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1)
如果有人能從枯葉的嘴裏問出一些話來,比如說——你喜歡哪個季節——他就會知道,相對而言,枯葉比較喜歡秋冬兩季,而讨厭春天夏天。
春天花太多,花粉經常會嗆到鼻子;夏天太熱,臉上和身上的傷疤會癢。
如果有人問了,枯葉可能會說,但是一直以來都沒有人問他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只有很久以前,十多年以前,他的大哥岑離曾經這樣問過。晚上睡覺時問有沒有蚊子咬,冬天時候問冷不冷要不要多穿一件衣服。
那時候的生活很快樂,甚至算得上是無憂無慮,永遠不用擔心明天會怎樣。一直到大哥死了,夢也就醒了。
也是從那時候,枯葉開始明白,別人是不會問他這種問題的。他們關心的是自己的吃穿用度,自己的喜怒哀樂。後來進了江湖,年紀輕輕的他迅速地學會了沉默,寡言少語、面無表情。一些話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了也沒有人會聽,所以也就不說了,反正也沒人想知道。
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逐漸變成一個冷硬麻木的人。
下午時候,常州府空氣中的水汽逐漸凝聚,伴着入夏之後日益上升的熱度,讓枯葉覺得心煩意亂。今晚估計又要下雨了,雨前的悶熱最是難受,傷疤底下與皮膚連接着的地方泛出一股蟲蟻啃噬般的麻癢,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摳弄。但是癢處又掩蓋在疤痕下面,于是每到這時候枯葉都會覺得心煩,整個人周身的氣場低沉無比。
傍晚吃飯,玉珂端菜過來時不知為何狠狠瞪了他一眼,枯葉覺得莫名其妙,就擡頭瞥了她一下,居然把小姑娘吓得白了臉。展皓在一旁看見玉珂又怕又氣地放好碗筷,随即飛也似地跑出去。轉眼又瞥見枯葉黑得不行的半邊臉,心裏不由得覺得好笑。
“誰又惹到你了?看你臉色臭得跟什麽似的。”展皓一邊慢悠悠地說着,一邊伸手夾了一筷子醋溜白菜。枯葉悶頭抓起筷子,低沉着嗓子敷衍一句:“沒事。”說話間,他別過臉在肩膀上難耐地蹭了一下,喉嚨裏發出一聲細微的咕哝。
展皓一邊嚼着菜一邊打量他覆蓋着面具的左臉,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不一會兒,枯葉本來就皺着的眉頭又擰緊了一些,他放下筷子,伸手隔着皮質面具用力揉了兩下左臉,表情咬牙切齒的。展皓低聲笑出來,慢悠悠地說:“覺得癢就取下來嘛,戴着怪不舒服的。”
枯葉擡頭頗有些郁悶地瞪他一眼,低聲嘀咕:“……不取。”
展皓又笑:“覺得那疤痕不好看?”
枯葉又瞪他一眼,但是這回沒理他。展皓意味深長地挑挑眉毛,放下筷子,然後伸手進袖子裏掏啊掏。枯葉狐疑地盯着他的動作,沒一會兒,見他從裏面拿出了一個軟木塞小瓶子。
展皓眼睛裏帶着笑意,伸手将瓶子遞給他。枯葉擰着眉頭看了好半晌,手上卻沒有動。他瞪着展皓的笑臉,狐疑地問:“這是什麽?”展皓無奈地歪一歪腦袋,說:“之前給你塗的祛疤藥,有止癢生肌的效果。”
枯葉一聽臉色就臭了,火大地瞪他一眼,然後扭過臉恨恨地吃飯:“我不需要這個!”
展皓好笑地眯起眼,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出幾分寵溺縱容的神色。他伸手不由分說地将那藥膏塞進枯葉的衣襟裏,說:“你就拿着吧,看你心煩成這個樣子,別把我的小丫鬟給吓着了。”說完,他彎起唇,悠悠然地吃起飯來,弄得枯葉發火也不是拒絕也不是。這理由還真是……準确地戳中了他的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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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悶好一會兒,最後也只得憋屈地收下。想着之前臉上黏黏的那種觸感,枯葉默默地覺得自己更加心煩了。
現在天氣越來越熱,晚上睡覺也開始令人頭疼。小鴛鴦是一只長毛貓,春夏時候脫毛,毛發沾得枯葉的衣服褲子上到處都是。貓兒有時候膩着他,尾巴一甩,幾根貓毛就輕飄飄地飛到他臉上。現在生了小貓也不好好照顧,每天晚上還是要爬到枕頭旁,睡在他耳朵邊。有時候半夜熱醒,左半邊脖子上全是細密的汗珠,還沾着幾根濕漉漉的貓毛。
枯葉惱是惱、氣是氣,可他也不能拿一只貓怎麽樣,于是小鴛鴦就惬意地得寸進尺了。
“今天晚上,你要老實待在窩裏,懂麽?!”
枯葉坐在床邊,一邊摁着小鴛鴦的腦袋一邊壓着嗓子罵它。貓兒蹲在他盤着的腿上,睜着一雙圓圓的異色眼睛,一臉似懂非懂地看着枯葉,半晌“咪唔”一聲,轉身将屁股沖着他。枯葉氣急,忍不住拎起貓咪,狠下心将它抛到了地上。貓兒敏捷輕巧地落地,還優美地晃了晃尾巴,轉身得意地看了氣呼呼的枯葉一眼。
枯葉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将一直挂着的床帳放下來。正郁悶地準備躺下,房門卻被輕輕地敲響了。枯葉心下隐隐一驚——剛才竟沒聽到這人的腳步和氣息!正警覺地抽了刀準備翻身下床,展皓低沉磁性、又不緊不慢的聲音就在外頭響了起來:“岑別,你睡了麽?”
枯葉的動作瞬間頓住,随即感覺到一股無力的洩氣感。最近他老有這種感覺,渾身憋着的勁兒落不到實處,總是打到軟綿綿的棉花上。展皓這人成天笑眯眯的,總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撿他回來,幫他看病,現在還弄來那什麽祛疤藥給他。
真是閑着沒事兒幹。枯葉暗暗腹诽着,披上中衣去給他開門。展皓在外頭聽見他的腳步聲,臉上隐隐露出個悠然的笑。不一會兒,裏面傳出了拔門闩的聲音,兩扇房門“呼”一下打開,枯葉沒好氣的臉就露了出來。
沒戴面具。
展皓眯起眼,左眉毛隐隐地挑了起來。枯葉臭着臉瞪他,說:“你幹什麽?”
“啊,”展皓微微勾起嘴角,手指不知是為了掩飾什麽情緒,在眉毛上慢吞吞地摸了摸,一會兒臉上露出個淡淡的微笑,“我睡不着,來找你聊聊天。”
枯葉氣結,甩手就想把門關上,展皓卻鬼魅般一矮身鑽了進來。枯葉一愣,随即炸毛,摔了門氣急敗壞地罵他:“展皓,大半夜的你發什麽神經病!睡不着就找其他人去,我困着呢!”
展皓笑眯眯地背對着他站在桌邊,伸手把一個什麽東西擺在桌上,慢悠悠地說:“哎,別生氣嘛,現在還早呢,剛過戌時,你急什麽。”說罷轉臉拎着個罐子沖他笑:“不如我們來喝酒吧?”
枯葉咬牙切齒地瞪着他,對方卻依舊滿臉笑容——又是這樣的一張臉!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現在枯葉卻覺得自己要被這笑臉人給整死了!來展家的這一個多月,哪天不被他展皓氣兩下?偏生他還笑得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讓人牙癢癢卻又下不去手,真是死人都能被他憋活。
展皓見他依舊炸着毛,就知道他不願意接受這個提議,只得唉聲嘆氣地先把酒放下,随即轉身朝着貓窩走過去。他一走開,桌上的一個東西就露了出來。枯葉擰着眉頭定睛一看,見是一盆橘黃色的花。這花兒枝幹細長,葉子瘦條條的,還沒有花瓣大。整個花盤跟拳頭差不多,六片肥大的花瓣翻卷出來,裏邊兒顫巍巍地吐出好多根花蕊。
“這是什麽?”枯葉皺眉,伸手摸了摸肥厚的花瓣。
展皓伸手将小角兒抱起來,一邊摸着它一邊說:“這是卷丹,給你的。”
“你拿花給我幹嘛?”枯葉聽了,疑惑的同時不禁也有些窩火。他心說這展皓怎麽越來越神神叨叨的?把這只麻煩貓兒撂在他這裏也就算了,怎麽又送盆花過來?
展皓慢悠悠走到桌邊坐下,拿出個杯子倒了點兒酒,有滋有味地啜一口,說:“覺得好看,就送你了呗。”
覺得好看?這是什麽理由!枯葉皺着眉瞪他,又扭臉瞪着那花兒,心裏越發煩亂。那邊小角兒被展皓弄醒了,揮舞着小爪子抓住他的衣服,哼哼唧唧地叫了兩聲。展皓摟着它笑,還伸手去戳它的小肚子,說:“小角兒,幾天不見變胖了呀,長得真快。”
看着他沒輕沒重的動作,枯葉黑着臉伸手将貓咪奪了過來。展皓有些詫異地擡頭看他,就見枯葉沖他翻了個白眼,随即用手指小心地按摩貓咪的肚子:“你別亂動人家的肚子,剛喝了奶,一會兒該吐出來了。”展皓挑着眉毛看着他這娴熟自然的動作,心裏感覺有些異樣——這一副賢妻良母的模樣是怎麽回事?看着小角兒跟他閨女似的,這寶貝得。
想着想着,展皓臉上就笑了起來。枯葉擡頭瞪他一眼,沒理他,繼續幫小家夥揉肚子。展皓悠閑地看着這一人一貓,一會兒喝一口小酒,看了看外頭天空中霧朦朦像長了一圈毛似的月亮,不緊不慢地道:“剛才我手下的人有信兒來了,說月華樓裏新來了個小丫鬟叫婉月,在樓裏每天幫換熏香的,長得還挺清秀,半夜時候換了紅衣服往燕家的玉關樓跑……是影門給你報信兒的那個麽?”
枯葉皺着眉擡起頭,眼神裏定定的,有些若有所思:“應該就是,那女的叫戴月。”
展皓将視線從夜空裏收回來,平靜地看向枯葉:“那個叫戴月的,在玉關樓外頭跟一個人接應上了。應該是個男的吧?但據說打扮得跟個女人似的,要不是看見喉結,還真的認不出來。那個人你也知道麽?”
打扮得跟個女人似的?枯葉下意識地直起身,眉頭擰了起來:“他也來了?”
展皓看着枯葉臉上起伏的疤痕,不緊不慢地問:“他是誰?”
“老枭,”枯葉把視線落到展皓臉上,神色鎮定,“影門位列第四的殺手,以前經常追着我掐。”
“哦?”展皓頗有些感興趣地挑起眉,擡手喝了一口酒:“掐得過你麽?”
枯葉不屑地“嗤”一聲,将小角兒抱進懷裏:“被我打殘了兩次。”展皓聽了,臉上似笑非笑地彎起眼睛:“那你怎麽不把他打死?”
“他從來不單獨行動,落敗了,就換人纏着我,他就逃跑了。所以說,這次他出現在那什麽玉關樓,說明其他的人也在那裏。”
“其他人,是指影門另外的高手麽?”展皓将杯子裏的酒喝光,臉上平靜無波。枯葉看他一眼,嘴角勾起個看好戲似的冷笑:“王家兄弟、陰山四鬼,包括門主,應該都來了。雖說都不怎麽樣,但一起纏上來也夠煩人的,你可以好好享受一番。”
展皓盯着枯葉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冷笑,眼睛漸漸眯了起來。他很少看見枯葉這個樣子,這副透着些許得意的模樣。這小眼神,這似笑非笑的神情,這不緊不慢、意味悠長的語調……真是勾得人心裏癢癢的。
“那我就好好等着喽。”展皓臉上綻開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纖長的手指像在算計什麽似的,在下巴邊兒上緩慢游移。枯葉看見他這隐隐透出算計的眼神,心裏不由覺得那影門估計得遭殃了。暗暗腹诽完,擡頭看見展皓依舊若有所思地,正垂着眼簾盯着桌上某一個地方不動。他長長的黑發從肩後繞到胸前,像一道烏黑的瀑布一般,在幽幽的月光下泛着光亮。
纖長的手指骨感而白皙,從下巴上不緊不慢地滑到了嫣紅的嘴唇邊,随即,兩片瑩潤的唇張開了,整齊的牙齒輕輕地咬住指節……枯葉看得有些愣,本以為這是他思考時無意識的動作,可擡起眼,卻看見展皓已經挑起了原本低垂的眼簾,正定定地盯着他看。
他的下巴微微挑起,雙唇張開,手指若有若無地嵌在中央。雙眼眼睑低垂,眼睛眯着,剔透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他,長長的睫毛隐隐抖動。末了,右邊眉毛輕輕一挑……這露骨的眼神被左眼角下方那顆小痣襯着,一瞬間轉變成了風情萬種。
倏地,枯葉感覺自己的脊梁一麻,一股顫栗感從尾骨直沖上後頸,讓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
展皓是被枯葉暴怒着趕出去的。
愣了好一會兒之後,疤臉狐貍終于在展皓惡劣的挑逗之下炸了毛。抱着貓兒站起身就開始沖他吼,一邊罵還一邊抽了旁邊撣灰的雞毛撣子出來趕他。展大少估計一輩子沒這麽狼狽過,被自己心上人這般對待,雞毛撣子左抽右戳,一會兒就把他趕了出來,房門“呯”一聲關上。
他在門口愣了好一會兒,實在憋不住,站在走廊裏笑了出來。房間裏枯葉還氣急敗壞地吼一聲“笑什麽笑”,聽他這句嚷嚷,展皓更是樂得腰都直不起來。一直走到外院荷花池邊,他都還在笑,肚子難得地有些抽痛,而且還是因為這種理由。
這還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樂了好久,才想起酒落在他房間忘記拿了。展皓停在翹檐亭子面前,笑呵呵地想要不要再回去拿呢?嗯,肯定還是會被打出來的吧?這樣一思忖,展大少的眼睛樂得更加彎了。
還是過一會兒再去拿吧。過一會兒,沒準又能看見這家夥毫無防備的睡顏。
想起那天晚上枯葉在床上迷迷糊糊跟貓兒滾作一堆的模樣,展皓心裏有些遏制不住地癢癢了起來。他轉到涼亭裏坐下,心情大好地看着池子裏的荷葉。夏天的夜晚空氣悶熱凝滞,連蟲子都不叫一聲,可展皓看着這寂靜的景致,卻覺得神清氣爽,花好月圓。
等過了半個時辰,估摸着枯葉應該睡着了,展皓就站起身,按捺不住地摸了回去。
小院裏一片寂靜,月亮被遮擋在了雲後面,連風吹草葉的聲音都沒有。他像上次一樣駕輕就熟地撬了門鎖摸進房間裏去,這次卻聞到了一股酒味。展皓一愣,伸手拿過桌上擺着的酒壇子搖一搖,發現只剩了一小半。
枯葉喝酒了。
這個認知讓展皓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他拿出夜明珠照着四周,大搖大擺地走到了枯葉的床前。這回完全不用輕手輕腳了,因為這個笨家夥喝了他自釀的羅浮春。
這羅浮春是他在三年前到山裏摘了上好的山葡萄和野桑葚釀制的。這酒入口清甜,口感綿軟,但是後勁極大。大多人三杯就能醉一晚上了,可當時是并不知道的,覺得還挺清醒,就傻乎乎地繼續喝。等真喝到手腳發軟、腦袋沉重時,估計第二天早上就起不來了,得一覺睡到下午。
而這個小笨蛋——展皓笑着彎下腰,大手撫上枯葉微熱的額頭,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居然喝了半壇酒,也不知道要醉到什麽時候。喝醉酒的枯葉皮膚溫熱,臉頰酡紅,就連脖子都變成了潮紅色。展皓慢悠悠地拉開薄薄的毛毯,欣賞着他漂亮結實的胸膛。上面的刺青因為細密的汗液而顯得更加豔麗,乳尖也變得濕潤挺立。展皓眼光灼灼地在上面逡巡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緩緩放下了毛毯,将枯葉的身子蓋好。
不急,不急着嘗鮮……總有一天。
展皓閉上眼,定定地深吸一口氣,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眼神重新變得平和。他靜靜地站了半晌,随後轉身到枯葉的外衫裏摸出傍晚時候給他的藥膏,拔開塞子挖出了一塊。展皓坐到床邊,一只手将枯葉散落在臉龐上的發絲撥開,一手将藥膏塗到他的傷疤上去,再緩緩地揉開。
粘膩的膏體在手掌的溫度下漸漸被推進皮膚裏,枯葉在這揉弄之下隐隐地偏了偏腦袋,鼻子裏發出了一聲小小的哼聲。展皓忍不住笑起來,手裏的動作停下,靜靜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枯葉有些不安穩地閉着眼睛,鼻尖滲出些許細密的汗珠。他的左臉偎在展皓掌心裏,興許是覺得癢,就輕輕地磨蹭了一下。展皓看得眼睛都快直了,枯葉微張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眉毛他閉着的眼睛……最終還是忍不住,輕輕地嘆一口氣,彎下身吻住了枯葉的嘴唇。
總有一天,我要光明正大地,在你清醒的時候吻你、撫摸你、擁抱你,把你徹徹底底地變成我的人。
岑別,只有你,絕對不會——不會讓你跑掉。
最近這兩天,枯葉可以明顯感覺到展皓變得忙碌了起來。以前總是可以看見他在花園裏游蕩,早上中午的時候還會跑到他這兒來逗一下貓咪,現在卻不來了,轉而紮根在了大堂裏。好幾次枯葉從大堂外面走過,都看見他在跟鐘叔不緊不慢地談論着什麽,一貫漫不經心的眼神居然難得地有些認真。
估計是在說生意上的事情吧。枯葉在外邊站一會兒,覺得無趣,溜溜達達地又走回自己的小院子裏。桌子上,那壇羅浮春還擺在那兒,只不過被他一天喝幾口,現在已經空了。枯葉其實不怎麽喝酒,只是那天晚上被展皓氣了,本想把那壇酒扔出去,端起來時卻聞到了一股清甜的酒香。
當時他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倒了一點兒出來。一嘗之下,居然覺得非常爽口。那時心裏也懷着怒氣,想着這展皓怎麽這麽讨厭,于是三兩下把他的酒喝掉了半壇。結果沒一會兒就開始不行了,腦袋變得暈乎乎的,連帶着手腳也開始發軟,渾身燥熱發汗,汗液和熱度咬得疤痕隐隐作痛。枯葉倒到床上時還暈乎乎地腹诽呢,心說這酒喝着也不辣,怎麽勁兒那麽大……
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來。當時枯葉睜着眼,在床上愣了好一會兒,這才慢吞吞地爬起來,後腦勺依舊有些沉甸甸的。
小鴛鴦這家夥照例趴在他枕頭邊上,而且這貨不僅沒聽他話,反而還變本加厲了!五只小貓兒,全都哼哼唧唧地擠在床頭,就在枕頭旁!其中也不知道是哪一只,還在褥子上撒了一泡尿!
枯葉炸毛,随即揪着小鴛鴦氣急敗壞地教訓。但是他訓歸訓,人家貓兒想怎麽做還是怎麽做。即使晚上睡覺前他把床簾都放下來夾好了,第二天早上,該在床上的小貓還是一只都不會少。
于是,丫鬟季棠就得天天過來給他換床單。收拾東西的時候,小姑娘總是看見枯葉在一旁臭着臉瞪小鴛鴦,但貓咪壓根兒不理他,趴在桌子上,懶洋洋地張大嘴繼續打呵欠。
收拾好了東西,季棠就抱着床墊忍着笑往外走。她特意不看枯葉,因為展皓一開始就吩咐過,你們這個岑大哥面皮薄,容易害羞,不要在他面前笑話他,要不然人家可是要惱羞成怒的。季棠低着頭抿住嘴唇,眼睛笑笑地抱着褥子鋪蓋一大堆的正準備走出去,一旁跟貓兒對峙着不說話的枯葉卻出聲叫住了她。
聽見聲音,季棠睜大眼,有些好奇地轉過身看枯葉。枯葉別着頭起身,表情有些生硬地走過來,伸手将被褥攬過去,眼神躲閃地說:“我幫你拿到那邊。”
看見他這不自在的模樣,季棠臉上終于憋不住了,輕輕地笑出了聲來。枯葉的臉色越發地不自然了,腳下躊躇一會兒,随後低下頭走了出去。季棠笑笑地跟上,走了一會兒,她在枯葉後頭說:“岑大哥,我來吧,這麽點兒東西不重的。”
枯葉的腳步緩了一瞬,但立即又恢複了原來的節奏。季棠聽見他在前面悶聲悶氣地說:“天天洗也挺麻煩的,反正我也沒事可做。”
聽了他這話,季棠不禁伸手掩飾了一下臉上越發深重的笑容。她開始有點兒明白為什麽展皓這麽喜歡逗弄枯葉了,明明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卻硬是要裝出一副冷酷的模樣,看得她都忍不住想要使壞心,更別提少爺這種性子惡劣的人。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西院,枯葉走到門口時還停頓了一下,随後才磨磨蹭蹭地走進去。西院裏濃郁的花香給他造成了一定的心理陰影,弄得他現在每次進去之前都會忍不住遲疑一下。不過這段時間吃着藥,感覺鼻子比以前好多了,至少不會聞到刺鼻一點兒的香氣就打噴嚏。
季棠從水房裏端了個大木盆出來,往裏面倒了一半的熱水,然後又倒了一些皂角汁進去。枯葉直愣愣地杵在一旁,看着她在水裏打出許多泡泡,一會兒伸手把被子接過去,放進了盆子裏面。
被子一入水就迅速地被泡泡覆蓋了。季棠面色如常地搓洗着貓兒尿濕的部分,一會兒臉上露出個淡淡的笑容,低着頭說:“這鴛鴦眼白貓兒倒是真喜歡你,以前少爺哄了好多次,它都不肯在家裏住下。”枯葉沉默好一會兒,然後若有所指地看了那塊尿漬一眼,低聲道:“這種方式的喜歡,我可消受不起。”
季棠聽他這句話,頗感意外的同時也輕聲地笑了出來。她雙眼含笑地擡頭看枯葉一眼,有一瞬間,目光跟他對視上了。枯葉看見小姑娘帶着善意的彎眼睛,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不自在地垂下眼看向別處。
院子裏很安靜,只有另一頭的廚房裏傳來切菜的聲音。透過大開的窗子,枯葉可以看見兩個打扮樸素的小丫頭在前前後後地忙碌着。他靜靜地盯着人家看了一會兒,而後又扭過臉盯住季棠。
他看着小姑娘因為清洗被褥而将袖子挽得高高的手臂,白白的寬寬的手掌,手指頭不如敏薇玉珂她們的細,顯得有些粗糙。枯葉看了,覺得怪不舒服的,就站在一旁低聲嘀咕了一句:“真是神經病,盡叫些小姑娘當傭人……”
季棠聽出他罵的是誰,忍不住擡臉笑笑地看他一眼,道:“你別這樣說我們少爺。原來老爺當家的時候,宅子裏是有些上年紀的幫傭,但是後來都被少爺遷到城郊翠嶺邊兒上養老去了。”
“少爺在那兒買了一小片房子,專門給他們頤養天年的。你別看現在我們年紀輕,等到成了親生了小孩兒,少爺就不要我們照顧了。他說呀,姑娘家的時辰耽誤不得,當了娘之後,就該好好地相夫教子,所以你現在看見的就都是我這樣的小姑娘家。”
枯葉聽了,不禁皺起眉頭,覺得有些奇怪:“他還操心你們找婆家麽?”
“那當然,”季棠一下下搓洗着被單,嘴角勾着,語氣溫和輕快,“以前有個柳燕姐,少爺就幫找了個好婆家。我們燕姐夫品行可好呢,聰明又大方,人家都說少爺眼睛毒眼光刁,看人那叫一個準!現在玉珂姐姐年紀差不多了,我看少爺估計都已經在給她物色人選了。”
枯葉在一旁聽着,淡淡地挑了挑眉毛。他垂頭思索着,那個玉珂,不是喜歡展皓麽?這樣想着,眼神中不自覺地就帶上了一絲疑問。季棠擡頭瞥見,隐隐地又笑了起來:“你是不是想問,玉珂姐那麽喜歡少爺,怎麽會舍得嫁人?”
枯葉有些不自在地看她一眼,嘴角撇一撇,嘴硬着道:“只是奇怪他這樣的人怎麽會有那麽多人死心塌地地喜歡。”
季棠聽了,眉毛一挑,眼睛不緊不慢地眯了起來。她放下手裏的活計,正過身,一臉好整以暇地盯住枯葉,問:“你覺得,我們少爺是怎樣的人?”
這話可是把枯葉給問住了,面對着小姑娘頗有些嚴肅不滿的目光,他感覺到有點兒莫名的心虛。其實細究起來,展皓這人也沒什麽不好的地方。長得一表人才不說,言談舉止也很得體,要才華有才華,要能力有能力。可他總是讓人捉摸不透的,老是平平淡淡地笑着,說話也不緊不慢的,而且還……
“……經常捉弄別人。”枯葉想了好一會兒,這才苦大仇深地嘀咕出一句話。季棠眨眨眼,一下子笑了出來。笑着笑着,伸手想要掩嘴,卻不小心沾了一臉泡沫。
“岑大哥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季棠一邊擦着臉上的皂角泡泡一邊笑他:“多少人等着盼着我們少爺捉弄呢,那說明少爺願意跟他親近。現在少爺喜歡跟你玩兒,你倒還不願意了。”
枯葉聞言瞟她一眼,沒好氣地說:“那些人肯定是神經病,他展皓也不是個正常的,別人想要,他就應該戲耍別人去。”言下之意是我才不稀罕他跟我玩兒。
季棠聽他這樣說,樂得不行:“別人跟我們家少爺可玩兒不起,沒兩下就得對他死心塌地了。你看那月華樓的頭牌,還有燕家大公子,哪個不是對少爺心心念念着的?我覺得呀,少爺之所以親近你,估計是覺得你夠酷夠拽,不會輕易對他動心吧?”說完,還意味深長地沖他眨了眨眼。
枯葉“嗤”地冷笑一聲,雙眼不屑地看向別處:“對誰動心也不會對他動心,我又不是嫌命長。”
“嘻嘻,岑大哥對我們少爺的抵抗力還真強呢,”季棠眯眼笑着,嘴裏一顆小虎牙露了出來:“不過我倒是好奇,少爺他究竟會喜歡上什麽樣的人呢?”說着,小姑娘的眼睛慢慢睜開了,臉龐正了正,不緊不慢的笑顏正對着枯葉,眼神有些意味深長的。
枯葉面無表情地跟她對視良久,一會兒眉毛一挑,無所謂地別開了臉。
誰都可以,反正跟我沒有關系。
這确實是枯葉的真實想法。從一開始到現在,他一直知道展皓不是善類。這人就是典型的笑面虎,看着溫文爾雅,但若是盯上了誰,最後絕對會被他吃得連渣滓都不剩。
他才不在乎展皓這樣的人究竟會為誰而停留,這跟他也沒有什麽關系。他現在需要做的只是平淡地跟在展皓身邊,做一些他交代給自己的事情——不與他為敵,也就不會被他算計。
畢竟現在自己無事可做,具體的生活,還要靠這笑面虎安排。
下午時分,展皓要去香料行看貨,說枯葉鼻子嬌貴聞不了那味道,于是沒有帶他去。枯葉無事可做,就在院子裏練功。正運氣走穴,手中枯葉刀随着氣力舞得寒氣四溢,突然,半空中傳來一陣細微的破空之聲。枯葉耳朵一動,扭過身反射性地揮刀劈去——只見一顆小小的白色丸子被劈成了兩半掉在地上,裏頭一個紙團滾落出來。
枯葉皺眉看了一會兒,擡起頭又往四周環視了一下。院子周圍一片寂靜,一個人的氣息正随着風聲遠去。枯葉定定地站一會兒,确定那人已經走了,這才蹲下身将紙團撿起來。
他展開紙條,小小的一方紙片上,寫着“落英山”三個娟秀小字,看上去是女人的手筆。枯葉擰着眉,将鼻子湊到字條上聞了聞,一股淡淡的火硝氣。
戴月。
她想玩兒什麽花樣?落英山……落英山在哪兒?
枯葉站在原地定定地思忖一會兒,覺得沒有頭緒,于是有些不耐煩地皺起眉,轉身往中院走了過去。
大堂邊,展皓和鐘叔正從院子那頭走過來,左腳剛跨進大堂裏呢,右腳枯葉就從那頭走進來了。展皓看見他,眉毛興味地挑一下,微笑着道:“喲,你這是特意出來迎接我麽?”
枯葉橫展皓一眼,一聲不吭地把紙條團成一團朝他砸過去。展皓笑嘻嘻地伸手接住,展開了低頭一看,挑眉道:“落英山?落英山是哪兒?”枯葉面無表情地斜他一眼,說:“不知道,剛才戴月從院子外頭扔給我的。”
一旁鐘叔湊過來,看了看那紙條上的字,臉色平淡地道:“落英山不是林家在蘇州的資産麽?就那片最好的紅豆杉園,之前曹家在金生喜輸了錢不得不賣出去的那一塊。”
“紅豆杉?”經過鐘叔的提醒,展皓這才想起來:“就三年前你叫我買的,結果被林家搶先了的那個曹家杉木園?”
鐘叔坐到一旁,老神在在地端起茶杯撚着蓋子,往他倆的方向虛虛一點:“就是那家。”
展皓不置可否地勾起嘴角,看看枯葉,又看看鐘叔,一會兒也老神在在地坐了下來:“這個戴月姑娘還真是神秘啊,我們找她的時候她避而不見,不搭理她了嘛,她又給個莫名其妙的信兒過來,搞不懂她想幹什麽。”說着,他伸手在桌上将腦袋一撐,心不在焉地嘆了一口氣。
鐘叔在旁邊也嘆一口氣,兩人靠在桌邊用手撐着頭的樣子還真是一模一樣,絕無二致。枯葉站在一旁看着他倆,不知怎的就覺得腦袋有點兒跳疼。反正三個人都沒有什麽頭緒,他翻了個白眼,轉身準備回房,卻沒想到被鐘叔慢悠悠地出聲叫住:“那個,小岑吶……”
展皓在一旁“噗”一聲笑出來。
枯葉額上青筋隐隐暴起,僵硬着一張臉轉過來,眼裏寫滿隐忍。鐘叔看着他眯眯笑,氣定神閑地說:“剛才從一進屋,你就沒有叫我吧?”
展皓垂下頭伸手掩住了臉。
枯葉的喉結滾動兩下,額上青筋開始有暴跳的趨勢。鐘叔看着他越發糾結難耐的眼神,臉上笑得更開心了:“我怎麽着也是長輩,你像少爺一樣叫我一聲叔,應該不為過吧?”
展皓悄悄打開一道指縫,擡眼瞅着枯葉的表情。
枯葉咬着後槽牙隐隐磨了一下,眉頭越皺越緊,鐘雲德看他眼神變幻了好一會兒,最終定格在了“忍耐”。他沉默着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