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 (1)
展家在蘇州府只有一幢酒樓。
酒樓名為珑柏居,兩年多以前開業,展皓一直等到它的運營走上正軌之後才離開江南。此後一直是鐘雲德在打點酒樓的生意,那一年多,他幾乎沒有回過常州,天天帶着鄭東和崇蓮在蘇州府大大小小的生意裏跑來跑去。
最近這一年,蘇杭商界的龍頭老大狄德慶越來越喜歡在珑柏居吃飯,蘇州的百姓經常能看見他坐在三樓雅間的窗邊,有傳言說他是在等心上人回心轉意。
據說,他的心上人當年是蘇州的花魁,狄老爺在買了人家初夜之後便始亂終棄。對方心碎欲絕,欲懸梁自盡卻被好心人救起,從此以後性情大變,遠走他鄉。也有人說,他的相好其實是他家的一個仆人,而且還是個男子!狄家老太爺知道這件事之後勃然大怒,将那仆人打得奄奄一息,然後扔出家門,騙狄老爺說那人死了,還逼着他娶親。可惜狄老爺情根深種,大病一場,幾乎救不回來,花了很多錢才堪堪撿回一條命,但從此種下了心結。
雖然坊間裏這樣傳,但當年具體是怎樣,如今,恐怕也只有當事人才能說清。
一下馬車,展皓便看到了狄德慶。他穿着烏金花紋的長衫,負着手,在兩個便裝護衛的陪同之下正慢慢踱進珑柏居。枯葉攙着鐘叔随後走下來,鐘雲德擡頭一看見那個蒼虬有力的背影,臉色“刷”一下就黑了。
展皓有些無奈地看着鐘叔,安撫地笑着說:“鐘叔,你別這樣嘛,太明顯的話會被別人看出來的。”
鐘雲德撇頭冷冷地哼一聲,袖子一甩,兩個手也負到身後,大搖大擺地直直走了過去。仇朗行鬼頭鬼腦地藏在展皓後面,一邊瞪着眼一邊唏噓:“啧啧,師父好霸氣!哎哎展皓,你說等會兒狄老王八會不會被師父撞在地上翻不過來?”
展皓面無表情地扭頭瞥他一眼,不鹹不淡地道:“誰教你這樣稱呼狄老板的?”
仇朗行有恃無恐地嘻嘻笑:“我師父呀!師父就是這樣教我的,說我不這樣叫他就不帶我做生意。”
展皓默默地盯了他一瞬,随後轉臉看向鐘叔那邊。只見老爺子不言不語風風火火地沖進樓裏,狄德慶正要上樓梯,卻被他一步搶先了去。那兩個護衛本來看見他了,可是又不知道該不該攔,正想詢問一下主子,結果一晃眼就被鐘雲德毫不留情地擠到了一旁。
狄德慶怔在樓梯下面,一時間有些愣愣的。鐘雲德冷着個臉,背對着他一路目不斜視地走上去。上了二樓上三樓,轉眼間就沒了影兒。
展皓站在門口默默地嘆氣,一時間也不知道該無奈還是郁悶。他站在原地調整了一下表情,正想進去跟狄老爺子打個招呼,恍然間又感覺枯葉似乎一直沒有動靜。轉頭向後望,展皓看見他家狐貍仔正杵在馬車前面盯着對面酒樓呢,眉頭微微擰着,面色有些嚴肅。
“你看什麽。”展皓走到他身邊,微微把上半身朝他傾了傾。枯葉扭頭看他一眼,音調沉冷地說:“對面那個酒樓,是燕家的吧?”
展皓擡眼看看那挂着“闕頂”二字的豪華酒樓,嘴角幾不可見地勾了一下:“你怎麽知道?”
“哼,”枯葉冷冷地在喉嚨裏哼一聲,下巴朝那邊挑一下,“剛才燕家的大少爺就在二樓盯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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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這樣說,展皓把眼睛眯了一下,視線在對面酒樓上停留得稍微久了一些,但眉眼之間還是興趣缺缺的模樣。末了,他伸出手把枯葉一拉,滿不在乎地說:“走了別杵着了,進去吃早飯。”說完,拽着人家就往裏面走。
現在是早上,雖說吃飯的客人不是很多,可大半的位置也已經有了人。枯葉沒想到到這厚臉皮的家夥居然就這樣在衆目睽睽之下拉着他走……哎?好像有哪裏不對?這家夥以前似乎也在大庭廣衆之中拽過他兩次?瞪着眼琢磨之間,展皓已經笑嘻嘻地把他拉到了狄德慶面前。
狄老爺子一開始是只注意到鐘叔的,但是對方走得太快了,眨眼間就沒了影子。鐘雲德一般不會在外邊一個人出現,狄德慶扭臉往外一看,就看到了站在門口對着他嬉皮笑臉的仇朗行,還有枯葉和展皓在馬車旁排排站的背影。
狄德慶心裏想,展皓這小子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今天還真是巧,一碰就碰見了展家好幾個重要的人物。他本以為展皓身邊站着的那人是李非常,因為身高挺像,加上李非常又是展皓的布莊掌櫃。只不過印象裏那小子注重打扮,應該不會穿得這麽樸素……一身黑?而且還是最普通的布衣樣式。
待展皓拉着枯葉走過來,狄德慶這才看清那不是李非常。這個小夥子臉色蒼白,下巴尖削,僅露出來的右臉看着有些熟悉。他手下的大護衛看見枯葉臉上的面具,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身子倏地繃緊了,緊張地湊到他耳邊說:“老爺,展老板身邊那人是當今江湖上的第一殺手枯葉!”
“枯葉?”狄德慶喃喃低語一聲,心裏沒有怎麽緊張,只是覺得有點兒疑惑。在他的心裏,展皓這小孩兒雖然看着有些神神秘秘,但終歸是個好孩子……怎麽身邊帶着這麽個危險的人物?啊,之前在漁場也是。那天的場景太過詭異,讓他一下子想起了以前常州府那邊的傳言,鬼孕而生的小孩兒,成天陰氣沉沉什麽的。那時候他也就當做是孩子之間的排擠不合,一笑置之了。可現在看來,這個年輕人确實不大尋常。
展皓拉着枯葉走到狄德慶面前,笑笑地伸手作揖:“狄老板好興致,這麽大早就來光臨珑柏居,晚輩真是受寵若驚。”
狄德慶負着手,臉上微微地凝出一個淡笑,眼神裏意有所指:“展老板今天心情不錯。”
展皓眉眼笑得彎彎的,手作完揖放下來,往後一伸,又攥住了枯葉的手腕。枯葉在後面黑着臉,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要忍住,這厮好歹是個老板,況且這麽多人看着,把他甩開的話就太不給他面子了。狄德慶擡眼看了看滿臉冷硬憋屈的枯葉,眉毛隐隐一挑,嘴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
展皓也悠然地笑着看他,另一只手往樓上一送,不慌不忙地道:“前幾天捕上來的江魚還留着幾尾最好的,狄老板請。”
狄德慶定定地朝他颔了颔首,随後慢悠悠地往樓上走去。身後兩個侍衛跟在主子後面,但都隐隐盯着枯葉看,一時間腳步移動得有些遲緩。枯葉自然是注意到了他倆的目光,本來不想搭理,可這倆傻缺看得未免太明目張膽,加上展皓又攥着他的手,一時間整個一樓的視線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這讓枯葉不禁有些毛了。展皓倒也罷,總是被他拽來扯去,再多兩次估計也就習慣了,可這兩人是要鬧哪樣?自己得罪過他們麽?想着,枯葉就臭着臉,擡起眼冷冷地瞪住了他們。面對着滿臉森冷寒氣的枯葉,那倆護衛霎時間身子一僵,臉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緊張的神色。
展皓瞥眼看了看自家炸毛的小狐貍,手上輕輕一拽……枯葉磨了磨後槽牙,這才沒好氣地把眼神收回來。對方身子一松,恍惚間呼吸暢通了,随即後背竄上來一股後知後覺的涼意。展皓笑笑地看着他們,催促似的往樓梯上走了一步,他倆這才從驚懼中反應過來,趕緊轉身往樓上走。
到了三樓雅間,狄德慶站在門口靜靜地等着他們,房間裏,茶和一些小點心已經擺好了。展皓拽着枯葉不緊不慢地走到他面前,眼睛有些悠閑地眯着,聲音也是稠稠的:“聽說狄老板喜歡吃三黎魚,現在是早上,要不要叫廚子給做一碗魚片粥?”
“展老板,不必費心招呼了。”狄德慶面色和氣地回一句,眼神溫厚:“我來這兒的次數怕是比你都多,這兒有什麽菜,我比你都還要清楚呢。”說着,他慢慢踱進雅間,回頭平靜地望展皓:“剛才鐘管家不是上樓去了麽,你們這麽早來,有事要商量吧。不用費心招呼我了,你去吧,別讓長輩久等。”
聽了這話,展皓定定地擡起頭往樓上看,就見四樓欄杆邊兒上,鐘叔穿着灰衣的身影一閃,剛剛的話顯然是都聽進了耳裏。展皓收回視線,目光又落到狄德慶沉着平和的臉上。對方已經在矮幾前盤腿坐下了,此時正端着個杯子靜靜地喝茶。寬大修長的手指,上面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枯瘦的皺紋。他的眼角也已經松弛了,三條深刻的魚尾紋沿着皮膚爬向太陽穴,頭發花白。
看起來比鐘叔要老一些。
根據展皓掌握的信息,當年這倆老人家相識,相愛,是在狄老爺子二十剛出頭的時候,那時鐘叔剛十六歲。
如今,鐘叔五十四了。
當年他們之間的糾纏過往,展皓知道個大概,不過對于他們确切的心境變化,确實是不大清楚。但即使知道來龍去脈,他也無從評價這倆人的愛恨情仇……展皓只是隐隐地感覺有些遺憾,有些感嘆。
如今他們都是獨身未娶,跟對方這一耗,就耗了半輩子。而且看這形勢,估計還得繼續耗下去。
在一起是有多麽難啊。
天色漸漸接近中午,鐘叔盤腿坐在矮桌邊,拿出展家名下各個産業的賬本和仇朗行一一查對,展皓不動聲色地看着,不時點着某幾個賬目細細查看一下。枯葉百無聊賴地靠在窗邊,遠遠地看着他們對賬單,一列一列的賬目,寫着都是長長的數字。
不一會兒,幾個下人陸陸續續地把午飯端了上來。
飯桌就擺在窗戶旁,枯葉挑眉看看,發現端上來的菜裏面有醬雞翅!登時就覺得餓了。可垂眼看看依舊埋頭幹活兒的那三個人,他們埋着頭專心致志,不時低聲交流一兩句,一副完全不打算吃飯的模樣。枯葉的眼神不由得有些怨念,嘴唇難受地抿兩下,擰着眉頭克制地別開臉往外望。
對面就是燕家的闕頂樓,雖說客人不及珑柏居的多,但也算熱鬧興隆。枯葉盯着剛才燕衡站着的地方看,心裏越發覺得不爽快。燕家這些人對展皓的執念未免太深了些,大兒子就不說了吧,小兒子居然也跟着陰魂不散。之前還聽鐘叔說了,燕老爺這些日子老是往狄德慶那兒跑,估計是為了自己兒子打探口風來的。
其實在上兩輩,展家和燕家還是頗為交好的。燕老爺原來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是大夫人生的,性子溫厚沉定,當年很受老太爺器重,與展天行的交情也很好。可惜後來大夫人病重去世,斤斤計較的二夫人便天天吹耳旁風,硬是把自己兒子扶正了。本來人家也沒計較,覺得誰當家都行,可後來不知怎的,一向潔身自好的燕大哥居然患上了花柳病,還被一些有心人傳得人盡皆知。老太爺覺得丢臉,一氣之下就把他軟禁了起來。
展天行曾數次上門求情勸告,說一定是有人從中陷害造謠,可每次都被二夫人尖着嗓子嗆出來。後來時間拖得久了,燕大哥的病情越來越重,最後不治身亡。
至此,展家跟燕家也就徹底斷了交情。
這些往事枯葉是不知道的,老一輩的事情了,在衆人嘴裏傳來傳去也已經說爛了,自然沒有人再提起。所以他就覺得燕家實在神神叨叨,毛病不輕,為個雞毛蒜皮的情愛就把展皓這樣的家夥給惹了,活該被整。
不一會兒,一整桌菜已經盡數上滿,枯葉郁悶地撇嘴看那三個人,居然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展皓本來埋着頭不知道在看什麽呢,突然間悄無聲息地擡起眼簾瞟了他一眼。看見枯葉臉上心煩難耐的神情,他眼睛一彎,莫名露出個淡淡的笑容。
枯葉倚窗環着胸瞪他,展皓缱绻地眨眨眼,一會兒伸出手指笑笑地做了個“噓”的動作,意思叫他再等等。
哼,等就等呗,餓一會兒也死不了人。枯葉撇臉又往外望,髋骨靠着窗臺。過一會兒似乎覺得哪裏不對,于是環在胸側的手臂松下來一點,手指捏了捏腰上的肉。啧,怎麽好像胖了一些?再捏捏……真的胖了,原本瘦韌的腰上能捏出一小層皮肉了,以前可是硬邦邦什麽都捏不出來的。
意識到這個事實,枯葉本來就不大高興,這下更是煩悶。此時樓下面車水馬龍,狄德慶帶着護衛剛剛離去。上馬車前,那個大護衛還擡頭朝上面望了一眼,顯然是對枯葉心有餘悸。但這悲催的小夥子沒想到枯葉還真的站在窗戶邊兒,兩雙眼睛一對上,枯葉就清楚地看見他渾身一震,随後狼狽地轉身溜走。
……真搞笑,蘇杭商業第一巨頭就雇個這樣的護衛,比較起來,展家的檔次不知道比他高了多少。
枯葉頗有些倨傲地翻了個白眼,随即冷淡地把視線從狄家的馬車上移開。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的,行人小販絡繹不絕。正午的陽光熾熱熬人,好些姑娘家都用手掌或絹扇遮擋着臉,免得曬黑。枯葉心不在焉地盯着人群看着,一會兒視線裏出現了一輛馬車。
這輛馬車看着挺普通的,就是江南這邊最常見的樣子,但是趕車的人看着有些特別。枯葉眯着眼,看到那是個姑娘,英氣勃勃的。她閑散又沉定地靠在馬車緊閉的門上,微微眯起的雙眼看似悠閑,實際上卻精凝銳利。
這風度,這調調,怎麽這麽熟悉呢?
枯葉倚着窗臺盯了人家半晌,越發地覺得這女子的氣質似曾相識。馬車走得愈來愈近,那姑娘本來一言不發地靠着呢,這時候突然擡起眼睛,視線準确無誤地跟他對上了。枯葉不禁一怔,随即條件反射地眯了眼。那女子面無表情地凝視他半晌,手裏拿着的缰繩倏地一拉,馬車“嘎”一聲停在珑柏居大門一側。
那姑娘定定地望着他,英氣十足的臉上露出一個淡然的笑容,眼中的神情從容又篤定。那瞬間枯葉腦中電光火石,猛地反應過來這視線是像誰了——老是捏腔拿調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那個混蛋,展皓。
這時候馬車的門從裏面被推了開來,枯葉想到這趕車女子應該是展皓帶出來的丫頭,那馬車上估計也是他的人。可等車裏面的人走出來,他還是忍不住愣了一下。那是一個年輕的婦人,和一個小小的女孩子。那婦人面容樸素溫和,神情看上去有些忐忑不安。她手裏牽着的小女孩不過四五歲光景,樣子也是怯怯的。枯葉擰着眉盯了半晌,腦中不禁開始胡亂猜測——這該不會又是展皓的種吧?
這個想法如果讓展皓知道了,他多半會擰起眉半真半假地發一句牢騷,什麽叫做“又”,方秋明明不是我的兒子好嘛?
不多一會兒,那女子就帶着兩人走到了樓上。枯葉眼神頗有些複雜地盯着這兩大一小三個女性走到門口,心裏不知道是個什麽情緒。趕車的姑娘淡淡地看他一眼,随即從容地敲了敲門框,聲音清冷地喊:“少爺。”
展皓其實一早就聽見她們上樓的聲音了,只是沒有轉頭等着。一旁仇朗行聽見這個聲音,臉上立即露出個賤兮兮的欣喜表情撲過去,嘴裏黏糊糊地大叫一聲:“崇蓮~你怎麽來了!”
那叫崇蓮的姑娘見他撲過來,躲也不躲,就這樣任他抱住自己的肩膀。枯葉早就看出崇蓮的身量極高,現在一比較,才發現她居然快趕上仇朗行了。這姑娘腰背挺直,寬肩長腿,一雙斜飛的柳眉長眼,下巴尖尖的,看着像一只冷傲的雪狐一般。
崇蓮……不就是那個展皓最重用的心腹麽?跟那什麽鄭東留在常州府的那個,她怎麽來了蘇州?
展皓淡淡地扭過臉看她,又看看她身後的那對母女,眉毛定定地挑一下,說:“你怎麽來了?去接人的不應該是殊梅麽?”
崇蓮面無表情地任仇朗行黏糊糊地挂在肩膀上,音調完全沒有起伏:“洪娘說殊梅的手傷得嚴重,常州府事态穩定,後天你還要去赴狄德慶的宴,鄭大哥就叫我過來了。”
“哦,”展皓了然地挑眉,然後伸出手對她們招一招,“到了就過來坐吧,就等你們吃飯呢。”
崇蓮微微點頭,随後推開仇朗行從容地走進來,在餐桌邊尋了個位置兀自坐下了。坐下之後還擡起眼皮,有些意味深長地跟枯葉對視了半晌。
她進來了,那母女卻還在門口躊躇,臉色有些不安地看着展皓,怯怯地說:“展老板,你,你找我們來,有什麽事麽?”
仇朗行吊兒郎當地杵在雙方中間,兩邊嘴角誇張地彎着,笑嘻嘻地朝她們走過去:“這位應該是于夫人吧?來來,快進來,有什麽事情吃了飯再說,小姑娘該餓了。”說着還伸手捏了捏小女孩兒的臉蛋。
那小女娃本來就抱着娘親的腿,可憐兮兮地躲着藏着。仇朗行大大咧咧地捏了她這麽一下,人家立馬就不幹了,扁着嘴巴“哇”地哭了起來。那個于夫人也是害怕的,畢竟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前幾天還聽說了某些關于他的怪異事情……展皓一直悠着笑着沒出聲,就是怕吓到她們。可被仇朗行這麽一瞎攪合,他做的面子一下子全崩了。
仇朗行見自己惹哭了小姑娘,不但沒覺得負疚,反而愈發興致勃勃:“哎喲,怎麽就哭了呀?小妹妹,叔叔不是壞人呀!”展皓坐在那邊不禁頭疼,這厮從來都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這會兒還想繼續伸手撇人家小姑娘的臉蛋!鐘叔也無奈了,站起身來走到他後邊,伸手在他後頸上狠狠地一捏一提,仇郎行整個上半身立即酸麻一片:“哎喲喲喲師父師父……!我錯了我錯了!”
“滾一邊兒去!”鐘叔嫌棄地把他往旁邊一甩,臉上的表情松了松,随即蹲下身把嘤嘤哭着的小姑娘抱起來,摟進懷裏柔聲安慰:“哦哦,少司不哭了,不要怕,你還記得鐘爺爺麽?之前給你買過糖葫蘆吃的。”
“鐘,鐘爺爺?”小姑娘淚眼朦胧地攥着小拳頭,一雙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盯着他看。展皓低嘆一聲站起來,走到面色青白的于夫人面前,臉上露出個平緩溫和的笑容,道:“于夫人,展某今日請你來沒什麽大事情,你不要緊張。鐘叔你之前也是見過的,先坐下吃飯,吃飯的時候我再與你細細說。”
“展老板……”于夫人的眼眶隐隐泛紅,臉色十分哀戚,“我知道你要說的事情一定跟亡夫有關。之前你讓鐘老爺幫那曲水樓洗脫了罪名,張知府就說這是無頭冤案了,我夫君也就等于白白冤死。我們夫婦不過開個小醫館,身份低微,說起來實在不知道哪兒招惹了你們。如今我夫君已經下葬,曲老板也洗脫了罪名,你還要做什麽……”說到這兒,她的眼淚成串地從眼眶裏淌出來,覺得有些失禮,又擡手用素衣擦掉。
于夫人,就是之前中河豚毒死去那個于大夫的妻子。看她這态度,估計是責怪展皓財大勢大,買通了關節幫朋友洗罪,讓害死她夫君的兇手逍遙法外。枯葉有些不悅地擰起眉頭,心裏莫明覺得有些忿忿。
若要一個人死,展皓有的是方法,而且還能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哪兒需要鬧出這麽大動靜?這女人真是自作多情。他這樣想着,眼神裏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不屑。旁邊崇蓮看見了,臉上隐隐露出一絲淺淡的情緒,似乎是在笑,但更像幸災樂禍。
展皓的臉上依舊挂着淺淡的笑容,并沒有覺得被冤枉。他輕聲嘆一口氣,看着淚眼婆娑的于夫人,道:“當日之事展某确實沒有處理好,一心只想着讓朋友免于牢獄之災,卻沒顧慮到你們母女的處境。現在展某想将功補過,張知府說這案子查不出來,但如果我将殺害你夫君的兇手找出來,夫人會不會覺得好受一些?”
于夫人一聽,忍不住擡起臉看向他,紅紅的眼睛裏滿滿都是難以置信的情緒:“展老板說的是真話?”
展皓眯着眼睛篤定地微笑:“展某所言無半句虛假,這事情現在也牽扯到我家族的利益,所以必須得好好追查,還望夫人能幫展某的忙,給我說說于大夫事發之前的一些情況。”
于夫人嘴唇顫抖地看着他,剛剛才止住的眼淚一下子又流了出來。她激動得臉頰發紅,雙腿一軟,整個人“噗通”地跪到地上:“多謝展老板!”
于夫人本名叫方寧,祖籍益州,父親是開醫館的,與夫君于永林在收購藥材時候認識。兩人可以說是一見鐘情,沒多久就成親了。于永林祖上都是行醫的,家住在蜀川靠近大理的一個小鎮。鎮上居民雖然不多,但是因為地處兩國邊界,來來往往的人數量倒也可觀,類型也多種多樣。
說到這兒的時候,方寧微微頓了一下。展皓坐在她身邊,本來定定地喝着酒,她這一停,展大老板的視線就默默地飄了過去。
小姑娘于少司坐在鐘叔和娘親的中間,正懵懵懂懂地靠着鐘爺爺,手裏用筷子不得章法地撬着一個田螺釀。枯葉坐在桌子的另一頭,對方寧說的話不是特別感興趣。人家餓着呢,埋着頭自顧自地吃飯啃雞翅,眼睛都不擡一下。
仇朗行在旁邊不停地騷擾崇蓮,一會兒夾塊雞翅,一會兒添半棵青菜。崇蓮一開始還耐着,後來實在吃不了那麽快,幹脆把多的菜夾起來往右手邊的枯葉碗裏一放——枯葉怔住,還以為是展皓給他夾菜。可擡頭一看,人家正偏着頭聽方寧說話呢,臉上的表情很是鄭重。
枯葉又擰起眉扭臉看崇蓮,崇蓮沖他淡淡地一挑眉毛,然後一臉坦然地夾起一筷子飯塞進嘴裏。
枯葉一怔,随即無語。他心說展皓府裏這些個小丫頭,本事越大,脾氣越怪,而且一個賽一個的自來熟,好似一早就認識他一樣。其他的幾個倒還好,想起以前敏薇膽大包天地戳他額頭,可好歹也相識了十幾天不是?這個倒好,一上來就給他布菜,還是過了兩輪筷子的菜。
仇朗行在一旁看見他陰晴不定的臉色,鼓着嘴止不住地憋笑。枯葉狠狠瞪他一眼,手上筷子在冷盤的烤花生裏一戳,一粒花生“咻”地飛過去,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仇朗行眼睛。登時疼得他“哎喲”一聲,整個身子都彈動了一下。
其餘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小少司攥着那個油乎乎的田螺釀,眼睛瞪得大大的,神色膽怯又驚惶。仇郎行捂着臉不停地抽氣,展皓無奈地擡眼瞥他,嘴裏涼涼地威脅道:“仇朗行,你再鬧我就把你扔回常州。”
“我……”仇朗行正想辯解說他不是故意的,是被枯葉整了才這樣。可轉眼望過去,卻見枯葉和崇蓮都事不關己地埋着頭,動作一致地撕雞翅膀。雞骨頭嚼在嘴裏,喀拉喀拉,嘎嘣脆。
于是仇朗行只得哭唧唧地縮了脖子。
方寧有些無措地看看眼前這幾個表情奇怪的人,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繼續下去。展皓有些好笑地盯着枯葉和崇蓮看了幾眼,随後轉臉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說。方寧憂慮又遲疑地看了他一會兒,而後垂下頭,幽幽地嘆一口氣,道:“兩年前,夫君他帶着我和少司到了蘇州。他是個有志氣的人,不想只在一個小鎮裏當大夫。他家祖上有很多偏方,據說很管用,但是奇奇怪怪的,一些藥材我連聽都沒聽過。”
“蘇州到底是個大城市,熱鬧繁華,一開始我還怕他變壞了,不過阿林他沒有,我還很高興……”說到這兒,方寧又停頓了一下,表情有些猶豫不定。展皓靜靜地注視着她臉上的每一個表情,不動聲色地接了一句:“後來呢?”
“後來……”方寧有些為難地眨眨眼,雙手相互攥得緊了一些,“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關系,後來想起,好像是有些不對勁兒……”
她擡起頭來,秀氣的眉毛憂慮地擰着,眼神痛苦:“那時候阿林用他爹的偏方制出了一批藥丸,說是強身健體的,祛除酒毒風痛,專門賣給那些喜好玩樂的公子哥兒的……我不管醫館的事情,具體有沒有賣出去,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後來,确實有一個穿得很華麗的公子買了很多藥丸。好像也是從那之後,阿林開始經常不回家了……”
“不回家?是在外面厮混麽?”展皓淡淡地接一句,手上端着杯子在空中定了一定。方寧神色恍惚着地坐着,還沒接話,一旁的少司卻小小聲地嚷了起來:“爹爹才沒有厮混!爹爹是做生意去了!”
展皓和鐘叔聽見她這話,臉上都露出了一絲興味。展皓挑着眉跟鐘叔對視一眼,鐘叔會意地低下頭,放軟了聲音問小孩兒:“少司,你知道爹爹是去做什麽生意了麽?”
“爹爹他……唔。”小姑娘怯生生地睜着眼,看看鐘叔,又看看凝視着自己的展皓,最終還是閉緊了嘴巴,害怕地縮到了娘親身後。
展皓有些委屈地眨眨眼睛,攤着手露出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怎麽了?我長得那麽兇麽?”說着還揉了揉自己的臉,一副萬分不解的模樣。
方寧在一旁嘆氣,伸手将少司抱進懷裏,躲閃地看着展皓,道:“展老板,您別怪少司膽小,只是……現在整個蘇州府都在議論您呢,說您有鬼神之能,能夠差遣飛禽走獸。”
“我?”展皓露出個受寵若驚的笑,一臉難以置信的興味表情。枯葉在對面看見,當下就打了一個顫,心裏冒出一股難耐的惡寒:快一千歲的老混蛋,裝什麽裝!想着還白了展皓一眼。對方看見,淡定地回了一個帶着淡淡狡黠的眼神。
此時飯桌上的幾個人都是有些緊張,當然,除了展皓。方寧一開始就怕他,不過後來見他彬彬有禮,和藹可親,一時間就也放松了心情。但說出那句話之後,她意識到有些冒犯,瞬間整個人又戰戰兢兢地繃緊了身子。鐘叔定定地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屏息靜氣——他一直害怕的就是這樣的事情。也許展皓不在乎,但是有些事情他經歷過,他知道什麽叫作衆口铄金,積毀銷骨。
仇朗行睜着眼,看看都是繃着一張酷臉的崇蓮和枯葉,又看看閑閑微笑着的展皓……眼睛眨動兩下,随後果斷埋下頭,繼續吃飯。
展皓從容地看着這幾個人,眼珠子淡淡地滾動兩下,臉上露出了一個溫柔親切的微笑。
他款款站起身,無聲地踱到少司身後。方寧提着一顆劇顫的心,緊張地摟緊了自己的女兒。展皓伸出手,溫柔地摸一摸小女孩兒的頭,随後攔着她的腰,輕輕地,卻又不容抗拒地将她抱了過來。
方寧頹喪地看着女兒被抱走,心中的害怕已然升到了頂點。
“少司,”展皓笑笑地望着膽怯的小姑娘,抱着她走到窗戶前,“你不要怕,叔叔不是鬼哦。”
“唔,嗚嗚……”少司咬着唇哽咽着,心裏感到恐懼,但是又被一股無形的壓力壓迫着,不敢亂動。展皓愛憐地摸一摸她稍顯瘦小的臉蛋,溫柔地道:“別人說我是怪物,那是他們亂說的。叔叔家裏養了好多魚,還養了另外一些會抓魚的大魚,有些人看見了,就眼紅我,所以才這樣說我的壞話。少司那麽聰明,一定不會被他們騙的哦?”
說完,展皓低低地吹了一聲口哨,哨音細微而明亮,倏地從窗戶飄向外面的天空。少司愣愣地含着淚看外面,幾乎是立刻,一只紅頭黑身的小小鳥兒就飛了進來,輕巧地落在展皓肩膀上。小姑娘一下子睜大了眼睛,臉上露出驚訝又開心的神情。展皓伸手将小鳥兒托到手指上,笑笑地伸到她面前,輕聲說:“看,就像這樣,這些小動物是我養的,所以自然聽我的話。我叫它們做什麽,它們就做什麽。吶,叔叔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小姑娘輕聲慨嘆着,望着憨态可掬的小鳥,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腦袋。小家夥“啾”地低叫一聲,頗為享受地眯起眼睛,身子還往人家手裏蹭了一下。
方寧一直緊張地聽着他們的動靜,聽見這些話,心裏的害怕有些消散,但也隐隐地有些好奇。她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展皓這一套說辭,馴服牛馬也就算了,居然……連江豚都能圈養麽?還能聽從命令做事!這,這得花費好大的功夫吧!
枯葉坐在窗邊,扭頭不以為然地看着展皓手上那只漂亮的小鳥,嘴邊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哂笑。有了極樂門那種功夫,展皓什麽小動物搞不定?他想起之前有一次跟展皓上街,兩人在某個街道轉角看見了一只漂亮又警惕的三花貓咪。他覺得這花色稀奇,于是就多看了幾眼。當時展皓就問他,說想不想摸一摸,想摸的話他就把貓兒叫過來。
真是……有恃無恐。看着那小小的鳥兒,枯葉不禁冷笑着撇了撇嘴。不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