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當枯葉輕輕托起一只枯葉蝶放在方秋手心裏時,展皓背着手,慢悠悠地從大堂裏走了出來。方秋有些心不在焉地逗弄着蝴蝶,看見地上一個影子移過來,一擡頭,看見展皓就站在眼前,正微笑着看他。方秋的小身子不禁微微地瑟縮了一下,有些害怕地瞪眼看着他,靠進枯葉的懷裏。
展皓有些詫異地挑一下眉毛——方秋以前可是最喜歡他的,現在卻這個反應。估計是剛才看見他跟自己娘親擁抱着,于是心裏有了些膈應。
枯葉将方秋抱起來,眼神冷淡地看向展皓,說:“她走了?”
展皓靜靜地盯着他:“嗯,她情緒有些激動,我叫全靖和玉珂先送她回去了,待會兒我再叫敏薇把方秋送回去。”說完,他眼神溫柔地看向小孩兒,雙手讨好地伸出去,小聲誘哄着道:“方秋,過來跟展叔叔抱好不好?”
方秋依舊有些抗拒地看着他,身子不停地往枯葉懷裏躲。枯葉冷冷地瞥一眼展皓,冷笑着道:“你的風流債還真是多,連人家小孩兒的娘親都不放過。”
展皓無奈地收回手,嘆一口氣:“一個個的,怎麽都怪我。”說着,他若有所思地瞥一眼枯葉,道:“一會兒我再跟你解釋罷。”随即伸手把正在廊子裏跟其他小丫鬟聊天的敏薇叫過來,讓她把方秋送回去。
敏薇跑過來,伸手将方秋小心地抱進懷裏,哄着他說:“方秋,敏薇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方秋有些不舍得地看着枯葉,眼睛可憐兮兮地巴眨巴眨。枯葉抿着嘴唇,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敏薇見這一大一小依依不舍的樣子,臉上笑了出來。她捏着方秋的小手跟枯葉揮一揮,說:“來,方秋,跟岑哥哥說再見。”
展皓垂着眼簾看着面色和緩的枯葉,眼睛裏有隐隐晃動的亮光。他聽見枯葉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勾了起來。方秋瞅着枯葉露出來的右半張臉,小手戀戀不舍地撫摸着他的下巴,嘴裏糯糯地發出個一個音:“……晨。”
枯葉一怔,随即垂下眼,嘴邊的笑容隐隐加深了。
敏薇聽見他說話,高興得笑出了聲來。小姑娘用力地抱着方秋狠親好幾下,這才帶着小孩兒轉身走了。
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展皓看見小娃娃松松綁着的發辮上,插着一朵嬌豔的紫茉莉。
中午吃飯的時候,枯葉像往常一樣埋頭吃飯,一言不發。展皓一貫地只吃幾口就放下了筷子,然後安靜地靠在椅背上看枯葉吃。
屋外很安靜,屋裏也很安靜,只聽得見咀嚼食物的細微響聲。展皓靜靜地盯着他的嘴唇和鼻子,一會兒想起剛才他在陽光下的那個噴嚏,就問:“我去常熟的這幾天,你有沒有按時吃藥?”
枯葉頭也沒擡,只語調平平地答:“有,季棠會把藥連着飯一起端到我房裏。”
“哦。”展皓若有所思地應一聲,随即又不說話了。他心裏隐隐的有些在意,枯葉不愛說話,也從來不主動說話,但是自己想要跟他有所交流——尤其是,想知道他剛才看見自己跟馬清韻抱在一起時,心裏是什麽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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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在他心裏,是不是已經被定位成了一個花心濫情的人?
緊盯着枯葉低垂的眼睛,良久,他低啞着聲音開口道:“剛才馬清韻說,方秋是我的兒子。”
話音剛落,正埋頭吃飯的枯葉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展皓有些愣,心說不至于反應強烈到這個程度吧?還是說,他剛好戳到了枯葉最不能接受的點上?
枯葉捂着嘴,在桌邊弓着身狼狽地咳嗽——剛才那句話讓他把湯直接嗆進了嗓子眼兒裏!方秋是這家夥的兒子?怎麽可能,老狐貍怎麽可能生出這樣一只乖巧的小貓咪?!
好不容易平順了呼吸,枯葉漲紅着臉直起身,憤懑地瞪着展皓,道:“她一定是騙你的,你怎麽可能有這麽好的兒子?”
展皓眉毛一挑,這回是真的無奈了,感情枯葉對自己的評價還真是不高啊?什麽叫,“怎麽可能有這麽好的兒子”?他關注的點有些偏差了吧?難道他不應該奇怪自己跟馬清韻的關系麽?自己跟馬清韻看起來就這麽像……有一腿麽?
展皓想着,有些好笑地垂下頭,說:“方秋當然不是我的兒子,我根本就沒有碰過馬清韻。”
枯葉斜着眼,面無表情地看着展皓。
“但是她一口咬定,說她在成親之前,在這兒給我下了藥,跟我有了夫妻之實。”展皓擡眼盯住枯葉的眼睛,眉毛閑閑地挑一挑:“你說,究竟是什麽原因,讓她認為這麽荒誕的事情曾經發生過?”
枯葉冷笑一下,視線不屑地從展皓身上收回來:“也許事情是真的發生過,只不過因為你被下了藥,所以不記得而已。”
聽他這樣說,展皓忍不住低聲地笑了起來。他直起身靠進綿軟的椅背裏,好笑地道:“我不可能被下藥,枯葉,你知道為什麽嗎?”說着,他偏了偏頭,從容不迫地看向枯葉的右側臉。枯葉扭過臉來,盯着他不說話,靜靜地等他說出答案。
“因為,我從記事開始,就一直在吃各種毒藥,所以闫鵬和曲潇連來我這兒從來不敢碰我用的茶具。你也知道,我是一出生就喝了八木活水的人,我記事的年齡很早,很早很早。而我的先輩們也一直在吃毒藥——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麽?”
展皓說着,眼睛裏逐漸帶上一絲屬于上位者的悠閑笑意。
“意思就是,我早已經百毒不侵了。區區情藥,又怎麽可能迷得了我?”展皓松弛地靠在椅子裏,雙手好笑地攤開:“她說她藥倒了我,跟我行了房,還說,林智桓只在洞房當天跟她同房過,但那時候她已經懷孕,一個多月沒來月事。所以,這裏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讨論,”說着,展皓傾過身子盯住枯葉,道,“——方秋,究竟是誰的孩子?”
那一刻,枯葉盯着他平靜的雙眼,眉頭隐隐擰起,心裏不知為何……覺得有些惱怒。
他不是應該很喜歡方秋麽?但是為什麽,他現在能用這麽閑情逸致的語調說這件事情?平常展皓的表現,就像方秋是他最心疼的小侄子一樣。可一轉眼,他就像對待一件與自己全然無關的事情,仿佛這是茶餘飯後的談資一般,以一個局外人看好戲的姿态說着方秋的身世謎團。
展皓,你說的話,你的表情和動作,究竟有幾分是真的?
兩人對視良久,枯葉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珠,想到他今早在大堂裏那個溫柔的眼神,突然覺得自己被愚弄了。或者說,他身邊所有的人都被他愚弄了,一時間感覺食不下咽。
這是不是所有強者都有的毛病?用自己的能力,将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弱者的痛苦之上?
是……沒錯,展皓,你很耀眼很優秀,八面玲珑四處逢迎,舉止得體進退從容,你有本事讓人為你神魂颠倒,但這并不是你借以耍弄別人的理由!馬清韻,又或者是燕衡林智桓,他們愛上你,可以說是他們犯傻,但你也絕不該把別人當小醜一樣看待!你擁有衆多仰慕者,看他們為你癡狂,這就是你獲得滿足的方式麽?你魅力無邊,所以就能一轉臉,把別人當做笑料談論麽?以這種……從容的,輕而易舉的,雲淡風輕的——惡心姿态!
枯葉臉色森冷地想着,心中越來越惱怒。他第一次發覺這世上原來還有比白玉堂更加讨厭的人!白玉堂雖然冷漠,但至少他不随處拈花惹草,對展昭一心一意,人家至少有心。但是展皓,他展皓的心在哪裏?他這樣一副從容冷漠的模樣……他到底有沒有心?
方秋的身世不明,這事兒要是讓林智桓知道了,小家夥的安全可能都成問題,他居然還能用這麽輕松的口氣說出來,真是不可理喻!枯葉瞪着展皓好整以暇的臉,狠狠地咬着後槽牙,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将手裏的筷子用力一摔,起身沖了出去。
展皓被他這舉動弄得有些意外。剛才見他眼神裏情緒變幻,竟是越來越激動,越來越惱怒,還以為他是在擔心方秋的事情。但從枯葉剛才的那表現來看,似乎是自己在什麽時候戳動了他暴躁的開關。
他挑挑眉毛,慢慢嘆一口氣,彎下腰将地上的筷子撿起來,在桌上放好。第一次感覺到接近一個人的心是那麽的難,他不肯說話不願意交流,心裏想什麽也都是憋着,到最後只給個莫名其妙的結果給別人看——好歹讓人知道這中間的路程是怎麽走的啊?
突然間就生氣了,突然就摔筷子走人了。展皓用食指無奈地一下下敲着桌面,靜靜地在心裏思忖着跟枯葉有關的事情。如何接近他,如何讓他對自己敞開心防,如何讓他喜歡上自己。
難,真是難,比他遇見過的所有事情……都難。
怪不得世人都說,人世間最難的,就是一個“情”字。
想到這句話,展皓不禁微微地笑了起來。情字雖難,但依舊有大把的癡男怨女前赴後繼為地它瘋狂,衣帶漸寬,多少人一輩子就耗在這個字上。但是,如果能憑着這個字有滋有味地耗一輩子,他展皓也甘願了。
好歹能感覺到,自己在這個世間還是活着的。
想着,展皓垂下眼,嘴角微微地勾起來,雙手慢慢捂住了臉。他隐隐感覺到胸膛中有一股力量在慢慢覺醒,逐漸激昂,由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讓他覺得精神清新,五感明亮。長時間以來拖拽着他身體的那股遲滞感覺已經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躍躍欲試的心情。
就像蛇吸飽了太陽的熱量,将渾身的肌肉舒展開,準備爬出洞穴狩獵的那種感覺。
……這比喻還挺形象的。展皓自顧自地覺得好笑起來,一會兒暢快地嘆一口氣,揉一揉眉心,準備叫丫鬟來收盤子。可身子還沒站起來,他就聽見外面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沉穩,快速,幹淨利落——再熟悉不過了,枯葉的腳步聲。
剛才他不是氣沖沖地走了麽,怎麽現在又回來了?
展皓尋思着,身子就保持着剛才的坐姿等着枯葉進來。一晃眼的功夫,枯葉就黑着臉沖進了房間,整個人站在他面前急促地喘氣,雙手攥成拳,眼睛瞪着,卻什麽話都不說。
展皓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攤開手做出個不解的手勢:“怎麽了?”
枯葉氣呼呼地咬了咬嘴唇,眼睛裏透出憤懑和窩火。展皓對他這眼神還挺了解,一旦發生了什麽尚在他忍受範圍之內的,可是又令他非常無奈、牙癢癢、卻又使不上拳腳的事兒時——他就是這個表情。
“那只混蛋貓……”枯葉的眉毛都快倒豎起來,咬牙切齒地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右半邊臉都氣紅了,“它在我枕頭上生小貓了!”
待展皓和丫鬟季棠端着熱水和毛巾跟着枯葉走到他房間裏時,小鴛鴦已經把小貓崽們全都生了下來。枯葉黑着臉走到門口就不願意再進去,嫌房間裏一股奇怪的血腥味。見他這樣,展皓跟季棠都覺得有些樂。
床上的被面和枕套都是深色的,所以當展皓走過去看時,枕頭上的血跡并沒有太明顯,只看得出深藍色的緞面上有一大塊更深色的痕跡。小鴛鴦懶懶地盤在枕頭上,一邊慵懶地舔舐着寶寶身上的血跡和胞衣,一邊眯着眼睛休息。見到展皓來了,還半睜開眼睛叫了一聲。
展皓低聲笑出來,伸手戳它的額頭,低聲笑着說:“去哪兒生不好,非得在枕頭上。”說着伸手把季棠招過來,叫她把水盆放到床邊,兩人随即托着枕頭将那一窩貓兒端到了桌上。季棠把窗戶打開通風,又過去把床上的鋪蓋一股腦兒全抱了走出去。在門口看見臭着臉的枯葉,沒忍住又笑了一聲出來。
枯葉臉上一繃,神情更臭了一分。想到剛才他走進來看見的那個畫面,一個被血薄膜包裹着的奇怪東西在自己枕頭上蠕動的樣子,他就感覺到胃裏一陣惡心。
不一會兒,房間裏傳來了淅淅瀝瀝的水聲。枯葉皺着眉頭蹭過去,伸出半個腦袋往裏望,看見展皓正擰了熱毛巾,将小貓捧在手裏,細細地給它們擦拭着小身子。貓咪們太小了,枯葉只隐隐看見展皓手掌裏托着一團濕漉漉的小毛叢,白白的,帶着一點兒黑色。
熱乎乎的毛巾輕柔地裹着貓咪,小家夥隐隐地“咪”了一聲。枯葉聽見那細細的叫聲,雙耳不由得抽一下,渾身都打了一個冷戰。
聽見動靜,展皓扭臉望過來,看見他這探頭探腦的模樣,臉上不由得發笑。他捧着貓咪對枯葉舉一舉,說:“你不過來看看小貓麽?五只呢,都是花的。”
枯葉擰着眉頭糾結地瞪他一眼,再遲疑地看着他手裏的那團毛——包在那惡心胞衣裏的東西,就是這些小家夥麽?他抿着嘴唇,如臨大敵一般慢慢地走過去,手緊緊攥在刀把上。展皓嘆一口氣,說:“你這是什麽架勢?它們又不會吃了你。”
等蹭到展皓身邊看清了他手裏捧着的小貓,枯葉這才覺得踏實一點。之前那在枕頭上詭異蠕動着的“血蟲子”給他造成的視覺沖擊太大,導致他對這小生命有了一點兒陰影。不過還好,小鴛鴦把它們舔幹淨之後,看起來倒還挺可愛的。
展皓手裏的這只長着一身的白毛,只有小尾巴是黑色的。它窩在展皓寬大的手掌裏,嘤嘤地叫着,似乎是想吃東西了。展皓低着頭,一邊用熱毛巾擦着它的小肚子一邊說:“這一窩貓兒長得倒是挺好,喏,你看這只,白身黑尾,相貓人管這叫雪裏拖槍,是難得的好貓。”
枯葉看了看這只貓兒,又扭臉看看小鴛鴦懷裏擠着的其他貓兒。展皓把那只“雪裏拖槍”擦幹淨放到小鴛鴦肚子旁,又換了另一只正吃奶吃得歡暢的出來:“這一只呢,黑身白肚,名為烏雲蓋雪,又叫雪裏鑽。”
枯葉兩下裏看了看,細細打量着這一窩的黑白花貓。一會兒伸手指着一只白身黑額貓,問:“那只叫什麽?”
展皓擡眼笑笑地看他一會兒,道:“那個啊,額頭正中心有圓斑,尾巴黑色,是鞭打繡球。它邊兒上那個,白身,黑額黑尾的——挂印拖槍。”
枯葉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心裏默默數着,雪裏拖槍、烏雲蓋雪、鞭打繡球、挂印拖槍……嗯?應該還有一只。他在那一堆貓兒裏找了找,伸出手去抓了只最小的白貓兒出來。枯葉捧着它半幹的小身子,看見它腦袋上,一塊角狀黑斑壓在左眼上,一直蔓延到耳邊。
“這只叫什麽,也是鞭打繡球麽?”枯葉皺着眉問展皓。展皓擡眼打量了一會兒,想了想,才說:“應該不是,鞭打繡球得是圓斑,這是個三角形,還是偏的,只是個普通種吧。”
聽他這樣說,枯葉不禁把貓兒端到眼前細細地看。這只小貓是這窩裏最弱小的那只,眼睛緊閉着,呼吸微弱,不動彈也不叫喚,只隐隐在他掌心了蹭了一蹭。枯葉心說這只不會是要早夭了吧?想着,四下裏張望一下,看見熱水盆裏還有一條毛巾,于是一手捧着貓兒,單着另一只手去拿。
展皓擡眼看見他的動作——左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虛弱的小貓兒,右手笨拙地用手指擰着毛巾,一時間不禁垂下眼微笑起來,把手裏的貓兒放到小鴛鴦身邊,伸手拿過毛巾幫他扭好,再遞到他手上。枯葉有些不自在地瞪他,見他笑得這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想起剛才自己沖他發火,又覺得心裏別扭得不行。
“再不接過去,貓兒就要受涼了。”展皓這話說得不緊不慢的,枯葉聽了,這才沒好氣地伸手把毛巾拽過去,裹到小貓的身上,然後笨拙地替這小家夥擦身按摩。
展皓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的動作,心裏逐漸感覺到一股麻癢的舒暢感。他喜歡看枯葉這個樣子,這副面無表情、動作卻溫柔細致的樣子。越看,展皓就越覺得他是自己等的那個人——話少、淡漠,卻心思細密。看着枯葉,他仿佛就能看見自己接下來安寧靜谧的生活,以及別無所求的晚年。
鐘叔說得對,等自己遇見了那個人,生活就不再是一成不變、枯燥乏味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可以想着他度過,都會有新的發現和感受。
比如這一刻,這一刻屋外陽光明媚,荷花玉蘭依舊熱鬧地綻放,他中意的人就坐在眼前,手裏捧着一只弱小的生命,正小心翼翼地呵護着。他低垂的細長眼睛、長長垂下來的劉海,和掩在劉海之後的面具……這些對于展皓而言都是美妙的,因為都是關于這個人的。
這一刻不禁讓展皓想起之前的許多個瞬間,比如枯葉靜靜地站在街邊的時候,在雨幕後面捧着貓咪逗弄蝴蝶的時候,頭發上插着兩朵紫茉莉靠在窗戶邊吃飯的時候,晚上挨着貓兒沉沉入睡的時候,還有……在陽光下舉着方秋摘紫薇花的時候。
感情并不是無跡可循。相反的,當展皓細細回想這些天來的每一個場景,他發現,每一天,每一個瞬間,枯葉都有往他的心裏走近一點。
——他是因為對這個人的喜歡而活過來,之前的二十八年與今天對比起來,顯得那麽蒼白乏力,毫無色彩。展皓覺得他這樣表達一點兒也不誇張,喜歡就是喜歡,有喜歡的人,就是令人這麽高興的一件事。
雖然這個人還沒有喜歡上他。
展皓靠在椅子裏,靜靜地歪歪頭,換了個角度看枯葉。他不急,雖然他只剩下三十二年,但是已經夠了。不管這個人多麽固執,多麽難纏,他都有把握在這三十二年間讓對方喜歡上自己。不管那個時限是多久,不管還剩下多少天,只要在最後一刻,枯葉喜歡上他了——即使只有一刻,那也是他的勝利,就已經足夠成就他這次生命的意義。
下午時候,季棠端着雄黃艾葉水将枯葉的床重新擦洗了一遍,床褥被套枕頭也換了新的。展皓賴在枯葉房間裏不走,靠在桌邊懶懶地盯着小貓們看。小鴛鴦睡在季棠幫它整理的舒适貓窩裏,肚子邊兒一排小貓吃奶吃得吧嗒響。展皓發現枯葉似乎特別偏愛那只角斑小貓,看見它被擠開了,就會伸手将其他小貓扒到一邊兒,專門空出正中央的那個乳房給它。
展皓眯着眼睛笑,說:“你應該留最後面的那個給它,那個奶水最多。”枯葉聽他這樣說,将信将疑地把小貓又挪到最後面的乳房上去。展皓見他這麽容易便信了,樂得肚子直發疼,但是又不好笑出聲,怕刺激到這個別扭的家夥。
枯葉坐在桌邊,也一直盯着貓仔們看。一會兒嫌棄桌子正中央的那個玉花瓶礙事,還把它拿到了一邊兒去。展皓這時候才注意到花瓶裏的百子蓮已經不見了,以為是枯葉聞不慣那個香味把它們給扔了,就問:“那花不好聞麽?”
枯葉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你說什麽?”
展皓伸手指了指那花瓶:“昨天我給你的花,怎麽扔掉了?”枯葉看一眼那個花瓶,面無表情地伸手戳一戳小鴛鴦的耳朵,說:“不是我扔的,昨天幫這家夥洗完澡回來就已經不見了。”
展皓一聽,偏頭想一想,大概知道個所以然了。肯定是玉珂摸到這兒來了,看見百子蓮放在桌上,一時氣不過就拿走了。他偏頭笑一會兒,心說枯葉沒準兒是今後展家的主母呢,到時候玉珂豈不是得氣死?
枯葉擡眼看見他在笑,莫名其妙地也不知道在笑啥,就翻了個白眼,扭頭不看他。這時候那只角斑小貓似乎已經吃飽了,松開了乳頭,正趴着睡覺。它的兄弟姐妹們依舊争奶争得轟轟烈烈,好幾次踩到它身上。枯葉在邊兒上看得眉頭直皺,果斷伸手将小貓抱了出來。
展皓見他實在寶貝這只小貓,就說:“你這麽喜歡它,幹脆幫它起個名字。”
枯葉看他一眼,愛搭不理地說:“我不會起名字。”
展皓眼睛一眯,嘴角勾出個淡淡的笑容。他傾過身來,伸手想把小貓接過來好好看看,沒想到枯葉把身子一擰,将貓咪藏到另一側不讓他碰。展皓無奈地看着他,說:“我就是想看看它到底長什麽樣,你不會起名,我幫它起不行麽?”
枯葉冷冷地丢個白眼過去:“不讓你起。”說完,扭過了身不理他。展皓一番好意卻碰了個冷釘子,心下覺得無奈又好笑:“你到底在氣什麽,今天早上就給我臉色看,一直到現在還沒消氣?我究竟幹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兒,你能不能給我說說?”
枯葉背對着他不說話,只專心地撫摸小貓。展皓等了好一會兒,依舊沒聽他出個聲,臉上不禁露出個淺淡的微笑。他松弛了身子,又靠進椅子裏,長嘆一口氣,道:“你不說,我大概也猜得出來。”
“方秋的那事兒,我一定會好好查,這事情也牽扯到好些人,我不可能不管。方秋這孩子,乖巧讨喜是不假,但也還沒到讓我牽腸挂肚的地步。”展皓不緊不慢地說着,從袖子裏滑出兩顆夜明珠攥在手裏,心不在焉地把玩,同時眼睛看向枯葉的後腦勺:“你覺得我薄情也好,覺得我惡心也罷,現在都随你去。但是,枯葉——”
展皓停頓一會兒,微微挑起下巴,道:“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我在乎的是什麽。”
枯葉背對着他,身影依舊不動。過了好半晌,展皓才聽見他低沉的聲音涼絲絲地傳過來:“你的意思是說,現在對你牽腸挂肚的人,你都不在乎,是麽?”說完,枯葉的右臉側了過來,狹長的眼睛冰冷地看着他,眼神裏帶着懷疑與不屑。
展皓嘴角邊勾出個寂寂的笑,嘆一口氣,雙手十指交握,手肘倚在椅子的扶手上,平淡地答:“是這樣沒錯。”
“哼,”聽到這話,枯葉冷笑一聲,把臉扭回去,嘲諷地說,“那我衷心祝願,那個讓你牽腸挂肚的人,永遠都不會在乎你。”
聽他這樣詛咒自己,展皓臉上不由得露出個苦笑。他靜靜盯着枯葉的背影,頗有些自嘲地揉了揉眉心:“你還真是……說到點子上了。”
枯葉抱着貓咪,不想再聽他廢話,就冷笑着開口打斷了他:“你去常熟的時候,你所不在乎的那個月華樓頭牌萬姝讓我給你帶了件披風回來。她還說,作了曲子,請你去聽。”不緊不慢地說完,他把小貓放進小鴛鴦的懷裏,走到床邊衣架旁,從上面取了那件黑色的披風下來,一甩手扔給展皓。
展皓伸手接住,頗有些不解地先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才拿着那件披風查看起來。翻了一會兒,他挑眉道:“這不是我的披風。”
“誰知道呢,”枯葉冷淡地瞟他一眼,“送你一件這麽好的披風,還央你去聽曲子,你的架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大。”說着,他走到桌邊将那貓窩抱起來,移到床腳邊放下。展皓盯着他躬身彎腰之間的體态,眉毛隐隐地挑起來,眼神有些微妙了。
“那你說,我是去還是不去呢?”展皓心不在焉地垂眼說着,直勾勾的視線依舊沒有從枯葉的腰臀上收回來。枯葉彎腰整理着床鋪,頭也沒回:“人家是叫你去,不是叫我去,問我幹嘛。”說到這兒,他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直起身轉臉盯住展皓。展皓瞬間将視線收回來,若無其事地看着他,問:“怎麽了?”
枯葉的動作頓住了一瞬,他擰起眉,眼睛狐疑地盯着展皓平淡的表情,心說剛剛他那詭異的視線,莫不是自己看錯了?遲疑好一會兒,他才皺着眉,慢慢開口道:“你知不知道影門?”
“影門?”展皓眨眨眼:“怎麽可能不知道,我在赤龍門的時候還跟他們打過交道。”
枯葉頓了一下,說:“你剛去常熟,影門的一個殺手就找了上來,說叫你小心點,有人盯上你了。”
“影門的殺手?”展皓挑着眉毛,好整以暇地笑出來:“影門不是一向恨你恨得牙癢癢麽,怎麽會跟你通風報信?”
枯葉沉默着低下頭,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個殺手以前還跟我有過仇怨,我追着她到城心,她進了月華樓,然後不見了。”
“啊,月華樓啊。”展皓不緊不慢地将眉毛松弛下來,心情似乎很好。他裝模作樣地攤了攤手,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那我們就只好去一趟月華樓了,聽個小曲兒,再找一找人。”
見他這副奇怪的模樣,枯葉的眉毛又嫌棄地皺了起來。展皓眉眼彎彎地沖他笑,說:“吶,你現在應該不生我氣了吧?”
枯葉炸毛,咬牙切齒地一個飛镖甩過去:“誰生你氣了!”
展皓樂呵呵地将那枚枯葉蝶飛镖旋手接住,收入袖中,哄着他道:“好好好,沒生氣沒生氣。”說着,他扭臉望一眼屋外的天色,回過頭來又對着枯葉笑眯眯:“這麽晚也該吃飯了。岑二爺,能不能賞個臉,跟我一起去吃個飯?”
這陰陽怪氣的腔調,聽得枯葉後槽牙直癢。他惡狠狠地瞪着展皓,發火也不是,打也不是——估計打也不一定打得過。窩火地思量一番,最後還是一甩袖子氣沖沖地走了出去。展皓在後面閑閑地跟上,一路上還笑眯眯地不停啰嗦:
“那小貓咪啊,我剛才想了想,它的斑紋是三角形的,看着跟個醜角兒一樣,要不就叫角吧?”
“你才是醜角!”
“不要醜角啊,那要不就旦角?”
“旦角你大爺!”
“哎,我剛才看了,那小家夥是母的,就是旦角沒錯。”
“……”
“那就旦角咯?哎呀,角,小角兒……”
聽着展皓在身後裝模作樣的聲音,枯葉擰眉瞪眼的,惱得後槽牙幾乎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