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初夏的的夜晚,常州府的空氣已經開始變得潮濕溫熱。這一年常州的溫度升得有些慢,所以好些晚春開的花兒直到現在才熱熱鬧鬧地開起來,月華樓後院裏的紅葉碧桃就是其中一種。
展皓跟他說過,碧桃又叫千葉桃花,常見的顏色有白色、粉色和殷紅色,月華樓種的是紅碧桃。枯葉讨厭這個顏色,因為會讓他想起一些不好的畫面。
晚上酉時,展皓帶着枯葉進了月華樓。一進大堂,裏面的恩客和妓女小倌都朝他倆看了過來,喧嘩聲登時有些沉寂。展皓看着周圍的人,挑起眉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故作詫異地道:“這兩天常州府發生了什麽與展某人有關的大事麽,你們怎麽都這樣看着我?”
衆人沉默一瞬,随即鬧哄哄地把視線收了回去。展皓好整以暇地笑笑,伸手跟二樓上面的辜月華打一個招呼,不緊不慢地帶着枯葉走向後院。
走在碧桃林裏的時候,枯葉周身的氣壓一直很低。展皓扭臉看看他,見他神色抗拒又冷峻,不由得低聲問:“你不舒服?”枯葉短促地擡眼看他一下,皺着眉搖搖頭:“沒有,一會兒就好了。”
展皓靜靜地看着他,一直到了萬姝的小樓前,他才把視線收回來。
萬姝站在二樓的走廊上看着他倆,眼睛定定地注視着展皓,臉上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
展皓擡頭也朝她笑一笑,随即帶着枯葉上樓。走到房門前時,萬姝微微蹲身朝展皓做了一個萬福,挑着眼尾輕聲說:“展公子的過兩天,還真是漫長呢。”展皓伸手将她扶起來,似笑非笑地問:“萬姝姑娘是在埋怨展某麽?”
萬姝低頭輕笑着道:“萬姝怎麽敢,只不過見公子多日不來,心裏覺得想念罷了。”說着,她伸手将展皓請了進去。展皓左腳邁進門檻裏,卻突然間側頭看枯葉。枯葉靜靜地立在走廊上,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展皓微笑着對他使了個眼神,說:“你也進來。”
枯葉眼裏閃動一下,但還是站着沒動。萬姝和兩個小丫鬟都有些不解地看展皓,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叫枯葉進來,但是展皓依舊堅持。他閑閑地靠在門框上,臉上露出個無奈的表情,伸手對着枯葉招一招,這意思是有話要說。
枯葉狐疑地走過去,眉毛皺着,緊緊盯着展皓帶着笑意的眉眼。展皓滿意地看着他走近了,便伸手攥住他的手腕,若無其事地把臉湊到人家耳朵邊,低聲說:“你站在門口算什麽?那些有心人看見你在外面,還敢靠近麽?”
聽着展皓低喃的話語,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打在耳廓上,枯葉下意識覺得難以忍受,想要躲開,但在萬姝面前他又不好做出什麽大的動作,于是只得忍耐着沖動,任展皓貼在身前。展皓說完最後一個字,仍舊意猶未盡地攥着他的手腕,垂着眼近距離地看着他隐忍的臉色。一會兒嘴角一挑,臉上露出一個妖異的笑容。
萬姝在一旁看見,心頭一跳,不禁咬住了嘴唇。
萬姝的房間裏焚着淡檀香,沉靜幽遠的靜谧香氣緩緩飄蕩在屋子裏,讓人覺得心神寧靜。
展皓盤腿坐在軟榻上,一旁冷硬地坐着枯葉。枯葉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地方,偶爾一兩次,也只是在屋頂或者窗外盯着需要獵殺的目标。現在作為客人坐在這紗帳中央,聽着萬姝彈奏的哀婉的曲子,渾身難受又詭異的感覺令他如坐針氈。
注意到他的不耐煩,展皓心裏暗暗覺得高興。他對枯葉這性格真是越來越滿意了,雖說冷漠了一些,但好在情感經歷近乎空白——哪個男人不希望自己是喜愛之人的第一次?不論是哪方面的第一次,男人們都是相當在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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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着身子,手臂撐着下巴倚在桌邊,展皓閑閑地聽着萬姝的曲子,眼睛不時望向枯葉。
枯葉蹙着眉坐着,眼睛陰郁地瞪着桌面。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展皓臉上不禁露出了一個忍俊不禁的笑容。他直起身來,低聲嘆一口氣,伸手将枯葉面前一動未動的茶水倒進自己杯子裏,又幫他重新倒了杯熱茶。枯葉微皺着眉看着他的動作,見他把冒着熱氣的茶水推到自己面前,輕聲道:“覺得心煩就喝兩口茶吧,我們聽完曲子,一會兒就走。”
枯葉不耐地抿一下唇,心裏郁郁地沉一口氣,随即拿起杯子就要灌,卻被展皓眼疾手快地攔住:“又這麽急,上次在逢源樓被燙着舌頭,這就忘了?”聽他提起這件事,枯葉臉上不禁露出一絲狼狽。他有些煩躁地頓了頓動作,過了一會兒,這才慢慢地把茶給喝了。
展皓靜靜地看着他依舊沒好氣的眉眼,輕聲道:“怎麽,你覺得這曲子不好聽?”
枯葉隐隐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還不如你彈得好聽。”
展皓聽了不禁一怔,他看着枯葉不高興的表情,心說自己什麽時候彈過琴給他聽?後來稍微一想,才記起一年多以前在大理的時候,他們幾個住的地方有一把古琴。在專注骸海那事兒之餘,心裏覺得郁郁的時候,他曾經彈過幾次琴。後來跟那南蠻的二皇子商量事情時也彈過……估計枯葉就是在那時聽見的。
展皓靜靜地挑挑眉,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問他:“你覺得,我以前彈的那些曲子,哪一首好聽?”
枯葉又翻一個白眼:“誰還記得,反正都挺好聽的。”
展皓一聽,眼裏不禁笑了出來。他抿着唇,微微地搖了搖頭。那些曲子其實都是他随性而作,沒有曲譜,也無所謂章法,但枯葉居然覺得好聽,這倒是此行的一個意外收獲。
又過了一陣子,萬姝終于将那首冗長的樂曲演奏完了。她慢慢地收回手,端正地交疊在膝頭,靜靜擡起眼,輕聲問:“展公子覺得這首曲子如何?”
展皓端着茶杯正在喝茶呢,聽見問話,低垂着的眼簾倏然一擡,長長的睫毛一閃,就像蝴蝶飛起來了一般。看着他深邃的雙眼,萬姝心下一動,卻是有些承受不住地垂下了眼睛。展皓無聲地勾起唇角,将手裏的茶杯放下來,淡淡地道:“展某人不通音律,萬姝姑娘你可問錯人了。”
聽他這樣答,枯葉的眼神裏不禁有些鄙夷——不通音律?一年多以前是誰彈琴彈得那麽行雲流水來着?
正腹诽着呢,他就看見展皓悄悄斜過眼,朝自己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枯葉一怔,當下只覺得這屋子裏的纏綿香氣又濃了幾分,燈光越發妖異。展皓的臉在光影昏暗之中強烈地散發着詭谲的氣息,讓人不由得想要去觸碰。
對面,萬姝的臉也不由自主地擡了起來,雙眼波光潋滟地看着展皓。展皓微笑着站起身,不緊不慢地走到她面前坐下。他靜靜盯着萬姝濕潤的雙眼,低聲說:“萬姝姑娘,展某人近來實在繁忙,所以拖到這個時候才來聽你的曲子,等會兒估計也得走了,真是抱歉。下次有時間,展某再來找姑娘喝茶聊天罷。不過在走之前,展某有一個不情之請……”
萬姝失神地盯着他,恍惚地開口道:“展公子有什麽話就說吧。”
展皓眯着眼睛微笑,說:“近來月華樓,是不是招了新的人進來?”
他剛問完這句話,窗戶外面就傳來了一陣風聲,像是什麽人疾速離去造成的響動。枯葉眉頭一皺,抽出腰間的刀就想沖出去,卻被展皓低聲喝住:“不用追。”
枯葉臭着臉站住,說:“你這是想放虎歸山麽?”
展皓淡然轉過臉,繼續盯着萬姝的眼睛看:“知道有這麽個人在就行了,接下來的事情我會叫別人去做,你不用操心。”枯葉聽他這樣說,便也懶得去管了,轉而繼續臭着臉坐着。他心裏其實覺得有些奇怪——剛才自己居然沒感覺到窗外有人!不知道是被萬姝的琴聲幹擾了注意力還是怎麽的,總之有點兒頭昏腦脹,眼前晃晃的,渾身不舒服。
另一邊,展皓盯着萬姝看了一會兒,突然一眨眼,萬姝的身軀便一陣抖動,連帶着身後的兩個小丫頭也一聲急促的吸氣。
“展公子?”她有些迷茫地看着坐在眼前的展皓,喃喃地呓語道:“你,你怎麽……是有什麽話要跟萬姝說麽?”
展皓淡淡地看着她笑,語調輕松地說:“啊,我就是想問問萬姝姑娘,你這兒有沒有效果好的祛疤藥膏?”
“祛疤藥膏?”萬姝輕聲重複一遍,心想難道是展皓身上受了什麽傷?但這個念頭剛晃過,她腦子裏就電光火石地反應了過來——展皓這些天一直帶着的那個護衛,臉上是蒙着面具的。
想着,萬姝不由得擡眼看向那邊神情不悅的枯葉。從一開始她就覺得這人氣質古怪,不像是展皓一貫欣賞的人,可那個月夜她又看見兩人在路上并排着回家。還有那天她在院子裏意外地看見枯葉,心說展皓去常熟,他怎麽沒跟着去?叫他上來拿披風,确實是懷了讓他傳話的心思,但同時也是試探。
她莫名地覺得這人危險,不是說會傷害誰的性命,而是……她覺得,這人似乎有些特殊。幾天前她還沒有什麽依據懷疑這一點,但從今天這情況看來,他簡直是特殊得過頭了。
展皓從來沒有把誰帶在身邊過,更別提一尺之內的身體接觸。在他們進門時,萬姝看見展皓的那個笑容——他眼睛裏簡直就只映着那面具人。他還攥着對方的手腕,一點兒不自在的樣子都沒有,讓人看着反而覺得……他很樂意這樣做。
而現在,展皓還為了他問她要祛疤藥膏。
萬姝輕輕吸了口氣,視線有些空茫地收回來,緩緩落在展皓的臉上。她張了張嘴,一會兒才發出聲音。
“抱歉,萬姝極少受傷,所以沒有那種藥膏。”
展皓靜靜盯着她濕潤的眼睛,表情平淡。半晌,他站起身,伸手整一整衣襟,淡然地道:“是麽,那展某還是去問問別人吧。”說着,他扭頭沖萬姝一笑,道:“萬姝姑娘,展某今後有時間再來聽你彈琴,今日就此告辭了。”
說完,展皓帶着枯葉幹淨利落地走了出去,兩人都沒有回頭望她一眼。
萬姝坐在古琴前,眼神空洞地看着開敞的房門。門外,寂寂的月光正穿過欄杆,照進廊子裏,一部分還爬進了房間。清冷慘白的光線,看得胸中那顆心逐漸變得冰涼。
展皓帶着枯葉剛走到院子邊上,還沒走進月華樓的主樓呢,兩人就被一個人從斜刺裏跑出來攔住了。枯葉腦袋昏昏沉沉的,緊皺着眉頭強忍住不适,擡眼用力盯住眼前的家夥——見是個身着華麗衣服的公子,長得清俊秀麗,卻無端地被衣服和裝扮襯出一股妖媚之氣。
看着眼前容貌出挑的人,展皓好整以暇地挑一下眉毛,道:“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是千重公子?”
千重沖他嬌媚一笑,說:“我記得展公子答應了我,下次再來月華樓,就到我那兒去喝酒。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展公子大丈夫一言九鼎,不會食言吧?”說着,他眉眼狡黠地挑起來,眼神裏頗有些得意。
聽了他這話,展皓先扭過臉看了一眼枯葉。枯葉頭疼地擰着眉毛,不耐煩地沖他甩一甩手,意思是說你自己去處理這些麻煩事兒,我不奉陪!展皓被他這甩燙手山芋的架勢弄得笑了起來,心情也變得大好。他伸手抓住枯葉的手腕,笑眯眯地轉臉對千重說:“展某自然不會食言,只不過恐怕要加一個人,千重公子不會介意吧?”
見他答應,千重立刻興高采烈地笑了起來,哪裏還管加不加人,只要他展皓去了就好了!他當即就伸手抱住了展皓的胳膊,迫不及待地道:“不介意不介意!展公子往這邊走,我的房間就在前面樓上!”說着,他自顧自地拽着展皓往前走了。展皓則緊緊拉住枯葉,拖着他也往千重那邊走。
枯葉被他拽得惱火,一邊低聲咒罵着“放手”一邊用力地掙,哪知展皓死皮賴臉地笑着将他拖近一點,把臉湊到他耳朵邊說:“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這次不去,下次他還得纏着我。”
“你就不能自己去?!”枯葉氣急敗壞地罵,越走越覺得頭暈眼花,後腦勺疼痛欲裂。展皓笑嘻嘻地歪了歪腦袋,輕聲說:“你是我的護衛呀,護衛當然要保護主子了,要不然我遇見危險該怎麽辦?”
枯葉被他噎得氣結——你展皓還會遇見危險?!你什麽時候危險過,明明你才是最大的危險!他越想越氣,正想伸手過去掰展皓的手指,走在最前面的千重卻把房門一踹,将兩人拉進了房裏。
“展公子,到了!”千重說着,笑嘻嘻地吩咐下人将藏着的酒端上來:“我這可是上好的桑落酒呢,托了好些人才買到的,一般人可喝不到!”
展皓彎着嘴唇皮笑肉不笑地走進去,将氣呼呼的枯葉拖着坐下,說:“哦,是麽?那我可得好好嘗嘗。”說話之時,展皓略略打量了一下房間裏的布置,見這房間寬大華麗,那桌椅櫃子、茶具擺設,跟萬姝房間裏的無不相似,攀比之心昭然若揭。
月華樓裏別人傳的萬千之争,看來還真不是假的。
展皓思忖着,臉上浮出個了然的笑。他靜靜地嘆了一口氣,坐直身體,右手攥着枯葉的左手,頗有些惬意地看着那幾個下人在身前身後忙忙碌碌。可沒過一會兒,展皓就有些心不在焉了。面前,千重在興致勃勃地給他倒酒,但身旁的枯葉……卻悶着腦袋,沒有什麽動靜。
房間裏燭光溫暖,熏香濃郁。剛才還扭着擰着的小殺手,此時坐在他身旁埋着頭一言不發,呼吸急促,右手還撐着額頭,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舒服。
注意到他這不尋常的狀态,展皓的眉頭隐隐地皺了起來。這時千重将酒倒好了,正熱情地招呼他品嘗。展皓皮笑肉不笑地接過來,又見他伸手将另一碗遞到了枯葉面前。
“這位小哥,你要不要也嘗嘗我的桑落酒?”千重千嬌百媚地笑着,雙手端着碗舉在枯葉身前。枯葉沉默着不答話,過了好一會兒,他低垂的腦袋才隐隐地動了動。展皓擰着眉,越發覺得不對勁兒。他放下手中的酒,伸手握住枯葉的肩膀搖一搖,低聲地道:“岑別,你怎麽了?不舒服麽?”
千重愣了愣,端着酒碗的手僵住,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描着眼線的大眼睛惶惑地眨一下。
枯葉垂着腦袋,額頭在掌心裏蹭動一會兒,嘴裏發出了模糊的喘氣聲。展皓聽得心頭一跳,趕緊伸手将他的臉捧了起來。
橘紅色的暧昧燈光下,展皓看見枯葉的右半邊臉上透着異樣的潮紅,額頭上也隐隐滲出了汗。他的眼睛半閉着,目光渙散,眉心緊蹙。這副模樣,簡直就像是……
心裏想到什麽,展皓的眼睛倏地一眯,眉頭森冷地皺起來,開始細細地嗅聞空中漂浮着的熏香氣味。濃郁的蘭花香,混合着香枳以及鼠尾草的香氣……還有掩蓋在濃郁香味之下,某種難以分辨的、特殊的甜香味道——
展皓伸手将微微顫抖着的枯葉摟進懷裏,臉色一黑,扭頭冷冷地瞪住一臉惶惑的千重,整個人瞬間散發出了陰狠的可怖氣息:“你這手段……還真是卑劣下作!”他低沉着嗓音,眉眼惡狠狠的,瞳孔慢慢地縮小了。千重的整個身體在他的盯視下變得僵硬冰冷、無法動彈,只得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他伸手用力地掐住脖子——
“罂粟這種東西,你也敢拿出來用!膽大妄為到這地步,辜月華也真是老糊塗了,居然還留着你……”展皓冷冷地說着,手指慢慢地收緊,将千重的脖子掐得“咯咯”作響。正當他恨不得掐斷這家夥的脖子時,靠在他懷裏的枯葉發出了一聲低沉痛苦的嘶啞喘息。展皓感覺到他的身體開始微微抽搐了,牙齒也碰撞得“咔噠”作響……
看來罂粟的效用要發作了。展皓黑着臉,将千重用力地甩到一邊,雙手摟住枯葉就往外走。到了門口,他将枯葉整個人打橫抱起,身子輕輕一飄,沿着走廊的柱子一點,瞬間躍上了房頂,夜枭一般飛身而去。
他忘記了——他居然忘記了!妓院裏的熏香用料都不單純,或多或少有些催情和迷幻的藥物。他是從小浸淫在毒物裏,所以百毒不侵了,可是岑別……他肯定極少接觸這方面的毒,所以才會這麽輕易地着了道!他在萬姝房裏待了這麽久,再在千重那兒被罂粟煙一熏……
展皓心煩意亂地想着,只感覺後悔不已。夜風那麽涼,他卻能感覺到枯葉身上那股不尋常的高熱……他正不停地發出痛苦的低喘聲,似乎在用最後的理智與幻覺搏鬥,真氣也在體內亂竄,四處尋找着發洩的出口。
迎着夜風,展皓咬緊牙關,将枯葉更緊地摟進了懷裏。
當他神色冷峻地抱着枯葉急匆匆地撞進房間的時候,枯葉的神智已經不清醒了。展皓将他放到自己的床上,看見他臉上透出一種茫然又無所适從的表情,嘴唇顫抖,眼睛隐隐翻白。展皓黑着臉,緊皺着眉從櫃子裏拿出一卷銀針和一小瓶燒酒,鋪開擺在桌上。一會兒把酒塗了滿手,火石一點,就着手上的火焰将銀針消了毒。
枯葉中的毒恐怕不只是罂粟,罂粟還達不到這麽烈的效果,估計那熏香裏還放了石蒜根。展皓垂着眼走到枯葉身旁,伸手到他下颌邊撥動暗扣機關,将他的面具取了下來。這時可算是将他左臉上的疤痕看清楚了——有些嚴重的燒傷,淺褐色的疤痕一條條凝在臉上,遮蓋住了一部分刺青,看不出刺的是什麽野獸。
這是展皓一直想看的,但他現在顧不得細究這個。他伸手把枯葉的上衣脫下,看也不看他左胸上的花紋,迅速地将一根根銀針刺進了枯葉上身的各大穴位。上封承漿下封氣海,還紮了他虎口處的合谷穴。枯葉渾身顫抖着,隐隐吐了口濁氣出來,随即虛軟了身體,眼睛疲憊地閉上了。
見他放松了身子,展皓這時才伸手拿他的脈。此時枯葉的脈象漸漸由紊亂趨于平穩,亂竄的真氣也開始回歸丹田。展皓松了一口氣,臉色稍稍緩和。他慢慢收起針卷,雙眼緊盯着枯葉,再悄無聲息地坐到了床邊。枯葉的狀态漸漸平和了下來,但臉上的潮紅依舊沒有褪去。展皓密切注視着他的臉,他被疤痕遮蓋的左肩……一會兒,視線慢慢被胸口上的刺青吸引了過去。
枯葉身上的皮膚跟他的臉一樣蒼白,于是青黑的刺青和淺褐色的疤痕就越發地引人注目。展皓蹙着眉,細細地打量着那只渾身蓋滿鱗片的野獸——黑色流雲狀鬃毛,有四足,爪子尖利,身子的形狀看上去有點兒像豺。只可惜頭部被疤痕覆蓋住了,所以不大看得清,他只隐隐看見那野獸的嘴裏,似乎吞着一把……劍。
龍二子,睚眦。
展皓臉色微微一動,忍不住伸手撫上那個刺青。俗語有雲,一飯之德必償,睚眦之怨必報。睚眦是克煞邪惡的瑞獸,這估計是他的大哥叫人刺的,旨在提醒他辨清恩仇,祛惡避險。
……倒是個愛護弟弟的大哥呢。
展皓垂着眼,臉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他的手指貼在枯葉溫熱的皮膚上,忍不住滑到了他身體的其他地方。枯葉的身材精瘦修長,沒有一絲多餘的肉。手指撫上去,只覺得指腹下面力量非常,帶着健康的彈性。展皓眯起眼睛,看着枯葉迷蒙的睡臉,傾身慢慢地靠了過去……
他将枯葉身上的銀針輕輕取下,放到床頭的櫃子上,枯葉的眉頭立即皺了一下,似乎快要模糊地醒過來。展皓的手漸漸撫摸到他的臉上,他粗糙的疤痕,溫熱的嘴唇……吐出的呼吸太誘人,讓展皓忍不住眯起眼,慢慢地貼了過去。
也許趁人之危并不是君子所為,但是展皓忍不住。剛才一靠近枯葉,他就聞到了一股奇怪的氣息。這味道很難形容,不是剛才的熏香味,也不是汗味,也不是展皓以前聞過的什麽味道。如果要用什麽氣味來比喻的話,這味道就像是成熟了的水果,熟透了,所以發出馥郁的誘人香氣。
那應該是成熟男子的肉體氣息,屬于枯葉……屬于岑別的氣味。展皓将鼻子貼着他的臉頰,深吸一口氣,随後隐忍地閉上了眼。他忍不住想咬枯葉一口,來确認這鮮美的肉味,但是他不能。若是留下痕跡,枯葉明天醒來一定會起疑,弄不好還會逃走……他不能貿然行事。
展皓閉着眼,把雙手都貼上了枯葉的頸項,用力地撫摸着他的身體。他聽見枯葉在他的愛撫之下發出了稍顯粗重的呼吸聲……他睜開眼,看到對方的眉頭隐隐蹙起,露出了不安的神情。展皓抵着他的額頭,低沉地笑一聲,随後,張口慢慢地含住了他的嘴唇。
不咬,親一下還是可以的吧。展皓壞心地想着,忍不住探出舌尖緩緩撬開了枯葉的牙關。濕熱的口腔,綿軟的舌頭,展皓閉着眼,用力地吮吸着他的嘴唇,兩人的呼吸漸漸交融在一起。昏迷着的枯葉非常乖巧老實,甚至可以說是順從。也許是因為藥物的關系,展皓感覺到枯葉在他的親吻下發出了一聲難耐的喘息,身上的肌肉也逐漸繃了起來……他的身體隐隐顫抖着,倏地,伸手抓住了展皓的手腕。
展皓一怔,随即停止了動作。
莫不是已經醒了?展皓不動聲色地将舌頭縮回來,慢慢擡起身,視線跟枯葉半睜的雙眼對視上。那一瞬間,展皓覺得有一丁點兒心虛……但也僅僅是一瞬間,因為他很快就恢複了從容——枯葉的眼神是茫然的,估計取了銀針之後,罂粟的效力又有些回返。但是經過剛才的鎮靜,他警覺的本能防衛意識已經漸漸平複了,不像剛才那樣竭盡全力地催動內力反抗,而是順從地任藥效控制住了身體。
這還真是……送上來的美味呵。
展皓低沉地笑出聲,随即伸手将綿軟順從的枯葉緊緊擁進懷裏,用力地吻上了他的頸項。
枯葉感覺到自己睡得并不安穩,覺得頭昏腦漲,丹田燥熱得不行。他努力想睜開眼睛,但卻醒不過來,像是鬼壓床——确實他也覺得有個什麽東西在壓着他。同時,一個燙熱的氣息逡巡在自己身上,從頸項慢慢滑到到胸膛,甚至還蔓延到了下身。
這觸感令他慌亂,尤其是當他還無力反抗的時候。這感覺就像粘滞的液體将他困在一個封閉的盒子裏,他只能通過這些無形的東西來感知外界的波動,內心惶恐。
焦灼之中,有一會兒,他曾經感覺到了一種難以啓齒的觸感,蝕骨、洶湧,将他全身的力氣都抽走了。那會兒枯葉覺得自己好像墜進了雲裏霧裏,四下裏找不到着力點,只能随波逐流,讓那個令他顫抖的感覺操縱着身體……不知去向何方。
他只能感覺到快感越來越強,将他在空中托得越來越高。而到了巅峰之後,形勢又立刻急轉直下,他覺得自己就像突然折了翅的鳥兒一般被抛下了萬丈深淵,墜入凝滞的黑暗……随即,幻覺到此為止。
過了很久,枯葉才慢慢地醒了過來。腦袋像是沉睡了三天三夜似的,脹痛無比,甚至眼睛都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事物。當模模糊糊的光線透過瞳孔照到眼底時,枯葉這才漸漸看清了,這是他的房間,這是他的床。周圍天光大亮,時間似乎已經接近中午,他難受地搖搖頭,随即感覺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正蹭在他的腰上。
枯葉渾身乏力地皺着眉坐起身,看見小鴛鴦正坐在他身旁,叼着一只小貓往他身上放,而他腰上那只貓是小角兒。
小角兒哼哼唧唧的,身子一團軟地在他裸露的腰上亂蹭。枯葉伸手将它抱起來,結果小鴛鴦又放了一只上去。枯葉無奈,只得伸出手輕輕彈了它一個腦瓜镚兒,沙啞着聲音道:“別鬧,把它們叼回窩裏去。”
小鴛鴦歪着腦袋看他,一會兒卻轉過頭對着外面“喵”了一聲。枯葉愣住,扭頭往過廳看過去,就見展皓坐在桌子邊,正靜靜地笑着看他。
“醒了,身子有沒有覺得不舒服?”
枯葉心底隐隐一驚,條件反射地伸手摸臉,卻發現面具不在!他又反手往床頭摸,可也沒找見。枯葉皺起眉,有些愠怒地捂住左半邊臉,沙着嗓子低吼:“你把我的面具弄哪兒去了!”
展皓平心靜氣地笑笑,說:“昨晚幫你施針,可能落在我房間了,等會兒我幫你拿過來。”
枯葉皺着眉瞪他,手指撫一撫臉上的疤,覺得觸感有些不對,黏黏膩膩的。他疑惑着又仔細地摸了摸,感覺像是塗了什麽東西。枯葉毛了,又吼:“你在我臉上塗了什麽東西!”
“不過是些祛疤藥而已,你不用緊張,反而是昨晚的事,你怎麽也不問問?”展皓好整以暇地微笑着,姿态清閑地喝了一口茶。枯葉緊擰着眉頭,想起昨晚睡着的時候那怪異的束縛凝滞感,又仔細回憶昨天去月華樓的事——他們進了萬姝的房間,聽她彈琴,然後……然後呢?自己是怎麽回來的?剛剛展皓說幫他施針,為什麽要施針?
展皓見他眼神疑惑糾結,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嘴巴卻硬着不問他。他嘆了口氣,說:“昨晚是我沒考慮好,帶着你去了月華樓。萬姝和後來的那個千重,他們房間裏的熏香都加了迷幻的藥物,你中毒了。”
“藥物?”枯葉皺眉重複一句:“什麽藥物?”
“罂粟和石蒜根的毒,一個麻醉一個致幻,所以你才沒有昨晚的記憶。”展皓說着,起身朝他走了過來。枯葉瞪着他,立刻警覺地抱着貓咪往床裏面退了一點。展皓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看着他裸露在外的上身,他胸前的那兩點纓紅,臉上實在掩飾不住,露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得逞笑容。
“你看着我做什麽?”枯葉瞪着眼,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展皓氣定神閑地聳聳肩,勾着嘴角笑着說:“你身上紋的是睚眦,那臉上呢?”
枯葉聞言,臉上有一瞬間的尴尬。他伸手将被子往自己身上裹一裹,遮住裸露着的上身,眼睛瞥向一邊:“這有什麽好問的。”
展皓眯着眼睛,拖了個凳子過來在他床前坐下,伸手将小鴛鴦拎到懷裏,說:“我就是想知道,一個如此寶貝自己弟弟的大哥,除了睚眦,還會幫弟弟刺什麽圖案?”說着,他悠閑地靠到了椅子裏,抱着貓兒微笑着看枯葉。
枯葉別着腦袋看着別處,嘴唇緊抿着不說話。房間裏頓時變得很安靜,只有貓咪隐隐的哼唧聲。枯葉把小角放到一旁的枕頭上,側過身一言不發地開始穿衣服。展皓不說話也不動,就坐在一旁靜靜地看他穿。随着枯葉的動作,他蒼白的皮膚被掩蓋住,刺着圖案的胸膛被掩蓋住。當昨晚他身上被細細撫摸親吻過的每一寸皮膚——除了臉和頸項——其他的地方都被衣服遮蓋住之後,展皓這才收回了直勾勾的眼神,抱着小鴛鴦站起身。
“我去給你熬藥,清餘毒。待會兒你洗漱好了就過來吃飯,快晌午了。”展皓一邊往外走一邊不緊不慢地叮囑着,身影漸漸晃出了房間。枯葉悶着頭,整理衣服的動作這才慢慢地停下。他坐在床上,表情有一瞬間的恍惚。
剛才展皓的眼神讓他覺得芒刺在背,那感覺就像是被蛇盯上了的老鼠一般,可怖又危險。枯葉自認為是不怕展皓的,主要也是因為展皓跟他并非敵人。但他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展皓卯起勁兒來對付他的話,他的處境将會變成怎樣。
他其實沒有信心能贏。
這時,小角在枕頭上“嘤嘤”地哼唧兩聲,将枯葉的注意力拉了回來。枯葉扭過臉看着它,瘦弱的身軀,軟軟的白毛,粉紅色的小嘴巴在輕輕地蠕動。枯葉伸手将它抱過來,舉到眼前,貓咪的眼睛還沒有睜開,也許是覺得冷,此時正隐隐地顫抖着身體,可憐兮兮地哀叫着。
枯葉伸手捏了捏它的小腳掌,随後将它放進了貓窩裏。
未必能贏……但是也不一定輸。他能感覺到展皓對他沒有惡意,但是卻奇怪地透出侵略性。這種莫名其妙的危機感讓他不禁想起昨天晚上,在最沉的黑暗中,他曾經感覺到的那種蝕骨的快感,那種無法抗拒、只能被動接受的可怖感覺……
枯葉深吸一口氣,心裏控制不住地有些慌亂。對昨晚的回想讓他覺得有點兒害怕,是的——害怕,害怕被那股未知的力量牽引着,喪失了自主的意識,只能随波逐流的感覺。
臉頰隐隐有些發燙,連帶着臉上的疤痕也麻癢起來。
夏天……又到夏天了,每一個燥熱難耐、痛苦煎熬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