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1)
僵持的思緒像是打開了一個突破口,事情的來處與發展逐漸清晰。但若是仔細想,展皓卻又弄不清楚枯葉于他的具體定義。究竟是哪裏不一樣,那只疤臉狐貍究竟特別在何種地方……說不清。
展皓覺得自己終究是不擅長感性思維。展天行曾誇他性情深沉,心思缜密,但那只是在他擅長的領域。他擅長抽絲剝繭地考量一件跟他內心無關的事情,細細地算計一切可以量化的東西。但是感情——這種關乎心境的飄渺事物,他還是接觸得太少。
又或者說,他一直都不想接觸。從年少到将近而立,這期間對他着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但展皓也僅僅對一個林智桓稍稍動搖過而已——而那所謂的動搖,也只不過是覺得他乖巧可愛。到現在仔細想來,自己似乎一直對那一型的人比較有好感,比如在他面前的展昭,以前的林智桓,以及現在進退得體的萬姝。
但是枯葉,渾身野氣動不動就把刺豎起來的枯葉,明明跟乖巧可愛一類的字眼完全不沾邊……怎麽就引起了他的興趣?
想到這兒,展皓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視線直直地落在了枯葉的臉上。
枯葉皺了皺眉,微微撇一下臉,随即低下頭邁開步伐向他走過來。展皓看見他的眼神,淡漠中帶着一絲猶豫抗拒,似乎不大高興,又似乎在心煩什麽事情。
小鴛鴦緊緊扒着他的肩膀,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枯葉耳邊掃來掃去。有兩下弄得他癢了,就伸出手來揉一揉貓咪的腦袋。展皓本來還在思忖着呢,看見他這個小動作,忍不住就了笑起來。枯葉走到跟前瞪他一眼,說:“笑什麽。”
展皓不應他的話,只是彎着眼睛伸出手去抱小鴛鴦。那混蛋貓兒不願意,支着爪子牢牢勾住枯葉的衣衫不放。興許是抓到了皮肉,有些疼,枯葉隐隐皺起了眉頭。展皓本以為他是不是要發個火什麽的,結果人家只是臭着臉伸出手,将貓咪的小爪子一趾一趾地掰了下來。
把小鴛鴦摟進懷裏,展皓仰起下巴,垂着眼簾看枯葉,慢悠悠地說:“你倒是清閑,聽說這幾天在練功呢,打了我多少花下來?”
枯葉聽他提起這事兒,心裏估摸着應該是那些小丫鬟告狀了。他有些尴尬地扭過頭,不看展皓,悶聲道:“就第一天弄壞了幾朵花。”剛說完這話,一擡眼,看見了房間裏桌上的那簇百子蓮。枯葉愣一下,皺起眉頭盯着花兒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問:“這是幹什麽?”
展皓頗有些得意地挑挑眉,看看花兒,又看看枯葉,好心情地問:“你不覺得好看麽?”
枯葉狐疑地看他一眼,随後走到桌子前,仔細地盯着花兒看。一會兒“嗤”一聲,直起身子撇着嘴道:“也沒什麽特別。”聽見他這評價,展皓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哂笑,走過來把小鴛鴦放到桌上,說:“你這人真沒情趣,虧我大老遠從常熟帶花回來給你。”
枯葉瞪他一眼,轉身走到床邊把刀挂到架子上,随後把袖子捋起來,又走回桌旁把小鴛鴦給抱了出去。展皓一直盯着他的動作,他瞪自己時的眼神,取刀時候稍微扭起來的腰,挽起袖子之後露出來的手臂……以及,貓咪的白色長毛鋪在他白皙的皮膚上,對比出來的兩種不同的質感。
他走出去的時候,交替向前邁出的兩條長腿,還有在衣擺下面,随着步伐微微起伏的窄翹臀部。
練武的人身材似乎都很好,比如說昭昭,再比如白玉堂。
但是他們跟枯葉的身材都不像,一點兒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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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皓靠在房門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家的背影。他不知道自己此時的眼神是什麽樣,于是他就這樣繼續毫無自覺地盯着。枯葉被他一路盯到院門口,覺得不自在,忍不住停下來回頭郁郁地瞪他,低吼道:“你能不能別盯着我!沒事的話就趕快出來,別賴在裏頭!”
展皓眨眨眼,這才把視線收了回來。他眉毛興味地一挑,環着手臂站直身子,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你抱着人家貓咪要幹嘛?”
“幫它洗澡!”枯葉硬邦邦地撂下這幾個字就扭回頭走了。展皓在房門前靜立一會兒,扭頭看看那一簇百子蓮,半晌,臉上莫名地浮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他垂下眼,假模假樣地嘆一口氣,聳聳肩,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枯葉前往的方向是西院。
展皓抱着手臂,溜溜達達地跟在他身後兩丈遠的地方。小鴛鴦從枯葉的肩膀後面探出腦袋來盯着他看,不時還喵喵叫兩聲。展皓笑眯眯地看着他倆,一會兒心說怎麽沒看見小黑?四下裏擡眼一望,就發現那家夥正趴在他房間的屋頂上曬太陽。
屋檐下面,玉珂正氣呼呼地鼓着一張臉瞪他。展皓彎着眼睛,樂呵呵地沖她揮了揮手。
其他在院子裏的小丫鬟擡起眼,看見明晃晃的陽光下,穿着竹青色長衫的展皓彎着眼睛在花團錦簇的院子裏溜溜達達走過,前面是臭着一張臉抱着小鴛鴦的枯葉。
莫名的喜感。
即将走進院門的時候碰上了敏薇,小姑娘把展皓攔住,問:“少爺,你往西院跑做什麽?”
展皓彎着嘴唇眨眨眼,說:“我去看你們岑大哥洗貓。”說完就鑽進了西院。敏薇愣一會兒,下意識地扭臉看向玉珂——只見她嘴撅了起來,委屈得跟什麽一樣擰着扭着走下來,坐在最後一個臺階上,捂着臉開始嘤嘤嘤。
敏薇忍着笑走過去,摸摸她的後腦勺,問:“玉珂姐呀,怎麽了又?”
玉珂伸手抱住她的腿,委屈地哭嚎道:“少爺都不理我!幹嘛老看着那個枯葉,長得那麽醜,戴個面具還不敢見人……”
敏薇蹲下身,眼睛不懷好意地眯起來,說:“玉珂姐,你先前不是想知道少爺把百子蓮給了誰麽?我告訴你呀,你往東院走,那花兒說不定就在岑大哥房間裏呢。”
聽見她的話,玉珂一下子擡起頭,瞪着雙微濕的大眼睛問:“真的?!”
敏薇站起身,勾唇狡黠一笑:“眼見為實咯。”
展皓鑽進西院,左轉右轉走到廚房那邊,廚房門口也有一棵廣玉蘭,上邊兒巴掌大的玉蘭花開得熱熱鬧鬧。展皓慢悠悠地走過去,看見樹下石凳旁,枯葉背對他蹲着身,面前擺着一個大木盆,雙手正一下下地動作。
一朵廣玉蘭垂得很低,剛好懸在枯葉頭上,站起來就能撞到。
看着這幅情景,展皓突然覺得有些熟悉。
廣玉蘭樹,背對着他的人影,手上不知在做什麽的動作,一下一下交替着。
如果他沒記錯,他的腳邊還應該有一個池子。他絆到石頭,栽了進去,被冰冷的水壓得喘不過氣。
展皓愣愣地盯着枯葉不停動作的雙手,漸漸地,一股隐隐的涼意從腳底泛了起來。那是他在夢中被淹在水裏的感覺……窒息,僵硬,全身冰涼。
這兩個場景有什麽聯系麽?
這時候枯葉扭過頭看他,眼神清冷平淡。他手裏扶着小鴛鴦的脖子,雙手濕漉漉的,上面還有細細碎碎的泡沫。展皓看着他僅露出來的一只眼睛,纖長的形狀,尖刻的眼角,襯得臉龐更加冷酷。
可這樣冷酷的一個人卻在他家的院子裏洗貓。
枯葉瞪着他,硬邦邦地說:“過來幫忙。”
展皓絞在胸前的手臂輕輕抽動一下,腳掌挪一挪,覺得自己的下肢還好,并沒有以往發涼後凝滞沉重的感覺。他眨眨眼,幾不可聞地松一口氣,随即垂下手走到枯葉身邊,挨着他蹲下,膝蓋不經意間碰到了他的腿。
枯葉細微地移開一點兒,把小鴛鴦抱起來遞給展皓。展皓挽起袖子接過去,垂眼看着他近距離的眉眼,問:“要我幫忙做什麽?”
“你托着它的肚子就好,老是動來動去,怪瘆人的。”枯葉皺着眉說。展皓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小鴛鴦肚子裏的小貓。展皓雙手捧到貓咪的肚子上,靜靜感受一會兒,卻沒有感覺到胎動,就問:“我怎麽沒感覺到它們在動?”
枯葉雙手搓着貓咪背上的毛,皺着眉沒好氣地答:“我怎麽知道,我抱着的時候就老是動。”
展皓低頭笑一會兒,把小鴛鴦放進水裏,随後出其不意地把枯葉的一只手抓了過來,貼到貓咪的肚子上。枯葉愣一下,随即臉色一僵,瞪着眼想把手抽回來,卻被展皓用力攥住。枯葉擡頭惡狠狠瞪他,低聲罵:“放開!”展皓笑眯眯的,一臉理所應當的模樣:“讓我看看嘛,它到底會不會動。”
看見他這表情,枯葉額上不禁青筋微跳。手還想往外抽呢,可馬上,小鴛鴦的肚皮就在他的掌心裏蠕動了一下。展皓有些驚奇地睜大眼睛,笑道:“哎,還真動了啊。”說着,他擡起頭,勾着唇角沖枯葉淡淡地笑:“你還挺招它們喜歡的嘛。”
看着展皓微微彎起的眼睛,枯葉瞪着眼,有一瞬間……忘記了抗拒。
手掌下面,屬于生命的跡象正緩緩地彈動着;手背上,展皓掌心燙熱的溫度正不斷地傳過來。
他的手很熱。
枯葉一臉怔忪地瞪着他的笑臉,呆了好一會兒,才猛地垂下眼簾扭開頭,迅速地将手從他的掌心裏抽了出來。展皓張着一瞬間空虛的手掌,臉上依舊挂着淡淡的笑。他靜靜地撚動一下手指,随後把手收了回來。
收手的時候,手指順着點了點小鴛鴦濕漉漉的腦袋。展皓垂着眼低聲說:“毛都濕了,這樣子真醜。”貓咪仿佛知道他在說自己壞話,不甘心地叫了聲咪唔。展皓笑着站起身,甩了甩沾着水的手指,閑閑地走向院外。
枯葉悶着頭,慢慢地又開始搓洗貓咪毛發上的髒污。
陽光從廣玉蘭樹葉間的縫隙漏下來,投射在展皓的衣服上。閑散的腳步慢慢地踱着,繡着暗紋的鞋面上掠過一片片光斑。展皓的眼睛盯着腳下,心思卻還在剛才的那一幕上——枯葉寬大的、瘦長的手,因為沾了水的原因,感覺非常冰涼。
他怔忪時的右眼,上下眼睑分開了,露出完整的眼珠。眼眶的顏色很淺淡,睫毛也不長。
明明比不上自己認識的任何一個人的眼睛。比不上昭昭,比不上白玉堂,比不上父母,甚至也比不上萬姝仇朗行李非常。但是意外的,直直盯着的時候,覺得心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期待……與悸動。
如果,他能用另外一種眼神看着自己。
溫和一點,乖順一點,害羞一點,站在自己眼前,垂下眼簾,最好臉頰上能透出微紅。
想着想着,展皓漸漸覺得喉頭發緊。
回來的路上思考着需要确認的事情,似乎……已經有确切的答案了。
人究竟是如何喜歡上另一個人的?
當晚,展皓躺在屋裏的榻上,再一次抽起了煙。氣味芬芳的鶴山雲,焦香的煙絲味透過口腔內的管道,上升到鼻腔,再由鼻孔慢慢溢出。曾經他享受的那種燙熱的感覺,此時卻讓頭腦混沌又灼熱。用力的思考得不到答案,腦仁快要燒焦了。
小黑蹲在他的窗臺上,尾巴懶洋洋地搖晃着,不出聲。
展皓擡頭看着它,伸出煙杆子想去挑它的下巴,卻被貓兒巧妙地晃開。展皓凝視着它在黑夜裏顯得瑩綠發光的雙眼,低聲開口了——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跟貓兒說話:“你為什麽老跟小鴛鴦在一起?”
這黑貓兒是喜歡小鴛鴦麽?不是說,貓最薄情,又怎麽會只有一個伴侶?它肯定還有其他的伴兒吧?
月光下的黑貓,毛發油光水滑,支起身體的前肢纖長結實,雙眸凝靜冷淡。不像貓,更像一只黑豹。
野獸再怎麽馴化,也還是野獸。展皓深深地吸一口煙,慢慢眯起了眼睛。他想着枯葉,想着他平時冷淡疏離的言語和動作,心裏隐隐覺得有些焦慮。馴服一只野獸很難,尤其是那種曾經被家養過,後來又野化了的野獸。
他怎麽就看上了這樣一只難搞定的野獸?
人和獸的區別是什麽——人有情,獸無情。
展皓覺得他現在已經完完全全是個人了,但枯葉仍舊是一只野獸。
早上的時候,展皓很罕見地賴了床。日上三竿,還是躺在床上不想動。
其實他一夜沒睡。展天行曾教他,目标确定了之後,就要開始考慮對策。以十全把握為前提,預料對方的一舉一動,制定每一階段的進程。
他大概知道枯葉的反應,無非是懷疑、抗拒、厭惡、逃避。只有極小的可能,會慢慢軟化态度,慢慢對他産生同樣的感情。
——他得成為那極小的可能,一定,必須。他展皓想要的,還沒有得不到的。
想到這兒,展皓“呼”一下坐起了身子。他皺着眉盤着腿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随即迅速地起了身。玉珂早已經把洗漱用的熱水送進來了,只不過放得太久,現在已經沒了熱度。展皓把手貼在銅盆外面,內力稍微在手掌上彙聚了一會兒,盆裏的水就溫熱了起來。
洗臉的時候,透過開敞着的窗戶,展皓看見鐘叔正站在院子裏跟全靖說話。他手上擰着毛巾,若有所思地看着發鬓斑白的鐘叔。一會兒,鐘叔感覺到他的視線,擡起頭來看見了他。展皓朝他笑一笑,手裏打一個手勢,意為我馬上就好。
鐘叔閑閑地笑着擺擺手,意思是說,不用急。
……這是鐘叔最喜歡說的一句話,不用急,慢慢來。
鐘叔輔佐了展家兩代當家。看着鐘叔,展皓大概知道展天行那溫和恭謙的性子從何而來。展家的人都是這個脾氣的,只不過這一代出了他跟展昭這兩個怪胎。他本來就不是展家的種,至于昭昭,則是因為有一個邪肆精怪的娘,和幾百個更加乖張詭異的天魔宮長輩。
——但好歹他是從小在鐘叔的教導下長大的,所以現在還能披着個溫和恭謙的皮。在外頭跟別人虛與委蛇的時候,推脫禮讓之間還挺有展家一貫的那個氣質。鐘叔從一開始到現在,看着他愈發熟練地與人推杯換盞、盤桓周旋,一些話慢慢的也不說了,只是盡心盡力地繼續做着大大小小的事。
鐘叔喝的茶一般都是展皓幫忙倒的。今年的新茶,廬山雲霧,這茶清苦,苦後回甜,是鐘叔一貫喜歡的口味。
鐘叔接過茶,靜靜地先抿一口,随後放下茶杯看着他微微泛着青黑的眼皮,問:“怎麽,最近還是睡不好?”展皓垂下眼,頗有些自嘲地笑起來,答:“就昨天罷了,有些煩心事。”
鐘叔看了他半晌,問:“是不是最近狄老爺子那事兒?”
展皓聽見“狄老爺子”這個名號,眉心不禁隐隐一跳。他皺着眉擡起頭,眯起眼睛問:“怎麽扯到了狄德慶?”
見他這副疑惑的模樣,鐘叔臉上露出了些許意料之外的驚訝神情:“我還以為你知道,你的消息不是比我還要靈通的麽?”驚訝完了,他傾過身來,隐隐加重語氣,用一副正經的眼神盯着展皓,道:“狄府最近有些熱鬧,燕懷雲這段時間經常往狄府跑,還有另外幾個老一輩的蘇杭當家。他們說是去喝茶下棋,你覺得能不能信?”
說完,老人家臉上浮起若有若無的了然笑意,手指在桌上緩緩叩兩下,一副“你看着辦”的樣子。
展皓盯着鐘叔悠閑的表情,末了,嘴角勾起個笑容,說:“鐘叔,你這是準備把事兒全部撂給我?”
鐘叔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茶:“我只是好奇,究竟是什麽煩心事能把你的心神綁得這麽死,那麽明顯的端倪你都沒能察覺。”說話間,管家大人慢慢擡起眼,好整以暇地看向展皓。
展皓也用同樣的動作看着鐘叔。只不過他倆的眼神一個是詢問,一個是思量。兩人對視良久,期間你來我往地交換了好幾個或逼迫或推脫的眼神。展皓本以為鐘叔只是跟他開個玩笑,可照這架勢,怕是非要逼問出個所以然來不可了。
也罷也罷,展皓垂下頭,嘆一口氣,說:“沒什麽大事,就是……感情問題。”
鐘叔聽了,那瞬間嘴角抽起,扭頭捧腹爆出了一聲嗤笑。這一聲動靜有點大,外面的玉珂都聽見了。一驚一乍地沖進來,看見老管家趴在桌上,吓得大喊:“鐘叔你怎麽了!”展皓面無表情地轉過臉來看她,平靜地道:“只是喝茶嗆了一口,沒事。你出去吧,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鐘叔商量。”
玉珂聽了,一臉擔憂地還想走上前去看嗆得厲不厲害,卻被展皓破天荒地瞪了一眼,還被冷冷地命令道:“——出去。”
玉珂一愣,随後捂着臉“嘤嘤嘤”地淚奔而出。鐘叔從桌上直起身來,擦擦眼角,喘一口氣道:“哎喲,樂死我了。”
展皓一撇嘴,臉上露出了無奈的神色。他垂眼看着笑得臉上皺紋都加深了好幾分的鐘叔,心說這還是第一次見他笑得這麽誇張呢。末了伸出個手支着下巴,慢吞吞地道:“鐘叔,我就說個感情問題,還沒具體說什麽問題呢,就這麽好笑?”
鐘叔眼裏還帶着殘存的笑意,眉毛彎彎地看着他,眼角的魚尾紋疲憊地往太陽穴延伸着。他低笑兩聲,道:“不是好笑,我這是高興呢,”說着,他伸出粗糙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展皓的肩膀,“有喜歡的人了呀,嘿嘿,現在才覺得你有一點兒人味,以前看着,真就跟個人偶似的。”
說完,老爺子長嘆一聲坐正身子,靠着椅背低聲地叨咕:“妖差魔遣的鬼子,誰說我們少爺是鬼子,呿……”
看着鐘叔悵然又放松的側臉,展皓心裏一時間有些恍然。總是深思熟慮、忙碌平和的鐘叔,他有多久沒跟自己這樣說話了?仿若父輩一樣,平實,細碎。仔細聽,卻又能聽出深藏于其中的關切。
展皓低下頭,臉上止不住地微笑了起來。鐘叔伸手點點他的腦袋,語調舒暢地問:“你看上的那人,怎麽樣啊?”
“他啊,”展皓擡起臉,挑眉做了一個“也就是這樣”的頭疼表情,眼角卻帶着笑,“沒什麽特別的,就是……很難搞定。”
“很難?”鐘叔又笑起來,隐隐有些幸災樂禍的模樣。
“嗯,很難。”展皓攤了攤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他的眼神有些郁郁,看上去心不在焉,且猶疑煩悶。鐘叔注意到他複雜的神情,一會兒了然地勾起了嘴角。他伸出手點點桌子,将展皓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壓低了聲音說:“你爹他有沒有教過你,當遇見中意卻又難辦的人的時候,應該要怎麽做?”
展皓眯着眼,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鐘雲德——也就是鐘叔——展家的第四代第五代大管家,此時伸出他枯瘦卻虬結有力的手指,在展皓眼前堅定地搖了搖,說:“你爹沒法兒告訴你,因為他不是那種人。我跟你說,遇見這種情況,你要用的戰術四個字足以概括——巧取,豪奪。”
“你要知道,我們是商人。商人,就是不做虧本的生意,付出的要翻倍地拿回來,不管以何種方式,何種手段。商人不講究過程,要的,只是對自己最有利的結果。”
看着鐘叔一瞬間精明奸猾起來的眼神,展皓心裏莫名地嚴肅了起來。他一直以為鐘叔是個溫和低調的長輩,沒想到……二十多年,他居然一點兒都沒有發現,原來自家管家大人是個這麽壞心眼的角色?
眼前,鐘叔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來。他伸手抵住展皓平和的眉心,壓低了聲音說:“所以——少爺,那個人是誰?”
展皓怔住,眼睛眨一眨,有一瞬間的瞠目結舌:“鐘叔,你迂回這麽一大段,就是為了問這個?”
鐘雲德眯起眼睛閑閑地笑:“反正遲早是要知道的。”
展皓聽了不禁嘆氣,心底湧起了一股久違的無力感。他垂下頭,無奈地調整一下面部表情,随後擡起眼,認命地說:“那個人……”剛說出這幾個字,他就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正從院子那邊一步步地走過來。展皓立即頓住,眼神停頓一瞬,随即臉上浮出個淡淡的笑容:“等會兒進來的那個,就是他。”
鐘雲德将信将疑地擡起臉,不一會兒,就看見帶着半個面具,右半張臉面無表情的枯葉一身黑衣地走了進來。
兩人眼神相對,枯葉認出了他,沒有太多的表示,就只是微微地颔了一下首。鐘雲德怔了好一會兒,臉上這才露出了然的表情:“哦,是他啊。”
語氣平靜,仿佛本來就應該是這樣。
“我早該想到的嘛。”鐘雲德笑着拍了拍腦門,一副“我真是老糊塗”的自嘲神情。展皓看看他,又擡頭看看此時眼神有些疑惑的枯葉,然後皮笑肉不笑地對鐘叔彎一下嘴唇,問:“鐘叔何出此言?”
鐘雲德笑眯眯地不說話,只是氣定神閑地站起身來整整衣服,老神在在地伸手拍上展皓的肩膀,說:“少爺,決定了就要好好努力啊,老頭子我啊,等着你的好消息。”說完,他哈哈大笑兩聲,轉過身背着手往外面走了。
展皓坐在椅子上,眼睛微瞪,心裏不知是第幾次無奈:好你個鐘叔啊……
枯葉也莫名其妙地盯着老人家潇灑遠去的筆挺背影,道:“他什麽毛病?”
展皓扭過頭看他,兩人雙雙對視着,一時間有些無話可說。看着他冷淡無波的眼眸,他抿着的淡色薄唇,展皓胸中感覺到一股莫名的飽脹與沖動,渾身的肌肉都有些興奮、激動,躍躍欲試。
那是看到最誘人最美味的獵物時,捕獵者的本能反應。
這種感覺展皓期盼已久,而今它終于出現。
久違的躁動……太久遠了,展皓甚至已經記不起它上一次出現是什麽時候,十年前,又或者是上輩子?久遠到——他幾乎不知道應該怎樣控制這股狂躁的力量。看着眼前人的臉,他的長發,他的脖子和鎖骨,衣服下平坦卻結實的胸膛,被腰帶束着的瘦韌的腰……展皓感覺到自己幾乎快要放任自己的沖動,伸手撫上對方的身體……
突然,前院傳來鐘叔的聲音,一瞬間拉回了展皓即将脫缰的欲望。
“少爺,有客到。”
展皓有些怔忪地扭過臉,看見院子那頭,鐘叔帶着“自求多福”的眼神和丫頭敏薇站在開敞的院門前,一個紫衣女人抱着個小孩兒正從門扉裏款款地走進來。
非常熟悉的眉眼,前段時間剛在逢源樓裏碰見過。
馬清韻,和她跟林智桓的兒子,林方秋。
認出他們的那瞬間,展皓靠在椅子上,下意識地扭過頭看了一下旁邊枯葉的表情。
枯葉皺着眉,眼神冰冷,但看上去并不是厭惡。這是他的一貫表情,永遠一副不高興的模樣,看什麽都不爽,對所有人都有距離。
只是這時候,他冷笑了一聲。展皓看見他勾起來的嘲諷的嘴角,心裏覺得有一絲意外。
看來他不喜歡馬清韻,這是個好現象。
這樣想着——于是當馬清韻走進來時,她看見了展皓臉上隐隐帶着的笑容。她以為這笑是給她的,展皓的眉眼裏透出的熟悉又久遠的真切笑意,是因為純粹的高興,而不是禮貌。
那一瞬間,馬清韻難以控制地激動了起來。她懷裏抱着方秋,帶着個小丫鬟走過來,眼神中露出按捺不住的欣喜與期待。然而,當展皓的眼神與她對上時,目光中的笑意瞬間消失無蹤,轉而換上從容疏離的表情,氣定神閑地站起身出來迎接她。
“林夫人。”展皓不鹹不淡地打着招呼走到她身前,眼睛卻沒有看着她,而是直接伸手将方秋抱了過來。馬清韻戚戚地看着他,見他伸手刮小孩兒的下巴,彎着眼睛逗弄方秋,心裏隐隐地又泛起失落。她垂下頭,不經意間看見站在一旁的枯葉,枯葉眼神冷淡,正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馬清韻身子一凜,莫名的,心裏被看得打了一個突。
展皓跟方秋嘀嘀咕咕地說了一會兒話,随後便招呼馬清韻坐下。他抱着小孩兒坐到對面的主座上,又使了個眼神叫枯葉過來站到他身後,然後把方秋放在自己膝蓋上坐着。
展皓環着小孩兒的身子,好整以暇地看向一臉局促的馬清韻,平淡地開口道:“林夫人光臨寒舍,所為何事?”
馬清韻臉上透出一絲哀戚,她垂着眉,嘴角苦澀地抿一下,才說:“展大哥,你一定得跟我這麽生疏麽?”
展皓淡淡地勾一下嘴唇,垂下眼簾,道:“林夫人,你已為人婦,不再是馬家的大小姐,按理說出門拜訪朋友應該要跟着夫君,可今天你只帶着個小丫鬟來,這叫我該如何是好?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說出去,你倒也不怕壞了夫家名聲。”
這一席話語調清冷,聽得馬清韻臉色發白,嘴唇顫抖。她眼裏漸漸汪起了淚,雙手揪着絲巾,聲音哽咽着道:“展皓,如今在你心裏,我竟只是一個不守婦道的林夫人麽?”
展皓抱着方秋,溫柔地揉着他的頭,眼睛不看她:“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林夫人若只是想敘舊,那麽恕展某不能奉陪。”說着,他面無表情地擡起眼,看向眼睛濕潤的馬清韻:“展某人生意繁忙,待會兒還要到逢源樓跟人議事。林夫人若沒有重要的事情,就還是先回吧,免得夫君着急。”
“展皓!”馬清韻聲音顫抖地大聲叫起來,雙手忍不住在椅子扶手上捶了一下。她激動得幾乎站起了身,慘白的臉上汩汩地淌下眼淚:“你別太過分!當年若你答應娶我,今日我何必狼狽至此!我到今天這個地步,全都是你害的!”
大堂裏凝滞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緊張了。枯葉聽到馬清韻說的話,不禁垂眼看向展皓。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展皓跟方秋的頭頂,一大一小都是好好地端坐着,展皓還閑閑地揉捏着方秋的小手。從他依舊從容的動作,不難猜出他此時的淡漠表情。馬清韻這次到訪,怕是又做了一番無用功。
展皓擁着方秋溫熱安靜的小身子,眼神裏卻另有一番思量。他擡眼看着馬清韻不能自制的泣顏,冷笑一下,随後低頭湊到方秋耳邊小聲說:“方秋,叔叔要跟娘親說話,你跟面具哥哥去院子裏玩兒好不好?”
枯葉聽了,眉心隐隐一跳……面具哥哥?為什麽他是叔叔,自己就是哥哥?他們應該只相差四歲而已吧?!
方秋轉過頭來,安安靜靜地看了看展皓,又看看枯葉。枯葉對上他清澈乖巧的目光,心裏面又是一陣無法控制的心虛。他忍不住尴尬地撇開臉,看向窗外的院子。
方秋眨眨眼,臉上微微地笑了出來。他慢慢地從展皓膝蓋上爬下來,走到枯葉身邊,伸出軟軟的小手,輕輕地揪住了他的褲子,擡起臉滿眼希冀地望着他。
那瞬間,枯葉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他狼狽地看一眼小孩兒,立即又受不了地撇開。展皓扭臉看見他這不自在的情狀,臉上不由得露出笑容。他看着枯葉尴尬的臉色,低聲說:“你帶他到院子裏玩兒,一會兒就好。”
枯葉有些惱怒地瞪他,但顧忌到方秋在身邊,他稍微收斂一下窩火的表情,壓低聲音吼:“我是你的護衛!不是帶小孩兒的!”
展皓聽了,笑眯眯地伸出根手指,指一指他,又指一指方秋,道:“那從現在開始,你是護衛,也是帶小孩兒的。”
枯葉一聽,整張臉都臭了。看見他這難看的表情,展皓臉上卻笑得愈發歡暢。枯葉瞪着他,又瞪一眼對面還在哭哭啼啼的馬清韻,再……底氣不足地瞟一眼揪着他褲腿的方秋。小孩兒依舊仰着小臉眼巴巴地看着他,見他沒有動作,就把手松開了,轉而踮起腳尖,努力地伸着手,想要夠到他環在胸前的手臂。
枯葉一愣,下意識地把手垂下去,讓方秋順利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溫熱的,小小的手,用力地攥住他的食指。
方秋巴巴地看着他,小嘴慢慢地撅起來,有點兒委屈撒嬌的意味。
枯葉蹙着眉躲閃着他的眼光,整個身子,從被他抓着的手開始,一種麻癢的感覺逐漸蔓延。有點兒覺得這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而只是這小孩兒抓着的連在他肩膀上的一個器物。展皓笑笑地盯着他的臉,看着他尴尬不忍又憋屈的表情,心裏又開始有些躁動。
他想伸手摸一摸枯葉的臉,但是現在這處境顯然不大适合心猿意馬。展皓回頭看一眼馬清韻,眼神難以察覺地暗一瞬,随即又恢複了平靜。他扭過身伸手摸一摸方秋的腦瓜,低聲哄着說:“方秋,面具哥哥這是害羞呢,你快拉他出去玩兒。”
方秋聽了,真就開始拉着枯葉往外走。枯葉一聽展皓說他害羞,心裏就氣得想要發飙。可是對着小孩兒軟軟的期待眼神,他又只能憋着,沒法兒發作,只好被那股小小的力量拽到了院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