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問完卓烨“有幾個家”之後，姜萊突然發覺自己的語氣好像有點酸溜溜的，于是一張臉更紅了，別別扭扭地把頭低下去，專心摳手上的創口貼。
其實就是突然意識到，關于卓烨的事情她好像知道得還很少很少，不知為何有點心虛的感覺，尤其是在頭腦一熱地跑了一千多公裏來找他之後。
卓烨伸手按住她的一只手掌，不讓她摳上面的創口貼。
“如果你指的是住的地方，那确實不少。”他嗓音帶笑，姜萊知道那是在回答她剛才的問題。
“你想知道的話，明天我叫人把在我名下的所有房産整理成表格發給你。”卓烨認真而又淡然地看着她。
“呃，這、這倒不必，我是說……”姜萊尴尬地的擺擺手，眼神亂飄。
這怎麽又弄得好像她在查人家的戶口似的了呢。
“但是如果你問的，是‘回家吃飯’的家，”卓烨卻打斷了她，繼續道，“我沒有那樣的家。”
姜萊聞言，漂浮的目光忽然就像是受到召喚，自動落進他眼睛裏，被他接住了。
“我是說，暫時還沒有，以後……”卓烨補充了一句，說到一半頓了一頓，看着她笑了，鼻腔裏發出“嗤”的一聲，很坦白的笑。
“以後可能會不一樣。”他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把話說完了。
伴随着卓烨的話音，姜萊聽到自己的心髒嘭通嘭通地跳了幾下，每一下都是向上的，以至于她整個人一瞬間都有點飄浮的感覺。
卓烨話裏的意思她好像聽明白了，又好像沒有完全明白。
非常想追問點什麽，又開不了口，感覺從喉嚨到胸口都在發燙，把她想說的話都燒化了。
越說不出來，就越不好意思。
越不好意思，就越開不了口。
“……騙人。”最終，她蹭地一下把手從卓烨的手裏抽出來，含糊丢出這麽一句話，“你哪就沒有家了，我還認識明明姐他們呢。”
她說着，看向窗外噘了噘嘴。
也不是故意要質疑卓烨，就是突然想到，她自己現在才是真的是沒有家的人，自從老爸老媽意外去世，家就沒了。
不過以後的話……
忍不住又偷偷轉頭去看身旁的某人，很想聽他再說些什麽，最好多說一點。
但卓烨沒有多加解釋，也沒說什麽別的。
姜萊突然莫名覺得有一點氣悶，于是扭頭按開車窗，一直降到底。
濕涼的風夾雜着雨絲撲到她滾燙的臉上，鑽進燥熱的鼻腔裏，才讓她感覺好了一些。
“不冷麽？”卓烨伸過手來，拉起她衣服上的帽子罩住她的頭。
“呃嗯……”姜萊擰着脖子把帽子又摘下來，仰頭迎着風，“我又不怕冷，冷一點才舒服。”
“下着雨呢，小心着涼啊。”卓烨直接把她那一側的窗戶升起來了。
“才不會。”姜萊較勁似地，立刻把窗戶重新降下來。
卓烨笑了，又把窗戶升高，好像在故意逗她。
“卓烨，你好煩啊！”姜萊鼓着嘴，重重地按住開窗戶的按鈕不放手。
一扇車窗，被他倆玩得一上一下、哼嗤哈嗤的。
最終還是姜萊贏了，車窗大大地開着，冷冽的空氣灌滿車內。
“好，不鬧。”卓烨笑着揉了一下她的頭，順手替她扣好安全帶。
開車前，他看見儀表盤前還放着之前從小飛賊手裏取回來的那個牛皮紙團，就拿起來遞到姜萊面前。
“這是什麽？”他問。
其實隔着潮軟的牛皮紙，他一摸就知道包裹在裏面的是什麽東西，更不說那紙還破了一些，露出了一角銀色的金屬表帶。
“……不告訴你。”姜萊這邊看到那個醜醜的紙團，整個人一陣尴尬，慌忙扯了兩張紙巾把它胡亂一包，握在手裏，心裏十分喪氣。
本來是弄得漂漂亮亮的，準備找個好時機還給卓烨的，現在卻變成這樣。她慌張地把紙團藏進衣兜裏，生怕卓烨發現裏面是什麽東西。
卓烨沒有追問，默默點火開車。
由于姜萊那邊的車窗開着，他把車速放得很慢，沿着河畔安靜行駛。
姜萊歪着頭倚靠在窗邊，望着黑蒼蒼的夜空，任憑綿密的細雨飄飛在臉上，手裏捏着那塊包在破紙團裏的表，心裏不知為何有點隐隐的失落感。
此時已經是深更半夜，路上空無一人，遠處對岸沿河而立高樓大廈也大都熄滅了燈火，變成城市背景中一些龐大的墨塊，只有零星一兩扇窗還閃着光，看起來像孤獨的星星。
車子駛過一座大橋，姜萊才發現原來卓烨就住在最高的那棟樓裏。
卓烨的公寓在頂樓，進門是一個視野開闊的客廳，布置得非常簡約，整體色調是堅冷的水泥灰，與他的個人氣質非常相符。
不過屋裏顯然開着暖氣，一點兒也不冷。
姜萊站在門口蹭蹭鞋，有點不自在。
“來，”卓烨朝她比了個“請”的手勢，微笑道，“別客氣，又不是頭一次回我家。”一邊說着，他一邊很自然地擡手接過姜萊脫下來的外套，引着她往一扇房門走去。
房間坐落在走廊盡頭，應該是客房。
房門一開，幽淡的氣味彌漫出來，姜萊心裏莫名一動。
“這是你的卧室？”她擡頭看卓烨。
他的氣味對她來說已經太熟悉了，立刻就能辨認出來。
“嗯。”卓烨點點頭，淡淡道，“客房來不及叫人收拾了，你先湊合睡我床吧。”
“蛤？”姜萊眼睛一瞪，面部表情僵了一僵。
啥、啥子意思？
叫她睡他的床，那，他自己嘞……
姜萊想到剛才在客廳好像沒有看到長沙發，再看看眼前的床，嗯，非常大。
這……
不是吧不是吧，這劇情發展是不是有點兒太跳躍了，還是說城裏人都這麽的直接？
啊啊啊啊她不會了，咋個辦咋個辦！
姜萊頓時慌得一批，更讓她驚恐的是，對面的卓烨突然笑了。
“怎麽，不願意，嫌棄我？”他微微俯身，沉沉地看着她的眼睛，嗓音低下去，語調很有些意味不明。
姜萊捕捉到男人嘴角若隐若現的詭異笑容，腦子裏一聲驚雷。
媽蛋，果、然、是、這、樣！
看來電視劇一點兒也不假，城裏人真的一言不合就……
啊啊啊她不行！她還沒準備好！城市套路深她要回村村！
“呃我我我……”姜萊看着卓烨動了動嘴，大眼睛驚慌地眨巴眨巴，嘴裏蹦出可憐的幾個字，連不成句子。
啊啊啊該死，這根本就是個陷阱吧！
她一張臉不聽話地漲紅起來，心裏像是有一群小鳥在叽叽喳喳地亂飛亂撞，窘得要命。
另一邊，卓烨看到她這一臉震驚糾結的小表情，有點不忍心繼續捉弄她了。
“好了，不逗你。”他臉上的笑容蕩開，說話間輕輕一揉姜萊的頭，“別瞎想，我去睡客房。”
姜萊：……
已經通紅的臉刷一下加深了一個色號，感覺燙得快熟了。
她憑借最後的理智清了清喉嚨，正經地“喔”了一聲，竭力保持鎮定，表示自己并沒有多想。
卓烨沒有忍住，笑得肩膀抖了抖。
笑過，他對姜萊說：“那你好好休息，明天見。”
姜萊頂着一張紫紅色的臉仿佛得到了大赦，立刻轉身走向浴室，心想求求了你趕緊走吧。
呵呵，她這一晚上還能不能再丢臉一點了。
到了浴室門口還沒聽見門關上的聲音，姜萊腳步遲疑地頓了一頓。
卓烨的聲音就在那時候突然從背後傳來。
“姜萊。”他叫她的名字，嗓音微啞、微沉，讓人想起被風攪動的落葉。
姜萊轉過身，見他一手扶着門，淺淺的笑意還留在眼睛裏。
“你來看我，我很高興。”卓烨看着她說，“謝謝你。”
他的目光非常柔和，像緩慢流淌的河，讓姜萊感覺之前那一陣難為情都立刻被清冽的河水沖刷掉了。
讓她敢于擡頭直視他的眼睛。
目光短暫地相接，大概因為現在是深夜，夜晚獨有的寧靜和神秘仿佛拉長了時間，放大了一切微小的感覺。
在這緩慢的瞬間裏，姜萊感覺到卓烨似乎還有別的話想說。
她心裏盤旋着升起一股隐秘的期盼，混雜着緊張、雀躍，和一絲慌亂。
她幾乎确信她的感覺是對的，因為她甚至捕捉到他的嘴唇微小的動作。
然而最終，她只聽見他道了聲“晚安”。
門關上，腳步聲走遠。
門後的姜萊噘着嘴抓抓頭發，吐了口氣。
什麽嘛，好讨厭喔……
亂糟糟的情緒化身成一群蝴蝶，被網兜網住關在她的胸腔裏，拼命飛也飛不出去。
寬敞的浴室裏彌漫着一股清潔的氣息，神奇地起到了一些平複心情的作用。
浴室櫃上的有兩個很大的藤條托盤，裏面擺着着一些女生會用到的小東西，種類多而雜亂，甚至包括了好幾種不同類型的姨媽巾，顯然是不知誰在匆忙之下臨時準備的。
姜萊從托盤裏找到銀色鐵盒包裝的內褲，拆開是軟綿的白色小褲衩密封得像棉花糖一樣整齊排列，上面印着“免洗”、“無菌”。
捧着一盒小褲衩，她忽然吃吃地笑起來，有種突如其來的安全感降落在她身上，是長途跋涉的旅人終于找到舒适落腳地的那種放松和安逸的感覺。
洗完一個悠長的澡，她擦幹身體，無比嫌棄地看了一眼自己換下來的被吐過口水的衣服，就包着浴巾走出了浴室。
卓烨的卧室連着衣帽間，她進去翻了翻，找出一件寬大的T恤，覺得可以當睡裙穿。
聞到柔軟的布料散發出的淡而熟悉的氣味時，她突然愣了一下，低頭看看穿了一半的衣服。
又是他的衣服。
好像總是在穿他的衣服，都快成習慣了。
姜萊穿好衣服，在全身鏡裏發現自己的臉又悄悄地紅了。
躺上床，絲毫的睡意都沒有，這張床太大、太軟了，在上面翻身的時候感覺沉沉浮浮的，像睡在水面上。
手不自覺地往枕頭旁邊摸，找不到手機，感覺有點寂寞，只好愣愣地透過窗戶看外面的天。
下了一晚上的小雨似乎已經停了，天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輪巨大的白色月亮，輪廓很清晰，是溫柔的半圓形。
可能是因為樓高，此時看月亮，好像很近，幾乎就像是山裏的月亮了。
被月光沖刷的深藍色夜空顯得異常幽深而清透，像沒有底部的海洋，仿佛可以容納一切無處安放的、躁動的心緒。
姜萊把自己埋在那張柔軟的、充滿了另一個人的氣味的大床裏，看了很久很久的月亮。
但她不知道就在一牆之隔的客房裏，卓烨也在看同一輪月亮。
他的眼角始終浮着笑意。
姜萊一覺醒來，看見白色被單上鋪着薄薄的一層陽光。
也說不清睡了多久，只覺得渾身酸酸的，眼睛腫得像是只剩下一條縫，都怪昨天哭得太兇。
她揉揉眼睛去浴室洗漱，然後披了件卓烨的衣服出屋去到客廳。
客廳沒人，空空的，只有落地窗前半透明的紗簾在安靜地飄拂，空氣中有淡淡的食物香氣。
姜萊抽抽鼻子，聞到奶香味，還有草莓醬，心情頓時開朗起來。
跟着香味來到餐桌前，看到精致的小碟小碗密集地擺在印花的餐盤裏，玻璃罩子扣住，豐盛得如同一份迷你自助餐。
姜萊嘻嘻笑，聳起肩膀搓搓手，舌頭伸出來舔舔嘴唇。
餐盤一角壓了一張紙，湊近一看，眼熟的漂亮字體：
【工作，中午回。早餐記得吃。】
姜萊一眼瞟見這幾個字就癟了癟嘴——看嘛看嘛，那個機器人他又出現了。
什麽叫工作中午回，多寫兩個字又不要錢……
她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來，不爽地将紙條一把從餐盤底下抽出來。
抽出來，才發現原來下面還有個落款：
【卓烨 =）】
噗，這下，姜萊捂嘴笑了，盯着那個一個等號加半個括號的古早表情包，怎麽越看越蠢萌。
原來她昨晚随口的抱怨，他都有聽到哇。
她把紙翻過來，用餐刀蘸着草莓醬在背面畫了一個機器人，把這個蠢萌的笑安在它臉上。
她畫的機器人是一大一小摞在一起的兩個長方形，小的是腦殼，頭頂伸出去兩根小天線，大的是身體，沒有脖子，手是兩根棍，腳是一對轱辘。
畫完之後她非常滿意，又在旁邊說明性地寫上：卓小烨2.0。
至于為什麽是2.0，因為她覺得1.0版本應該沒這麽可愛。
完成這幅大作，她自己拿着欣賞了好一會兒，然後把它一折四折，鑽進衣帽間裏挑了件卓烨的西裝塞進口袋裏。
餐盤裏的熱菜都已經涼了，她自己去廚房用微波爐熱了，胃口很好地全部吃光光，吃完後無意間看到客廳裏的挂鐘，才發現居然已經快中午十二點了。
那不是卓烨馬上就要回來了？
姜萊突然又開始後悔不應該吃那麽多早餐，等下的中午飯肯定吃不下去了呀，唉。
她匆忙收拾了餐桌，又回房間鋪了床，還順便照了下鏡子，把頭發紮起來。
另外，她還找到那只被她修複過的手表，将包裹它的紙巾和牛皮紙剝開，用酒精棉給它消了好幾遍毒，又用毛巾蘸着牙膏重新抛光，算是把它給“淨化”了一下，打算待會兒卓烨回來，好好地還給他。
做完這些，她閑閑地在房子裏逛了一圈，逛到書房就順手拿了一本書，回到客廳去一邊等，一邊裝模作樣地翻着看。
客廳牆上挂着一只紫銅色邊框的時鐘，美麗的金屬質感，滴答滴答的聲音很好聽。
姜萊每過幾分鐘就擡頭往鐘的方向看一眼，頻繁地換着看書的姿勢，有點坐不住的感覺。
然而，在她看了幾十次鐘之後，卓烨都還沒有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