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卓烨是拎着菜回到公寓之後發現姜萊不在，特地出來找她的。
途中打她的新電話沒人接，又想到她昨天被搶，現在身上的大概也沒有證件和現金，不免就有點着急。
不過事實證明，他着急得很沒必要——他找到展廳入口時，看到有的小姑娘正一手摟着一條大狗，跟一旁的陸在川侃侃而談，談到興頭上還手舞足蹈兩下，不知多開心呢。
“嘶……”守在展廳入口處的保安大哥突然感覺周圍的氣溫驟降，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姜萊這邊，最先跟卓烨打招呼的是站在她對面的唐叔叔，一聲熱情的“卓先生”叫上去，讓她十分敏感地耳朵一震。
她即刻收住嘴裏的話，回頭見到卓烨從展廳入口處遠遠走來，步伐利落，一襲黑灰的正裝襯得全身線條清晰硬朗，在淺淡柔和的展廳背景下顯得有些紮眼，形成了一副黑白分明的畫面。
“卓烨！”姜萊的眼睛豁然一亮，立刻迎上去。
她因為近距離見到了不少藝術圈大佬，現在整個人都很嗨，之前窩在公寓時的小小落寞感已經一掃而空了，這時候突然見到卓烨，當然就很驚喜。
卓烨微微淡笑地看着姜萊，徑直來到她面前。
姜萊身邊的兩條大狗見有生人靠近，起初有點躁動，低吠了兩聲，卻在卓烨靠近時突然縮起脖子夾住尾巴，哼哼唧唧地躲到它們的主人身後去了。
“你忙完啦，怎麽到這兒來啦？”姜萊仰頭看着卓烨，笑嘻嘻地問。
“來接你啊。”卓烨語氣溫和地帶笑道，說話間揉揉她的頭，“玩得開心嗎？”
姜萊一邊為了保持自己在圈內大佬眼中的形象捂着頭發躲開卓烨的手，一邊又忍不住瘋狂點頭，嘴裏叽叽呱呱，“哎呀運氣太好了，剛好是展覽開幕，哦哦，而且很巧哦之前還在你家那邊偶遇了唐叔叔和陸老師……”
她想到卓烨與陸唐兩人應該很熟，就興奮地說起了之前相遇的過程。她管陸在川叫“陸老師”，因為覺得這樣聽起來既親切又不失尊重。
卓烨耐心地聽她講完後并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只擡眼朝那兩人淺淺地點了頭，随後目光便又回到她臉上。
“不早了，要回家吃飯麽？”他仍然是微笑着問她。
聽卓烨這麽一問，姜萊就感覺到肚子有點空了，又想到他這個大忙人專程來美術館找她，怎麽也不好意思把人家晾着不是，所以雖然對展覽和一衆大佬還有着那麽一絲眷戀，她還是立刻就說“好呀”。
“嗯，走吧。”卓烨點點頭，調轉腳步擡手輕輕一攬她的肩膀，就引着她朝展廳出口去了。
姜萊的肩背麻了一下，下意識地跟着卓烨的腳步，都忘了回頭跟唐叔叔、陸老師和狗子們道別。
卓烨以前也經常用手搭她的肩膀，但都是友誼性地搭在離他近的那一側，像現在這樣手臂繞過她的後背去的攬她的肩頭還是第一次。
身體之間過近的距離讓姜萊覺得渾身都怪怪的，臉又開始不聽話地發燒。
後方展廳中，陸在川沉默地朝卓烨與姜萊的背影望了幾眼。
一旁唐總的注意力則集中在陸在川臉上，一瞬間兩人眼中好似各有深意。
“诶對了，你怎麽找到的我噠，電話都沒打一個？”離開展廳等電梯的時候，姜萊才想起問卓烨這個問題。
“你又知道我沒打？”卓烨看了她一眼，有點意味不明。
姜萊聞言拿出手機看一眼，才發現那七八個未接來電。她把手機開的震動，一高興就沒感覺到。
“呀，沒接到，騷瑞……”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轉而重新又問卓烨到底是怎麽找到她。
“手機定位。”卓烨答。
“蛤，你監視我？”姜萊瞪大眼睛驚道，腦子裏閃過特工片橋段。
“倒也不是故意的。”卓烨笑笑，“不過你總這樣一個人亂跑，沒有定位還真不大好找。”
“嘁，又不是小孩，還能丢了嘛……”姜萊咕哝一聲，低着頭擺弄手機，想把定位共享關掉。
随時能被人追蹤，感覺怪怪的。
“那也說不定啊。”卓烨淡淡地回她的話道，“下次想出門記得跟告訴我，我陪你，免得——”
卓烨說話間停頓了一下，姜萊就接過來，“免得幹嘛？”
免得一眼沒看住，你就跟別人跑了。
卓烨腦中的後半句話是這樣的。
“人生地不熟的，免得你遇上壞人啊，像昨晚那樣。”他最終朝姜萊一笑。
“哪有那麽多壞人。”姜萊不以為然，說着又帶點幽怨地癟癟嘴，“而且你就會說，根本都沒空理我。”
她戳了半天手機都沒有找到在哪裏關定位共享，有點小煩躁，順着卓烨的話又想起之前悶在公寓裏滾來滾去了一整天，心裏忽然翻起來一點小小的不爽。
“明明就那麽忙，還陪我呢，信息都不回，就留個破紙條，寫的字還不算數，說好中午回家，結果又沒有……”她忍不住碎碎念起來。
姜萊低着頭，抱怨得很小聲，腔調悶悶的，像是在自言自語，反倒讓人覺得特別的委委屈屈。
“對不起，今天讓你等太久了。”卓烨打斷姜萊的念叨，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多少陪着點小心地解釋道，“原本打算中午之前回去的，但公司突然出了些問題，不得不解決，你不要生氣。”
姜萊原本也沒有真的生氣，現在聽到對方竟然那麽認真地在道歉，頓時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好像顯得她多麽小氣，不接電話都是在賭氣似的。
“沒事，我随便說說而已啦。”她連忙揮揮手，做大氣狀尬笑。恰好電梯門開了，她便一邊說話一邊率先走進去。
電梯中很寬敞，無人，門一關上，格外靜。
卓烨沒有再說什麽，讓姜萊感覺氣氛稍微有那麽一點兒尴尬。
四下看看，發現身旁電梯壁上挂着一幅充滿藝術感的黑白聖誕樹海報，她于是立刻擡手指指它，笑道：“對哦，今天是聖誕節诶！”
“嗯，喜歡過聖誕節麽。”卓烨搭了她的話。
“我爸爸就最愛這些洋節，哈……”經他一問，姜萊腦子裏突然湧出一些有關聖誕節的回憶，不自覺地笑起來，歡快地說起她家老爸曾經受國外電影的影響，非要弄一棵樹回家繞滿彩燈當聖誕樹，結果燈帶短路釀成了小火災的趣事。
“真巧了，我爸也幹過一樣的事兒。”卓烨聽完姜萊說的，也嗤地一笑，“不過我們比你們運氣好，沒燒着別的東西，你知道為什麽？”
“為什嘛？”姜萊立刻瞪大眼睛。
“因為那年，我爸給我和我哥準備的聖誕禮物正好就是個兩個滅火器，特別實用。”
姜萊聽了大笑，連問是不是真的，誰會拿真滅火器給小孩玩啊，不危險嘛。
“真的，”卓烨卻點頭道，“我爸總說小孩玩玩具沒意思，要玩就玩真家夥，別說滅火器了，坦克我們都玩過，六七歲的時候。”
姜萊捂嘴驚嘆，恍然間發現卓烨的一雙笑眼裏隐約閃着光，突然心中一動。
她知道卓父很早就已經去世了，聽許明明說的，許明明還悄悄地告訴過她最好不要在卓烨面前提他爸爸，因為他會不高興。
想到這一層，她突然就有點傷感，還有點小小的榮幸。
她靠着電梯內的護欄，手揣進兜裏一下摸到了那塊被她用彩色玻璃修複過的男士手表。
忽然覺得現在就是把它還給卓烨的好時機。
“喏，這個給你。”她作随意狀把東西從兜裏拿出來，塞進卓烨手中，“差點兒忘了。”
卓烨低頭看到手裏的東西，目光停住了。
前晚在河邊遇見姜萊時他隔着牛皮紙信封摸到這只表，認出是他的那只，卻沒見到它如今的全貌，更想不到姜萊随身帶着它，原來是特地要還給他的。
電梯內頂燈白色的光剛好打下來，穿透被藍綠色玻璃替換的表殼，玻璃不是完全透明的，內部有紋理、氣泡，像掌心中的一潭湖水，柔柔地封存了底部表盤上停駐的指針。
磨損的沉重鋼鏈也被晶瑩的玻璃替代，變得美麗輕盈，仿佛是從災難中幸存下來的靈魂。
卓烨有一瞬間的恍然，如同被一股力量擊中。
向來對藝術與工藝品無感的他，在這一刻卻切實地感覺到震撼。
另一邊，姜萊見卓烨把東西接過去卻沒有說話，正有點怯怯地偷偷看他。本來她對自己的修複成果是很滿意的，可現在瞧卓烨這反應，突然有點心虛了。
“這個原來破破的，我幫你修了一下。”生怕卓烨怨她把這麽重要的東西修壞了，她于是抓抓頭，忍不住開口，“你之前給我的時候，可沒說不能修喔，呃，不過現在這樣你要是嫌不好看的話……”
“不，很漂亮。”卓烨突然出聲打斷她弱弱的解釋，擡眼接住她的目光，深黑的瞳仁在凝實的燈光中顯得異常的亮。
“真噠，你沒有不喜歡吼？”姜萊的表情立刻一松，大眼睛眨巴眨巴。
“很喜歡，謝謝你。”卓烨笑了笑。
姜萊使勁觀察他的表情，感覺也不太像是強顏歡笑的樣子，于是就徹底松了口氣，愉快中帶了點小得意，還不忘囑咐卓烨：“那你自己把它收好喔。”
“好。”卓烨點點頭，将手表放進衣袋裏。
“這麽重要來的，不要再随便送人喔。”姜萊想想，又補充了一句，“再”字加了重音。
“好。”卓烨又笑了。
轉而，笑裏又帶了點歉意，“對不起，沒有給你準備禮物。”
“嘁，有什麽好對不起的。”姜萊聽了很無所謂地揚了揚手，做潇灑狀，“又不是小孩子家，而且這個也不算禮物呀，本來就是你的……”
卓烨突然擡手接住了她高高揚起來的手，稍用了些力氣握住，一下子就打斷了她的話。
“是我接受過的最好的禮物，謝謝你。”
姜萊聽到卓烨的語調還是那麽淡淡的，但不知為什麽就覺得渾身熱起來，手心在卓烨的手裏沁出一層汗。
“咳咳，從剛才到現在，你已經說過兩遍‘謝謝你’和兩遍‘對不起’了，好有禮貌喔。”她故作鎮定地癟癟嘴，沒有察覺自己拖長的語氣裏帶有一絲嗔怪，好似在抱怨對方過于客氣。
“是麽？”卓烨帶笑看着她，很直接地注視着她閃爍的眼睛，“你不喜歡的話，以後就不說了。”
她的手仍然被他牽在手裏沒有放開，手心裏一團熱烘烘的感覺順着胳膊往上爬，把臉也燒紅了。
實在覺得悶熱了，她才想起去看一眼電梯的樓層顯示，卻發現小屏幕上的數字還是先前的那個，根本沒變過。
所以說他們兩個人都忘了按電梯，怪不得傻站了這麽久，都沒感覺到什麽動靜。
卓烨也發現了，笑着看了她一眼。
姜萊有種囧囧的感覺，搶着上前狠狠地按了地下一層的按鈕。
她的手一直被牽到地下車庫，臉也一直紅到那個時候。
兩人回到公寓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卓烨竟然還慢條斯理地脫下外套走進廚房，卷起袖子，宰魚。
“都快八點了，要不要随便叫個外賣算了咯？”姜萊坐在開放式廚房的吧臺後，手摸着空空的肚子，下巴擱在吧臺上，掀起眼睛看着在對面水槽前忙活的卓烨。
“外賣能吃？”卓烨擡眼看看她，提到外賣時眼神冷冷的。
“什麽嘛，說得跟外賣都有毒似的。”姜萊不服氣地癟癟嘴，她剛正想着一衆外賣美食，有點兒饞呢。
“你餓了吧，”卓烨沒有跟她辯，只笑着将剖好的魚從水槽拎起來給她看，“等等啊，很快就好。”
“啊，你又要做魚啦？”姜萊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撐起脖子，看到卓烨果然已經開始整理蔬菜和香料，準備調制那種美味的綠色醬汁。
“那我也來幫忙！”她咽咽口水，忙撸起袖子，繞過吧臺走進廚房操作區，抓起一把被卓烨挑出來的新鮮香料，打算拿去洗。
“水涼，你別碰。”卓烨卻淡淡地将她擋開，拿過她手中的香料，浸人清水裏。
姜萊蹭蹭手，興趣盎然地在一旁看着卓烨有條不紊的動作，笑嘻嘻道：“你好像專業大廚哦，切菜又快又幹淨。”
“謝謝。”卓烨目不斜視，面容裏俨然就是專業大廚的嚴謹。
姜萊無所事事地跟在他身後打轉，“你跟誰學的煮飯吖，這麽會？”
“我爸。”
“哇，那你爸比我爸厲害，我爸只會煮方便面！”
“謝謝。”
“……不是講好不說謝謝了嘛？”
“啊，對不起。”
“……喂！”
姜萊咯咯笑起來，握拳輕輕敲了卓烨一下，敲在胳膊上。
“哎，疼啊。”卓烨把手臂一縮，很無辜地轉頭看了她一眼。
姜萊下意識地連忙收手，反應過來後怔了一怔，又更用力地敲了一下。
兩個人就此都笑起來。
嫩綠色的醬汁在小鍋中熬煮，被木鏟不停攪打，散發出濃濃的香氣。
“唔嗯……”姜萊有點陶醉地抽抽鼻子，忍不住拽拽卓烨的衣袖，“這個醬好香喔，你到底咋做的？”
之前卓烨做準備工作的時候她明明就在旁邊看着，可也沒看出個名堂，感覺跟變魔法似的。
“想學？”卓烨一邊攪動鍋裏的醬汁，一邊微微挑眉地看了她一眼。
“嗯，教我教我！”姜萊猛點頭。
“獨門秘方，不教。”然而卓烨拒絕得相當幹脆，看着她的眼裏帶了一層詭秘的笑意。
“你想吃，就只能來我這裏。”他悠悠地說。
姜萊突然聽到自己的心髒嘭通一跳，跟小鍋裏醬汁咕嘟咕嘟的沸騰聲混在一起，又熱又濃稠的感覺。
她生怕自己的臉又一下子紅起來，于是有點浮誇地沖卓烨吐吐舌頭，抱怨一聲“好小氣哦”，然後就一邊叫着“餓死了，餓死了”，一邊飛快地轉身去看電飯煲裏的米飯了。
等到飯開鍋，姜萊就找了兩個碗盛出來。
盛好飯後一回頭，看到卓烨不知什麽時候居然回房換了身衣服，深色條紋襯衫的領口、袖口整理得規規矩矩，衣擺收腰在筆挺長褲裏，皮鞋又新又亮，不知道的還以為要去走T臺。
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半舊的粉紅色帽衫和腳上的大碼拖鞋，姜萊有點囧。
“呃，我用不用也換一下衣服……”她心虛虛地看着卓烨。其實就是客氣客氣，根本沒衣服可換。
“不需要，”卓烨輕笑着搖搖頭，走上來接過她手裏裝米飯的碗，“你已經很漂亮了。”
碗底輕輕落在木質餐桌上，發出很小的“噔”的一聲。
姜萊小步小步走到桌前，在卓烨替她從桌下拉出來的椅子上坐下，有點刻意地擡手順了一下鬓角的頭發，仿佛是被誇了一句“漂亮”，就忍不住開始額外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其實她從小到大都經常聽別人說她漂亮，但很少像這樣被誇得不好意思。
吃飯時，卓烨用幹淨的刀叉将盤子裏的魚切開，去掉魚刺，把肚子上的肉整片放進姜萊面前的餐盤裏。
姜萊是真的有點餓了，胃口又奇好，嘴巴撐得鼓鼓的，還不忘沖卓烨揚揚眉毛，含糊地哼哼兩聲，表示感謝。
“不是說好，不‘謝謝’了？”卓烨眼睛一彎，手上還在用刀叉細致地剔另一半魚肚皮的刺。
姜萊一鼓一鼓的腮幫子停頓了一下，随後大眼睛眨巴眨巴，眯眯地笑了笑，嘴巴因為太忙，就沒說話。
直到差不多消滅掉一整條魚，她才沖卓烨豎起大拇指。
“吼吼次！”姜萊拍着肚子毫不吝啬地誇道，“簡直是我次到過最好次的魚了！”
“第一次請你吃飯，就聽你說過這話了。”卓烨此時也已經放了筷子，正笑笑地看着她。
“是嘛！”姜萊回想了一下，但可能是吃太飽了腦子轉得慢，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說過同樣的話，倒想到另一層——卓烨似乎已經請她吃過許多許多頓飯了。
“那下次我來做飯，請你吃哈！”她立刻決定擇日回請一下。
“好。”
“但是我都沒有像你這麽厲害的拿手菜喔，你到時候不要嫌棄。”聽卓烨應下來，姜萊又開始給他打預防針。畢竟她的看家菜只是土豆燒肉而已，并且據蛋花反應，味道很一般。
“這條魚還算不上我的拿手菜。”卓烨卻微微一聳肩，淡然道。
“蛤？”姜萊半信半疑地瞪大眼睛，目光裏帶着點小貪心，“那你還會做啥？”
“嗯……不少呢，你要是有興趣，回頭都做給你嘗嘗。”卓烨想了想，才擡眼接上姜萊的目光，“每天做一道，好不好？”
姜萊眨巴着眼睛把他的話品了品，突然覺得自己的臉又快紅起來了。
“……你說的喔。”
話一說完，她就起身奔向飯桌旁不遠的陽臺。
外面此刻恰好響起了聖誕節的煙火聲，姜萊就拉開玻璃門站到陽臺上，把紅紅的臉頰隐藏在風和絢麗多變的彩光裏。
“姜萊。”
她感覺到卓烨跟在她身後出來了，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也聽見他的聲音追到了她的耳畔。
“我還有話想跟你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