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2)
走出大堂之前他還回頭狠狠瞪了一眼展皓,對方卻眼睛帶笑,溫軟綿長地看着他走出去。枯葉被他這一眼看得愣住,一會兒怔怔地轉回頭,被方秋一路拽到了院子裏的大葉紫薇樹下,他都還想着剛才展皓的那個眼神。
剛才,他是在看着方秋吧?
枯葉皺着眉站在樹下,跟方秋大眼瞪小眼。展皓鋒利的眼神一貫很少,大多數時間是平靜無波的。但是相對的,溫柔的眼神也不多,真心實意的就更加少。
但是剛才那個眼神……連他都能看出來裏面所包含真切的感情。展皓的眼睛一直是好看的,只是平時的那些眼神,溫度都只浮于表面,沒有進到心裏去。所以那雙眼睛看着就跟假的似的,只是漂亮,而沒有到達令人驚豔的程度。
可是剛才那瞬間,枯葉幾乎覺得自己在展皓眼睛裏看見了光。像玉石一般,琥珀一般的溫潤的光,散發着誘人的溫度。有那麽一會兒,枯葉覺得,展皓那雙眼不再詭谲得可怖,而是好看得令人想要去靠近,去采撷,想要讓人用手去确認他的存在。
枯葉愣在樹下,越想越恍惚了。他越來越覺得展皓是修習了異門瞳術,要不他的眼睛怎麽會有如此大的力量?迷糊之間,手指上傳來細微的拉拽感,枯葉回過神,就見方秋巴巴地看着他,身子緊緊偎在他腿邊。
大大的眼睛,全然依賴期盼的眼神,讓枯葉忍不住別開了眼——好吧,這小家夥的眼睛也相當有力量。遲疑着蹲下身,枯葉別扭地撇着臉,盡量不跟方秋對視。他握住小孩兒軟軟的手掌,吞吞吐吐地低聲說:“呃,那個,你想到哪兒玩?”
方秋沒搭理他,只是盯着他不說話。枯葉蹲着,躲閃了好一會兒,這才忍住尴尬慢慢地跟他對視上。小孩兒的眼神清澈而好奇,眼睛巴眨巴眨,枯葉心說他在看什麽呢?一直到方秋把小手摸上了他的面具,枯葉才明白,這家夥是在盯着他面具上的花紋。
枯葉有一點兒想躲,但小孩兒就只是安安靜靜地摸着,不吵也不鬧,于是他就也不忍阻止人家了。方秋眼神軟糯地黏在枯葉臉上,看着他因為不自在而低垂着的眼簾,他削挺的鼻梁和緊抿着的嘴唇……小手慢慢摸到右臉,輕輕地覆在了枯葉的臉頰上。
這突然的觸碰讓枯葉僵了一下,但是他沒有躲開。方秋看着他蹙着的眉心和不安的眼神,心裏懵懂地明白,這個哥哥應該不喜歡這樣的觸碰,可手卻不大想收回來,依舊慢慢撫摸着他的皮膚。
面具哥哥的臉很涼,很幹燥。小方秋站在枯葉蹲着的雙腿間,仔細地撫摸着他的臉頰,身體也愈靠愈近。到最後,小家夥幾乎把整個身子都靠進了枯葉的懷裏。方秋睜着大眼睛,兩只手都捧着枯葉的臉頰,仔細地看着他。
他不怕枯葉,不知為何,從第一次看見他,就覺得不怕他——明明長得這麽可怖,眼神也那麽冰涼。可是現在近距離地看見他躲閃的眼睛,小方秋卻只覺得想要靠近他,親近他。
軟軟的小手摸到枯葉的下巴,下颌骨連着脖子的部分,小孩兒感覺到了他稍顯急促的呼吸。枯葉是不習慣別人靠近的,但對于孩子和小動物,他似乎能寬容一些。只不過這兩類生物大多不敢靠近他,例外的就只有小四子和方秋,動物的話,就只有那兩只膽大妄為的貓。
現在小方秋幾乎貼着他的面龐,溫熱的呼吸輕輕吹拂在皮膚上,這種親密的感覺讓枯葉想要躲避,想要逃走,但不知為何身子沒有挪開,只是有些尴尬地往後傾斜了些。他想要撇開臉,方秋的小手卻執拗地把他的臉扳回來。軟乎乎的手指在他的下巴逡巡着,慢慢地,一只手像某種小動物一般,手指一爬一爬,想要撬開面具下沿鑽進去……
枯葉下意識伸手攥住了方秋的手腕,眼睛也擡起來看他。方秋撅起嘴唇,有些可憐巴巴地看着枯葉,小嘴張開,發出兩個模糊軟糯的音:“想……看。”
他說話了……枯葉愣住,怔忪之下,手指不由得松了開來。方秋嘴角勾起一個甜甜的笑,随即兩只小手都湊上來,繼續撬枯葉的面具。他鼓着小臉努力好久,面具卻紋絲不動。枯葉眼見他小眉頭擰了起來,一會兒還是沒揭開,眼神裏漸漸露出委屈不甘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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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扳,這面具當然揭不下來。他的面具邊兒上其實有個暗扣,扳動了機關後,面具裏面那層光滑的面才會跟皮膚脫離。枯葉看見小孩兒好像快要哭了,心裏猶豫好一會兒,這才低下頭,伸手把暗扣一撥,将面具從臉上浮了起來。
他屏着呼吸,慢慢擡起頭,将臉對着方秋。方秋眨眨眼,小手覆上了面具的邊緣。枯葉有點兒沒忍住,微微躲閃了一下,但立即又定住了心神。他這張臉,讓別人看見也沒什麽,只是怕吓壞了這小家夥。
——不過也好,吓一吓他,以後就不會這麽大膽了。枯葉自嘲地想着,任由方秋将他的面具揭了下來。
枯葉以為自己會聽到小孩兒的叫聲,或者倒抽涼氣的聲音,可是他只聽見了方秋低低的感嘆。模模糊糊的,也不知是在說“哇”還是“呀”。小孩兒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裏面卻沒有驚懼,只有滿滿的好奇。枯葉感覺到他軟軟的小手摸了上來,沿着他每一片疤痕的起伏,細細地撫摸着。末了還露出個笑,身子又蹭近了一點。
那一瞬間,枯葉覺得心裏熱熱的,癢癢的。孩子嬌小溫熱的身體靠在他臂膀上,腦袋蹭着他的肩膀,雙手還黏在他醜陋的臉上。這感覺有點兒像小鴛鴦蹭着他的時候,親密,乖巧,全然的放松,完全不顧他臉色地……撒嬌。
他感覺到自己的喉嚨緊了緊,胸膛裏泛起一股微微酸澀的熱潮。枯葉咬咬牙,閉上不知為何突然間酸痛起來的眼睛,伸手将方秋抱了起來。方秋摟着他的脖子“咯咯”笑着,一會兒直起身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兩人站在大葉紫薇樹下,頭頂是濃綠的樹葉和豔麗的花朵,陽光在樹冠的邊緣投下一片明顯的陰影。枯葉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就只是抱着方秋,有些不知所措地跟他對視着。方秋抿着小嘴巴笑,一會兒眼神被樹上的花朵吸引走了,就伸着手要去夠拳頭大的花盤。
枯葉以為他想摘花,就抱着他走到一朵比較低的花枝前,将他舉起來,讓他去夠紫薇花。方秋開心地笑着,伸出小手摸了一手的花粉。枯葉舉着他,眼睛對着早晨逐漸強烈起來的陽光,視野裏有些花了。他只看到方秋短小的手指間,陽光明晃晃地漏下來,有什麽粉末狀的東西随着陽光的傾瀉飄落而下,香香的,癢癢的……
于是,枯葉保持着舉着方秋的姿勢,扭頭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
大堂裏坐着的展皓低聲地笑了出來。
馬清韻仍舊在淚水漣漣地說着話,但是展皓完全沒有在聽。從他所處的方位,可以清楚地看見院子裏那兩人的一舉一動。展皓看見枯葉抱着方秋,舉着他去摘花,看見他打噴嚏……以及,他扶住方秋後背的那只手,手裏攥着的那個面具。
方秋幾乎是一句話沒說,就讓他把面具取了下來。從小孩兒撫摸枯葉的臉開始,展皓聚精會神的雙眼就沒有從他們的身上離開過。他在心裏跟自己賭,賭枯葉會不會老老實實地任方秋親昵——結果他沒有贏。
雖然也沒有輸。
枯葉一定不會推開方秋的手,因為他不懂如何拒絕年幼弱小者的示好,尤其當這小孩兒似乎還很喜歡他的時候。這就是枯葉性格特點中的“吃軟不吃硬”,只要溫柔地對他,他就一定會被牽制住。只不過,展皓沒有想到,枯葉居然會把面具取下來,把一直遮住的疤痕給方秋看。
他展皓,居然還沒有方秋的威力大。
這讓他感覺非常在意。
他不曾問過這疤痕的來歷,但這并不代表他不想知道。人對于自己喜歡的人一直都是很好奇的,關于對方的過往,每一個細節都恨不得尋根問底。但是鐘叔一直告訴他,不要急,他也告訴自己不要急。慢慢來,慢慢磨,總有一天,他想知道的,他想要的,全部都能得到。
他會知道枯葉的每一個過往、每一個細節,就像那場景曾經在他面前發生過一樣。
但是現在展皓開始覺得郁悶。
枯葉将他的信任給了別人,給了一個小孩兒,一只貓,卻沒有給他。他看着剛才那一幕幕情景,恨不得自己是林方秋,但是他不能。他們在庭院裏親昵玩耍,自己卻在聽一個啰嗦的婦人唠唠叨叨。
展皓靠在椅子裏,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馬清韻還在說,邊說還邊哭,似乎沒有停止的意思。剛才絮絮叨叨怨天尤人的那一番話,他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展皓在想,馬清韻究竟是來幹嘛的?她跟自己有半根頭發的關系麽?還是說,她以為她的夫君跟自己有什麽可笑的關系?
有或許是有,但是也只是有過。早在幾年前,那份他曾唯一考慮過的羁絆,已經被他毫不猶豫地斬斷了。
所以她到底是來幹嘛的?
展皓蹙着眉,慢慢地擡起眼睛,鼻子裏發出了一聲不耐煩的氣音。馬清韻坐在對面,手指用力絞着絲巾,顫抖地咬着唇,垂着淚眼低聲哭訴:“展皓,只有你能救我了,我求求你……當年是我做錯了,我不應該賭氣,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你救救我,也救救你的兒子……”
兒子?
展皓倚在椅背上,看着對面泣不成聲的馬清韻,慢慢挑高了眉毛。
“方秋四歲多了,長得越來越不像我,也不像智桓,我瞞不下去了……展皓,你那麽喜歡方秋,你會救他的吧?他可是你的兒子啊!”馬清韻渾身顫抖着,聲音已經開始哽咽了。她臉上的妝早已經花成一團,皮膚上的粉被沖出一道道淺淡的溝壑,眼妝也暈開,在眼眶周圍形成一圈髒污。
狼狽至極。
展皓冷眼看着她這姿态全無的模樣,再看看正在院子裏跟枯葉玩兒得高興的方秋。小孩兒稚嫩的臉在陽光下顯得分外可愛,圓圓的小鼻頭,嘴唇嘟嘟的。望着方秋的眉眼,展皓心裏開始細細地考量起來。
——不像。不像馬清韻,不像林智桓,但是也不像他。馬清韻何出此言——方秋是他的兒子?先撇開長相不說吧,就算方秋長得不像他,可是,他什麽時候跟這女人有過肌膚之親?
想着,展皓慢慢擡起下巴,眼神清冷:“林夫人,你為什麽會覺得,方秋是我的兒子?”
馬清韻楚楚可憐地擡起淚眼,臉上帶着難以置信的哀傷神情,哽咽着道:“展皓,你真的不想認他?他是你的孩子啊……我知道是我做錯了,我不應該賭氣,不應該任性,但是,你不能把氣撒在方秋身上,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林夫人——”展皓皺起眉,身子微微前傾一些,手肘搭在椅子的兩個扶手上,手指互相絞在一起:“我想你應該先弄清楚,我們什麽時候親熱過,嗯?展某自認為一直是個禮數周全的人——夫人也大可不必這樣貶低自己。”他微挑着眉毛,以一種平淡又于己無關的姿态慢慢說着話。馬清韻咬着嘴唇看他,緩緩搖着頭,眼淚一直沒有停歇。
“你不記得了麽?展皓,我爹把我許配給林智桓之前,重陽節之後,有一天晚上我不是來找過你?你不記得嗎?你記得的對不對?我知道,我用了那種卑鄙的手段……你是在怪我,你還怪我對不對?”馬清韻哭着站起身,手裏攥着絲巾捂在胸口,慢慢地朝展皓走過來。
“我沒有辦法啊,展皓,我沒辦法……當初你為什麽不娶我?展皓,你就那麽無情地拒絕我,你不知道那時我在家族裏成了所有人的笑柄……我快要恨死你了!”她搖搖晃晃地站在大堂中央,一邊哭泣一邊朝展皓控訴。身後的小丫鬟看着她搖搖晃晃的身形,趕忙走上前來心慌地扶住她。馬清韻虛弱地靠在丫鬟身上,眼神裏透出怨恨,但是又悔不當初。
“我曾經想要報複你,想讓你後悔,但現在後悔的是我啊!你居然能放棄我們母子倆……”馬清韻跌跌撞撞地走到展皓身前,整個人泣不成聲。展皓定定地看着她,心裏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懷着你的孩子嫁進林家……我以為你會難過,會後悔,可你居然這麽絕情!我等了五年,你從沒有主動來看過我!我在林家很不好,很不好你知道嗎?我天天想着你……林智桓從來不碰我,就只有洞房那天跟我同房了一次,他是個變态,他是個神經病……展皓,他好惡心!我受不了了,我怕他發現我們的兒子,我怕他對方秋做出什麽事情……”馬清韻已經語無倫次了,整個人跪坐在展皓腳邊,形象全無地揪着他的衣服下擺。
展皓靜靜地站起身,伸手将她扶起來,馬清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撞進他的懷裏,伸手緊緊摟住他。
展皓垂着眼簾,眼神深沉。他伸手一下下拍撫着馬清韻顫抖的後背,不動聲色地問:“方秋是幾月的生辰?”
“中、中秋過後兩天……”馬清韻顫抖地低聲說着,臉頰緊緊地貼在展皓的胸膛上。她貪戀地汲取着展皓身上的氣息和溫度,就像口渴之人找到水源一般,激動又放松地閉着眼。
重陽,中秋。
展皓擡起眼睛,扭臉望向窗外。他看見花團錦簇的院子裏,枯葉又戴上了面具,抱着小方秋站在紫茉莉花叢邊。倆人在陽光下正定定地朝他看,表情凝滞。方秋有些驚惶,而枯葉眼神冷淡。
展皓一驚,手裏下意識地将馬清韻推開了。
馬清韻一下子從陶醉中清醒過來,睜開眼,眼神惶惑恍惚地看着他。展皓定定地看着枯葉,看着他冷淡的眼神,看見他一會兒抱着方秋轉身走到被牆壁遮擋着的地方去了……一時間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可笑。他回過頭來,眼睛立刻又對上馬清韻凄惶的淚眼,這讓展皓覺得有些煩躁。他皺起眉頭,越看馬清韻就越覺得心裏煩亂。他從未喜歡過這個女人,也不知道當年她為什麽那麽執着于自己。明着嬌蠻,暗地裏讨好,一副跟他青梅竹馬、未來展家準媳婦的模樣。
曾經,他和馬清韻還有林智桓的關系都算得上親密,常州府的姑娘都羨慕馬清韻,覺得她身邊有兩個如此斯文英俊的公子環繞着,風光得不得了,但事實卻不是那樣。林智桓喜歡的是他,他也更加偏愛林智桓,他們兩人的感情跟馬清韻都沒有什麽關系——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與林智桓撇清關系,拒絕馬家的婚事——這些都是他必須做的事情,因為這些都是他不必要去做的事情。他有更重要的使命要完成,所以在此之前,任何與個人有關的事情都必須退讓。
親人的性命,是當時展皓唯一覺得自己輸不起的。他的出生就是為了這些人,從小時候記事開始的每一個時刻——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不要兒女情長,不要狐朋狗友。他需要的,只是與那件事有關的人。
而今,那件事已經完成了。
此時此刻的他還需要誰?
親人都有各自的幸福,各自的依靠,只剩他孑然一身。如果就這樣讓他百無聊賴地過完剩下的三十二年,展皓覺得,老天未免也太殘忍。
他曾為別人做出過許多退讓,退讓出自己生活的所有空間,用來盛放一件算計千年的事情。而今,那片地方突然全部空了,去得如此迅猛,讓他來不及準備新的物什填充空虛。
所以在那之後,他有半年的時間感到無所适從。整天泡在煙霧裏,不知下一刻該去向何方。後來鐘叔将他重新帶入展家的生意裏,告訴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也許那些事也并不完全與他有關,但至少,跟他身邊的人有那麽一點關系。
鐘叔說,不要急,慢慢來,總有一天——那一天肯定也不會太久——你就能找到生活的意義,找到生命的重心。然後,你只需要繞着它轉就可以了,轉到老,轉到死。不必要想太多,每一天都不會覺得空虛。
然後過了大半年,他真的找到了。也許他還不知道怎樣才是“圍繞它轉”,但至少,他又有了必須得做的事情。
于是,他生活中其他的事情都要給這件事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