼臉殺手罷了。
在枯葉即将走進房間摔上房門之際,身後突然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不用想也知道是誰。他咬牙切齒地将手臂用力一甩,同時蓄起內力轉身對着身後的人狠狠一劈,但手腕卻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展皓臉上帶着些許歉意,微微喘息地看他,手裏牢牢攥着他的手腕,身子上前一步,誠懇地低聲道:“岑別,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要隐瞞你的……”
“你他娘的放開我!”枯葉咬牙切齒地低吼一聲,毫無章法地擡起腳就往展皓身下踹,卻又被他輕易地擡腿擋開:“我也是昨晚上才知道昭昭要來的,本想下午告訴你,可你又不知道哪兒去了……”
“用不着告訴我!他回自己家麽,用得着跟我報備?我他娘的是誰啊,我算什麽東西?!”枯葉低吼着掙紮好久,卻沒辦法撼動展皓一絲一毫。他咬牙切齒着,心底不由得騰起一股憤恨的沮喪情緒——他老以為自己的武功很不錯,可不過就是受了個傷,現在就已經到了被展皓拿捏着任意欺負的地步!惱怒之下又不禁悲從中來,如今的他,怕是連白玉堂三十招都接不下了。
“岑別,”展皓擰着眉将他的手腕又握緊一些,眼眸越發沉凝,“你別氣了。我幫昭昭把中院的廂房整理好了,東院還是你住。”
“哈!東院還是我住?”枯葉嘲諷地大笑一聲,雙眼狠狠瞪住展皓:“展皓,你別主次颠倒了,我不過是個沒什麽用的護衛,他可是你們展家的二少爺!你這個做哥哥的不去關心弟弟,倒偏袒一個外人,你就不怕展昭的爹娘回來跟你算賬?!”
“岑別,東院不是什麽金貴的地方,又遠又不方便的。”展皓無奈地嘆一口氣,有些縱容地看着滿臉火氣的他,低聲地道:“以前把東院買下來的時候,昭昭的燕子飛正練到緊要關頭,回來過節時看上了那片荷塘,所以才讓他住在東院,後來也就一直這樣了。”
“但自從進了開封府,昭昭就很少回來了。那天把你帶回來,我心想你不喜歡與人接觸,東院比較清幽,就決定讓你住在這裏。現在常州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昭昭是過來辦案的,我也并不是想要你難堪。我知道你不喜歡他,明天白玉堂過來,估計就會把他帶走了,你別生氣……嗯?”
展皓低聲說着,手裏攥着枯葉的手腕還好脾氣地搖了搖,一副哄小孩兒的模樣。枯葉看着他溫和誠懇的眼睛,一時間也罵不出來了。但滿肚子的羞憤和怒火沒有減少,反而憋得越發難受。
看着他憋得氣鼓鼓的倔強模樣,展皓只恨不得立刻把他摟進懷裏好好地揉一揉,細心安慰一番。但心裏才只是想想,眼神都還沒表露出來,枯葉就咬着牙把手腕猛地一抽,轉身進了房裏。
“我難堪什麽?他回就回了,我占了他的地方,該生氣的是他,我有什麽資格?!展皓我告訴你,你是他哥,不是我哥,用不着這樣假惺惺!我皮糙肉厚,消受不起!”枯葉冷聲說着,站在床邊用力脫下了半濕的上衣。他将衣服甩在衣架上,感覺到身後展皓還沒走,于是面色森冷地轉過頭瞪着他,又道:“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麽,你們不是正吃飯麽?你弟弟回來了,兄弟倆難道不要說說話?”
展皓站在門口垂下眼簾,低聲問:“你不跟我過去一起吃麽?”
“跟你們一起吃?”枯葉冷笑:“展皓,你腦子是不是被門夾了?我以前追着白玉堂殺了那麽久,還跟着趙琮造反,你以為展昭看得慣我?!”
“昭昭不是那麽記仇的人,那些事情都已經是老黃歷了,他不會多計較……”
“他不計較我計較,”枯葉冷冷地壓着鷹隼一般的眉眼,嘴邊扯開一個嘲弄的笑,“我沒他那麽大度,他踹我多少腳我現在都還記得。一起吃飯這種事,呵!你就別想了。我現在要換衣服,展老板再磨磨唧唧的不過去,菜可就要涼了。”
說完,枯葉背過身子,冷着一張臉開始解頭發。展皓站在門口沉郁地看了他半晌,見他急躁地抓弄糾纏的半濕長發,動作煩亂不得章法……最後還是在心裏嘆一口氣,轉過身,慢慢走了出去。
眼角餘光看着展皓的身影在窗外走過去,枯葉憋在喉嚨裏的郁氣這時才壓抑地洩了出來。
心裏好煩,全身都不舒服。一想到自己現在正跟這些人同處在一個屋檐下,中午時候他還吃着展昭家的東西,枯葉就感覺胃裏一陣陣痙攣,幾乎要吐出來。
并不是說對展昭深惡痛絕,而是……一想到自己享用的東西原本全都是展昭的,他就恨不得将自己的皮骨都拆了,把這四個月來在展家吃的用的東西全都摳出來還回去。
大哥早就教過他的,別人的東西,一毫一厘都不要拿,沾都不要沾。岑家人,從來都不需要別人的施舍。
晚上,禦貓展大人剛吃過飯,在家中寬大的浴池裏洗了個澡,大堂裏仇少白就找過來了。敏薇上茶時還狠狠瞪了勤政愛民的仇大人一眼,心說這家夥,一刻都不讓二少爺休息!不就是個案子,能有二少爺的身子重要?!
展昭倒是不怎麽在意,頭發還濕着就溜溜達達地跑了過來。仇少白見了他,臉上這才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情。展家這幫下人太咄咄逼人了,沒個主人家在這兒鎮着,他還真的有點兒不敢進來。
“仇大人,林家這件案子應該快結了吧?”展昭拿着一把花生米,窩在椅子裏一邊嚼一邊挑眼看他。仇大人有些愁眉不展的,垂着眼先嘆一口氣,才道:“案情的來龍去脈都已經清楚了,可主要犯人一個都還沒抓住。有些事情我是不大清楚,聽說林智桓他們逃逸之前跟你哥有過一段對話,但是我問展老板,他又說沒有。說只是找人的時候碰巧撞見他們的藏身之處,打草驚蛇了,讓他們逃跑了而已。”
“找人?”展昭挑眉:“找什麽人?”
“啊,就是林家那個小少爺林方秋。你也知道枯葉這陣子都跟着展老板吧,本來大家都以為方秋是展老板的兒子,說林智桓被戴了綠帽子惱羞成怒。展老板怕方秋被傷害,就叫枯葉潛進林府把小孩兒救出來,可沒想到卻被林家人暗算了。展老板說他是在找人的時候碰巧撞見林智桓從洞裏面出來,只可惜當時的情況太突然,還沒反應過來,就讓他們給跑了。”
聽了他的話,展昭一邊沉思一邊将最後一顆花生米塞進了嘴裏。他知道大哥以前跟林智桓那點兒不清不楚的糾纏,這次的事看着也有點兒蓄意對付大哥的意思,但是林智桓為什麽要把枯葉抓去呢?如果說是順手,那也不大可能,畢竟枯葉的武功相當不錯,如果不是精心布置,根本沒機會抓住他。
但若真是蓄意為之,林智桓要報複的是大哥,又怎麽會扯上枯葉?
一想到這兒,展昭就不禁想起了傍晚吃飯時候發生的那件事。說實話,他以前一直是獨占着大哥的關心的。每一次他回家,不管是吃飯還是出去玩兒,大哥都是全程陪同。但這次,枯葉不過是露了個臉,大哥就急吼吼地追着他去了。啧,這情況,似乎相當的微妙啊。
前一陣子展昭是忙那謀反案忙昏了頭,但即使再忙碌,枯葉來展家當護衛這麽奇怪的事,他應該也能有所耳聞。即使撇開江湖這方面的路徑不說吧,開封府來來往往那麽多商人,閑暇時也應當會提及到這件事。但這四個月來,他偏偏一點兒風聲都沒有收到!他禦貓不至于說忙得五感都失靈了,于是就只剩下一個解釋——
有人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情,或者說,不想這麽早就知道。
而那個人,除了他大哥展皓,其他的根本不作第二人選。
想到這兒,開封府的展小貓窩在自家寬大舒服的椅子裏,不禁有些苦大仇深地皺起了臉龐。這一刻他好希望他家白耗子能在身邊,好歹能互相交流商量一番。而且事情真相如果太過驚悚,還能彼此做個心理靠墊,緩和一下驚吓。
唔,畢竟,這件事的真相看起來真的比較驚悚的樣子。
在展昭跟仇少白讨論案情的時候,枯葉正在東院收拾東西。
他算不上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只是有時候比較任性,想到什麽就是什麽。小時候跟着大哥東奔西跑,有一次晚上他醒來小解,爬下床來剛想走出去,就聽見大哥在外面房間跟一個人低聲地說話。枯葉聽見大哥說,二弟不行,他性子太直太犟了,不如老三機靈……後來,大哥死後,家傳的綠眸就到了岑經的身上。
他從來都是個鑽牛角尖的人,從小時候到現在。有些時候,枯葉知道自己錯,但他執意錯;他也知道自己任性,但他絕不改。
反正也沒有人會在乎。
房間裏屬于他的東西很少,只有春天時候帶來的兩套不厚不薄的衣服和一點點銀子。他現在穿着的是展皓之前給他的新衣,面具也是展皓叫人做的,還有鞋子、襪子、桂花油、祛疤的藥膏、桌子上擺着的甜點小吃,以及其他所有零零碎碎的東西。這讓枯葉感覺分外憋屈、沮喪,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拿了展家太多東西了,怎麽還都還不完,怎麽撇都撇不幹淨。
而且這些還是看得見的,另外還有一些看不見的,比如之前展皓給他治好了鼻子,每餐都叫廚房做一桌子菜給他吃,晚上還有宵夜。這些天他身上傷還沒好,每天吃的藥更是不知道有多少……枯葉用力攥着輕飄飄的包袱布,一條條細數着從展皓那兒享受到的好處,越數,心中便越發羞憤。
雖說自己是給他當護衛,但其實也沒做什麽事兒,不過是幫他打探了些不緊要的東西,養了一陣子貓,一盆花,救了方秋而已。這些事情,頂多值得上他臉上這個面具,再多的,一套衣服,一套鞋襪,也是勉強了。數到這兒,枯葉忍不住将空空的包袱一甩,頹然坐進了椅子裏,腦子裏煩悶得不行。不甘心,不開心,不服氣,怎麽就聽了展皓的話,怎麽就傻兮兮地信了他的話?
像展皓這樣的人,如何會空虛,如何會過得不好?他擁有天底下最好的享受,最能幹的手下以及最聰明的朋友,甚至最優秀的父母兄弟。他缺什麽?他根本什麽都不缺!現在想來,四個月前,展皓在月華樓外的那句随口之言就像是個一時興起的笑話。酒飽飯足之人拿着殘羹冷炙對餓久了的流浪狗說聲“來來”,自己就真的過去了。
搞得現在欠了這麽多的債,簡直愚蠢至極。
院門外,展皓抱着困恹恹的方秋屏氣凝神地遠遠看着房間裏。枯葉将所有的衣服都收了起來,只留下他身上穿的那一件。這小狐貍似乎不準備帶包袱了,反正也沒什麽東西可帶,他這時候沒有了武器,腰間也是空空的,仿佛很不适應。展皓遠遠看見他黑着一張臉,在桌子前僵立良久,最後眉頭一擰,下定決心,伸手将戴在脖子上的紅色珠子取了下來。
看見他這個動作,展皓的一顆心不由得縮緊了。他料到枯葉會走,但是沒有想到,他竟然妄圖跟自己撇得這樣幹淨。衣服都不要了不說,還将那個珠子……不行,無論如何得留住他,至少要過了今晚。明天,等明天把他的刀找到……
展皓斂了斂心神,沉着眼眸低下頭,輕輕地将方秋搖醒了。小孩兒睡得迷迷糊糊的,大眼睛有些不高興地睜開,恹恹地看向展皓。展皓伸手揉一揉他的小臉,低聲道:“方秋,面具哥哥這兩天精神不好,晚上老做噩夢,你去陪他睡覺好不好?”
聽見說“面具哥哥”,方秋困乏的眼神立即清醒了些,大眼睛完全睜開了,巴眨巴眨地看着他。展皓朝他微微一笑,又說:“你面具哥哥害羞呢,不想讓我們知道這個事兒,我給他辟邪的紅珠子他也不好意思戴。你過去陪着他,幫他把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