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1)
家裏又來了個小孩兒,最高興的就是裴習了。他爹那邊正到紡布的關鍵階段,嫌棄他礙事,就把他扔了回來。吃飯時候這家夥拉着人家少司一頓唠叨,說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呀,家住哪裏?一會兒又問,你是不是要在這兒住呀?明天我帶你去玩兒啊,雖然我來了沒多久,但已經認識好些小孩兒了呢!
叽裏咕嚕叽叽喳喳,裴習講得眉飛色舞,飯也不好好吃,被鐘叔捏着耳朵教訓了好幾回。
少司有點兒怕這個漂亮的小哥哥,跟他說話只敢“唔”、“嗯”地應聲。方寧在旁邊拍拍她的腰,低聲責怪說怎麽這麽不懂禮貌。裴習倒不在意,豪氣地一揮手,大度地說:“沒事!女孩子害羞一點兒沒有錯!
展皓在一旁看着偷笑,心說這小子,小小年紀還會憐香惜玉了,這一點跟他爹倒是十成十地像。晃眼又想到這兩天李非常臉色一直不好,裴君榮別是又跟他嗆聲了。雖然自己也不怎麽待見李非常的人品,但是布莊那邊,他們倆一個主外一個主內,要是配合得不好,相處不和睦,最後坑的還是他這個大老板。
展皓喝着酒,默默地挑了挑眉毛。喝完一杯,放下杯子,擡起眼,對面的枯葉居然也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眼神裏似乎有些不高興。感覺到自己看他,這別扭的小狐貍還沒好氣地瞪了自己一眼。展皓忍不住扶額,心裏不禁越發感慨。
前些天救裴習時枯葉的面具被雨水泡得有一點壞,從漁場回來的當天晚上,展皓就吩咐了人給他打一個新的面具。那老匠人還叫小丫頭問他,要金的吶還是銀的吶?展皓杵在原地想一會兒,張口說我要一個花銅的,上面還要镂枯葉花紋。
然後,傳話的沅荷就見那老匠人臉上露出了一副驚愕的表情,像吃了只活蟑螂似的。當時沅荷還想這師傅是不是手藝不行啊?不就是個銅面具麽,至于這麽為難?後來回到家碰見裴君榮,一問才清楚,花銅這名字并不是指銅的種類,而是指銅具經過特殊工藝燒出來的淺色花紋。花銅紋出現的概率很小,可遇不可求,而且制作工期長,一個小物件就得大半個月的時間。展皓說要一個花銅面具,還說要越快越好,這還真是給人家出了個天大的難題。
不過不知道是展皓人品好,還是枯葉人品好,這事兒剛吩咐下去兩天,那面具竟然就做好了!照這樣看,那老師傅估計是用現有的花銅成品改制的……不過也顧不得這麽多了,沅荷一拿到面具就急忙小跑着給展皓送過來。想着這兩天看見岑大哥臉上的面具,破破爛爛的,軟趴趴的,襯得他一點兒都不帥氣了。
到了展皓房間門口,小姑娘一推門就看見自家少爺正靜坐在床邊閉着眼小憩。沅荷瞪一下眼睛,心說今天少爺回來得好早啊,在練功呢,要不要回避一下?剛想着退出去,展皓涼飕飕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你就進來吧,有什麽事兒別耽誤。”
沅荷吐一下舌頭,然後抱着面具邁着小碎步跑進來。到了床前,伸手獻寶似的把面具往展皓面前一遞:“吶,少爺,面具做好了,你看看。”
展皓高深莫測地睜開眼,眼珠子定定地轉到面具上邊兒,臉上波紋不興。沅荷撇着嘴翻眼睛白他,心說快接啊,手酸呢。展皓擡眼看她,無言地把面具接過來,揮揮手:“行了,做你的事去吧,順便把你岑大哥叫過來。”
“剛才我過來時沒看見岑大哥,”沅荷撅嘴,表情有些拽兮兮的,“飯桌正在收拾呢,他是吃到最後的,可是沒見着人。”
“是嗎。”展皓淡淡地應一句,手指在面具表面凹凸不平的花紋上輕輕撫過:“那行了,你先去吩咐人擡兩桶洗澡水過來吧。就以前我給昭昭弄的那種,不要熱水,有一點兒溫就好。”
沅荷“哦”一聲,聳聳肩,轉過身懶懶散散地晃走了。展皓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手裏的面具涼涼的,即使被沅荷抱了一會兒也沒有上升溫度。展皓拿着它細細地看,內裏柔軟冰涼的烏蛸蛇皮,下巴邊緣靠近耳下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暗扣。薄薄的銅面,花色是皲裂紋,淺青的紋路嵌在蒼銅的底色裏,随着枯葉狀的雕花紋路微微起伏着,非常大氣漂亮,又酷又拽。
小狐貍戴着一定很好看,而且也不會覺得重,不會覺得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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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皓垂着眼注視着手裏的面具,手指輕輕撫摸着,眼神越發纏綿柔軟。他已經在腦海裏想象出枯葉戴着這面具的樣子了,又冷又帥的小狐貍,左臉上貼着這個面具,眼睛細細長長地瞟過來。又或者是一張羞惱的臉,眉頭擰着,雙眼瞪得臭臭的,露出來的右臉頰被氣得微微泛紅,一向蒼白的嘴唇也罕見地透出血色。
不管哪一個都很可愛。
不過這家夥今天似乎又發脾氣了,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以前怎麽沒發現他這麽愛瞎琢磨?還有他面對小豆子的示好一臉目瞪口呆的樣子,真是……
展皓伸手揉一揉眼睛,嘴角忍不住勾了起來。他長長地嘆一口氣,阖上眼簾,不知怎的覺得有些疲累。不過心裏想着枯葉,整個胸腔軟綿綿的,疲累也成了一種別樣的惬意感覺,提醒着他,此時正活在當下。
當枯葉聽了沅荷的話進房間來找展皓時,看見的就是他蜷着雙臂,躺倒在床上熟睡的樣子。枯葉怔在門口,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做什麽,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無所适從地瞪眼看着床上的“睡美人”,心裏忍不住有些惱火:這家夥居然就這樣毫無防備地睡着了啊?!有人進來都不醒,萬一是居心叵測的殺手怎麽辦?這蠢貨!
枯葉窩火地站在原地躊躇好久,心裏還指着展皓能慢慢醒過來,可這家夥像是鐵了心要睡個好覺一般,愣是躺在被子裏一動沒動。
你爺爺,叫我過來就是看你睡覺的?!日,早知道還不如多練一會兒功夫呢,害得我趕回來。枯葉煩躁地撓了撓頭,轉過身剛想走出去,眼裏卻瞟見了一小塊帶着金屬光澤的物件。他愣了下,身子退回去,再往房間裏走兩步,就看清了展皓抱在手裏的那個東西。
只露出了一個邊角,但上面栩栩如生的枯葉花紋已經說明了它的身份。枯葉瞪着眼,怔忪地悄聲走過去,展皓依舊沒有醒,他的眼睛緊閉着,眼下罕見地透着些青黑。枯葉看見,眉頭不禁擰了起來。今下午明明看着沒有黑眼圈的啊,怎麽現在有了?再仔細看看,他的臉色似乎也沒有白日裏的好,血色有些褪,顯露出玉雕一般的凝白。平日裏嫣紅的嘴唇變成淺淡的粉色,鼻息很輕,呼吸之間的翕動幾乎看不見。
枯葉擰着眉看他,心裏隐隐覺得有些忐忑。他睡成這樣沒問題麽?這一動不動的樣子,怎麽看着這麽奇怪?
他這應該只是普通的入睡吧?應該沒有大礙……
想是這樣想,枯葉心裏依舊有些拿不準主意。不是他太疑神疑鬼,而是展皓這人實在是太特殊,很多時候根本不能用普通的判斷标準來衡量他。再加上他奇怪又複雜的身世,難以估計的詭異內功……這些都讓枯葉覺得無從下手。
明明只是個很簡單的事情。
枯葉糾結地杵在床邊,眼睛快把展皓的臉盯出一個洞了。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門外遠遠地響起了幾個人稍顯沉重的腳步聲。枯葉臭着臉出去一看,發現是下人們端着兩桶洗澡水過來了。兩個浴桶又大又沉,裏面裝了太多水,行走之間晃蕩不已,潑了好些出來,砸在地上“嘩啦嘩啦”好幾聲。
枯葉一看,毛都炸了,趕緊沖過去把他們攔住:“別!停下來,別進去!”
仆人甲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可……”一開口,面前緊張兮兮的枯葉就做了一個打斷的手勢:“小聲一點!”把人家給吓得,聲音瞬間變得蚊子哼哼一般:“少爺叫送來的呀,要洗澡呢。”
“你們少爺睡着了。”枯葉沒好氣地橫着個臉,顯然也覺得郁悶。仆人甲乙丙丁面面相觑一會兒,都有些驚訝:“怎麽這麽早,大少爺不是經常整夜都不睡覺的麽?”
“他整夜都不睡覺?”枯葉擰着眉瞪他們,語氣裏滿是不相信。幾個仆人紛紛點頭,你一言我一語地小聲爆料:“在常州還能睡一下,在這兒壓根兒睡不着,就閉着眼躺一會兒,燈一點就是一晚上。”
這下枯葉徹底地默了。他冷着臉一言不發地站着,弄得那幾個下人都憋着氣不敢說話。半晌,枯葉悶悶地擡起臉,喉嚨裏發出聲微弱的喪氣聲,轉臉對他們低聲說:“把一桶水擡回去,另一桶放我房間裏,你們少爺……先別讓他洗澡了,明天再洗吧。”
“啊,好。”對于枯葉這個決定,幾個仆人都沒有異議。洗澡什麽的,在少爺罕見的睡眠面前算個屁啊,而且少爺親自指命的第一護衛大人此時臉上一副“你們誰敢吵醒他我就滅了誰”的表情,這種情況下還是先圓潤滾走吧……
于是其中的兩個人就扛着一個浴桶“吭哧吭哧”跑走了,另外兩個把另一桶水放到枯葉房間裏之後也拍拍屁股溜之大吉。枯葉看着他們跑出院子,再把院門好好地關上,剛才一直繃着的呼吸這才慢慢順暢了起來。
他郁悶地呼一口氣,轉過身慢吞吞地往展皓的房間走。
展皓依舊維持着那個姿勢,連衣服的褶皺都沒有改變。枯葉有些糾結地看了他一會兒,想到他這兩天都是風塵仆仆的,還是決定給他擦個臉。
到自己房間裏拿了毛巾和臉盆,枯葉伸手到浴桶裏想打水,但手一接觸到水面他就愣了——這是溫水,有點涼涼的,一點兒都不熱。
枯葉怔了一瞬,腦袋懵懂之時,想到這應該是展皓吩咐的。現在天熱了,再洗熱水的話實在是太折磨。不過這水雖然帶着些許溫度,可擦到手上又有一種涼絲絲的感覺。他疑惑地把手舉到鼻子下面,随即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氣。
是加了薄荷汁的洗澡水。
不得不說,做事細致到這份兒上,展皓也算是個能人了。枯葉是個什麽話都憋在心裏的人,可這家夥愣是能注意到他的所有喜好,并且執行得無微不至。這份體貼讓枯葉感到深刻的心虛,腦子裏亂七八糟糊成一團。一個小枯葉在亂麻裏背着手焦慮地走過來走過去,說着“這不行這不行”。
你和他非親非故,卻欠他這麽多,這不行。
枯葉咬着唇,一時間心裏忿忿的,心煩意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他長這麽大,第一次感覺到這種程度的心理負疚。當年小四子都沒能達到這個級別,今天卻被展皓做到了。
而且,他對這兩人的負疚感還不一樣。他對小四子,嚴格來說應該是自慚形穢,就像一個髒小孩看見一個幹淨的漂亮寶貝一樣,小四子的純真令他無地自容。但那種感覺讓他心甘情願,因為那是事實,人力改變不了,他只能接受。但是展皓——面對展皓,他一直都有一種莫名的氣憤之感。
這感覺很難形容,就像,就像卯足了力氣,卻打到一團棉花上一樣。展皓很完美,他不依賴任何人,不缺任何東西。枯葉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享受着展皓的恩惠,但卻沒法兒回報,因為他沒有什麽可以作為回報。
他什麽都沒有,而展皓什麽都不缺。
一想到這個,枯葉就會覺得憤懑,就會覺得煩躁。當被施予者的感覺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但是事實就是這樣。
看着手裏的毛巾,枯葉越發覺得喪氣。他忍不住垂下頭趴到桶邊上,擰起眉,呼吸逐漸變得艱難壓抑。半個銅盆浸到了水裏,水的浮力托起些許重量,讓他的手指覺得輕松,卻又不如沉重來得踏實。
展皓還在那邊睡着,手裏抱着要給他的新面具。雖然只露出了一角,但是枯葉看得出它很漂亮,漂亮到……與其說是個裝飾,是個掩飾,倒不如說是件藝術品。
然而,這件藝術品是展皓叫人做給他的新面具。
真是暴殄天物。
枯葉弓着身子,無聲地哂笑兩下,然後慢慢擡起了頭。他垂着眼,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呼吸也不是那麽自如。欠人恩情的感覺終究是不好,而且這恩情的賬還糾纏得有些難辦。枯葉蹙着眉,半晌,臉上浮起一個短暫的冰冷苦笑。
他把銅盆一松手扔進浴桶裏,自暴自棄似的把毛巾浸到水裏胡亂擰了兩下。擰好毛巾,他呼吸壓抑地靠在浴桶邊上,身體僵硬着,眼神糾結,似乎在做什麽艱難的抉擇似的。
半晌,枯葉繃着臉一轉身走了出去。他直直地走進展皓的房間裏,快步走到他床前,然後将擰成一團的濕毛巾抖開。展皓依舊睡着,面容疲憊,形容消瘦。枯葉咬着唇瞪着他,心裏衆多煩亂情緒之中,又緩緩生出了一股難受。他蹲在床前躊躇半晌,眼神游離幾個來回,緊繃的手臂終究是漸漸松弛了,身子也慢慢變得無力。
大債主展大少。
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了你的!枯葉心裏忿忿地啐一聲,拿着毛巾郁悶又煩躁地貼上了他的臉頰。表情盡可能臭,動作卻盡可能輕,狐貍的性子永遠都是這麽言不由衷。濕潤的毛巾慢慢擦去展皓臉上的些許汗膩,擦去四處奔走的仆仆風塵……他在睡夢裏似乎覺得舒适,本來有些繃緊的眉頭緩緩地舒展開來,枯葉聽到他發出了一聲沉緩綿長的呼吸,身體也往被子裏沉了幾分。
枯葉攥着毛巾,頗為憤懑地瞪着展皓,好一會兒才擰巴巴地站起身。他臭着一張臉把床上疊着的薄毯抖開,蓋到展皓的身上。動作看着粗魯,可薄毯下落之時姿态輕飄飄的,天知道這別扭狐貍灌了多少內力在上面。
走之前,枯葉還沒好氣地狠瞪了一眼展皓懷裏的那個面具。瞧他抱得跟寶貝似的,沒準是他自己喜歡,于是舍不得了。哼,你就抱着吧,老子才不稀罕!
擰巴巴地想完,枯葉揮手熄了燈,臭着臉把門無聲地合上了。離開的腳步沒有聲音,只有屏着的氣息令人難以察覺地遠去,連帶着一顆壓抑跳動着的心。
黑暗裏,熟睡的展皓慢慢睜開眼,嘴邊浮起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他早就醒過來了,枯葉沖出去攔住那幾個下人的時候他就醒了。之前展皓确實感覺到疲憊沒錯,他自己也訝異一開始的突然入睡,但良好的開端并不意味着良好的過程和結局。
他的睡眠從來都是虎頭蛇尾的,要不就壓根兒沒頭沒尾。
确實,展皓一直很渴望混沌的深眠,不過只有今天,他覺得醒來了真好。
懷裏的面具依舊很涼,抱了這麽久,也沒見它暖和多少。展皓窩在被子裏,輕緩地眨眨眼,然後笑笑地吻一下面具眼眶的部分,接着心滿意足地阖上眼簾。
人非物,物非人;物無心,人有心。
這就夠了。
夜很沉。
最近這些年,枯葉已經很少做夢。
練武之人大多身體強健,氣神沉凝,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即使是在沒有意識的時候。其實,有時枯葉會希望自己做一些夢,夢境這種東西,雖然是虛的,但多多少少能給人一些自欺欺人的安慰。
從出生到現在,枯葉記憶最深刻的夢境是小時候的一個夢。那時候他十歲,大哥十七歲,岑經七歲。
小時候的他是經常做夢的。那時候要逃命,成日裏東奔西跑,不能好好休息,連飯也吃不飽,身子自然就虛。要是岑離只帶着他一個小孩兒還好,偏偏他還有個弟弟岑經。岑經比他小三歲,在現在看來沒什麽,他現在廿四,岑經也就廿一喽。但是放在以前,這差別就大了。
十歲的孩子和七歲的孩子是不一樣的。在岑經還能撅着嘴跟大哥撒嬌的時候,他已經得幫着提東西挖野菜了。
岑別讨厭岑經,不僅是因為他倚小賣小,而且還因為他陰險狡詐。岑經總是盡最大的努力霸着大哥,裝病裝累裝哭,有時候還會污蔑他。雖然大哥知道這些小孩兒的把戲,但總也不拆穿,笑一笑哄一哄就過去了。他知道大哥并不是不愛他,只不過依舊會覺得憋屈,會想為什麽自己不是年紀最小的那個。
有一天傍晚,大哥跟着人出去了,岑經下午拉了肚子在床上躺着。他們那時候是躲在一個村子裏,村子裏有戶人家的屋牆被雨水浸了,怕坍塌,于是搬到了別處,大哥就帶着他們住了進去。雖然當時小岑別被攝魂術迷惑着,但是他記得很清楚,那房子附近有一戶人家,一對夫婦帶着三個小孩兒,一個女兒兩個兒子。
他甚至記得那個大一點兒的男孩嘴邊有一顆小小的痣。
那個傍晚,除了他自己,誰都不會知道,有一個半大的枯瘦少年扒在人家的窗邊,雙眼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飯桌。飯桌上的菜也算不上豐盛,兩個小菜,葷菜只有一只白水雞,不過對常年吃不飽肚子的小孩兒來說已經算得上是盛宴。那個時候,饑腸辘辘的小岑別幾乎是屏着氣,看着那個髒兮兮的男孩子揪着肥美的雞腿囫囵地塞進嘴巴裏去。那只雞很肥,肥到一口咬下去,金黃的油水都會濺出來。小孩兒吃得粗魯,他身邊的婦人一邊輕聲埋怨着,一邊用袖子擦去他嘴邊的油漬。
就是那一晚,岑別做夢了。
不是什麽有內涵的高雅事物,他就是夢見自己在吃東西,很多很多好吃的。岑經沒在,這讓他覺得非常高興。大哥坐在一旁微笑着看他,見他吃得急了,還會伸手給他拍一拍。
大哥的綠眼睛很溫柔,很澄澈。他記得岑經曾問過大哥,說以後會不會跟大哥一樣有一雙綠眼睛?當時大哥笑了笑,然後擡眼淡淡地瞟了他一下。
第二天起床時,岑別發現大哥已經回來了。他躺在冷硬的床上,看見大哥坐在桌子邊,正教岑經背幾句陌生的口訣。岑經正對着他,見他睜開眼,臉上便露出一個得意的笑。
于是,本來想跟他們分享的夢境,就這樣憋在了心裏。
後來長大了,枯葉想起那些事情,才明白,大哥一開始就沒有準備讓他繼承岑家。他有一個機靈又聰明的弟弟,脾氣也更乖巧懂事。大哥也許沒想過要偏心,可是在兄弟之間,一碗水終究沒辦法端平。
可愛、機靈又乖巧的人,永遠是更讨人喜歡的。
這個道理他懂得太晚。
第二天醒來,枯葉還被禁锢在關于兒時的夢境裏不得脫身,眼睛大睜着,茫然地望向床帳頂。
天色已經大亮,窗外的鳥叫很清脆——今天也是個好天氣。
但是枯葉覺得高興不起來。或者說,他沒有哪一天是高興的。他有起床氣,睜眼之後看見任何東西都會感覺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愠怒,尤其是看見別人沒心沒肺的笑臉。
枯葉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夢到小時候的事,而且還夢見了那個饑餓的夢境。來展皓這裏之後,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想起大哥和岑經了。這一次想起,顯然也沒有帶來愉悅的感受,反而讓他的起床氣更加嚴重。
郁悶升級的感覺很令人煩躁。
枯葉慢慢擰起眉毛,又閉上了眼睛。他臉上露出了十分厭惡的神情,不知是厭惡無情的兄弟,還是厭惡想起他們的自己。枯葉咬着唇,手上忍不住用了地捶了一下床。床頭不知放了什麽東西,被床板的震動彈了一下,然後掉到地上,發出“哐啷”的一聲。
枯葉愣了一會兒,蹙着眉側身出去,發現是昨晚展皓抱着的那個花銅面具。
展皓進來過……他什麽時候進來的?
伸手将掉在地上的面具撿起來,枯葉臭着臉對着它吹了吹。面具很涼,裏面的鱗皮涼,外面的銅雕也涼。枯葉挑着眉毛,忍不住把面具放到臉上貼了一下,手指習慣性地在耳下一撥,鱗皮瞬間一緊,整個面具嚴絲合縫地吸在了他的臉上。
非常精巧,非常合适,簡直就像長在他臉上的一樣。
這讓枯葉覺得很是疑惑。他不記得最近自己有把舊的面具給展皓,可展皓叫人做的這個新面具怎麽這麽合适?他到哪裏弄的模子?枯葉瞪着眼,坐在床上扯了兩下嘴角。面具随着臉上的肌肉動了兩下,之後依舊牢牢地貼着,沒有移動分毫。
這個展皓,還真是滴水不漏。
大堂裏,展皓早已經起來了,現在正被明櫻仲蘭兩個小丫頭一前一後地擺弄。
李非常和仇朗行都在,崇蓮在一邊坐着嗑瓜子。明櫻正拿着一個漂亮的腰封往展皓腰上綁,展大少懶散地平擡着雙手,垂着眼無奈地道:“不就是個小宴會,至于這麽大張旗鼓麽。我衣服夠多了,用不着再做了。”
“你閉嘴!”明櫻毫不留情地白他一眼,然後把腰封扣上。展皓臉上露出個短暫的委屈表情,連帶着還聳了聳肩。明櫻拉着他左看右看,一會兒眉毛訝異地挑起來:“少爺,怎麽你瘦了點兒?”
聽她這樣說,展皓也覺得驚奇:“是麽?”伸手捏捏自己的腰,似乎也沒怎麽瘦啊。仇朗行在對面喝着茶呢,這時候陰陽怪氣地笑,說:“哎,為伊消得人憔悴啊,衣帶漸寬終不悔,哦?”
展皓和鐘叔無言地轉臉看向他,看見他臉上欠扁的笑容,然後都選擇了無視。
明櫻埋着頭把展皓的腰封取下來,用手指掐量着嘀咕:“這個暗扣靠後了一點兒,得再緊一些。李掌櫃,另外一套衣服也是照着這個尺寸做的嘛?還是……李掌櫃?”她兀自說了一會兒,見李非常沒答應她,于是疑惑地又喊了一聲。
一邊傻坐着的李非常沒什麽反應,這兩天他的心情不大好,臉上看着臭臭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展皓若有所思地瞅他一眼,又跟鐘叔對視了一下,然後挑着眉涼涼地說:“李非常,裴師傅那邊怎麽樣了?”
聽到裴君榮的名號,在場的人都看見李非常的臉色白了一下。他僵着身子,有些勉強地擡起臉,沖着展皓扯了扯嘴角:“還差最後一步,今晚上就能弄好了。”
展皓定定地看着他,良久,臉上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李非常被他這眼神一看,忍不住白着臉瑟縮一下,随後慌亂地低下了頭。
估計還是發生了什麽吧。雖說這倆人兩看相厭,但世間最不能抗拒的就是造化弄人。有時候對方明明是自己最讨厭的那一型,可偏生最後還是撞到了人家身上。
展皓悠悠然地收回眼神,伸手開始解身上的新衣服。
不過嘛,這倆家夥雖然算不上十惡不赦,但到底也不是良人。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可以說是報應不爽,實在沒必要同情,惡人終須惡人磨。
瞥眼看着臉色蒼白、神情狼狽的李非常,展皓臉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哂笑。他大大方方地當着幾人的面把長衫脫下來,展平了托在手上遞給仲蘭。明櫻随即從外面拿進來一件蟹殼青色的衣服,上面繡着繁繁複複的花紋。好看是好看,但是展皓看着眼花,腦仁疼。
明櫻一眼看出展皓的抗拒之色,說所有話之前先瞪他一眼,然後不由分說地拉起他的雙臂,把衣服往他身上套:“少爺你別給我擺出這種臉色!你明天參加的可不是什麽小宴會,狄老爺連洞庭湖莫家的老大都請來了!像你平常穿的那麽随便,本來就招人恨了,這回不表示點兒态度怎麽行!”
展皓無辜地挑起眉毛,嘆着氣道:“莫愁也來啊……”說着,視線轉向仇朗行,“你姐不是有身子了麽,怎麽他不陪着,還跑到這兒來?”
“他陪着啊,”仇朗行窩在椅子裏擺出一張無辜臉,“我姐也一起來。”
展皓沉默地看着他,半晌,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等枯葉梳洗完畢拿着面具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詭異的情景。展皓垮垮地張着手臂,一臉無奈地任明櫻在他腰後調整着腰封,仲蘭在一旁轉來轉去地看。鐘叔、崇蓮、李非常和仇朗行像觀衆一般排排坐在他前面,一個平和,一個淡定,一個心不在焉,一個賤笑鬼鬼。
展皓看見枯葉,臉上即刻綻開一個笑容。他張着手,下巴對着枯葉挑了挑,低聲說:“怎麽不把新面具戴上?”
枯葉站在門口看着他,确實是有些愣了。他第一次見展皓穿得這麽講究,而且還把一貫松散的頭發也給梳好了。他随性風流的臉此時全都露了出來,比起平時顯得更加精神。這樣看上去,還真有點兒英氣逼人的氣勢,以往藏起來的鋒芒顯露出了一些,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刀。
有點兒沒法招架。
枯葉板着一張臉,有些不自在地別開了腦袋。心裏壓抑着情緒,連帶着手裏的動作都加重了些,把冰涼的面具捏緊了。展皓凝神注視着他的動作,視線順着他僵硬的手臂滑到面具上。明櫻和仲蘭有些茫然地也看向他,對面的鐘叔淡淡地垂下眼簾,仇朗行的眼裏則露出了戲谑的神情。
“怎麽不戴新面具?”展皓低聲開口,聲音裏的細膩和柔情不甚明顯。枯葉僵着身子,又別了別腦袋,語氣又臭又硬:“不想戴。”
見他們這樣,對面的仇朗行眨巴一下眼,無言地站起身往外走,同時嘴裏低聲嘟囔:“乖乖,我還是先走吧。”這別扭得,讓人看着都牙酸。
展皓垂眼不語,臉上倒也不急。枯葉兀自擰巴一會兒,繃着臉走過來把面具放到了桌上,顯然是不要。他剛轉過身準備離開,鐘叔端着杯茶在邊兒上悠悠地出聲了:“小岑,你過來,鐘叔有話對你說。”
枯葉背對着他停住,僵立一瞬,随後面色郁郁地轉過了身。鐘叔不緊不慢地用茶杯蓋一下下刮着茶沫,半晌定定地擡起眼,盯住他的臉。兩人一個眼神躲閃,一個目光灼灼,對峙半晌,鐘叔不緊不慢地放下茶杯蓋,手掌突然在桌上用力地拍一下,“啪”一聲巨響,同時嘴裏惱火地大吼:“給你了就是你的,叫你拿你就拿着!婆婆媽媽磨磨唧唧,什麽江湖第一殺手,我看是第一娘兒們!”
這罵辭實在太不好聽,枯葉瞬間瞪大了眼,滿臉難以置信的隐忍怒氣。鐘叔氣咻咻地也瞪着他,恨鐵不成鋼似的:“這面具是我盯着手下人幫你做的,你連鐘叔這個面子也不給?!好心當成驢肝肺,白心疼你!”
枯葉渾身僵硬,瞪大的雙眼硬撐着眨動兩下,最後還是忍受不住鐘叔控訴的瞪視,抿着唇忿忿地別開了臉。
倆丫頭在一旁吓得大氣都不敢出,崇蓮和李非常在一旁坐着,顯然也是被吓到了,只不過崇蓮更加淡定一些。展皓靜靜地放下手臂,一動不動地看着枯葉僵直的脊梁。他知道鐘叔沒有生氣,這兩句吼,不過是替他扮黑臉罷了。他不是很清楚枯葉在別扭什麽,不過看他剛才的表情和眼神,這次……估計不那麽好哄。
大堂裏橫亘着尴尬的沉默,所有人都沒有出聲。仇朗行在走廊的柱子後面屏着氣窺視這邊,心裏炸炸地蹦跶:哦哦哦哦哦!吵起來了吵起來了,枯葉憋不住要暴走了!
就在仇朗行幸災樂禍準備看枯葉發飙的時候,僵硬着的狐貍仔居然伸手把面具拿回去了!鐘叔見他繃着下颌,努力憋着情緒,抓過面具就往外走。他靠在椅子裏,也不急,眼看着枯葉走到門口,才又老神在在地開口:“等等,你給我回來,我還有東西給你。”
說着,鐘叔朝明櫻伸了伸手,明櫻會意,轉身小跑着往外邊兒去了。枯葉硬邦邦地杵在門口,心裏又煩躁又憋屈又郁悶的,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兒。鐘雲德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之後視線又轉到展皓身上。展皓的眼神有些無奈,跟他對視着,微微搖了搖頭,意思是別把小狐貍逼急了。鐘叔淡定地挑一挑眉毛,不緊不慢地催促:“叫你過來呢,杵在那兒幹嘛?怄氣也不是這麽怄的,你都多大了!”
枯葉擰着身子站了半晌,咬牙切齒的。聽話過去嘛,似乎有些丢面子;不過去嘛,好像又有些不識時務。正別扭地猶豫着,冷不丁身後鐘叔又催促一句:“嘿!你還真生我氣啦,你是三歲小孩兒啊?快過來!”
誰小孩兒,我快廿五了我還小孩兒?!枯葉覺得自己快被這老爺子整死了,扁着嘴巴,轉身窩火地悶着頭撞過去。鐘叔見他悶頭悶腦地沖到自己眼前,滿是皺紋的臉上忍不住扯起一個笑容。
哎,小孩兒就是小孩兒,不管以前經歷過什麽樣的事,一碰見難堪的情狀依舊會控制不住地炸毛,啧,比少爺好玩兒多了。鐘雲德滿意地摸一摸下巴,然後接過一旁明櫻遞上來的木盒子,伸手塞進枯葉的懷裏:“喏,看你的衣服都舊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