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 (1)
失去枯葉音信的這十多個時辰裏,展皓一直在焦灼地等待着小豆子。小家夥是他放在小狐貍身邊的眼線,那些人能用調虎離山之計防住鄭東,卻防不住小豆子。
因為,小豆子只會跟在枯葉身邊。枯葉身上,有它天性之中最喜歡、最迷戀的東西,它就連覓食和休息都會圍繞在那個小物件的身邊,不會超過五丈遠。
小豆子是他從小豢養的,對他親密至極、忠心耿耿。這鳥兒聰明,知道戴着那物件的枯葉是主人重視的人物,所以小狐貍出了事,它一定會回來展皓這裏。昨晚是剛好撞上雷暴天氣,雨又下個不停,小家夥躲在樹裏飛都飛不起來,于是才拖延到了現在。
淋了一晚上雨,小豆子也是精疲力盡了。一直到展皓将它的羽毛都擦幹淨了,小家夥都還沒緩過氣兒來。這時候,月華樓裏有兩個客人的毒瘾開始陸續發作,那癫狂之狀吓得衆人都倒吸一口涼氣。一些瘾還不重的,無不心驚肉跳、後悔不疊。魏竟看着這混亂的情狀,當場便叫人将辜月華抓了起來,收押待審。
“仇少卿,”展皓見這裏的事情已經有了結果,心裏記挂着那只不知道在哪兒的狐貍,便抱着小豆子站起身來告辭,“展某還有些重要的私事,就不奉陪了,告辭。”
“展老板!”仇少白伸手攔住他:“多虧你通報這些事情,仇某在此謝過。不過,等會兒我估計就會帶上人去林家搜查,你不一起去麽?”
展皓聽了,沉吟一會兒,随後朝崇蓮擡了擡下巴:“等會你跟着仇少卿去林家,小心點兒,見機行事。”
崇蓮定定地點點頭,随後展皓就帶着鄭東急匆匆地走了。薄薄的雨幕之中,他連傘都來不及打,雨絲徑直落在他的頭發上和身上,蒙上了一層砂糖似的細小雨珠。
小豆子幾乎是一淋到細雨就清醒了過來,本來還靠在展皓手窩裏的小身子“撲拉”一下抖開翅膀,小腳也站了起來。展皓用手遮着它的腦袋,心裏确實希望它立即帶着自己去找枯葉,但是又怕小家夥受不住。不過小豆子似乎真的已經恢複過來了,此時睜圓了黑豆一般的眼睛急切地看着他,嘴裏“啾啾啾啾啾”直叫。
“你是想帶我去找他麽?”展皓把小家夥托到眼前,低聲地詢問。小豆子湊過來,閉着眼在他的鼻梁上乖乖地蹭一蹭,然後“呼啦”一下,張開翅膀飛了出去。
展皓和鄭東對視一眼,趕緊施展開輕功跟上。
小豆子帶的路并不曲折,反而還非常明了熟悉——沿着常州穿城的街一路往城北而去,到了浮水河邊,随即貼着河岸一路走。展皓越走,心裏就越沉——看來小狐貍果然還在玉涼山,林智桓沒有挪窩,只是找了個隐蔽的地方躲藏起來罷了。
“啾啾!”小豆子一路飛到山腳下的一處峭壁,停在一棵矮矮的歪脖子樹上。這是距離山上泉水彙入浮水口不遠的地方,玉涼山幾乎通體被樹林覆蓋,但是有些山壁還是比較陡峭,所以沒有泥土層,只露出嶙峋的山石。小豆子就站在那樹枝上,嘴殼在山壁上擊打了數下,然後扭過小腦袋睜着豆子眼看展皓。
展皓眯了眯眼,走上前去,把手掌覆上一塊山石。雨後的石頭冰涼,帶着些濕粘的觸感。他提氣運功,讓掌力順着山石源源灌進……傳回來的顫動斷斷續續的,有的短有的長,甚至隔了好一會兒,展皓都還感覺到其中的一股慢慢傳回來。
整座玉涼山,裏面幾乎全是空的。
縱橫穿插的洞穴,高低錯落的空腔,如果有人能把玉涼山對半剖開,他就能發現,玉涼山裏面就像是個龐大的蟻穴,裏面全是各種各樣的通道和孔洞。洞穴的上方還墜挂着些許筍一樣的鐘乳,每一個尖端處都凝着一滴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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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滴水挂在那裏,那麽飽滿,那麽圓潤,看着似乎馬上就要墜下來了一般。但是盯着好長一段時間,它卻還是挂在那裏,紋絲不動。
枯葉覺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要斷了。
他很渴,喉嚨裏幹得像要着火。洞穴的空氣很潮濕,充斥着水分,但是他被年嶼卿封了幾處大穴,尤其是氣海,所以無法運功凝水。頭頂上倒是懸着一根鐘乳石,上面挂着一滴水珠,可他仰着頭等了半天,那滴水卻始終沒有掉下來,氣得枯葉直翻白眼。
要是繼續這樣下去,估計還沒等展皓來找他,他就先渴死了。
枯葉暗自腹诽着,雙手又嘗試着用力地往身側繃了一下。鎖扣扣得很緊,腕铐貼着山壁牢牢地固定着,那該死的年嶼卿甚至把一開始沒有扣上的頸铐也給扣上了,現在他根本連轉頭都沒有辦法。身後的山壁上挂着全是水,他卻只能眼睜睜地感受着後背的衣褲被打得透濕,褲腳都開始滴水,可衣褲的主人卻要被活活渴死。
萬般嘗試無果,枯葉只好試着撇過頭,用嘴叼起了肩膀部分的衣服,努力吸食着布料裏薄薄的水汽,聊以慰藉幹渴的喉嚨。
之前年嶼卿放完狠話後就抱着林智桓走了,估計是去包紮手指上的傷口,但是應該不只這麽簡單。枯葉看得出,林智桓走進來挑釁他時,神智已經有些癫狂。他的瞳孔隐隐放大,甚至連嘴角都微微溢出了口涎。不知道他是毒瘾發作還是剛剛吸食了毒煙……枯葉叼着衣服擰眉思索着,卻越想越覺得心寒。
不管哪一種……都很可怕。他沒法想象,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變成了這樣,沉浸在藥物帶來的幻覺裏無法自拔。如果算上幾個月前的那一次,那麽他已經吸食過兩次毒煙了,也不知道會不會上瘾。
心悸之下,枯葉條件反射地想運氣走穴,試圖将那毒藥有可能留下的影響給控制住。但腹腔裏氣海一收,沿着神經傳過來的卻是一股淤塞的疼痛。那種抽搐的痛感讓枯葉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額上瞬間暴起青筋,額角也隐隐滲出冷汗。
天殺的年嶼卿!枯葉咬牙切齒,但卻毫無辦法。照這情況看,他根本就沒有可能逃出去,難道真的要等展皓來救他?
腦子裏剛冒出這個想法,立即又被他決絕地否認了。呿!他展老板忙得要命,哪裏有這個閑心!況且被抓的不止我一個人,方秋也……等等,方秋!
想起方秋,枯葉昏昏沉沉的腦子裏一個激靈,這才想到一件事——林智桓不是因為方秋的身世才對展皓起的怒意麽?那他抓自己來幹什麽?
正莫名其妙呢,一旁年嶼卿一言不發地走了進來。枯葉沉下臉,立即警覺地擡眼盯住他。年嶼卿滿臉沉郁的神色,眼睛裏含着濃濃的怨恨和愠怒,緊緊地瞪着他,腳步漸漸踱到枯葉正前方。
枯葉冷冷地與他對視着,啞聲問:“方秋在哪裏?”
年嶼卿冷笑一下,負着手道:“自己都難保,虧你還想着那個小孩兒。展皓招你去當護衛還真是不虧,這麽憂心他的兒子,還真是條好狗!”
“方秋不是展皓的兒子。”枯葉冷冰冰地回他一句,眼神裏滿是堅定和不屑。年嶼卿大笑一聲,嘲諷着道:“誰跟你說的不是他兒子,展皓麽?展皓說的你就信啦?呵!說你是條狗,你還真給我裝出這個樣子!”
此時,年嶼卿眼神裏已經隐隐帶上了憤怒瘋狂的神色,雙眉幾乎倒豎起來:“你這麽想找個主人,當年我讓你進影門,你為什麽不來?還把我逼得下不了臺,非得給全門下追殺令!明明以前那麽嚣張,現在倒對那個家夥忠心耿耿了……枯葉,你倒是給我說說,我哪一點比不上展皓?”
枯葉冷冷地挑着眼看他,年嶼卿隐隐發紅的眼睛讓他想起昨晚看見的令人作嘔的茍合場面。他挑起唇角,回敬了年嶼卿一個嘲諷的笑:“你跟展皓差在哪裏,去問林智桓不是更快?”
話音剛落,洞裏“啪”的一聲脆響,枯葉被打得腦袋偏向一旁,臉上火辣辣地發疼,脖子被勒住的地方也燒燒地難受。年嶼卿的手還維持着耳光結束的姿勢沒來得及收回,他的眼睛瞪得目眦欲裂,眼神也越發狠戾:“我不許你污辱智桓!”
嘴裏鹹鹹的,一股腥味在舌尖上緩緩蔓延。枯葉一邊吸着氣一邊舔一舔口腔裏被牙齒磕到而撞出來的傷口,後槽牙不禁慢慢地咬緊了。他冷笑一聲,難以忍耐地抽動一下上唇,啞聲道:“年嶼卿,你要是聰明的話,最好現在弄死我。要不然我出去了,一定會找機會弄死你!”
“我倒是想你死,”年嶼卿輕蔑地垂眼瞥着他,殘忍地扯唇笑笑,“但是智桓不讓。他留着你還有用處呢,枯葉,你就給我耐着吧,一天兩天,死不了你的!”
“你找到入口了麽?”
看着鄭東從玉涼山的另一側走回來,展皓忍不住有些急切地問了一句。鄭東沉着臉搖搖頭,嘆了一口氣:“我沒有看到洞穴,不知道是太隐秘還是有什麽機關,總之沒有找到。”
小豆子雖然指示了枯葉就在這座山裏,但它卻不知道枯葉是怎麽進去的。展皓倒是希望它能指一個具體的方位出來,但小家夥圍着山體飛了一圈,最後還是垂頭喪氣地落回了展皓的肩膀上。
看來這玉涼山裏面的洞穴确實複雜交錯,要不然小豆子也不至于聽不到碧麗珠的具體位置。展皓不由得垂眼用力地一口氣,拳頭也失落地砸在山壁上。
小狐貍就在這座山裏,但他卻沒法兒進去救人,就連進山的入口都找不到!這山裏面既然有洞,就不可能沒有洞口,剛才運功聽音的時候,哪個方向沒有傳來回震?展皓緊閉着眼回想着,錯綜複雜的回波,各個方向的回波,少了哪一個……
“展老板!”
這時候,身側突然遠遠地響起了一聲呼喊。展皓擰着眉轉過頭,看見林府那邊,仇少白已經帶着人來了,此時正遠遠地朝他揮舞手臂。
“少爺,要去麽?”看着展皓郁結的眼神,鄭東不禁有些擔憂地問了一句。展皓沉着臉靜立半晌,體內因為急切而變得有些紊亂的心髒在胸腔裏一下下鼓動着,令他的五髒六腑躁動不已。崇蓮在仇少白身後,此時也靜靜地站了出來,一動不動地遠遠看着他。展皓咬着牙關,不禁閉上眼用力壓抑一會兒身子裏的內力,心中的躁動之感這才堪堪平息一點。
“算了,過去看看吧。”展皓慢慢睜開眼,一邊深吸着氣一邊往林家大宅走過去,鄭東在身後緊緊跟着。雨已經徹底停了,展皓深灰色的緞面暗紋鞋踩在泥濘的地面上,泥水漫過了鞋底,蓋到鞋面上來,他卻早已經顧不得去管了。
他就去看看,林府裏,究竟有沒有人知道這玉涼山的事情!
當仇少白掏出官府的令牌示意身份時,展皓清楚地看到,林家前來開門的那個仆人臉上露出了解脫一般的自嘲頹色。他先是長長地嘆一口氣,随後垂着頭側過身,将仇少白讓了進來。
林府跟他想的一樣,早已經病入膏肓了。
不到兩刻鐘的搜查,仇少白就找出了足夠判林智桓死刑的證物:數箱研磨成粉的毒煙晶,和一本厚厚的賬本。那本子上面記着的,全是這一年多以來林家弄出的這物什的交易明細,其中還牽扯到蘇杭數家酒樓飯莊,以及歌寮舞館。仇少白沉着一張窄臉将手中厚厚的賬本用力合上,靜靜地坐在大堂裏看着手下來來往往,眼神森冷。
“把林家上下的仆人和丫鬟都帶過來,我要問話!”
過了一會兒,零零散散十幾號人就垂着頭跪在了仇少白面前。展皓粗略一瞟,發現竟只有十九個下人!以前他跟林智桓交好時,他家可是有六十多個仆從的。
仇少白在那些下人之間負着手走了兩圈,選中了一個表情沉着的丫鬟問話:“你叫什麽名字?在林家待了多少年?”
“回大人,民女雙喜,侍奉我家老爺六年了。”那丫頭沉定地擡起頭來,語調不卑不亢的。
六年——正好是他與林智桓斷交的時間。想到這兒,展皓手裏轉着的雨花石不由得一頓,垂着的眼睛擡起來,望向那個叫雙喜的丫頭。對方居然也斜着眼正看着他,眼裏帶着偏執的怨憤情緒,嘴角抿着一絲苦楚。
這表情讓展皓不禁眯了一下眼睛——她這副神情,應該是知道些什麽。
身邊仇少白随意翻開賬本的一頁,神情嚴肅地繼續問:“你知不知道,你家主人做的都是些什麽勾當?”
“……知道。”
“那為何不通報官府?這等事情,跟殺人越貨差不了多少,都是謀財害命的勾當!你就這樣為虎作伥,放任你家主人走向不歸路?!”
聽着他厲聲的責難,雙喜的臉上不由得顯露出痛苦的情緒,眼眶裏也漸漸溢出了淚水。展皓站在仇少白身後,眼睛眨一眨,突然間低聲解圍道:“姑娘家大都膽小,碰到這樣的事兒,小丫鬟也是有苦說不出,仇少卿不要責怪于她。現在重要的是問出林智桓的去向,不能讓他逍遙法外。”
仇少白聽了,不忿地嘆一口氣,盯着雙喜繼續問:“你家主人呢,他去哪兒了?”
雙喜跪在地上沉默良久,臉上挂着的淚珠悄然滴落在地面上,久久哽咽無語。旁邊一個看上去年輕一些的丫頭躊躇半天,忍不住怯怯地開了道:“老爺他從昨晚就不見了,本來還看着往房裏去了,但是過了一刻鐘,說給他送夜宵,他就不見了。”
“那你們小少爺呢?”展皓打斷了那小丫頭的話,沉聲地問。對方怯懦又懵懂地搖搖頭,說:“小少爺也不見了。昨晚我和喜姐姐從小少爺房裏出來,後來說去看小少爺把粥吃了沒,結果,那鏈子開着,人已經沒了……”
“鏈子?”仇少白聽到這個詞,不禁擰眉重複了一句。展皓的臉色倏地沉下去,攥着雨花石的手慢慢垂到了身側:“仇少卿,這個雙喜,我有私事要問她,還請把人借給我一會兒,問完了話,我自會帶回來。”
“展老板,你有什麽事是不能在我面前問的?”仇少白沉着臉,不依不饒地盯着他追問了一句。展皓垂眼沖他平淡地一笑,臉上露出個謙卑的表情,道:“放心,展某不會有隐瞞,若是問到有關案情的事,之後自會如實相告。只不過事關展某的隐私,實在不方便在衆人面前詢問。不過仇少卿不必擔憂,展某不是違法亂紀之人,只不過,有些情債未了罷了。”
說完,他示意崇蓮把雙喜扶起來,帶着她往另一個房間去了。仇少白手下一個親信看見,本想抽刀上前阻攔,卻被鄭東回頭一個森冷的眼神給釘在原處,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仇少白直直地看着展皓遠去的身影,久久無言。展護衛的這個哥哥,果真不只是個富甲一方的商人那麽簡單。
雙喜是十四歲的時候被送來林府的。那時候城裏有人傳林家公子生了重病,藥石難醫,而且據說是因為被情人抛棄了,所以才落下的心病。
她剛進府的時候,林老爺看她機靈懂事,性子也靈動活潑,所以特意讓她去照顧林智桓。說是照顧,但其實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也做不了太多事,只是想讓她給自己兒子帶去一絲生氣而已。那時候雙喜懵懵懂懂的,聽說自己要去照顧少爺,心裏想着那些傳言,難免有一些緊張。她怕這個少爺因為失戀脾氣會暴躁古怪,一心只想着不要把氣撒到自己身上才好。
但後來真正見了林智桓,雙喜才發現,自家少爺原來是個非常和順的人。
那時候林智桓确實是情緒低落,心如死灰,整日躲在房間裏不出門。他幾乎是追着展皓長大的,在同一個私塾裏,展皓大他三歲,那麽優秀那麽成熟,他幾乎沒法兒把視線從這個人身上移開。後來機緣巧合,兩人認識了,進而彼此熟悉。他的性子比較軟弱內斂,展皓卻從不會像家人一樣嚴苛地要求他改變,而總是順着他的性子安慰他。
獨當一面有什麽意思?你這樣很好,不需要改變什麽。即使以後要繼承家業,也沒必要太急,慢慢來,欲速而不達。
這句話是展皓對他說的,那時候林智桓十三歲,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十三歲。
可是後來,展皓把他推開了,在他十九歲的時候。也許他到了獨當一面的年齡,所以展皓不想再寵着他了。但林智桓當時想,我可以不依賴你,可以不天天盼着你看着你,可你能不能不要做得這麽決絕?你能不能還偶爾跟我喝喝茶說說話?
但是他已經見不到展皓了。
好幾次,好幾次去找他,去他們經常吃飯的酒樓茶館,都見不到展皓的身影。店家說展大少啊,好久沒來了,就連展家的下人都說少爺很忙,成日裏不見人影,後來,甚至還說少爺出遠門了。林智桓常常在晚上頹然等在展家門口,希望能等到展皓回來的那一瞬,卻總是撲個空。
你一定要做得這麽決絕麽?
僅有的一絲希望也落了空,那段時間,林智桓甚至找不到理由繼續活下去。一想到明天,明天再明天,都是沒有展皓的未來,他就喪失了全部的勇氣。
那時候雙喜天天陪着他,跟他說話,逗他笑。林智桓聽着,偶爾也會回一個平淡的笑容,但眼睛裏終究是涼的,沒有溫度。他這頹喪的情狀讓林老爺心痛不已,獨子變成了這樣,那他林家,往後還如何支撐下去?林老爺心裏悲痛,但也不敢對林智桓施加壓力。他怕他一逼迫,兒子就垮了,林家的希望就徹底沒了。
後來,萬般愁緒之下,林老爺開始生病。他原本就有舊疾,現在一操勞,病情就複發了。不過這件事也讓混沌之中的林智桓清醒了些,他說到底是個男人,兒女情長再挂心,也不及肩上的責任重要。
于是,雙喜看着少爺一日日振作起來,照顧父親,又跟着管家管理生意上的事務,心裏也覺得高興。其實林智桓并不擅長交際,但是為了家裏面,他也不得不逼迫自己去跟那些老奸巨猾的商人虛與委蛇。在蘇杭商界,他的年齡實在算是小的,而且又細皮嫩肉,長得眉清目秀的,就總是被別人怠慢,看不起。有時候合作起來談條件,對方還會貪得無厭地不停壓價,他覺得委屈,可又不敢言說。
這些倒還算了,他都忍着,他能忍。但是總有那麽一些纨绔子弟,天天盯着他的臉和身子不放。以前是有展皓在那兒擋着,他們不敢妄自靠近。現在展皓走了,那些人就開始涎着臉動手動腳。林智桓想,他們家裏跟自家也有生意上的聯系,拒絕得太生硬,恐怕會惹得這些人惱羞成怒。于是只能一日日艱難地推阻着,不敢生硬地拒絕,心裏只希望他們有朝一日能對自己失去興趣。但那些人哪裏肯放過他?每一天都得寸進尺一點,漸漸地,把林智桓逼進了角落裏,退無可退。
終于,在一個晚上,雙喜看到自家少爺半夜裏踉踉跄跄地跑回家來,頭發全部披散在肩膀上,衣衫不整,滿臉是淚。
“雙喜,我只問你一句話,林智桓是怎麽進玉涼山的?”
展皓坐在側廳裏,雙眼靜靜地看着站在眼前的雙喜姑娘。他臉上的表情看似平和,實際眼神裏在不停地施加着壓迫。雙喜臉上還帶着淚水,雙手揪着衣服的下擺。她不看展皓,雙眼低垂着盯着地板,表情裏帶着倔強的抵抗。
“你執意不說是麽?”展皓輕聲地又逼迫了一句,雙手扶在椅子把手上,手指帶着幾分篤定在上面敲了一敲。雙喜被那聲脆響吓得一個激靈,小臉害怕又執拗地擡了起來,眼睛圓圓地瞪着他,裏面汪着一大圈淚水。展皓被她這眼神看得心軟,聲音也不由得放柔了些,慢慢地道:“你家主子帶走了對我很重要的人,我必須得把他找回來,懂麽?智桓他已經是負罪之身,如果繼續潛逃,之後估計會罪加一等。你給我指路,我去勸他投案。你也知道我弟弟是開封府護衛,如果他配合,我們還能在包大人面前為他求情……”
“展老板……”這時,雙喜顫抖着聲音打斷了展皓的話,眼睛裏也汩汩地流出了眼淚,“你別騙我了,你不會給老爺求情的,我不信你……你是個滿嘴謊話的騙子!”
雙喜帶着哭腔大吼,一邊嗚咽一邊伸手抹眼淚:“你還有臉說,老爺帶走了對你很重要的人……當初你是怎麽對他的,你還記得麽?老爺他也把你當做很重要的人啊!可你怎麽能對他那麽殘忍!”
她嗚嗚地哭着,眼睛被淚水淹得張不開了:“你知道當年老爺振作起來,花了多長時間麽?但是後來老太爺又病死了,還發生了那樣的事……你抛棄他也就算了,但你為什麽要跟夫人發生過那樣的關系,還有了小少爺?老爺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全都是拜你所賜!可你……你卻還大言不慚地說要勸他投案,給他求情!你自己怎麽不去投案?!你這個騙子,你是個害人精!害人的鬼子!”
世人總是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卻不知,這句話反過來也成立。
幾個月前在大街上見到林智桓的時候,展皓就發覺了他身上翻天覆地的變化。當時心裏覺得詫異,同時也才反應過來,他已經忽略林智桓太久太久。
從幾年前做出決定的那一刻起,展皓就知道他會發生改變,但沒想到會這般劇烈,而且方向詭異。其實當年他也不想做得那樣決絕,但骸海那件事情實在是令他焦頭爛額,無法分心。到了後來,他也想過找人去一探究竟,但又被枯葉給占去了心神,于是這心思就不了了之了。說起來,曾經跟林智桓在一起的時候,他身邊的暗線多多少少也會監視保護着林智桓,但兩人斷絕來往之後,手下人也就慢慢地停止了對他的守衛。
于是後來發生的事,展皓全都不知道。
有些事情,不去人為地探聽,是無法了解到的,因為總會有人刻意地隐藏。但相對的,只要有念頭想要去了解,那些拙劣的掩蓋就絕對阻擋不了有意的探究。
結果說到底,還是他将感情收回得太迅速,太決絕,沒有留給林智桓一點點緩沖的餘地。
所以當事情的真相暴露出來之後,展皓不敢說,自己心裏沒有內疚。
從雙喜斷斷續續的哭訴之中,展皓慢慢知曉了林智桓遭遇的那些事情。他被一夥富家公子輪流奸淫,之後對方還以生意逼迫,繼續污辱他。後來林父病重,希望在過世之前看兒子成家,于是他不得不答應跟馬清韻成親,但卻實在無法用自己那副身體去和新娘圓房。洞房當晚,林智桓胡亂在府裏的下人中找了個與自己身材相仿的年輕人,給他下了迷藥,讓他代替自己跟酒醉的馬清韻圓了房。第二天給了他一筆銀子,将他送回了鄉下。
後來過了一個多月,馬清韻就出現了孕吐的跡象。林父見自己的兒媳有了身孕,覺得林家有後,便安心地去了。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林智桓的精神變得越發頹喪。恰逢那時,一個公子哥兒為了助長床笫之間的快感,給他喂了摻了罂粟和大麻的秘藥。那一晚,極致的幻覺和快感幾乎讓林智桓有了一種解脫的錯覺,後來,他便徹底沾染上了毒瘾,性子也變得越發竭斯底裏、破罐子破摔。日益偏激冷漠的他利用着自己的關系向那些人索要了諸多好處,讓自家的生意慢慢走上了正軌,還另外開了些香料鋪和藥鋪……彼時,林方秋也出世了。
那時候看着粉嫩嫩的小方秋,林智桓雖然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孩子,但還是覺得喜歡。那時候他已經變得不能抱女人了,想着有個這麽可愛的孩子,也是一件好事。雖然馬清韻對他一直沒有什麽溫柔的臉色,但好歹兩人算得上青梅竹馬,一輩子這麽過下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可惜,在方秋兩歲半的時候,他被馬清韻撞見了在房間裏與男人茍且的場景。
事情就是從這裏開始脫離了控制。
為了控制住抓狂的馬清韻,他們不得不給她喂了大劑量的迷藥,後來還把她軟禁在家裏。同時,被妻子撞破自己雌伏于他人身下的情景,林智桓心裏一直壓抑着的羞恥和罪惡感也爆發了出來。後來有一次,當那幾個公子哥兒又給他喂了藥,正行污辱之事時,林智桓在迷亂之中,用匕首割下了那個人的命根子。
當他混混沌沌地跑回家裏,心驚膽戰地等着那人的父母帶着官差上門來抓他的時候,負傷的年嶼卿跌跌撞撞地躲進了他家的後山。林智桓本想獨自一人去後山冷靜一下,卻恰好發現了他,于是把他給救了。而被林智桓傷了的那個公子哥兒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覺得丢臉,所以前幾天一直沒有什麽動靜。後來年嶼卿知道了這事兒,就帶着人半夜潛入了那夥人的家裏,不知道用什麽手段,逼迫得他們答應不再追究,而且今後都不得再對林智桓行污辱之事。
本來,事情到這兒,看上去似乎比之前要好了很多。但是到後來,在林智桓的威脅和藥物的作用下,馬清韻的精神開始變得恍惚起來。有一次過節,表舅張令已到林家拜訪,順便留宿。半夜裏喝得大醉的張知府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爬起來小解,于開敞的窗戶之中看見了混混沌沌走到院子裏來,只穿着薄薄亵衣的馬清韻。酒醉之中色心頓起,就将她帶進房間奸污了。後來林智桓發現此事,憤怒之下想起自己因為少了那幾個公子哥兒的扶持而顯出頹靡之色的生意,于是以此為要挾,讓張知府運用職權,暗暗給自己行了好些方便。
然後,再後來……就是展皓與方秋之事。
方秋的身世,是馬清韻發狂之時,自己在林智桓面前竭斯底裏地吼出來的。她說,你以為方秋是你的孩子麽!我告訴你,在跟你成親之前,我就跟展皓有了夫妻之實!他親了我,他抱了我!他會娶我的!我要去告訴他,方秋是他的兒子!他會娶我的!
至此,林智桓早已脆弱不堪的心智,終于徹底崩潰。
一直身處在幽暗的洞穴裏,枯葉已經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他只能從自己肚子饑餓的程度判斷時間流逝的程度。
肚皮快要貼上後背了,此時恐怕已經是晚上。
也就是說,他已經被關了整整一天。
……才一天而已麽?怎麽感覺像過了四五天似的?
“咕嚕——”一下,枯葉聽見自己的肚子又雷鳴般的叫了一聲。他無力地仰起脖子,閉上眼睛,咽動一下幹渴的喉嚨。脖頸上被鐵扣圈住的地方已經勒出了紅痕,随着腦袋的動作火辣辣地發疼,似乎快要磨出血了。手腕的地方也是,他一直在試着将手從鐵箍裏抽出來,但始終徒勞無功,反而還把皮給磨破了。血液一絲絲地滲出來,然後結成一塊塊的疤。
隔了好些時辰,林智桓似乎是從一輪毒瘾中緩過神,此時又慢慢地走了進來。枯葉見他已經換了一套幹淨的衣服和鞋襪,只是精神越發虛弱恍惚,根本撐不起那衣服的颀長秀美。眼眶下充斥着浮腫和黑影,反倒顯得那雙眼睛越發明亮。只是這種明亮無法讓人感覺到美感,反而覺得病态又恐怖。
“枯葉,你餓了麽?”林智桓雙眼灼灼地看着他,聲音沙啞。枯葉擰着眉,看見他微敞的衣領裏那露出點點紅痕,心頭一股粘膩的惡心不由得冒了出來。林智桓發覺他厭惡的神色,于是彎着嘴唇沙啞地輕笑一聲,道:“想不到你這麽純情啊,連這檔子事兒都還不習慣?”說着,他慢慢地将一邊衣領拉下肩膀,露出蒼白瘦削的肩頭,上面印着一個又一個深色的瘀痕。
“我一直希望這些痕跡能由展皓帶給我,”林智桓神情恍惚地說着,臉上逐漸露出一個飄渺空茫的笑,“只可惜,他卻去抱了馬清韻。”
聽他提起這件事,枯葉本來就不爽的臉色更是臭到了極點,雙眼嫌惡地瞪着他。
但林智桓沒有看他,依舊是垂着眼自說自話:“你跟着他這麽幾個月,有沒有撞見他跟人做這種事?應該沒有吧?呵,也是,他是個那麽理智的人,當然也能随心所欲地控制欲望,簡直理智到……令人作嘔。”
說着,林智桓冷冷地将衣服拉好,緊抿着嘴角擡起了眼睛。他盯着枯葉冷峻瘦削的臉,還有他臉上精致漂亮的枯葉面具,雙手忍不住緩緩地伸過去,似乎想要觸碰一下。枯葉繃着臉,眼裏瞬間迸發出警告的情緒:“林智桓,你忘記了你的手上還纏着繃帶麽?”
“自然沒有忘記,”林智桓讪讪地收回手,背到身後,冷笑一聲說,“只是看着這個面具,我忍不住覺得,展皓對你這個護衛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