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 (1)
崇蓮剛從門口進來,而仇朗行則站在櫃臺裏面,右手正拉着寫有“罂粟殼”三個字的抽屜把手。剛才他捏着那銅環往外一拉,裏面就傳來了一陣細微的鐵鞘入扣聲。彼時展皓正站在裏面一點的大堂裏,随着那一聲響,四周的地板和頭頂的天花上猛地竄出了一圈鐵柱,“哐啷”一聲,将他牢牢地困在了裏面。
這時候再看仇朗行,他整個人瑟縮地趴在櫃面上,一張臉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在倉庫和閣樓裏查看藥材的手下們聽見動靜,都紛紛跑了出來。結果看見展家家主被關在一個鐵籠子裏的詭異情形,一個個瞠目結舌,又震驚又無語。仇朗行在衆人注目下抖抖擻擻地滾到籠子前面,哭唧唧地抱住一根鐵柱,嘤嘤地道:“老老老老老大!我手賤,我對不起你!”
展皓眯着眼走到他面前,隔着籠子蹲下身,手裏掂着的紙扇收起來不緊不慢地敲了敲他的便宜腦殼,陰森森地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真應該把你打發到鄭大哥身邊,讓你學上那麽一兩個月,不然你不知道什麽叫做審時度勢。”
“我錯了!”仇朗行伸手進去鬼哭狼嚎地攥住展皓的手腕,眼睛裏硬生生憋出幾滴淚:“我我我我以後一定改!我我我我不要去他那兒!”
展皓盯了他半晌,心裏那叫一個磨牙霍霍。他們不過是趁着晚上來林家的藥鋪找些可以用來作證據的東西,本來他站在那大堂的地板上,腳下踩着有些吱嘎作響,還心想觸動機關的地方在哪兒,結果那邊仇朗行就手賤地把抽屜拉出來了。鐵杆沖出的那瞬間,展皓的身體倒是有本能反應想要飛身出去,可到底是為時已晚,就被關了個正着。
雖然一早就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還真着了林智桓的算計。展皓眯眼不耐地盯着仇朗行,手裏嫌棄地将他的臉推開了。他拍一拍衣服,背着雙手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在籠子中央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大家夥在周圍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倒是崇蓮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去,慢慢地圍着籠子轉了一圈。
“崇蓮,你這架勢,是在把我當玩物觀賞麽?”展皓擡起眼,表情有些無語。崇蓮停在他面前翻了個白眼,不屑地道:“你有什麽好看?我是在看這籠子有什麽縫隙沒有,應該有罩門能把它給破了。”
“不忙,”展皓毫不在意地揮揮袖子,一蹲身盤腿坐下來,“你們繼續查看周圍的情況,有什麽異樣就跟我彙報。”
其他人聽他這樣說,心裏基本上都有了數,于是繼續做自己的事兒去。展皓靜靜地盤腿坐在籠子中央,沉凝的雙眼斂着情緒,似乎是在運功。崇蓮靜靜地看着自家主子,只見他白玉似的肌膚之下,一個隐隐的鼓包像是地皮下的土撥鼠一般,正沿着脖頸的經脈慢慢向太陽穴滑動。
經脈似乎有些瘀滞,神經的傳遞也是懶懶的,感官不如以往敏銳了。展皓試着凝聚了一下功體,企圖感受身下機關的位置,卻發覺又比之前要艱難了一些。挫折之下,他不禁隐隐地嘆一口氣,眼簾有些疲憊地擡了起來。
藥店窗戶之外,江南夏夜的天空正郁郁地沉凝着,沒有一絲風,整個夜晚呈現出一種異樣的寂靜。展皓擰着眉盯着窗外,突然間,右眼的眼皮一陣抽痛。與此同時,他感覺到胸腔裏面也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幾乎讓他一口氣吸不上來,差點兒軟倒在地。
崇蓮看見他身子劇烈顫抖,腦中一下子繃了起來:“少爺!你怎麽了?”
“碧麗珠——”展皓壓抑地呼吸着,手指揪住心口處的衣服,嘴裏沉沉地吐出這幾個字。崇蓮和仇朗行聽見,都忍不住懵了一瞬,心說碧麗珠是個什麽東西?但馬上,他們又聽見展皓說出了另外幾個字:“——岑別。”
“岑別出事了。”
這時候,查探倉庫的一個絡腮胡男人從後面跑了出來,站在籠子邊上道:“老板,倉庫裏看了,只有些尋常藥材,閣樓裏也是,不過我的松貂聞到了血腥味。”說着,那漢子肩上鑽出一只紫棕色的細長小獸,小小的圓耳朵,長得跟黃鼠狼極為相似,就是長白山上下來的靈獸松貂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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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皓聞聲慢慢擡起頭,就剛才這一晃神的功夫,三人都注意到展皓的眼底居然現出了一條條血絲!此時他臉上的表情極其嚴肅沉凝,兩條濃眉深深地蹙着,扶在膝蓋上的雙手也青筋凸起:“倉庫裏有暗牆,位置應該就在這鐵籠子的下邊。你找人把牆給砸了,裏面肯定有東西。”
那漢子點頭退下,不一會兒三人就聽見了他呼喝手下的聲音。崇蓮黯着眼神看看那邊,一會兒又轉回來,看向周身氣場沉重的展皓。剛才她如果沒聽錯,少爺說枯葉出事了。但是枯葉在常州,剛才也沒有消息過來,他是如何知道的?不過崇蓮也顧不上細想,這個少爺一直都是神神叨叨的,但從來也都沒出過差錯,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這樣的話,少爺,需要我回去麽?”崇蓮傾身抓住一根鐵杆,低聲地問他。展皓凝着眼神冷哼一聲,自言自語似的說:“我還道他想從我身上讨什麽代價,原來是這樣的代價……”
林智桓,你真當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商人麽?怕我趕回常州妨礙你對岑別下手,就找人做了個這樣的籠子來困我……就憑這樣的一個破籠子?你以為能困得住我?呵,笑話!
展皓怒極反笑,邪佞地扯唇冷笑一聲,随即沉着臉站起身,手指沿着鐵杆敲擊兩下,接着就摸上了左上方的一處鐵杆。他擡起頭,冷眼看着鐵杆從天花處穿出來的部位,手掌緊握住冰涼的杆柱,腹腔下猛地一提氣——瞬間,一股熱流從心口處戰栗着湧向了整條手臂。
随後,崇蓮和仇朗行看見樓上的整個樓板,沿着那根鐵杆連接的地方,被展皓生生地拽了下來。一時間,迸飛的木屑和磚塊撒了他們滿頭滿腦,夾雜其中的機關摔在地上,立即撞歪了形狀。昏暗之中還傳來樓上人墜落的驚叫聲。
這一拽動靜很大,外面寂靜的街道上開始響起了一些聲音。不知哪家養的狗不安地叫了起來,對面的街道裏也隐隐地傳來了人語。
“少爺……”崇蓮看着站在破籠子中間,滿身落灰的羅剎一般的展皓,心裏隐隐浮現出了久違的不安。展皓一言不發地将那連着一半柱子的機關撒手扔在地上,轉身一擡腿走出了柱籠。倉庫底下,那漢子黑着臉急匆匆地跑出來,肩上頂着他那只興奮不已的松貂:“老板!倉庫裏果真有暗間,裏面有好幾具屍骨,已經快成幹屍了!我見那幾具屍體衣着破爛,不知道是後來腐朽的,還是一開始就是這樣。”
“嗯,我知道了。”展皓沉着臉,大跨步地負着手走出藥店。崇蓮立在原地沉郁半晌,也擡腿跟了上去。仇朗行一個人在大堂的廢墟裏不知所措地站着,正想問展皓接下來該怎麽辦,這時候,那心思早已飛到了常州的大爺終于遠遠地給了句指示:“仇朗行!你讓人把這兒給收拾了,有用的東西就留下來!現在跟我回去把張令已捆了,今晚回常州!”
“啊?”仇朗行哭喪着臉,心說怎麽每次都是我收拾殘局?但想到自己剛才的手賤行為,若要展皓開恩留着他……哎,還是好好地做事吧。于是只得喊了人來把事情一件件吩咐下去,看着手下們把這兒都整理得差不多了,他才悻悻地摸一摸鼻子,灰溜溜地跑了回去。
展宅裏,玉珂和全靖已經被叫了起來,此時正在馬車旁給馬套上籠頭。展皓在大堂裏整理着東西,沅荷和明櫻幫着他将這些天在蘇州查到的情報和賬本票據一一收撿好,再細細地放進箱子裏。他現在已經沒有了往日懶散悠閑的模樣,而是一言不發地做着這所有的事情,仿若沉心定氣,不慌不忙。
但是身邊人都知道,這時候的他跟以前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少爺,是岑大哥出事了麽?”沅荷伸手把小箱子遞給他,蹙着眉擔憂地低聲問。展皓頭也不擡地接過來:“還不大清楚。”說着,他把裝着票據的小箱子放到包袱裏,擡手将在院子裏待命的崇蓮招了過來。
“等會兒你帶着人盡快趕回去,還有,叫仇朗行看緊張令已,別讓他跑了。”說完又轉向沅荷:“要是鐘叔回來了,你就立刻帶上人護着他回常州,路上一定注意安全。”
“展皓!”這時候,大堂外突然傳來一個人的喊聲和腳步聲,展皓和沅荷她們扭頭望去,見是李非常跑了過來。他應該是在睡覺,聽見動靜便爬了起來,急急忙忙的樣子,衣衫都沒怎麽穿好。展皓見他沖到自己眼前,頭發散亂着,瞪大的眼睛裏隐隐露出疑惑慌亂的神色:“……你要回常州了麽?”
展皓沉默着沒有回答他,只是眼裏默然的情緒已經給出了答案。李非常惶然地看着他,好一會兒才期期艾艾地張嘴道:“我,我也回去,我……”
“你留下,”展皓沉聲打斷他話,眼裏依舊默然無波,“布莊剛起步,你和裴師傅都要留在蘇州。常州府……以後就別回了,反正也沒什麽盼頭。”
聽見他這幾句話,李非常滿臉的隐忍希冀瞬間變成了頹唐絕望。他最近瘦了很多,膚色蒼白,臉頰都有些凹陷,哪裏還有以往翩翩貴公子的模樣?展皓冷眼看着他,臉色一點兒都沒有軟化的跡象。李非常空茫地眨動兩下眼睛,腦袋最終是垂了下去。
這時候側院方向,幾個黑衣女子将五花大綁的張令已拖了過來,殊梅手上還綁着夾板和繃帶。她走上前來,說:“少爺,他已經被喂了藥,一時半會兒醒不來,要把他拖到馬車上去麽?”
展皓冷冷看一眼躺在地上豬一般的張知府,微微地點了點頭。
看着張令已被扔進馬車裏,展皓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定了一會兒,随後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出去。崇蓮和沅荷看着他修長的背影迅速地隐沒進黑夜之中,片刻之後,院門外響起一聲悠長的呼哨,馬廄方向随之傳出一陣馬蹄聲。李非常失魂落魄地擡起頭,看見展皓在院門外翻身騎上家裏那匹灰黑的馬,穿着青衫的身影一閃,瞬間消失在了牆後。
黑暗之中,周身是一片沉凝的死寂。
空氣很渾濁,仿若凝滞的濃霧,帶着泥土的腥氣和潮濕的水汽,令人呼吸不能。
——但已經比一開始要好了很多。
枯葉不知道該怎麽描述那種感覺,那種……難以描述的感覺。
他知道他吸進了毒煙,估計又是上次月華樓裏的那種。他知道這個東西霸道惡毒,所以在半昏迷之中,他一直下意識地控制着自己,運氣蓄力,想将那種逐漸侵蝕的感覺逼出體外。
但他最終沒能做到。
枯葉只記得,在痛苦難忍的抵抗階段過去了之後,一種迷離的暈眩感開始占領他的全部神智。他知道自己被捆綁着,但恍惚之間,身上的繩索好似被解開了。他淹在水裏,明明沒有鰓,卻可以呼吸。他感覺自身全無阻力,像一條魚一般在水底游動。他游進了某一條幽深漫長的水底洞穴,洞穴裏,有銀河一般的璀璨星幕。
令人窒息,令人暈眩。眼睛裏一片絢爛,甚至感覺不到肉身的重量……仿若解脫一般的快感,讓人難以想象。
然而夢醒之後,殘酷的現實在美好幻境的襯托之下,只會越發令人絕望。
當枯葉看清自己所處的地方,他發覺,自己對那毒藥制造出來的幻境居然有一瞬間的眷戀。
眼前是一個昏暗的洞穴,牆壁上挂着一個火把,周圍潮濕幽寂。枯葉試着動了一動,發現自己被幾個鐵箍扣在洞壁之上,後背的衣服已經被壁上沁出的水珠打濕了。肚腹裏一片空蕩蕩,很餓,很渴……照這饑餓的程度估計,他應該超過八個時辰沒進食了。現在在這幽暗的洞穴之外,也許正是豔陽高照。
他被林智桓和年嶼卿抓住了。
回想昨晚的事情,枯葉自己都不大清楚,他只記得他趴在屋頂上,看着那兩個男人幕天席地地茍且,那個林智桓還一次次叫着展皓的名字。至于自己是怎麽被他們發現,然後逃無可逃地——居然掉到地上,他也是十分不解。對方是在什麽時候給自己下毒的?難道是一開始走進院子裏時,那股嗆鼻的熏香味?
這時,枯葉聽見身後某個地方傳來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不慌不忙的,一下下踱步的聲音,來的人似乎沒有內力,腳步相當虛浮綿軟——應該是林智桓。
一想到這個人,枯葉的後槽牙立即咬緊了——他實在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讨厭林智桓。這種讨厭沒有過多理由,說實話,從第一次見面起,枯葉就不喜歡他。到了後來,他又做出這種種令人不爽的事,囚禁方秋,陷害展皓,與男人茍且之時還一聲聲喊着展皓的名字……真是可惡至極,惡心至極!
思緒之間,林智桓已經慢慢走到了他身前。枯葉黑着臉擡起雙眼,神情冰冷又壓抑。而林智桓的臉上顯出虛弱之色,精致的眉眼疲憊地松弛着,仿佛熬了一整宿似的。他不聲不響地盯着枯葉看,對這位殺手的陰狠眼神幾乎完全無視,只是毫不關己地看着他。
“枯葉,”林智桓垂着眼,視線停留在枯葉瘦韌的腰間,嘴裏冷冷清清地吐出幾個音節,“罂粟和石蒜的滋味,你覺得怎麽樣?”
他擡起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飛紅,疲懶之中帶着六分妩媚,眼神燒燒地盯視着枯葉。枯葉被他這眼神看得渾身惡心,要不是手腳被制,估計早已一拳揮了過去。
“你什麽時候給我下的毒?”
聽着他壓抑着憤恨的問句,林智桓眯起眼睛,懶懶地笑了笑:“我可是一直等着你呢,從你回常州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直等着。”他一邊說,一邊緩緩地眨了眨眼,下巴也微微挑起,垂着眼簾看着枯葉:“瓦片底下焚了毒香,就等着你趴上去……你知道那是幾種藥草混合的麽?”
“有石蒜、罂粟、大麻、迷疊、毒蠅草、鼠尾……再多的,你怕是聽都沒聽說過。你看,我用這麽大陣仗來恭候你呢,江湖第一殺手,怎麽的也不能怠慢了不是?”說着,林智桓從腰間慢慢摸出了一顆散發着詭異香氣的褐色藥丸,湊到枯葉眼前,低聲地道:“至于這個,雖然沒有之前的毒煙性子那麽烈,但也足夠伺候你……”
他冷笑着伸出手,掐着枯葉的下巴想把他的嘴扳開,喂下毒藥。枯葉行走江湖這麽多年,哪裏受過這種羞辱?心裏惱怒之下,他張口一咬,一下子鉗住了林智桓的手指。林智桓尖着嗓子痛叫一聲:“啊!”同時手指在他嘴裏一抖,拈着的藥丸便滾落到了枯葉的喉嚨口。
枯葉牢牢地咬着他的兩根手指,腦袋用力一甩,林智桓的指關節應聲脫臼。枯葉洩了憤,也不敢多與他計較,立刻松口将已經滑到嗓子眼兒的藥丸咳出來。林智桓則倒到了地上,抱着自己的手哀聲痛嚎,嗓音沙啞,聲嘶力竭,瘦削的臉頰蒼白得像死人一般。
“智桓!”聽見動靜,年嶼卿迅速地從外面沖了進來,蹲下身将不停痛苦抽搐着的林智桓摟進懷裏。他估計是一直等在外面,本以為枯葉手腳被縛,再怎麽厲害也翻不出天來,可沒想到還是憑着一張利嘴咬斷了林智桓的手指。
他低頭緊張地查看着懷中人的傷勢,半晌憤恨地回頭,惡狠狠地瞪住了枯葉。枯葉垂眼看着他,嘴上哂笑一聲,冷聲嘲道:“活該!”
“枯葉!”年嶼卿一雙鷹眼被他氣得隐隐發紅,臉上也露出了殺氣:“你別太嚣張,今日我為刀俎,你為魚肉!智桓他要留着你去引展皓,但我可沒這個講究!我現在就可以一刀殺了你,你信不信?!”
蘇州府到常州府的官道上,一抹青影飛一般打馬而過,頭頂是翻滾着厚重雲層的夜空,腳下是幹燥粗粝的砂石地。
山林之間寂靜一片,偶爾夜鳥低鳴一兩聲,更顯得這憋悶的夜晚死寂不安。遠處的天空中隐隐閃現着一兩縷火光,随後傳來沉悶的轟響——大雨快要來了。
展皓壓低了身子伏在颠簸的馬背上,屏氣凝神地望着前方的路,長長的黑發在風中糾結一氣。他已經很久沒有騎馬了,最近的一次,還是之前從常州過來時在路上騎着玩兒。記得那時候枯葉還不是很親他,招手叫他到身前都要考量半天,估計也是被自己逗怕了。
狐貍都是多疑的,所以展皓一直在循序漸進。但是沒想到,今天……應該就在一個時辰前,小狐貍被別人設下的陷阱抓住了。
岑別估計是受了傷,又或者是被下了藥,要不然,那一刻身在蘇州的他不可能會感受到那種渾身抽搐之後的虛浮感覺。不只是身子,就連頭腦也變得暈眩沉迷,一時間甚至有些辨別不清眼前的處境。這樣的感覺,與其說是迷藥,倒不如說更像是……
展皓的腦海中清晰地閃現出那個最近老是出現的詞語,随即,他的眉毛緊緊地擰了起來,雙眉之下的眼睛愈發郁結。想到有可能會出現的某個結果,他腳下忍不住往馬肚子上一夾,催促着馬兒更快地竄了出去。
那些家夥最好不要做傻事!要是那林智桓真敢給岑別吃那樣的藥,那麽他這輩子都別想過得安生!
一道閃電白晃晃地在遠處的天際劈下,緊接着,沉悶的雷聲壓着烏雲滾滾而來。大雨自天空中傾盆潑出,随着馬蹄騰飛着煙塵的砂石路瞬間被雨水打濕了。展皓将身子伏低了些,雙眼依舊直視着道路的前方,根本不為雨水的打擾而眨動一下。
前面一個急轉彎過後,就是無錫城,過了無錫,就只還剩大半時辰的路了。展皓緊緊攥着缰繩,忍不住低聲催促了馬兒一下。那馬兒被缰繩扯着,在急轉彎處狠狠地剎了幾步腳,随即一蹬後蹄往正右方竄去。前方大路上,雨幕之中,無錫城的城門已經隐隐看得見輪廓了。這時,展皓發現黑黑的門洞裏似乎竄出了一個隐約的身影,騎着一匹白馬。等跑近了看,才發現是鄭東。
鄭東在幾丈之外認出了展皓,馬兒沒有停,而是直接在原地急急地轉了回去。待展皓跑到身邊,他的馬兒也轉好了彎,于是一起齊頭并進。
“少爺,”鄭東騎在馬上,眉毛沉着,扭過臉看展皓,“岑兄弟在玉涼山失蹤了,林智桓年嶼卿和方秋也都不見了。”他的表情有些負疚,說完話後,雙眼立刻垂下來,一副聽候發落的樣子。
展皓聽着他的話,眼睛卻至始至終直視着前方,面無表情:“只有他們四人不見了是麽?”
“那幾個影門的人也不見了,只剩下些丫鬟和下人。原本馬清韻那兒有兩個人在看管着,結果也沒了蹤影。”
展皓聽了,臉上的表情越發陰沉。他微蹙着眉頭,伏在馬上沉吟一會兒,低沉地道:“……先回去再說。”
一灰一白兩匹馬在官道上疾馳着,瞬間消失在雨幕裏。
回到展宅時,大雨依舊在下。夜半時分,雨幕中的常州府一片黑沉,唯有展家燈火通明,高牆裏面隐隐還傳來女子尖叫哭喊之聲。展皓下了馬,擰着眉走進大門裏去,滿臉沉色:“誰在裏面哭哭嚷嚷?”
“馬清韻,我們把她帶回來了,還有戴月。馬清韻已經瘋了,但似乎知道一些事情。”鄭東緊跟在展皓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了西院裏。
季棠和敏薇都在,看見展皓渾身濕淋淋地走進來,第一反應是去找毛巾。展皓揮揮手示意不用,只是沉着聲音問:“戴月呢?”
“她在柴房旁邊,剛剛犯了瘾,我們綁着她,現在已經厥了過去。”
展皓站在季棠面前,臉色明暗不定地靜立着,似乎在想什麽事情。這時候,對面房間裏又傳來了馬清韻瘋癫的傻笑聲,咯咯咯,咯咯咯,帶着癫狂的情緒,在雨夜裏聽着分外瘆人。笑完之後,她又開始大聲地呼喊什麽,好像是在求救,喊着“滾遠點!不要碰我!”
展皓擰緊眉,沿着游廊走到關着馬清韻的房間門前,伸手推開了門。
昏暗的房間裏,只有一盞燭臺在微微閃爍着光亮。展皓看見馬清韻散亂着頭發,衣衫皺巴巴地坐在地上,靠在床邊。她的整個背弓着,背對展皓,肩膀正随着低笑一聳一聳。展皓不言不語地望着她,向來油鹽不進的心裏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眼前的馬清韻,好似昨天還是那個有些嬌蠻跋扈的富家小姐,拉着他的手瞪着杏核眼撒嬌。而現在,此時此刻,她卻成了個被夫君唾棄利用的癫狂瘋子。
有些事情沒法兒用“造化弄人”來搪塞,因為路都是人走出來的。
這些年在他不關心的地方,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事,如今也無從說起,因為事情已然這樣了。
望着馬清韻時,有那麽一瞬間,展皓隐隐感覺到了深植于自己內心的冷漠。他一直在給自己标榜着人情世故,标榜着自己對身邊人的體貼入微,但今天事實擺在眼前,他才不得不承認——幾百年的宿命輪回,已經消耗了他原本屬于“人”的太多本性。
對于某些人來說,他已然成魔了。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成了別人的夢魇,成了別人的心魔。
大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
早上巳時一刻,展皓靜靜地坐在東院枯葉的房間裏。面無表情的臉上,一雙眼睛低垂着,手裏慢慢撫摸着小角兒的脊背。
昨夜仇朗行和崇蓮到家之後,展皓帶着他倆去探了玉涼山。因為下雨,林府周圍一片泥濘,某些應有的痕跡全都被沖掉了。鄭東說,昨天他布在林府外圍的人沒有看見林智桓他們出來,這就意味着林府下面有地道。但雨下得太大,他也沒辦法運功聽聲,查探地下空腔的走勢。無奈之下,只得無功而返。
回到家裏換了幹淨的衣服,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東院。枯葉的床上,幾只小貓咪依舊喵喵唧唧地擠作一團,小角兒俨然一副老大的派頭,獨自霸了枯葉的枕頭窩在上面。走近了看,展皓發現,這家夥居然拖了枯葉一件衣服墊在身下,小腦袋整個拱進衣襟裏,睡得惬意萬分,不省貓事。
心事重重之中,展皓臉上不禁露出了一個略帶苦澀的笑容。他摸摸小角的小身子,心道:你倒是有他的衣服呵,還能天天枕着睡覺,我卻把他整個人都弄丢了。
本來想着要好好護着他寵着他的。
小角兒窩在他的腿上,估計是覺得不舒服,還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他的衣擺。展皓回過神來,捏一捏它的小耳朵。窗外的雨下着,他心裏懸着,依舊沒個着落。
“少爺!”門外,鄭東突然急匆匆地跑了進來:“鐘叔回了,還帶了官府的人來!”
展皓不動聲色地擡起頭,眼神裏隐隐閃現出一絲亮光。他将小角兒放回枕頭上,鎮定地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叫崇蓮把張令已帶出來,還有,記得拿上那份拟好的供詞。”
展家大堂裏,鐘叔面帶疲色地靠在椅背上,一個頭發雪白的中年男人坐在他身邊,身形瘦削,穿着黑色的官服,正斂着眉眼靜靜地喝一杯茶。
展皓大步走進大堂,看見那人,眼神先是一頓, 随即帶着些訝異擡手握拳道:“展某心說來的是哪個官員,原來是仇少卿。”
對方擡起鷹隼一般的眼睛,将茶杯放下,站起身來也回了一個禮:“聽聞鐘老先生所說之事,展護衛本想親自前來,可惜開封那邊的謀反案尚未結束。在下本來在開封府作為大理寺官員監督着案件,但既然案子已近尾聲,鄙人又才疏學淺,幫不上什麽忙,于是就跟着鐘老先生來了這邊。”
這個頭發全白的中年人,正是當今大理寺少卿仇少白。他年少成名,說起來跟仇朗行還是一家的。兩人的太爺是堂兄弟,只不過到了這一輩,仇少白家裏人丁稀落,長輩盡去,兩家的來往便逐漸少了。
這邊廂剛寒暄完,那邊崇蓮就把張令已拖了過來。她走到仇少白身前,說話之前先給了他一張供詞,然後才涼涼地開口:“張知府的供詞都在這上面,已經畫了押了。仇大人仔細看看,這倆表舅甥能定些什麽罪的,趕緊定了,我好跟你們去抄他林家。”
仇少白見這姑娘眉眼之間森氣四溢,英姿勃發,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再看看周圍這些人,這幾個丫頭小夥,沅荷敏薇鄭東全靖,哪個不是眼銳如刀、氣定神凝的?仇少白心裏隐隐一頓,總感覺自己進了個了不得的地方。
默默腹诽着看完供詞之後,仇少白扭臉看了看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張令已:“這份供詞,張知府,你說的都是實話?”
“下官,下官……”張令已發着抖,悄悄擡起眼來看崇蓮。崇蓮居高臨下地對他冷冷一扯唇,大有“你敢否認我就一刀抹了你”的架勢。張令已看得渾身一軟,整個人都癱在地上,哀聲哭嚎着道:“是真的,都是真的!下官利欲熏心,犯下大錯,還請仇少卿看在下官主動招供的份兒上,多給下官說說好話,開開恩哪!”
一番話聽得崇蓮又扯唇冷笑,不過這次也懶得理他了,反正他已經認罪,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現在她就等着林智桓坐實罪名,拿到官府令,然後去抄他林家。
“照這樣來看,”這時候,仇少白在一旁拈着那張紙,垂着眼低聲地道,“林智桓現在有謀害人命的嫌疑,蘇州的于永林,還有藥店地下倉庫裏的那些幹屍。”
他擡起頭,眼裏帶着考量看向展皓:“不過展老板,你們說林智桓煉制毒藥用來害人,還用人試藥致死,這個可有證據?”
展皓靜靜地坐在對面的座位裏,雙眼鎮定沉煉地迎上仇少白的眼神,嘴角慢慢勾起了一抹帶着冷意的笑:“這個簡單。你帶着人去三條街之外的月華樓,那裏面焚着的熏香,全都加了從林智桓藥店裏産出來的禁藥。”
說着,他挑起眼睛,不動聲色地看向站在一邊的崇蓮。崇蓮也斜過眼睛,跟他短促地對視一瞬,随即又淡然瞟向了別處。
正午時分的月華樓,褪去了晚上時候的迷亂和淫靡,搖身一變,成了幢富麗堂皇的酒樓。巳時三刻,正是午飯時間,天依舊下着雨,但仍然有許多食客來月華樓吃飯,一時間是門庭若市,絡繹不絕。當常州知府魏竟帶着仇少白到那兒的時候,門口甚至還有幾個作坊老板在雨裏排着隊發牢騷。仇少白定定地聽了一下,聽到他們是在抱怨,說月華樓怎麽總是這麽多人,想進去吃個飯都找不到位置。
展皓站在仇少白身邊,神情漠然地捏着兩塊光滑的雨花石撚啊撚。樓裏面,辜月華看見他和魏知府帶着個白發人站在外頭,趕緊扔下客人奔出來招呼:“哎喲!魏大人,展老板,什麽風兒把你們倆給吹來了?”說完又瞪大眼睛看着仇少白輕聲贊嘆,“這位大人是誰啊,長得好生英武!”
仇少白擡手松松地握了一個拳,颔首道:“大理寺少卿,仇少白。”
一聽見這名號,辜月華的右眼皮就止不住地跳了一下。展皓清楚地看見她眼神裏閃過一絲慌亂,但立即又掩飾好了,臉上扯出個媚笑,一邊把他們迎進去一邊招呼:“哦,原來是仇少卿,久仰大名啊!仇大人今日前來,是來吃飯的麽?哎喲那您可找對地兒了,我們這月華樓啊,做的菜那叫一個美味,如果您喜歡,我們還有漂亮的陪酒姑娘……”
“辜老板,”仇少白淡淡地伸手在身側一攔,打斷她的話,“我們不是來吃飯的。”
“呃,”辜月華頓在櫃臺旁邊,雙手有些僵硬地垂下來,手指攥住了絲巾,“那,大人是要……”
這時候,一直跟在展皓身後的崇蓮側身走了出來。她笑笑地站到辜月華身前,将垂在臉龐邊的頭發往後一捋,一下子露出英挺潇灑的整張臉:“辜老板,還認得我麽?”
辜月華怔怔地看着她斜飛的長眉和平坦寬闊的額頭,以及她右邊發際線旁的那顆小痣……緊緊揪着絲巾的雙手陡然一抖,眼睛惶恐地瞪大,身子退後數步,“哐啷”一聲,碰翻了身後插着幾根孔雀羽毛的大花瓶。
昨天半夜,雨下得很大,月華樓裏來了一個年輕的公子。那位公子很英俊,帶着幾個随從,喝得有些醉了,一進來就嚷嚷着要萬姝姑娘伺候。那時候動靜鬧得太響,而且對方來頭頗大,好似非富即貴的樣子,辜月華便親自下樓來安撫。她記得那公子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