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1)
當鐘叔和枯葉一前一後走進大堂時,他倆臉上的表情就如展皓所預料的一樣,一個高興,一個郁悶。展皓斜倚在椅子裏,意味深長地沖鐘叔笑了一個,枯葉則在後面擡起眼狠狠地瞪了他一下。
枯葉是不知道,對展皓而言,現在他這眼神就跟鬧脾氣差不多,根本造不成任何殺傷力。
鐘叔背着手闊步走進來,一坐下就跟仇朗行颔首打了個招呼,仇朗行老老實實地站起來給他躬了躬身,道:“師父。”鐘叔接過敏薇遞過來的茶稍稍喝了一口,然後把茶杯放下,好整以暇地開口問:“出什麽事兒了,要岑小子這麽早就把我叫過來。”
展皓摸了摸眉毛,好笑地道:“鐘叔,不早了,辰時都快過了。”說着,他朝李非常那邊挑了挑下巴:“李非常昨晚帶着裴君榮從興化趕過來,半路被劫車了,裴君榮跟他的兒子都被擄走了,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被劫走了?”鐘叔挑挑眉,思忖一會兒,問:“在哪兒被劫的?”
李非常答:“在鎮江府往常州的官道上,晚上近子時的時候被劫的。”
“這樣啊……”鐘叔若有所思地往後靠進椅子裏,垂眼想着,眼珠子慢慢地移來移去,最後落到了枯葉身上。他一邊盯着枯葉,一邊考究地摸着下巴,這眼神讓枯葉下意識地把手攥緊了,整個人都緊繃起來。
鐘叔眯着眼睛微笑,轉臉看向展皓,問:“你還記不記得岑小子之前拿給我們看的那張紙條?”
展皓挑眉,露出個了然的神情:“啊,落英山。”
鐘雲德滿意地點頭,閑閑地伸手一下下敲擊着桌面,道:“落英山是林家的東西,但是林家跟我們沒有布匹生意上的沖突,若說有的,應該是燕家。”
仇朗行跟李非常面面相觑一會兒,忍不住問:“怎麽突然扯到了林家?”
“這個嘛,”鐘叔意味深長地看一眼展皓,又看一眼枯葉,然後笑眯眯地低下頭喝茶,“這你就要問你們展老板了。年少時候的風流債,現在別人催着還了。”
仇朗行聽了,忍不住露出了一個幸災樂禍的眼神。展皓無奈地揉一揉眉心,說:“鐘叔,你就這麽肯定林智桓跟那燕祁有勾結?”
“不只他們兩個,”鐘叔淡定地将茶杯又放好,擡眼定定地看向展皓,“蘇州張知府,包括你說的那什麽影門,應該都是一夥的。前段時間你不是要我去解決曲家小子酒樓裏的那個事兒麽?那張知府可沒給我好臉色看,不讓驗屍,還一口咬定是河豚出的問題,嚷嚷着要封我們的漁場。”
鐘叔頓一頓,随後瞥眼淡淡地搖了搖頭,說:“少爺,別怪我沒提醒你,狄德慶那邊,昨天也有動作了。那夥老不死的一直在慫恿他找一位繼承人,要不就把他手裏的産業變賣出去。現在他動身去了蘇州,估計過不了多久,人家就會給你們這夥年輕的當家發請帖了。”
展皓垂眼聽着,半晌擡起頭,攤着手無奈地道:“看來,我是非去一趟蘇州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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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叔也攤開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那好吧!”展皓長嘆一口氣站起身來,懶懶地眨眨眼,悶聲道:“真麻煩,還是要跑一趟……去就去吧,你們今天把東西都收拾好,明天就動身。”說完,他慢悠悠地轉過身,懶洋洋地沖他們揮一揮手:“鐘叔,你叫他們都散了吧,我還沒吃早飯呢。”
衆人聽了,這才一個個地起身告辭。石麟跑到李非常身邊扶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攙着他走出去。經過門口枯葉身邊時,李非常擡眼深深地看了他一會兒。枯葉面無表情,只冷冷地跟他對視一瞬,随即轉身走出了大堂。
走進展皓的房間,玉珂剛把早飯端到桌子上。看見他,展皓一臉神清氣爽地招呼:“你還沒吃早飯吧?來來,過來坐下,一起吃。”
玉珂在一旁有些哀怨地看一眼展皓,然後抱着托盤一言不發地往外走。經過枯葉身邊時,她狠狠地瞪了人家一眼,嘴裏還“哼”一聲。枯葉覺得莫名其妙,怎麽一大早就連着被兩個人瞪?神神叨叨……他隐隐翻了個白眼,走到桌邊坐了下來。
展皓微笑着看他,伸手幫他盛了一碗粥,還夾了好幾塊肉放進去。枯葉見他親手給自己端飯夾菜,臉上就有些繃不住。他不自在地垂下頭,別扭地撇一撇嘴角,沉着聲音道:“我自己有手。”
“我知道。”展皓不痛不癢地回他一句,随即埋下頭開始吃粥。一會兒鐘叔進來了,看見他倆都是悶聲不響地吃早飯,臉上不由得露出個微笑。
這倆小孩兒……鐘雲德嘆口氣坐下來,展皓笑笑地看他一眼,說:“鐘叔,你也吃啊。”
“吃什麽,我早吃過了。”鐘叔老神在在地靠進椅子裏,悠閑地看他倆吃:“岑小子過去叫我的時候,我剛吃飽站起來。他就跟個鬼似的從屋頂上飄到我面前,還把我的丫鬟吓了一跳,這拜訪的習慣還真奇特。”
“這樣啊?”展皓眼睛裏帶笑地瞥枯葉一眼,見他正悶頭喝粥,裝作沒聽見他們的話。展皓有些不滿他刻意忽略自己,一瞬間壞心又起來了。他笑着扭過臉跟鐘叔說:“這家夥不懂事,我以後一定好好調教他。”
此話一出,枯葉果然被激得炸毛。他把筷子在碗上重重一放,擡起頭狠狠地瞪住展皓,似乎想罵什麽。展皓扭頭憋笑,一只手擡起來沖他劃拉劃拉,聲音發顫地道:“別生氣別生氣,我跟你開玩笑呢……”
枯葉依舊瞪着他,眉頭擰得都快打出一個結了。展皓止住笑轉回來,雙手合十做出個低眉順目的模樣,輕聲說:“岑二爺,我錯了,別生氣了?”
鐘叔見他們這一來一往,忍不住笑嘆一口氣,道:“你們倆還真是不着急啊,人家把搖錢樹都搶走了,你們還在這兒打情罵俏。”
“誰跟他打情罵俏了?!”這句話說得枯葉一口氣沒憋住,終于瞪着眼嗆了一聲出來。鐘叔和展皓微微睜大眼,異口同聲地同時感嘆:“……可算把你逼出一句話了。”
枯葉一聽,登時氣結,一口氣把肺都要憋疼。他僵直着身體坐在椅子上,咬牙切齒地壓抑好久,最後還是沒忍住,站起身端起碗沖了出去。展皓樂呵呵地看着他的背影,悄聲對鐘叔說:“喲呵,還知道把吃的給端走,看來也沒多生氣嘛。”
鐘叔忍不住低頭笑出來,說:“少爺啊,我以前還真沒發現你這惡劣性子,跟昭兒一樣,對着喜歡的人就使壞。”說着,他頗有些無奈地搖搖頭,一會兒又道:“不過我先跟你提個醒兒啊,逗一逗可以,但是別欺負得狠了。岑小子這性子,沒準兒哪天真毛了,估計走了就不回來了。凡事要有度,知道麽?”
展皓悠閑地笑一笑:“放心吧,我自己有考量。”說着,他一口氣将碗裏的粥喝光,鼓着嘴沖鐘叔笑。一會兒把粥咽下去了,才道:“鐘叔,你現在手裏還有什麽信兒,都跟我說說。我前陣子盡長蘑菇了,什麽事兒都沒幹。”
鐘叔垂下眼兀自笑一會兒,不緊不慢地道:“不着急,慢慢來。你可以把精力放在岑小子身上沒有關系,這些事兒我替你扛,鐘叔還扛得住呢。”
“可皓小子不舍得鐘叔累啊。”展皓微笑着給鐘雲德倒了杯茶推過去,說:“爹把鐘叔交給我時還是身強體健的,要是我沒照看好,累着了生病了,那該怎麽跟他交代?”
“你這小子!”鐘雲德被他說得發笑:“什麽叫把我交給你,明明是把你交給我!你這沒大沒小的,和我差着一個輩分呢,賣什麽乖!”
展皓眯着眼,靠在椅背上悠閑地笑了起來。鐘叔不知道他的底細,自然也不會明白他所擁有的記憶。在如今這個世界上,他可以說跟每一個人都差着十幾個輩分。可當面對他在乎的人,這些經歷也就通通都不作數了。這樣的傳承已經不必再繼續,先輩們的記憶就也沒有了意義。現在的他,就只是展皓,只是展家年歲廿八的少當家,而不是那什麽勞什子島主後裔。
他如今就只存活在這一世,只存活在當下,只需要與自己在意的人,維系緊密不可分的關系。
這也就是所謂人情,所謂他餘生的意義。
第二天一早,天剛亮,展家的馬車隊就“骨碌碌”地開出了城。
展皓依舊是坐在最大的那輛馬車上,在外頭趕車的依舊是全靖和玉珂,只不過馬車裏多了個鐘叔,馬車外多了個騎馬的枯葉。李非常、石麟和仇朗行坐在後面的馬車裏,布莊的車隊緊随其後。
馬車裏面,鐘叔正悠閑地盤腿坐着,埋頭把煙絲塞進煙鍋子裏,點着了,慢悠悠惬意地抽一口。一會兒擡起眼,看見對面的展皓歪着腦袋,眼睛半眯着,正一動不動地往窗戶外面看。鐘叔叼着煙,好奇地湊過去看了一下,就見枯葉騎着馬走在前面,從窗戶這兒正好能看見他削瘦挺直的腰背。
鐘叔臉上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氣定神閑地又靠回去,眯着眼睛挖苦道:“別看了,再看狐貍該炸毛了。”
展皓聽見他說話,也笑着轉過臉來,說:“炸毛才好呢,說明跟我親近。”
看着他悠閑又算計的笑臉,鐘叔心裏暗暗對枯葉道了個“自求多福”。他家這少爺,平時一副懶洋洋的模樣,不顯山不露水,可真正對付起人來,那可是從不失手的。岑家這個二小子被他看上了,之後指不定要被怎麽算計。
想着,鐘叔又悠然地吸一口煙,眯着眼上下打量起展皓來。
展皓今天穿的是一件墨灰色的綢緞外袍,邊緣用銀線繡着些許禽鳥紋飾,其他的衣褲都是青灰色的。他懶散又不失姿态地倚在窗戶旁,此時又在往外望。鐘叔注意到他手裏一直攥着三顆雨花石撚啊撚,不緊不慢地把玩着,但這一年來總是不離身的煙杆子卻沒在身邊。鐘雲德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抽了口煙,閑閑地道:“少爺,大理那邊我叫人又弄了些血朱砂,這次的比以前要好,成色漂亮,絲兒也長,要不要叫鄭東差人趕着送過來?”
展皓轉過臉來朝他淡淡一笑,擺手道:“不忙,我現在已經戒煙了。”
“喲,戒煙啦?”鐘叔壞笑着挑起眉:“我聽敏薇那丫頭說,岑小子鼻子不好?你還拿了藥給他吃,看來不是假的啊。”
展皓還想好好看看枯葉在馬上的身姿呢,無奈這個鐘叔老是半真半假地笑他。沒辦法,他只得轉過身來,嘆一口氣,妥協地答:“是是,他聞不慣煙味,我就戒了。他聞不了太刺鼻的花香,不喜歡跟人交往,我就讓他住到了東院去。叔哎,我這次是真栽了,您滿意了吧?”說着還裝出個哭笑不得的表情:“怎麽我栽了,你就這麽高興啊?”
“那是自然。”鐘叔坐直身子,還頗得瑟地搖了搖。他挑眼笑笑地看向展皓,叼着煙嘴說:“看你這樣春風得意的人吃癟,叔我最開心不過了。不過啊……”說着,他像算計着什麽一樣,往前傾了傾身子,壓低了聲音道:“要我說,你還是太收斂了,看着跟沒事人似的。你跟叔說實話,你現在看着岑小子,難道就不覺得心裏癢癢?”
“心癢癢啊……”見他眯眼,展皓也配合地眯起眼睛,身子傾過去,壓低了聲音慢悠悠地答,“我怎麽不心癢癢了?我現在看着他,心裏就在想,之後有一天把他押上了床,到時候應該從哪一部分開始吃起呢?”
說到這兒,展皓臉上悠然的笑意開始變得邪肆起來。他像被鐘叔打開了什麽開關似的,整個人都開始蘇醒了:“我現在,想剝他的衣服想得不得了,想摸他的身子想得不得了。但問題是現在還不能吃啊,所以就只能過過眼瘾喽。”
男人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對那個人産生難以抑制的情欲。喜歡他,就會想要得到他,這個得到不僅僅是指感情,對于男人而言,更是指身體。讓他身上沾染上自己的氣味,在他皮膚上烙下屬于自己的印記,讓他走到哪兒,別人都知道這個人是自己的。
愛上一個人了,人才能從野獸變成人。也正是因為愛上一個人,人又從人變回了野獸。
看着現在展皓毫不掩飾的眼神,鐘雲德知道,自家的少爺已經為一個人完成了這樣的變化。他跟展皓長久地對視着,兩人的眼神都鎮定而邪肆。煙鍋子裏的煙絲在高溫的浸染下變得火紅,火光沿着經絡一縷縷蔓延着,發出焦香的氣味。
一會兒,鐘雲德緩緩勾起嘴唇,臉上不緊不慢地笑着,悠閑地退回了身去。他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意味深長地對着展皓搖一搖:“非禮勿言,少爺啊,非禮勿言。”
展皓也笑了。他笑得氣定神閑、雲淡風輕,眉毛慢慢一挑,以同樣的語調回敬了一句:“鐘叔,非禮勿聽啊,非禮勿聽。”
到了晌午,全靖撩起馬車的簾子,扭頭問展皓:“少爺,要不要停車歇一會兒?前面剛好到李師傅的茶館。”
“估計着也該到了,歇吧,他們也累了。”展皓跟鐘叔一人坐在一邊,都是笑眯眯地靠着身子朝全靖看,一個叼着杆煙吧嗒吧嗒,一個轉着三顆雨花石骨碌骨碌。全靖被看得打了一個冷戰,手裏趕緊放下簾子,轉身将馬車猛地一勒。
拉車的兩匹馬兒被扯得不滿地嘶叫了一聲,玉珂被吓一跳,挑起吊梢眼撅起嘴擰他胳膊:“全靖!你這悶子幹嘛呢!”
全靖嘴角抽抽,說:“沒事。”他抖抖身子,跳下車走到前邊牽着馬,帶着車隊停在了前面李記茶館邊兒上。
李老板顯然跟展皓是熟人了,在門口看見全靖過來,他立即熱情地迎了上去:“哎喲,這不是展老板嘛!今兒又到蘇州去呀?”
展皓剛下馬車呢,扭頭看見枯葉不知什麽時候落到了車隊中間去,正準備叫他走上前,李老板就過來招呼了。他臉上換上個淺淡的微笑,轉身跟人寒暄:“李老板,別來無恙啊。”
那李老板是個瘦削精幹的中年人,打扮樸實。跟展皓寒暄了沒兩句,他就數着這一車隊的人,輕聲嘀咕道:“十,十七人……展老板,你這随從是越帶越多了啊,也好,替我照顧生意,哈哈!都坐吧都坐吧,裏面空着,我給你們煮茶去啊!”說完,他一溜煙地跑進了茶樓裏。
身後,面無表情的李非常胳膊上挂着石麟走過來,仇朗行則一臉賤笑跟在他們後面。枯葉下了馬,也是面無表情地走着,眼簾低垂,看上去情緒不是太高。
展皓站在茶館門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走過來。李非常看他在那兒杵着,當然也沒自戀到以為展皓是在等他,不過還是忍不住,在進門的時候跟展皓說了句:“怎麽不進去坐下?”
展皓心情好地給他笑了一個,伸手指指枯葉道:“我等我家護衛大人。”
枯葉正好走到後邊一丈處,聽見這話,默默地白了他一眼。
展皓扭頭沖他笑,看着他走到眼前了,就低聲說一句:“還想着小貓啊,我說了一起帶來嘛,你又不願意。”
枯葉黑着半張臉,氣哼哼地擡頭瞪他:“誰想着那貓了?!我煩還來不及!”
“哦……”展皓眼睛裏帶笑,做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對啊,護衛大人煩得啊,今早要走了都還沒見人影,還要我去催。我當出了什麽事兒呢,結果人家坐在床邊上逗貓,還忘了時間!”
“逗……!”枯葉眼睛瞪得血絲都快出來了,無奈不如展混蛋伶牙俐齒,只得被噎得死死的。他今早上是在抱着小角兒沒錯,确實是……這一趟去的時間長,等回來,估計小角兒都不認識他了。回想着今早上的情景,枯葉眼神裏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心虛。在展皓透徹眼神的注視下,他只得氣不過地白人家一眼,随後黑着臉沖進了茶樓裏去。
喝了茶,過了晌午,估摸着大家夥兒都休息好了,展皓就說啓程了。走到外邊準備上馬車時,他瞅着枯葉在遠處一言不發地翻身上馬,孤零零地在立在最後面,當時心裏面就揪了一下。鐘叔從他身邊過去,正準備鑽進馬車,結果看見他在發愣。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就看見了最遠處枯葉孤單的身影。
鐘叔了然地拍了拍展皓的背,輕聲說:“心疼人家就叫過來嘛,馬車裏面又不擠。”說完,他一臉嫌棄地鑽進了車廂。展皓被他說得有點兒發笑,其實他是擔心枯葉那個性子,願不願意接受他的好意都還不一定。但是轉念一想,如果這樣由着他去,恐怕自己一輩子都追不到這別扭孤僻的家夥。
末了還是自嘲地輕笑一聲,擡起手遠遠地對着枯葉招了招。
枯葉看見他,隐隐地擰着眉猶豫一會兒,最後還是騎着馬小跑了過來。展皓見他繃着一張臉,面無表情,奔過來之時發絲随風飄動。林蔭路上,陽光從樹葉之間的縫隙漏下來,一片片在他身上掠過,将他飛舞的發絲照得金黃發亮。那一刻,展皓暗暗地深吸一口氣,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情人眼裏出西施,這句話真是不錯。現在展皓就覺得他家狐貍仔帥爆了,好看得傾國傾城慘絕人寰!這還是帶着面具,如果他把那個礙眼的面具取下來,露出刺青和火燒疤,那更是拽得沒邊兒了!
于是,當枯葉騎着馬跑到了他跟前,展皓都還維持着那副目光灼灼的模樣盯着他。枯葉擰起眉頭看他一會兒,心說這家夥又犯什麽毛病,叫我過來又不說話!半晌白他一眼,轉身策過馬準備走,冷不防卻被展皓抓住了手腕。
枯葉扭頭瞪他,沒好氣地冷喝:“幹什麽?!”
展皓臉上笑眯眯的:“吶,你不喜歡騎馬吧?要不要跟我坐馬車啊?”
枯葉無言地看着他,展皓則笑得越發絢爛。一旁,全靖和玉珂雙雙站着,一個面頰抽抽,一個滿臉委屈怨念。枯葉黑着臉,看了看展皓,又瞟一眼全靖和玉珂,随後毅然決然地将手抽出來,馬頭一扭,頭也不回地往後面奔去。
展皓無言,沉默地站了一會兒,随即扭過頭面無表情地看向全靖和玉珂。這倆被看得身子一個寒顫,後背一凜,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恐慌感。不過展皓只是默默地盯着他們看了一會兒,随即一言不發地掀起簾子鑽進了馬車。
全靖:“……”
玉珂:“……”
吓死啦啊啊啊啊啊!
晚上酉時,一行人到達無錫。
無錫有個周公館,三門六院,占地頗大。主人家是蘇杭以前有名的富人,只是後來家道中落,子孫輩就将這宅院改成了客棧。無錫附近的商人來來往往,都愛住這周公館,環境幽美不說,主人家接觸的富商還多。閑聊兩句,沒準就能找出個商機。
展皓是常客之一,經常在常州蘇州兩地來往着,那周老板甚至還專門給他留了個房間。只不過這次他帶的人有點兒多,十七人,客棧裏房間只剩下八間。刨去他的專房,就只有七間了。
展皓一聽這情況,心裏馬上打起了小算盤:這樣的話,我家岑小別肯定得跟人擠一個房間,倒不如直接劃拉到我這兒來。想着,他就準備說辭想要去說服枯葉,可偏偏那夥布莊的夥計太識時務!七間房,那九個人愣是只占了兩間!說打地鋪就好了,不用忙不用忙……不忙你大爺!展皓心想,我都不忙你們忙什麽?
結果,剩下的那五間房,李非常和石麟一間,仇朗行和全靖一間,玉珂鐘叔和枯葉各一間。展皓聽着這分配,默默地在心裏将李非常抽打了好幾個滾:你看你教出來的好夥計!
鐘叔的房間就在展皓的房間旁邊,一個不大的院子,其他幾人的房間也都繞在周圍,枯葉的房間恰好在對面。
……于是當鐘叔拎着一壺酒來找展皓時,就看見他坐在窗戶邊的座位上,一臉若有所思地正盯着對面的房間看。
鐘叔走到他身後,也往那邊看了一眼。只見微黃的燈光之中,枯葉的身影正映在對面的窗戶上,也是坐在窗邊,一動不動,估計是在發呆。鐘雲德默默地瞅了一會兒,随即伸手拍一拍展皓的肩膀,說:“想人家就去找嘛,搭句話有什麽難的?”
展皓靜靜地扭過臉看他,半晌又轉回去,道:“我在等他洗澡。”
鐘雲德聽了,坐下來無奈地伸手扶額,說:“那要是人家今天不洗澡呢?”
展皓淡定搖頭,輕聲道:“這狐貍受不了汗臭,今天騎着馬在陽光下跑一天,他肯定要洗澡。”鐘雲德不知是該贊他高明呢,還是該說他惡劣。無奈地嘆兩口氣,最後只得捏着小酒壺自斟自飲。展皓扭臉看見酒,默默地翻起個杯子推過去。鐘雲德擡眼瞥他,好笑地搖搖頭,替他倒上酒:“你小子,成天這樣算計着,真把人家當猴子耍?”
靜靜地看着酒杯被倒滿了,展皓就拿起來嘬一口,慢悠悠地道:“沒辦法,狐貍多疑,我只能誘敵深入,等他接近我老巢了,再拖進來吃掉。”
“好好好,你自有你的打算,我也不必替你擔心。不過啊……”鐘叔喝下一大口酒,惬意地嘆一口氣,随即擡起頭直直地盯着展皓,“你先前跟我說的,方秋那事兒,你鄭大哥剛給我傳了信兒來。喏,方秋他娘——馬清韻,已經被軟禁起來了。還有,林府裏面,後院靠山的那塊地,種了一大片罂粟和大麻。”
展皓聽着,眉毛隐隐地挑了起來:“大麻,罂粟?”
這些東西最近怎麽出現得這麽頻繁?先是枯葉中毒,現在又……他心裏暗自思量着,眼睛緩緩地眯了起來。半晌,他扭過臉看着鐘雲德,輕聲說:“鐘叔,五年前重陽節之後,我記得那段時間芙蓉樓剛開張,你經常找我商量進貨的事兒來着。那你記不記得,有一天晚上,馬清韻來找過我?”
“重陽節之後?”鐘雲德皺起眉頭,露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樣子。半晌,他眉毛猛地一挑,像想了起什麽似的,道:“是不是那天?我剛走到門口那條街上,就見馬家的轎子急匆匆地回去了。那天曲家和闫家的倆小子也在,我進大堂時,闫小子還在怪惡心地笑,我還順口問了句他在笑什麽。”
“闫鵬?”展皓有些疑惑地眯起眼:“那天他倆也在?”
聽了他這些含糊不清的話,鐘雲德心裏隐隐地覺得有些不妙:“少爺,那天出什麽事兒了?”
“也不是什麽大事,”展皓垂下頭,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馬清韻之前跑來,說方秋是我的兒子。還說,就是在五年前的重陽節之後,她來給我下了迷藥。可照你說的,那天闫鵬和潇連都在……我是不大記得清了,可要真的中了藥,他們倆不可能放着不管啊?”
聽着展皓的話,鐘雲德先是瞠目結舌了一會兒,随即不知怎的,表情竟變得有些遺憾:“我倒希望方秋是你的兒子……”
展皓本來還在思忖着呢,冷不防鐘叔這一句話嘀咕出來,聽得他差點兒被口水噎住:“鐘叔,方秋要是我的兒子,那我以後怎麽跟那只狐貍交代?”
“就說年少輕狂,一時不懂事呗。”鐘叔哼哼唧唧,一會兒又喝下半壺酒去。展皓無奈地笑,心說,鐘叔你是不知道我的底細,可他岑別可是一清二楚。從一出生就帶着十幾輩子記憶的人,又怎麽會年少輕狂?
這時鐘雲德正拈着壺子扭頭往外望,不一會兒,本來半眯着的眼睛倏然一瞪,伸手将展皓的肩膀一拍,低聲喊起來:“有人送浴桶進岑小子的房間了!”
展皓一聽,迅速地扭頭望去,就見兩個下人正“吭哧吭哧”地擡着一個大桶往房間裏走。枯葉的房門開着,他靜靜地站在門邊,臉上沒有表情。
“還真讓你說中了……”鐘叔嘿嘿笑着坐好,将小酒壺裏最後一點兒酒喝光,然後站起了身,“我也該回去睡覺啦,你就好好地埋伏他吧。”他站在原地整了整衣服下擺,一會兒想起什麽,又說:“常州府那邊的事兒,鄭東和崇蓮都幫忙盯着,應該出不了大亂子,再不行還有你那些江湖朋友幫着。倒是蘇州這邊,少爺你可得好好上上心。”
“那是自然,”展皓也站起身來,雙手負在身後,臉上挂着淡定從容的笑容,“鐘叔回去要好好休息,狄老爺子那邊,我還得仰仗您的人情呢。”說着,展大少眼中露出了些許精明的情緒。
鐘雲德正準備走出去,聽見他這話,身子不由得僵了一瞬。他猶豫一會兒,擡起頭,看見展皓那意有所指的悠然眼神……鐘雲德僵着臉怔了半晌,最後還是認命地笑着嘆一口氣:“哎,你這小子,果然還是……”話說了一半,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只是無奈地搖搖頭,擺着手走出去了。
展皓微笑着送他到門口,一直看見鐘叔進了門,這才把視線移向枯葉的房間。朦胧的燈光裏,小狐貍入浴的身姿被房間裏的屏風擋住了,沒法兒在窗戶上看到。想着那天晚上,枯葉皮膚微熱的觸感,嘴裏濕潤的、軟綿綿的舌頭,他修長精實的身體,淺色的乳尖,平坦的小腹往下——
嘶……展皓眯着眼,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隐隐騷動了起來。
房間裏,屏風後面,枯葉正靜靜地浸在水裏,意識随着微微晃動的溫熱水波飄忽地浮動着。
不知為何,他現在覺得非常困倦,眼皮子像是有千斤重,用力地往下墜着。枯葉懶懶地掬起一捧水潑在臉上,胡亂清洗着汗濕的左臉。臉部皮膚上細微起伏的疤痕,在熱水的刺激下麻癢地抽動着,像是有千百只螞蟻在爬動一樣。
這感覺雖然很惡心,但至少比今天下午曬着太陽的時候要好。
枯葉捂着臉擰着眉頭,沉默一會兒,突然有些惱火地“哼”了一聲。
下午時候,他幾乎是頂着炎炎的烈日,在馬背上一邊颠簸一邊承受着陽光的炙烤。熱死了,身體與衣料接觸着的部分,又或者是露在外面的部分,都熱得不得了。胸口上的傷疤在隐隐作痛,飽含鹽分的汗水漬在刺青裏,咬得疤痕底下疼得不行,幾乎讓他忍受不住,想要伸手狠狠地抓撓!被皮質面具覆蓋着的左臉更是抽痛難忍……
所以說,夏天是最煩人的了,尤其是在陽光下跑來跑去!熱不說,還要出汗!要是下午時候跟那混蛋坐馬車就好了,至少不會曬到太陽……
枯葉黑着臉,郁悶地想着中午出發時展皓的邀約,心裏自怨自艾着,又默默地責怪起當時站在旁邊的全靖和玉珂來。這倆人當時不在就好了,瞪那麽大眼睛看着,叫我怎麽……呸!我才沒有不好意思!
猛然意識到自己思緒的方向,枯葉眼睛一瞪,随即狠狠地掐斷了這個念頭,心中忍不住忿忿地羞惱起來。他咬牙切齒地拍了一下桶沿,坐在水裏兀自懊惱,好半晌,情緒才漸漸平緩下來。他臭着一張臉,一邊低聲咒罵着一邊站起身,正準備跨出浴桶時,門板卻被敲響了。
枯葉一愣,身子随即條件反射地繃緊,擰着眉退回水中:“誰?”
門外傳來展皓緩慢平靜的聲音:“我。”
誰知道你是誰?!枯葉聽出來門外人是展皓,但還是忍不住忿忿地在心裏罵了一句。展皓的聲音低緩磁性,常人聽過一次便不會再忘記,只可惜現在枯葉聽着他這不緊不慢的腔調,心裏只感覺無端的窩火。
“你來幹嘛?”枯葉扭臉瞪着門口的方向,語氣裏很是不耐煩。展皓在門外低聲笑一會兒,答:“剛才鐘叔跟我說,方秋那事兒稍微有一點進展了,我就想着來跟你彙報一下。”
枯葉擰着眉,這才慢慢放松了身子:“你先等一等。”他說着,站起身從浴桶中跨了出來,站到屏風後面,抽過毛巾開始擦拭頭發。展皓靜靜地站在門口,自然是聽見了這些響動。他聽了一會兒,随後輕輕勾起嘴角,用草葉挑開了門闩。
“咔噠”的一聲,讓枯葉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知道展皓肯定是進來了,他并不覺得一個小小的門闩能擋住展皓……他只是疑惑,展皓為什麽不等一會兒再進來?他不都是不緊不慢的麽,現在急躁什麽?
枯葉擰起眉,動作僵着,隔着半透明的絹制屏風,他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不緊不慢地走進來,然後無聲地關上了門。枯葉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覺得有些莫名的緊張防備,總之是全身都繃緊了——雖然他不覺得展皓會對他做什麽,畢竟他身上沒有展皓需要的東西。
屏風對面,那個人影正慢慢走進來,一步步踱進了內室。枯葉緊盯着他,壓低聲音問:“展皓,你來幹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