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 (1)
玉涼山上,樹木郁郁蔥蔥,盡管外面太陽曝曬,炎熱難忍,山裏被樹蔭覆蓋的地方卻是分外涼爽。浮水之上,向外汩汩冒着泉水的洞口濕潤非常,洞壁上遍布着滑膩的苔藓,綠油油的直發亮。
泉水的水面有節奏地晃動着,随着水流的吐出而一鼓一鼓。慢慢的,幽暗澄澈的水下好像有什麽東西快速地升了上來。不一會兒,一只手倏地從水下伸出,用力抓住了洞壁上凸起的石頭。
展皓渾身透濕地從水下浮出來,一邊微微喘着氣,一邊将貼在臉上的頭發用力地拂到腦後。他手裏緊緊握着一把破舊的弧形細刀,刀身不長,刀口卻是分外鋒利。一會兒,鄭東從一旁堪堪擠了出來,靠在一塊石頭上直咳嗽,氣喘得臉色發白。
展皓半真半假地淺笑兩聲,低聲嘲弄他:“鄭大哥,我看你不行了啊,不過鑽個洞,就嗆成這樣。”
鄭東好笑地扯扯嘴角,道:“我哪兒比得上少爺你的內力,況且這個洞又窄又深的。”說着,兩人一前一後爬出了洞口,站在邊兒上給衣服擰水。鄭東一邊催動內力蒸幹衣服,一邊瞥眼看着展皓手裏的刀,有些感嘆地道:“也虧得岑兄弟厲害,一個人帶着方秋,還中着毒,居然能摸到這個出口。要是在半月潭那邊,估計怎麽潛都潛不到洞底,那邊太深了。”
“半月潭的水深将近四十丈,我還沒聽說過在那樣的水壓下還有人能活的。”展皓凝着眼,随口接了這麽一句。他扯出衣袖将那把破刀慢慢地擦幹淨了,道:“我昨天去查探過,那邊其實也有一個入口,只不過在尾巴那邊,而且比較難找。相比之下,還是這個泉水口方便。”
說完,他扯下一條布料将刀身緊緊纏好,跟鄭東對視一眼,兩人一起往山下走了。
剛走到山腳下,他們就看見了正準備上山的展昭和白玉堂。展昭一看到展皓,想着剛才枯葉的事情,覺得有些說不好,就小跑着迎了上去,白玉堂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上。
“大哥!”展昭跑到展皓面前,看見他和鄭東衣服半濕,頭發也是濕噠噠的,不禁疑惑地蹙起眉,問:“鄭大哥,你們倆去哪兒了,怎麽濕成這樣?”
鄭東不說話,只是對着他笑了笑。展皓也淺笑着搖搖頭,輕描淡寫地道:“沒什麽。倒是你和白五爺,這麽大太陽的跑出來,是要幹嘛呢。”
“哦,本來說叫枯葉帶我們上山,看看林智桓他們有沒有落下什麽線索……”說到這兒,展昭的眼睛定定地擡起來,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展皓溫和平靜的雙眼,“不過,半路上他好像想起什麽事情,匆匆地走了。”
展皓聽了,眼珠子隐隐一動,原本松弛的臂膀不由自主地繃了起來:“他走了?”
“嗯,走了,估計是先回去了吧。”展昭說着,轉臉看了剛走過來的白玉堂一眼。白玉堂站在他身邊,先輕聲跟展皓和鄭東打了個招呼,然後說:“我看他樣子好像不大對勁兒,情緒似乎不大好。”
“情緒不大好……”展皓有些疑慮地看着白玉堂冷靜的表情,又看看展昭一眨不眨的雙眼,心裏一種預感突然不詳地閃現,讓他瞬間繃緊了身子。弟弟和白玉堂還在眼前,但此時他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匆匆道了個別便快步地往家裏趕。到了城邊有房子的地方,他還用輕功飛上了房頂,鳥兒似的往回掠。
展昭和白玉堂立在原地,沉默地面面相觑一會兒,展昭有些訝異地低聲嘀咕:“大哥他……居然用輕功趕回去?”
白玉堂不甚了解地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大明白。這時候鄭東在他們身後淡淡地笑了一下,沉聲道:“二少爺,你跟五爺不是想去探玉涼山麽?當時我也在,不如我帶你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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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看着他思忖一會兒,貓兒眼突然一眨,改變主意道:“不用了,什麽時候去都是一樣的。不過我肚子突然餓了,想回去吃飯。”說着,他給了鄭東一個大大的笑容,伸手拉住白玉堂就往回走。鄭東轉移注意力不成,站在原地無奈半晌,最後也只得跟上去。
一路疾掠到展宅,展皓顧不上走正門,直接從屋頂上落進了東院裏。
正午時候的東院,周圍一片沉沉的寂靜,就連知了也不叫了。展皓手裏握緊了枯葉的刀,慢慢走向緊閉着房門的房間。裏面沒什麽動靜,只有小貓咪些微的打鬧聲響,咪唔咪唔地叫着。展皓心裏暗暗期望,推開門,自己也許能看見枯葉坐在床邊逗弄小角兒的情景。但當他輕輕地将門推開,懸着一顆心走進去時,看見的,卻是整潔得沒有一絲人氣的幹淨房間。
被子、枕頭都整整齊齊地放着,茶杯一個個都倒扣在盤子裏,椅子也收進了桌子下面。
衣櫃裏,衣服似乎也都好好地疊好了摞成一堆,小角兒扒開了櫃門,正奮力拉扯着最下面的那件黑色衣服。展皓沉默着走過去,彎身把小角兒抱進懷裏,伸手将那件衣服抽出來——黑色的麻質夏裝,是他在蘇州用自己的衣服為枯葉改制的那一件。
他終究還是走了。
枯葉幾乎沒有帶走任何東西,連擦拭臉上傷疤的藥膏也沒有帶。展皓将那件衣服裹在小角兒的身上,一起抱在懷裏,慢慢走到了桌子前。銅鏡裏映出他蒼白的臉,長長的黑發已經幹了,顯得有些狼狽。展皓伸出手,屏着呼吸一件件清點着枯葉留在桌上的東西,藥膏,腰扣,驅蚊的香囊……一件又一件東西,但是沒有碧麗珠,沒有那顆紅色的珠子。
他忘了取下碧麗珠。
展皓怔怔地睜着眼,瞬間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只要碧麗珠還在,自己就能找到他……不過要快,要快,萬一小狐貍突然想起這件事,那就糟了。
小角兒被他抱在懷裏,似乎完全感覺不到展皓被懸在半空中的情緒,她就是自顧自地窩在帶着枯葉氣息的衣服裏又抓又咬,一副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樣。展皓垂下眼,有些苦楚地看了她半晌,臉上逐漸露出一個寂寥的笑容。他抓起衣服的一個袖子,慢慢貼到自己的鼻子上。那股成熟的肉體香味已經被皂角洗得差不多了,但還是有一絲半縷悠悠地飄進了他的鼻腔中。
展皓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待胸腔中充滿了枯葉的味道後,他心中那股不安的情緒才稍稍平息了一點。
但也只是一點點。
展昭和白玉堂剛剛走進大堂裏,院門那邊,一個長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就急匆匆地跑了進來,一邊跑還一邊喊:“展老板,展老板!”展昭扭頭看他,見對方打扮頗考究,斯斯文文的樣子,一邊跑一邊不停揮舞着一個什麽東西。
展皓從大堂後面沉着臉負着手迎出來,音調沉凝地問:“劉掌櫃,有什麽事麽?”
那劉姓掌櫃跑到大堂裏,顧不上跟展昭和白玉堂打招呼,先把手裏拿着的東西遞給了展皓:“這個……是小半個時辰前,你家那位岑護衛到我那兒典當的。我估計出了什麽事兒,他一走,就趕緊拿過來給你了。”
展皓眼皮隐隐一跳,眼睜睜地看着劉掌櫃把他做給枯葉的那個花銅面具遞了過來。他緊抿着嘴角,手掌僵直地接過面具,沉聲問:“他到你那兒去典當東西?”展皓記得,他曾帶着枯葉路過平順當鋪,那時他還跟枯葉說,這家當鋪的掌櫃是他的人。如今枯葉拿着東西到平順去典當,這意思不就是……
“哎呀,這事兒我也覺得古怪。一開始接待他的是一個小夥計,見了這個面具,就給了他五千兩白銀的價,但是他硬說只要十五兩銀子就夠。我家夥計覺得蹊跷,就把我叫出來了。我一看呀,這不是你家岑護衛麽!他把面具取了下來,臉上的疤全露在外面,周圍好多人指指點點,他也不在乎。我覺得有點兒不妙,就順着他的意給了錢,他一走,我就來找你了。”
聽了劉掌櫃的話,展皓一下子覺得心疼得不行。原來枯葉知道這個面具的價值,覺得貴重,就以這種方式還回來。他是真的要走,但自己又從沒給過他銀子……十五兩,這點兒錢,剛好夠買一匹馬,多一點兒他都不要……
展昭在一旁看見自家大哥這副模樣,不由覺得擔心:“大哥,這是怎麽了?”
“沒事……沒事。”展皓頭疼地用手撐住額頭,神傷地閉上了雙眼。一想到那麽要面子的小狐貍居然将臉上的傷疤露給別人看,他心裏就一陣一陣的難受。小狐貍,他倔強別扭的小狐貍,他就這樣,走得那麽倉促,那麽狼狽……
心疼之時,門口方向又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展昭擡眼一看,見是仇少白帶着兩個随從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他臉色有些不妙,眼神嚴肅,還沒走到大堂,就在廊子裏遠遠對着展昭喊:“展大人,我們查到林智桓的蹤跡了!”
展昭眼神一動:“查到了,在哪兒?”
“在城東那邊的一座茶樓裏,聽說那茶樓的老板娘長得妖豔,但是不常出現。不過有百姓說最近看到了,而且不是個女的,那人長着喉結呢。展老板不是說林智桓身邊有個妖人愛做女子打扮麽,估計就是他了。還有,昨晚一個漢子喝酒回家晚,說在茶樓後面聽到壓抑的癫狂嘶吼之聲。如果沒錯的話,那應該就是林智桓。”
展昭聽了,不禁擰起眉陷入沉思:“他們居然還沒逃走,在城裏潛伏着,難道是想伺機報複?”
“不大可能,”仇少白搖頭表示不贊同,“現在全城都在通緝他們,而且林智桓早已病入膏肓,要再興風作浪,這個難度很大。若說是林智桓的病情耽誤了行程,那還比較……”他的話剛說到這兒,旁邊一直沉默着的展皓突然凝重地開口道:
“城東是出城北上的方向,他們在那兒,是在等岑別。”
“枯葉?”展昭和白玉堂同時疑惑地擰起眉,眼神裏有些不相信:“枯葉的武功不差,他們如果要抓人,可能得逞麽?”
展皓沉着臉,慢慢擡起了琥珀色的凝重雙眸:“岑別身上有傷,餘毒未清,內力沒法完全調動,而且,他的瘾還沒有完全戒掉。”
“林智桓他們若是要抓他,并不需要花太多心思。”
與人敵對之時,最難以預料的局面是什麽?不是對方武功強過自己多少倍,也不是他們有多少幫手,而是自己在明,對方在暗。
其實要一個人死很容易的,根本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麻煩。說實話,當年骸海一事如果不是展皓他們從中作梗,四處留下線索,單憑展昭和白玉堂兩人之力,他們能否從那一次又一次的險境中脫身,其實也未可知。
這倆人是天之驕子,事情尚且變數重重,更別提枯葉是個傷病在身的平凡人。
仇少白沉着臉考量了半晌,擡眼看看展昭和白玉堂,見那倆人都不說話,一邊的展皓也是沉默不語。他擰緊眉頭嘆一口氣,道:“事不宜遲,我們還是趕緊帶了人趕到城東去吧。現在只希望他們還沒有得手,要不然事情就麻煩了。”
“你們去城東,我自有打算。”展皓說着,面色沉郁地站起身準備離開。即将離去之時,他在椅子前頓住腳,擡起沉凝的雙眼看向展昭,說:“昭昭,如果你們看見岑別,一定要替我勸他回來。”說完,他沉着臉轉過身,往外疾步而去。
屋外,陽光依舊熾熱,用要把人煎熬致死那般的熱度炙烤着萬物。展皓往後一路走到後院背靠着的那片小山丘,站在山頂上遠遠眺望着整個常州城。在高處的地方,遠離了市井喧嚣,四周非常安靜,視野空曠。展皓屏着氣仔細往周圍俯視了一圈,随後眯起眼,從嘴裏發出了一聲人耳難以分辨的呼哨。
低于常聲頻率的聲響能夠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某只鳥兒聽到了,就會立即往他身邊趕來。
枯葉還戴着碧麗珠,所以小豆子一定會跟着他。只要他把小豆子找來,它就能帶着自己去往小狐貍所在的方向。
以往只要他吹哨子,小豆子不論在哪兒,都會在頃刻之間趕過來,可今天卻遲遲不見蹤影。展皓努力集中精神,舉目四望,但還是沒有見到那個紅豔豔的小身影。這時鄭東從山下追上來,看見展皓神情凝重,他心裏也不禁為枯葉擔心:“少爺,還是沒有音信麽?”
展皓沉着臉,沒有心情回答他。鄭東知道他在等小豆子,便也轉身跟着他一起向外望。山下房屋密布,棋盤似的道路彼此貫通,目可及處都是一片沉凝平靜的模樣。展皓忍不住又連續吹了好幾聲呼哨,可都沒有任何回應。以前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情況,是小豆子出了事,還是……
就在這時,山坡另一邊突然響起了熟悉的“啾啾”聲。一團火焰似的小影子淩空飛來,“撲棱棱”地落在了展皓肩膀上。看見小豆子來了,展皓緊繃着的神經這才放松下來,一直失序的心跳堪堪正常了些:“你跑到哪兒去了?”展皓忍不住将小豆子抓在手心裏,舉到眼前低聲責問。小豆子似乎沒有閑心跟他賣萌,小腦袋輕點着,黑豆眼盯着他不住地“喳喳喳”叫,語氣相當急促。
鄭東在一旁看見小豆子這樣,心中頓覺不妙:“少爺,岑兄弟好像真的出事了。”
展皓剛剛放松一點兒的心瞬間又繃緊了,而且比剛才更加擔憂。之前小豆子沒來,他還能抱着一絲念想,希望枯葉沒事。但現在看小家夥這樣的反應,那麽小狐貍肯定是被林智桓他們制住了。
他咬着牙将小豆子往天空中一抛,小家夥立刻在半空中張開翅膀,迅速地往城西飛去。展皓一看它飛往的方向,臉色霎時間黑得仿佛要滴出墨來——玉涼山,又是玉涼山!
“鄭東,你去把昭昭他們追回來,林智桓他們不在城東,在玉涼山!”
冷冷地吩咐完,展皓下腹真氣一提,整個人瞬間身輕如燕地跟着小豆子飛掠而去。鄭東應了他的話,也立即轉身向山下趕。
四個月前,展皓記得自己曾經期望,能有一個強勁的對手,一件足夠有難度的事,或者一個能讓自己愛上的人……出現在他面前,讓他聊以打發剩下這三十二年的空茫時光。但如今,這個人出現了,這些期望都成真了,他卻突然發覺,生活并沒有變得多有趣。
失去所愛之人,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麽?
他不知道自己對枯葉的感情何時發展成了愛,有些事情的發展,即使由果溯因也很難理清。興趣的開始,也許只是懷着逗弄的心情,想要多看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慢慢的,興趣變成了關注,變成了難以遏制的心癢感覺,變成了尋根究底的探究欲望。開始想要讓他融入自己的生活,想要好好照顧他關心他,讓他能夠安心地待在自己身邊,不要離開。
希望小狐貍只看他一個人,只對他一個人別扭,死心塌地地相信他。
但現在,他卻把事情給搞砸了,因為他以前的那些破事兒,害得小狐貍身陷險境。
自己也許并沒有別人說的那樣能幹,看,他連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
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的,沮喪到了極點、後悔到了極點的感情,展皓不清楚他的父輩們有沒有感受過。父親離開母親之前,徘徊在黑夜的入口之前,他有沒有回頭望過母親一眼?多年後重返故地,看見自己妻子的墓碑,他有沒有像自己現在這樣難過,後悔?
他們這一族,終究屬于不了自己。以前為使命舍棄得太多,最後想挽回,那些人卻已經湮沒在了時光裏。
總有那麽一些人是等不起的。四個月,他以為自己的動作已經很快,但沒想到,還是慢了一步。
他都沒來得及對枯葉說聲喜歡。
半月潭邊,數日未見的林智桓頹然席地而坐,臉色蒼白,眼眶浮腫發紅,雙目無神。他坐在樹蔭下,手裏攥着什麽東西,一動不動地靠着一棵樹,看上去就像一只幹瘦的山鬼,正饑渴地、精神恍惚地等待着即将到來的獵物。
年嶼卿站在他身後,臉上的表情很麻木,眼神也空洞着。展皓能想像他受到了什麽折磨,比起染毒之人本身,他作為束手無策的旁觀者,承受的壓力才是最大的。
天幕蒼白,陽光熾熱。展皓沉着臉落到半月潭的另一側,隔着波光粼粼的潭水,眼神凝重地盯住林智桓——他沒有走,當日那一席肺腑之言不過是障眼法,是為今天的陷阱鋪下的遮蔽物。看着已經被毒瘾折磨得不成人樣的林智桓,展皓心裏不禁浮起陣陣複雜的情緒,逼得胸中的心跳都變得緩慢了。
“我就知道,我抓了他,不出一刻鐘,你馬上就會趕過來。”林智桓擡起凹陷發紅的雙眼,直勾勾地看着展皓,嘴裏吃吃笑了兩聲:“展家大少對待自己親近的人,總是特別上心的。而且那種關心毫無顧忌,明眼人一看便知,我自然也不是瞎的。”
展皓不想理會他這些沒用的話,一雙濃眉緊緊地擰着,一眨不眨的雙眼裏已經隐隐透出殺氣:“岑別在哪兒?”
林智桓聽他一開口就問自己要人,臉上的笑容霎時多了幾分嘲弄和苦楚:“展皓,展皓啊展皓,你那麽關心那個殺手,可我當日問你是不是喜歡他,你為什麽要否認?”林智桓瘋瘋癫癫地啞聲笑着,緊握成拳的右手慢慢擡起來,手指張開,一顆血色的紅珠子倏然墜出,在他手指下面搖搖晃晃。
“展皓,你記不記得以前我曾經問過你,這顆珠子你要給誰?那時候你跟我說,這珠子要給你未來的愛人。當時我好傷心,因為你看上去并不打算給我,但也罷了,得不到你那般程度的喜歡,我只能怪自己不夠好,不夠優秀……”林智桓說着,雙眼裏已隐隐透出癫狂之色。他的神智已然模糊了,臉上的表情不停變幻着,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帶着一種決絕的意味。
他癡癡地看着那珠子,好半晌,才又飄渺地開口:“你以為我沒有看到這顆珠子麽,嗯?展皓,你以為我是瞎的麽?”
“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在洞裏看到這顆珠子時,我是什麽心情?為什麽是他,為什麽是這樣一個看起來一無是處的男人?我以為是展昭,我一直覺得應該是展昭,那樣我也能死心了,可是為什麽是他?”
“因為你——因為你啊展皓,我受了那麽多的苦,但是我也無所謂了,到這個地步我已經無法挽回了!我只是想問你要句實話,一句真心話而已,但是你連一句真心話都吝啬給我!展皓,抛棄一個人對你而言就這麽簡單麽?!”
林智桓尖聲嚎叫着,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一邊流淚一邊瘋癫地笑,聲音抽搐着道:“你把這顆珠子給了他,卻跟我說他只是朋友……展皓,你這滿嘴謊話的德性還是沒有改,你依舊是個騙子!但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我了,你知道麽,我不會再被你騙了,不會了!”
“你是不是以為你騙了我,就能保住他?是,那時候我是準備殺他,你如果騙我,我就立刻讓人殺了他!可這家夥偏偏逃了,所以我只能另作打算!但是你以為,你那樣就能保住他麽?哈,你保不住的,你別以為自己能夠永遠一手遮天!他得死,他必須得死!我早就告訴過你,展皓,你會付出代價!我要讓你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在你面前!”
“林智桓!”展皓僵着身體,越聽,心裏就越涼。他沒有聽到其他的部分,他就只聽到林智桓說枯葉會死,枯葉會死在他面前……
“你不要多說廢話,岑別到底在哪裏!”
他咬牙切齒地低吼出這幾個字時,聲音都帶着抑制不住的顫抖,心中的害怕難以掩飾,讓對面的林智桓看得大笑起來:“展皓,你慌了,你居然慌了!哈哈哈,你終于也有今天,就為了這樣一個人,你居然連聲音都發抖了,哈哈哈……”
“你不是想知道他在哪兒麽,我告訴你,他已經在黃泉路上了——”飄渺玄乎的音調,将展皓緊縮的心更加疼痛地勒住,用力地揪緊,“我給他灌了鈎吻汁、暮花、鶴頂紅,所有能找到的毒藥,我全都給他吃了。”
“不僅這樣,展皓,被四十丈的水壓着,你知道那是什麽感覺麽?”林智桓站在水潭邊,臉上浮起一個飄渺的癡笑:“你的心上人,永遠都不會來見你了。他會被水壓碎骨頭,七竅流血,在沒有毒發之前就窒息而死,這樣就不會感覺到毒藥的痛苦。你看,我對他還是很仁慈的,不是麽?”
決絕癫狂的笑容像是從閻羅殿裏來的一般,帶着死亡的黑氣,仿若索命的怨鬼。不知是他執念成魔了,還是他根本就已經命不久矣。展皓有些無法理解他的話……什麽叫四十丈的水,什麽叫已經走在黃泉路上。
懸挂在他手指間的血色珠子,那是自己父輩一代代傳下來的東西。出生時母親将它系在自己的手腕上,現在卻被林智桓一臉瘋狂地攥在手裏,聲嘶力竭地哭叫着,狠狠擲進了半月潭——
“展皓,你的心上人,你的信物,通通見鬼去吧!”
四肢酸痛,渾身冰涼,周圍是一片凝滞的沉寂。周身好像被什麽東西封閉着,阻塞了自己的感官,呼吸不能。枯葉緊閉着眼,眼珠子在眼皮下微微動了一動,太陽穴在一跳一跳地疼。
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但又更為強勁迫人。混沌之中,枯葉僵硬的腦子開始思索自己是怎麽到達這個地方的。似乎前一刻,他還騎在馬上,腳下是出城的路。
在炙熱的陽光下,他記得他出了城,兩旁是不斷向後退去的樹木。天很熱,他覺得喉嚨很幹很渴,胸腔裏像是着了火一般,這熱度比陽光更為熬人。他在馬上颠簸着,腦袋漸漸有些混沌發暈,四肢也開始逐漸虛軟。不知道是中暑,還是因為太生氣,所以折骨草提前毒發了……真是倒黴透頂。當時枯葉這樣煩躁地想着,腦子裏轟鳴成一片。
然後,這個念頭剛晃過去,他就聽見了“嘣”的一聲,似乎是繩子突然被繃直的聲音。随即,胯下的馬匹猛然間失去了平衡,似乎被什麽東西絆到了,狼狽地向地上栽去。枯葉只來得及慌不擇路地從馬背上飛出,砂石路上就被馬兒砸起了一片沙塵,而他也頭昏腦漲地撞上了路邊的樹。
腰背被撞得有點兒狠,加上身體原來的不适,枯葉當時幾乎是立即暈了過去。
然後,醒過來,就到了這裏。
他努力睜開眼,看見周圍是一片灑滿陽光的水域。水下的景致很美,波光粼粼,陽光随着波紋的晃動而變幻起舞,看上去如同仙境一般。枯葉傻傻地看了好一會兒,發覺光線似乎在慢慢變暗。他心裏一怔,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下沉。
身上綁了繩子,腿上還挂着一塊臉盆大小的石頭,胃裏很痛。
他想要掙紮,但四肢疼痛得幾乎不像自己的了,腦袋裏像是埋進了一大叢尖刺,刺痛無比。枯葉有些慌了,他失措地張開嘴,卻嗆進了一大口水,半口珍貴的空氣就這樣消失在水底。他趕緊将牙關咬緊,然後瞪着雙眼,惶然四顧。
深深的,逐漸變得漆黑的水域,不再像仙境,轉而變成了森羅地獄。
四周黑得就像是每一個失眠的孤獨深夜。封閉的寂靜中,他逐漸感覺到自己的死亡。
枯葉曾經想過自己的很多種死法,或許是被哪個高人一劍刺死,或許是被哪個複仇的人暗算而死,又或許是孤苦伶仃地病死。然而不論哪一種,都算不上是生命的善終,非常适合他。
……也不是沒想過自己也許能死得體面些,或者死得其所。但最好的預想,也不過是變成一把塵土,被撒在一條黑色的河流裏。
大哥曾說過,地獄裏有一條河流,叫忘川。喝了忘川的水,下輩子就會是個清清白白的人。
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抹殺現在這一世了。死了好,死了就能重新開始。
別人死的時候或許有留戀,但他卻沒有任何牽絆,因為人世間沒有留戀他的人,也沒有他留戀的人。誰不是孤獨地生,孤獨地死呢,再多留戀,最後也都是一個人。
看着眼前不斷蔓延的黑暗,枯葉無為地下沉着,一顆心先于身體沉到了潭底。他閉上眼,開始靜靜地感受水壓的增加。
那種壓迫的感覺很真實。
枯葉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承受着,承受壓力和痛苦,承受窒息與麻痹。不斷往耳膜裏鑽動的壓力告訴他,他即将被壓成薄薄一片,身體與魂魄脫離,意識彙入忘川之中。他會輪回,他會重生,不過在那之前,也許他先得從十八層地獄之下一輪輪被懲罰而上,先贖了他濫殺生命的罪。不過那也好,本來就是他應得的。
想到自己即将要去的地方,一瞬間,枯葉突然感覺心裏變得踏實了。不過這種踏實的感覺讓他覺得酸楚,讓他突然間想要流淚——生命的終點不過是死亡,但在那漫長的過程中,他居然沒有做過什麽令自己覺得踏實的事情,他最終能夠确定的,竟只有死亡。
他竟然就要這樣死去。
心中的酸楚在控制了胸膛之後,開始迅速向身體其他部位蔓延。這不知道是水壓帶來的痛苦,還是短暫空虛的生命帶來的痛苦,總之讓他忍不住在水底崩潰了。他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全身疼痛得不行,肺裏的空氣早已用盡,僅剩的意識在維持着最後的痛覺。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陷入窒息,失去意識。
就在這時,頭頂上方的水流隐隐波動了一下。黑暗之中,一股力量正慢慢地朝他靠近,就像寂靜之中突然發出的蟲鳴,那麽微弱,卻又那麽清晰。枯葉能夠感覺到對方在努力地接近他,那一刻,死寂的心髒似乎又有了跳動的理由,開始微微地顫了起來。
四周冰涼的水裏,一個溫暖的體溫慢慢地接近了,一雙手從黑暗中伸出來,撫摸上他的臉龐,輕柔地捧住他的下巴。随後,一個柔軟的物體貼上他的嘴唇,為他渡來新鮮的空氣。
枯葉感覺到自己的胸膛又一次疼痛地鼓動了起來,五髒也開始有了痛覺,火辣辣的像是燒起來一般。他被對方摟進了懷裏,這被擁抱着的感覺有種久違的熟悉感。環在腰背上的手臂很強壯,對方緊緊地抱着他,仿若抱着一個珍貴的寶貝。
周身的壓力慢慢減輕了,腳踝上石塊的沉墜感也已經消失不見。枯葉意識到自己正在上升,四周的水域逐漸從黑暗變得明亮。他無力地睜開眼,隔着晃動的水波,枯葉看見……眼前的人有着一張白皙俊美的臉,和一雙透明的琥珀色雙眸。他左眼下的淚痣仿佛是小狼毫點在宣紙上的墨點,浸在這冰涼的深潭裏,稍不注意就要擴散開來。
這個人枯葉認得,他是展皓。
當展皓精疲力竭地冒出水面時,水潭邊上,及時趕到的展昭白玉堂他們已經将瘋癫的林智桓和年嶼卿牢牢地綁了起來。展昭擔憂又急切地趴在潭邊,見他抱着枯葉出現在水面上,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大哥,你們沒事吧?”展昭站起身,看見枯葉渾身癱軟地靠在展皓懷裏,而展皓也是滿臉蒼白。他趕緊将一條粗繩抛進潭水裏,讓展皓拽着繩子一端,奮力地将兩人拉了過來。
展皓的牙齒隐隐打着顫,太陽穴緊繃着,渾身僵硬地将枯葉推到岸上。展昭小心地把枯葉拉上來,随後接過一個衙役的小刀将綁在他身上的繩子割開,順便再給他渡了一段真氣。本想看看枯葉能不能就這樣醒過來,可過了好一會兒,他卻依舊緊閉着雙眼,毫無氣息地躺在地上。
“我來。”展皓啞着嗓子推開他,伸手将枯葉摟進了懷裏。他低頭吻住枯葉的唇,用力往裏吹了十幾口氣,但枯葉還是沒有動靜,呼吸一直沉寂着。展皓氣虛地喘了一會兒,随後又埋下頭,不死心地繼續給他渡氣。
展昭在一旁看見他倆臉色蒼白,不禁感到揪心。倆人都是從那麽深的潭底出來,枯葉人事不省,大哥他估計也……可展皓還是用力壓着枯葉的嘴唇,不管不顧地渡氣。過了好一會兒,他蒼白着唇擡起頭,見枯葉還是緊閉着眼,沒有絲毫動靜。正當他想要繼續渡氣時,枯葉的嘴角竟淌出了一道深色的血液!不只這樣,他緊閉的雙眼裏也開始滲出紫紅色的血滴,耳朵和鼻孔也是,一滴一滴地淌個不停。
“大哥,這……枯葉中毒了?”展昭看着那紫紅發黑的血液,頭皮忍不住一陣一陣地發麻。身後,林智桓被押着走到旁邊,看見這一幕,當即咧開嘴瘋癫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展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