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傍晚快到吃飯的時候,鐘叔本想回去,卻被展皓留了下來,說好久沒一起吃飯,今天就先別急着回去。鐘叔想了想就也應允了——他還想再逗逗枯葉這只別扭的小狐貍呢。
申時一過,枯葉就到了門口。剛進門,一看到展皓身旁的鐘叔,他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下意識地轉過身就想回去。可腳剛邁出去又覺得不對——我為什麽要怕他?一時間進也不是出也不是,擰着身子僵在門口。鐘叔見他這樣,樂得當場就笑了起來,邊笑邊說:“哈哈哈,小岑,你這是記恨鐘叔呢?連見都不想見我?”
枯葉僵直着身子轉回來,立在原地磨牙許久,最終還是走到桌邊坐下了。鐘叔笑眯眯地看着他,一會兒對他招招手,說:“你過來,別坐少爺旁邊,排着我坐。”枯葉聽了,瞪着眼有些抗拒地對着鐘叔。鐘雲德也不急,就伸手在自己身邊的座位上拍了拍,說:“過來過來,讓鐘叔好好看看你。”
展皓見枯葉一臉的戒備尴尬,怕他實在覺得為難,就輕聲解圍道:“鐘叔,你別鬧了,馬上就上菜了。”
鐘雲德半真半假地瞪他,有些不高興地說:“我不就是想看看他麽,怎麽,你還怕我吃了他?”展皓扶額,攔也不是順着他也不是,心說鐘叔原來不是挺沉穩的麽,怎麽最近變得難纏起來了?跟個老頑童似的……正腹诽着,展皓聽見枯葉那個方向傳來了一聲響動。他擡起頭,看見桌子對面,枯葉正板着張臉走過去,坐到了鐘叔身旁。
鐘叔滿意地看着枯葉,笑得跟個彌勒佛一樣。枯葉的身子坐得直直的,面無表情。展皓仔細地看了好一會兒,才在他眼中發現了一絲僵硬。
忍耐力有所增長,是個好現象。展皓低頭淡定地忍笑,心中卻不禁對鐘叔翹了個大拇指。
上菜的時候,展皓本以為會是玉珂來,沒想到端着菜出現的卻是敏薇。他睜大了眼看着人家,問:“玉珂呢,怎麽是你來端菜?”
敏薇一言不發地把菜放下,定定地看他一眼,又看枯葉一眼,弄得桌邊的三個人都莫名其妙。好半晌,她才不鹹不淡地哼一口氣,板着臉說:“等會兒你自己去看吧,現在她正在西院跟季棠全大哥他們哭着呢。”
展皓盯着她看,一會兒了然地挑挑眉毛,道:“這樣啊,那等會兒我過去看看。”說着,他朝敏薇露出一個笑容,道:“把其他的菜都端上來吧,等了這麽久,鐘叔該餓了。”敏薇聽了,沒好氣地瞪他一會兒,這才轉過身走出去。
鐘叔眨眨眼,随後無奈地挑眉聳肩,端起飯碗自顧自地夾了一筷子魚吃,邊吃邊嘀咕:“叫你早一點把那小丫頭的事兒給解決了,你還偏不信,這下好了吧,人家鬧脾氣了吧。”說話間隐約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一伸手還出其不意地給枯葉夾了塊肥嫩的魚肚子:“來來,小岑吃這個,你看你瘦得……”
枯葉一怔,整個身形都在座位上頓了一頓,眼神頗為複雜地掙紮一會兒,這才開始慢吞吞地吃那塊肉。展皓靜靜地看着他的動作,心不在焉地說:“我也想早點兒解決啊,可惜全靖小子不主動,那丫頭又死心眼兒,我能有什麽辦法。”
鐘叔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沒多久敏薇接着又端上來兩道菜,一個燒花鴨一個肚包雞,他又幹淨利落地鉗了兩塊最好最鮮的肉順手放進枯葉碗裏,道:“什麽沒辦法,你那根本就沒上心!沾上點兒感情就不幹淨利落了,往後我看你怎麽追媳婦兒。”
展皓正喝着湯呢,一下子被鐘叔這句話給噎住了。他低聲咳兩下,擡起眼無奈地看着鐘叔,道:“叔,你沒必要這樣咒我吧?”說的時候他還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坐在鐘叔旁邊的自己中意的“準媳婦兒”,居然見他平時冷冷清清的眼睛裏多了一絲笑意!這可真是稀奇,于是一時間沒管住自己的眼睛,多看了兩眼。
看見他這小動作,鐘叔就忍不住唉聲嘆氣了,說:“沒出息的,一個個都是沒出息的,你爹是,你弟是,我以為你能有點特別,沒想到你也是……”他話是這樣說呢,可眼裏滿滿的都是笑意,根本沒有責怪的樣子,反而還很高興似的。
看見他笑,展皓搖搖頭放下筷子,垂着眼也笑了起來。
Advertisement
一直到現在,他終于才知道一直以來鐘叔在意的是什麽。不是跟別人周旋的手段,也不是賺錢的本事。看着自己一日日在商場上順風順水,意氣風發,他可以說沒有感覺到一丁點兒快慰——鐘叔在乎的,是自己作為一個人的人情味兒。
自己不缺能力,不缺才華,缺的僅僅是真感情。
有了傾心的人,有了心心念念着的對象,他才從別人口中的“鬼子”變成一個人,才從一只野獸變成一個人。展家雖說是商人世家,無利不起早,做起事來斤斤算計锱铢必較,但是展家不産蛇蠍,多的是癡情子有情人。
他展皓不是鬼子,他把人放進心裏的時間,只是比別人晚了一點兒而已。
吃過飯後,鐘叔聽說枯葉房間裏有貓咪,就興致勃勃地拉着滿臉菜色的狐貍仔往東院去了。展皓微笑着看他倆走出院子,自己則轉身去了西院。
西院夜來香樹下的廊子裏,季棠正坐在玉珂身邊扶着她的肩膀,輕聲細語地安慰她。展皓靜悄悄地走過來,季棠回頭看見了,就拍拍玉珂的背,心領神會地站起了身。小姑娘輕巧地走到展皓身前,輕聲道:“一直在哭呢,從下午哭到現在,誰都安慰不了,剛才還把全大哥罵走了。現在哭累了,這才平靜一些。”
展皓看着玉珂瑟縮在廊柱旁的小身影,一會兒低下頭輕輕地拍一拍季棠的後腦勺,微笑着說:“麻煩你了,你先去吃飯吧,別餓着。”季棠看着展皓,乖巧地點了點頭。轉身要走時,她似乎想起了什麽,于是又扭回臉來,眼睛裏閃着莫名興奮的光,狡黠地笑着說:“玉珂姐說你喜歡岑大哥,是真的吧?嘻嘻,我果然沒猜錯,岑大哥以後就是我們少夫人了哦?”
展皓有些無奈地笑着看她,末了伸出手指輕輕地彈她一個腦瓜镚兒:“就你聰明。”
季棠抿着唇得意地晃晃腦袋,伸出一根手指頭擋在嘴唇前,神神秘秘地說:“不只我喲,敏薇姐也發現了,嘿嘿!好啦,少爺我走了,你好好地勸玉珂姐吧。”說完,小姑娘一跳一跳地跑走了,長長的麻花辮垂在腦後一甩一甩,一副高興得不行的模樣。
展皓笑着嘆一口氣,随即轉過身朝玉珂走了過去。
玉珂剛才扭頭看見他了,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一下子又湧了上來。她喜歡展皓那麽多年,從十二歲被老爺救回來的時候就喜歡他了。本以為當不了正室,好歹也能當個側房,可沒想到少爺壓根兒就沒考慮她。平時她雖然一直在不停地說着唱着,但展皓總是用一些不痛不癢的話把她給搪塞了去。之前她還以為少爺是還不想成家,等他想安定下來了,自然就會考慮自己了,可是,可是……
他竟然喜歡了一個男人,還是個不解風情冷冰冰的醜八怪!
一想到這兒,玉珂就覺得心裏委屈得不行——她哪兒比不上那個醜八怪?比他好看,還比他溫柔體貼,更重要的是……她能給少爺生娃啊!那家夥一個硬邦邦的男人,能做什麽呀?!可少爺居然要他不要自己……想到這兒,玉珂小嘴一癟,眼淚就大滴大滴地滾了下來。
展皓走到玉珂面前,靜靜地蹲下身,眼神溫和地看着她淚濕的小臉,低聲哄着道:“哎喲,是哪個混蛋欺負我們展家的西院大總管啊?哭成這樣,變花臉貓兒喽!”說着,他伸出手輕柔地擦一擦小姑娘紅撲撲的臉蛋,一下下撇去她滿臉的淚水。
玉珂咬着嘴唇,想耍小脾氣扭開臉,但又舍不得展皓這難得的柔情。她擡起濕漉漉的淚眼,啞着聲音哽咽着道:“少爺,我……嗚嗚嗚嗚……”
展皓輕輕地捏一把她的臉蛋,低聲道:“別哭了,再哭有人要舍不得了。”
“反正,反正你不會舍不得,嗚……”玉珂沮喪地垂下頭,揪着手用力地擦眼睛。展皓按着她的膝頭,另一只手溫柔地摸着她的腦袋,道:“我當然也舍不得,只不過不是你希望的那種而已。我一直當你是我的妹妹,就像敏薇季棠她們一樣。”
“可我跟她們不一樣啊!我,我,少爺,我喜歡你啊!喜歡你五年了,你就不能多喜歡我一點兒麽,你為什麽,為什麽要去喜歡那個枯葉啊!”玉珂一邊嗚咽一邊說着,雙手不甘不願地捧着展皓的臉。展皓一臉平靜地将她的手拿下來,攥進掌心裏。他沉默地看着玉珂,良久,臉上浮起一個淺淡的微笑。
“那……你為什麽要喜歡我呢?”展皓從容地看着她,俊美的臉龐在月光下顯得愈發出塵,剔透的眼珠像帶着催眠的魔性,讓人忍不住越看越深。
“我……”玉珂哽咽一聲,随即為難地止住了聲音。是啊,她是從什麽時候喜歡上展皓的?是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麽?第一眼看見他……少爺正從院子裏走過來,在冬日正午的陽光下——那時候少爺二十三歲,豐神俊朗,溫柔從容,誰會不一見傾心呢?
“玉珂,如果我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如果我沒有這樣的相貌,這些才華,你還會喜歡我麽?燕衡、萬姝、林智桓、馬清韻,他們那些人,還會喜歡我麽?”展皓定定地問她,眼神平淡清淺。玉珂在這眼神的注視下,不知怎的,隐隐覺得有些心虛了。确實,如果少爺不是這一表人才的模樣,估計很多人都不會多看他,更別提一見鐘情了。可是,可是……我,我才不是那些以貌取人的膚淺家夥呢!
玉珂有些委屈地想着,眼裏漸漸透出了想要澄清的急切情緒。展皓看着她,微微地笑了起來,他不緊不慢地說:“也許在一開始,你們不會喜歡上我,到了後來,可能因為這樣那樣的契機喜歡上了,但是也一定不如現在這麽執着。我對他們的吸引力,在于他們得不到我,甚至連靠近一點也做不到。而你,則是單純的因為仰慕。”
聽了這話,玉珂頓時委屈地就要開口辯解,展皓卻伸出食指壓住了她的嘴唇:“不要急着表明真心,你的真心對于我而言并沒有那麽重要。我需要的是你的忠心、你的盡心,和你的平常心。”
“我曾經很多次告訴你,我不是那個對的人,但你不聽我的話。玉珂,人這輩子也許會喜歡上很多人,但是你不可能一個個地嫁過去。我不是那個人,你就應該放棄了,否則你一定會錯過對的人。感情的确是不在乎對錯的,但是在乎時機,你在錯的時機上執着太久,對的時機也就過去了,懂麽?有人喜歡着你,但人家也不可能等你一輩子。”
“你一定會嫁人,但是我說過,那個人不會是我。如果你堅持在我這裏耗時間,那麽喜歡你的那個人,最後娶的也就不會是你了,明白麽?”
說完,展皓捧住玉珂濕黏黏的小臉,眼神平和地看着她,低聲道:“我知道要你一下子想清楚很難,但是你必須把視線從我這裏移開。別看着我了,好好振作起來,把臉洗幹淨,睡一覺,明天醒過來,還是那個雷厲風行聰明能幹家事一把抓的西院大總管玉珂姐姐,知道麽?”
“我才不是你玉珂姐姐……”玉珂皺着小臉,眼睛裏隐隐還帶着淚水。她嘟着嘴,伸手抓着展皓的手腕,低聲抽噎着道:“如果我不喜歡少爺了,少爺會不會……還心疼我,寵着我?”
“當然會,”展皓溫柔地眯起眼睛,手指揉弄着玉珂的臉龐,“而且我會更心疼你,更寵你,不用顧忌你再什麽時候嚷嚷一聲要當我的小妾。”
玉珂被他這話氣得笑了出聲來,但随即又繃起臉,瞪着濕濕的淚眼不高興地嚷嚷:“混蛋少爺,你就這麽不喜歡我,我……我就是不服氣!我想不明白!那個枯葉有什麽好的,少爺你喜歡萬姝也行啊,至少人家溫柔又漂亮。可你喜歡那個古怪的家夥,那算什麽事兒……他又經常對你不理不睬的,一點兒都不禮貌,少爺你這不是自找難受麽!”
展皓聞言,在月光下缱绻地笑了起來。他站起身坐到玉珂身邊,玉珂扭過臉看着他,看着這個……依舊如初見時那般英俊溫柔的人。曾經那個在冬日陽光下的青年,現在仍然很優秀,甚至比以前更好,她很喜歡,只是這個人終究不屬于她。少爺自己說的,他不是那個對的人……小姑娘癡癡地看了半晌,最後眼睛一酸,忍不住伸手抱住展皓的手臂,腦袋也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你說這話也對,喜歡上他,實在不是什麽好活計……”
擡眼望着夜空,展皓有些慵懶地笑着,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晚上,院子裏輕輕地刮起了風,一小片雲霧被吹到月亮面前,夜色一下子變得有些朦胧了。
夜蟲開始低聲鳴叫了起來。展皓靜靜地坐着,任由玉珂依偎着他,一言不發地聽着那蟲子的叫聲逐漸嘹亮。玉珂沒有說錯,枯葉不是個好追求的人,喜歡上了他,注定要為他的冷硬薄情受一番折磨,注定不會讓自己省心。所以他最近開始專心處理生意上的事情了,就是想為之後留出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他可不希望自己在追求心上人的時候還被那幫孫子打擾。
至于他為什麽要喜歡上枯葉這個難纏的人,這個問題他也曾經問過自己。他擁有那麽多仰慕者,随便哪一個不是輕易到手的?他可以從他們之中任意挑選一個來喜歡,肯定要比喜歡枯葉來得輕松簡單。
——但問題是他偏偏喜歡上了枯葉。
人究竟為什麽要喜歡上另外一個人?
他曾經活了十幾世,擁有近千年的記憶,忙忙碌碌前世今生,卻一直沒有機會來思考這個問題。現在回想過去的那十幾輩子,想起自己身邊曾經的人來人往,人聚人散,也不過是天意造化,人世浮沉。死去,或者重生,他都沒有什麽牽挂或者遺憾。那些曾相遇的人,或許曾經有過這樣那樣的羁絆,但也随着時光的流逝而消失了意義,如今他又孑然一身。
而現在,他喜歡上了一個人,那種為對方心跳、為他露出笑容,時不時就會想着他的感覺,是展皓前所未有過的。仿佛這一世是為他而生,這一世,是上天為了讓他體會到愛一個人的意義而讓他降臨到這個世界上。
喜歡上一個人,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遇見了,然後彼此熟識,接着因為某個契機、某個時刻,瞬間為他怦然心動。
如果這個問題一定需要一個答案,那麽——
人為什麽要喜歡上另一個人?
——因為他就在那裏。
夜晚的時候起風了,呼啦啦,呼啦啦,吹得窗戶哐哐響。
枯葉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感覺到一團溫熱的絨毛在他的脖子處蠕動了一下。他扭一扭身子,換了個姿勢,手臂曲起,圍繞在貓咪們身邊。
朦胧之中,一只貓兒在他額頭上輕輕地舔了一下。枯葉睜開眼,靜靜地躺一會兒,随即坐了起來。
睡不着了……他揉着眼睛爬下床,摸出火石點亮了床頭的蓮花燈。
枕頭旁邊,好幾團黑白相間的貓咪安安靜靜地躺在小鴛鴦的懷抱裏。枯葉坐在床上靜靜地看着它們,半晌,從裏面拎出那只“雪裏拖槍”捧在手裏。
昨晚鐘叔過來看貓咪時把這只小貓兒給訂下了,還給起了個名兒叫槍槍,說四個月後過來拿。鐘叔是喜歡貓咪的,當時坐在桌邊,抱着這一窩小貓兒就不想走了,還笑呵呵地問他喜歡哪一只。枯葉面無表情地把小角兒拎出來,說這一只。鐘叔仔細看了看,然後就笑了,說你倒是跟平常人不一樣。
槍槍被他弄醒了,趴在他掌心裏,聞不見娘親的味道,就開始哼哼唧唧地哭。枯葉淡淡地笑起來,把它放進貓兒堆裏,又把小角兒給抱了出來。
長了這麽幾天,原本瘦弱的小角兒竟也有模有樣的了。跟兄弟姐妹們一比,似乎還要大一圈兒。枯葉抱着它,托着它的小身子将它放在肩膀上,靜靜地蹭了一蹭。小角兒的身子蠕動一會兒,随即親昵地在他脖子上舔了一下,還發出聲細細軟軟的“釀”。
這一窩貓兒裏面,小角是跟他最親的。估計一出生聞見的就是枯葉的味道,所以在他身邊也覺得自在安心。枯葉抱着小家夥靠在床頭,慢慢地,睡意漸漸爬了上來……眼皮即将合上的時候,突然,一陣風将兩扇開着的窗戶吹得狠狠地撞了一下,發出“哐”的一聲。小角兒的身子隐隐彈跳一下,随即低聲“嘤嘤”地哭起來。
枯葉伸手柔柔地安撫它一會兒,披上一件衣服下了床,走到窗戶前想把開着的窗關上。可一擡眼,卻看見院子裏,靜谧的月光下,展皓正一動不動地坐在紫藤花架下面。
枯葉一怔,下意識地止住呼吸,扶在窗戶上的手也定住了。
展皓側臉對着他,眼睛睜着,就這樣靜靜地坐在花架下面,看着眼前的地面,手裏拎着一個小酒壺。枯葉一言不發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随後慢慢皺起了眉。
他半夜不睡覺跑來這兒幹什麽?狐疑地站一會兒,見展皓依舊沒有動作,他擰着眉垂下眼,随即關上了窗戶。
一會兒,房間的門打開了,枯葉穿好了衣服靜靜地走出來,走到展皓身旁站住。展皓的腦袋隐隐動了動,接着,枯葉看見他擡起了頭。
展皓半睜着琥珀色的剔透雙眼,靜靜盯着他沒有表情的臉。良久,開口打招呼道:“你怎麽起來了?”
枯葉習慣性地擰着眉頭,語氣有些不耐煩地說:“我還要問你呢,大半夜坐在這兒幹什麽?快回去睡覺。”
展皓微笑着低下頭,手裏晃了晃小酒壺,輕聲嘀咕道:“……倒還命令起主人家來了。”
說話間,院子裏又吹過一陣風,幾片廣玉蘭的樹葉被吹了下來,窸窸窣窣地落在兩人腳邊。展皓盯着幹癟的葉子看一會兒,伸手将其中的一片撿起來。枯葉也看了那片枯黃的葉子一眼,随後,他聽見展皓小聲地問:“怎麽還沒到秋天,葉子就開始落了呢?”
枯葉默不作聲,良久,才淡淡地開口道:“因為新葉子要長出來。”
展皓聽了,身形隐隐一動,脊背倏然挺直了些。枯葉聽見他聲音裏帶笑,說:“這樣啊……也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說着,他把手指松開,那片葉子晃晃悠悠地又落到了地上。展皓懶懶地靠着花架,長長地嘆一口氣,随即擡起眼睛,灼灼地看向枯葉。靜谧的夜裏,他看着身前面無表情的人,慢吞吞地、聲音低啞地問:“岑別,我說我喝醉了,你信麽?”
看見他慵懶魔魅的眼神,枯葉隐隐蹙起眉,腦袋不由得撇開去:“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嘿嘿,”展皓模糊地低笑兩聲,額頭在花架上頓了一頓,“不如何。”他搖搖晃晃地扶着花架站起來,眼神裏帶着濃濃的笑意,雙手虛虛地給枯葉作了一個揖,喉嚨裏咕哝着道:“告辭,我睡覺去了……”
說完,他轉過身,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枯葉擰着眉頭在後面看着他,看他磨磨蹭蹭地穿過院子,好好的石板路不走,硬是從草地裏踩過去。上階梯的時候腳步虛浮,還生生地絆了一下,身子踉跄着差點兒摔倒。枯葉心煩地深吸一口氣,眉頭擰緊了些,一會兒還是快步地追上去,伸手抓住了展皓的手臂。
“我扶你過去。”枯葉不耐煩地說着,将展皓的手往肩上一搭,另一只手攬住他的腰,将他綿軟的身子撐了起來。展皓低低地打一個嗝,随即整個身子都倚靠到枯葉的身上,嘴裏含糊不清地笑:“謝,謝謝……”
這混蛋,還真沉!枯葉臭着張臉,扶着他往外走。展皓比他高一點兒,整個人都架在他身上,還真是挺吃力的。好在這家夥即使喝醉了酒也還挺有大家公子的風範,老老實實的,不怎麽撒酒瘋,要不枯葉一準兒把他扔到荷花池裏去。展皓靠着他一直笑,聲音低沉地在他耳邊響着,弄得枯葉老不自在。
“鐘叔跟我說,你是個好孩子,人好,貓也養得好……”展皓迷離地半睜着眼,斷斷續續地嘀咕着,嘴唇一直湊在他耳邊。枯葉被他的氣息吹得渾身一個激靈,差點兒将他扔在了地上。展皓又笑起來,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将他整個人都摟進懷裏,慵懶地低聲道:“吶,岑別,你會一直在這裏的吧?”
枯葉被他牢牢地摟住,整張臉都臭了,擰着眉咬牙切齒地伸手用力推他:“展皓,你發什麽神經!放手!”
剛才還誇他酒品好呢,現在就開始撒酒瘋了!而且……日!力氣還這麽大!枯葉推拒幾下無果,忍不住窩火地磨一磨後槽牙,伸手對準他腰部的穴位狠狠地按了下去。本來想讓他軟倒,可展皓卻毫無反應,依舊賴在他身上不肯走。
他爺爺的,喝醉了酒都還不忘移穴!枯葉徹底毛了,擡腿對着展皓的腳就狠狠地跺了下去,展皓悶哼一聲,随即松開手,“哎喲哎喲”地叫着蹲下身,可憐巴巴地哀聲道:“岑別,你好狠心啊,我的腳要骨折了……”
枯葉惡狠狠地瞪着他,狠聲罵:“活該骨折!”說完,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展皓撅着個嘴坐在地上,看着他快步地走回去,背影進了拱門,一眨眼就不見了。他靜靜地在地上坐了一會兒,良久,臉上露出個淡淡的笑容,眯起來的眼睛裏透出溫柔的神色。
月夜,涼風,好酒,美人。
……人生如此,何不快哉?
賴在地上惬意地長籲短嘆一會兒,展皓站起身閑閑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随即慢悠悠地蕩了回去。一搖三晃,表情悠閑,嘴裏還不清不楚地哼着首《十八摸》 。
早晨起來時,天光已經大亮。昨晚被展皓這麽一鬧,枯葉回去就睡不着了,在床上躺半天都還沒有睡意,一直到了五更天才阖上眼睛。醒來時頭疼得要命,只能臭着張臉,頂着頭亂發爬起來。
小鴛鴦坐在桌上沖他喵喵叫,似乎在嘲笑他這狼狽的模樣。枯葉沒好氣地瞪它一眼,随即取了毛巾開始洗漱。洗臉洗到一半,多日未見的黑貓兒不緊不慢地從後窗跳了進來,爬到桌上跟小鴛鴦蹭臉。
洗完臉開始梳頭。枯葉最恨梳頭,因為他頭發不好,發尾處老是會打結。碰到這種情況他就會動刀子剪,直接不要了事,所以他的頭發完全沒有發型可言。好在頭發長,也不怎麽看得出來。
梳洗完畢之後,枯葉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這才磨磨蹭蹭地往中院走。
經過荷花池邊的時候,枯葉看見展皓昨晚上拎着的小酒壺還放在地上。他想,這家夥莫不是在這兒睡了一晚上?想完又覺得不可能,事實上他甚至懷疑展皓昨晚究竟有沒有喝醉,不過他也确實不知道那家夥的酒量怎樣。枯葉站在酒壺旁愣了一會兒,随即撿起它繼續走。
剛走到中院邊兒上,枯葉就聽見院子裏吵吵鬧鬧的,有好幾個人的聲音在叽叽喳喳。他下意識地擰起眉,手裏攥緊了腰間的枯葉刀。
中院的大堂裏,一個少年的聲音正一邊哭一邊說話:“我本來在馬車裏呢,剛睡醒過來,就聽見外面起動靜了。李大哥叫我不要出來,我聽到好些亂七八糟的刀劍聲,快吓死了……”
接着是一個男人平靜的聲音:“我倒是沒什麽事,那些貨物也都安好,不過……裴君榮被他們拖着去了。”
然後,枯葉聽到了展皓不緊不慢的聲音:“裴君榮的武功不至于這麽弱吧,好歹是問山金人的大徒弟……”
問山金人?裴君榮?枯葉擰眉想着這兩個名字,心說屋裏面那個男人莫不是李非常?他拎着酒壺走進大堂,就看見大堂裏五六個人,三個人坐着,一個是仇朗行,另一個稍顯俊朗的男子,就是那李非常沒錯。他手臂上纏着一大圈繃帶,上面沾着些許血漬。
李非常看見他,眼睛立即睜大,露出了驚愕的神色。
他身邊坐着的那個男孩子當然就是石麟。石麟看見李非常瞪着枯葉,于是也好奇地扭頭看了過去。小孩兒看着他,就覺得這人好酷啊,高高瘦瘦的,一張臉還被面具遮去了一半,看起來好神秘的樣子。
李非常此時心裏滿滿的都是疑惑——他一直不知道枯葉居然在展皓這兒,一年前事成之後他們不是各奔東西了麽?他和仇朗行跟着展皓也就算了,因為畢竟都是商人,但枯葉是個獨來獨往的殺手啊,怎麽會跟着展皓呢?
展皓看見枯葉走進來,臉上立刻露出了一個頗有些得瑟意味的微笑:“喲,起床了呀?哎,這不是我的酒壺麽?”
枯葉瞪他一眼,手往他面前一伸,冷冷地道:“你昨天半夜落在荷花池旁邊的。”
展皓笑眯眯地接過來,低聲道:“小岑真細心啊。”這話一出,他就收獲了枯葉一個大大的白眼。
李非常聽他們這兩句對話,心裏的疑慮愈發深重了。先前展皓去常熟的時候,話語間曾透露在家裏養了只小狐貍。而枯葉說荷花池,荷花池不是在東院麽,展皓難道讓枯葉住在東院?還有,半夜……?昨天他倆半夜都還在一起麽?
想着這些可能,再聯系現在展皓臉上的笑容,李非常煩亂地覺得……某個結論呼之欲出。
枯葉在一邊倒是懶得搭理李非常,他靜靜地看着這些人,掃視一遍,最後目光落在展皓臉上:“出什麽事了?”
展皓聳聳肩膀,氣定神閑地道:“李非常把布莊遷過來的時候,路上遇到了一撥人,把問金山人的大弟子裴君榮擄走了。”說着,他好整以暇地轉過臉看向心不在焉的李非常,挑着眉興味非常地問:“剛才還沒說清楚呢,怎麽你逃了出來,裴君榮倒是被擄走了?他武功不是挺好的麽?”
聽見他的話,李非常這才恍過神來。他頓着身形,眼神游移一會兒,開口道:“他會武功,但是他兒子不會。”
展皓一聽,臉上的興味更加濃了:“他還有兒子?”
“嗯,他兒子叫裴習,剛七歲。他被抓了,裴君榮就去追了,喊都喊不住。”李非常語調平淡,一副興致不高的模樣。展皓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臉上露出個了然的笑容。他挑挑眉,随後轉過臉看向一臉悠閑的仇朗行,問:“仇朗行,你覺得怎麽樣?”
“我?”仇朗行露出個受寵若驚的表情,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問我幹什麽?你應該把我師父叫過來啊,還有洪娘他們,趕緊追查去呗!人家可是布莊今後的搖錢樹,有了他,李記壟斷江南這邊的織造業都有可能。”
聽了他的話,展皓露出一副尋思的樣子,慢慢地用食指刮了刮下巴。他沉默一會兒,突然伸手抓住了一旁枯葉的衣袖。枯葉被他吓了一小跳,低頭窩火地瞪他:“你幹什麽?!”
展皓擡起頭沖他眯眯笑,眼睛彎成兩勾新月:“吶,鐘叔喜歡你,你去他家幫我叫他過來吧?”
枯葉咬着牙惱火地瞪他,展皓則笑得越發明媚動人。一旁的幾人看見這情狀,心中都是各種猜疑、各有所思。兩人一個抗拒,一個誘哄,對視良久,最後枯葉敗下陣來。他袖子一甩,掙開展皓的手,低聲氣急敗壞地道:“鐘叔家在哪兒?!”
展皓勾着嘴唇笑得異常開心:“就在逢源樓對面的巷子裏,院門青灰色的那一家。”
枯葉聽了,瞪他一眼,随即轉身疾去。
這一刻,大堂裏的人表情各異,展皓愉悅,石麟好奇,李非常瞪着眼,一臉嚴肅煩悶。仇朗行則在沉默之中端起了一旁的茶杯,伸手撚起杯蓋,借着撇茶沫的當兒,低頭露出了一個有好戲可看的幸災樂禍笑容。
·小劇場第一發·
展皓:“其實展家人都是腹黑來的~你看鐘叔,你看敏薇,你看季棠~”
枯葉:“那玉珂呢?”
展皓:“所以她最終是要嫁出去的。”
枯葉:“那展昭呢?”
展皓:“他不是早已經嫁出去了麽?”
枯葉:“……”
于是在展大攻的帶領下展家人今天也開心地腹黑着~ =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