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突然看見自己朝向客車揮動的手臂時,姜萊吃了一驚,心跳得飛快。
但她沒有停下來,一手勾着站臺指示牌的杆,另一只手高高揚起,為了讓自己更醒目一些,甚至還傾斜身體踮起腳尖。
大客車上,司機見路旁有人招手,便将車靠邊停了。
在車上靠窗坐定時,姜萊的心還在怦怦跳,腦子裏懵懵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像在做夢。
穿藍色大衣的乘務員面無表情地讓她補了票,周圍的旅客都在昏昏地睡着。
她用力地呼吸,看見窗外的景物由山林變成加油站,又變成高速路旁無盡的田野,內心和頭腦都被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意席卷,帶着點小時候離家出走的豪氣,又莫名有種仿佛要打破某種禁忌的緊張感。
過了很久很久,這些紛亂又激蕩的感覺才漸漸地消散。
鄰座的大嬸接起一個電話,先是大聲抱怨買不着機票,然後又開始吐槽自己兒子的女朋友,細數着兩個人是有多麽的不般配。
姜萊把耳機裏的音樂聲調大。
最初那一陣奇異的興奮感過去之後,她突然開始有點慌,像是從夢裏猛地醒來,一下子有點迷茫,又有點大事不妙的感覺。
掏出手機一看,自己的定位已經快要離開雪都,來到周邊某縣城了。此時客車還在高速路上勻速行駛,周圍一片開闊,都是冬天裏沉睡的黑灰色農田。
想到明天一大早還要上課,姜萊心裏大呼糟糕,懊惱地敲了敲兩下腦袋,然後苦着一張臉起身,走到車頭去十分不好意思地問售票員能不能提前下車。
結果被告知,想下車的話只能等到下一個休息區。
看看地圖,下一個休息區還有三十來公裏遠。
姜萊徹底蔫了,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兩只手都有點發抖,先前沒想到的各種問題嘩啦啦地一下全湧進腦子裏,小到沒帶幹淨內褲怎麽在外面過夜,大到如果真的到了海城又見到了某人,對方會不會覺得她莫名其妙……
啊啊啊啊,好煩!
她一邊後悔一邊慌忙地拿手機打開訂票軟件找回程的車,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在明早回到雪都的,又無法在線訂票。
鄰座大嬸的電話粥已經煲得滾熱了,開始一邊嗑瓜子一邊激情辱罵自家農村戶口的準兒媳。
訂票失敗的姜萊尴尬地往一旁躲了躲。
絕望之際,她手裏的電話震了兩下,低頭一看是吉吉,發過來幾張婚紗照,讓她幫忙選款式。
姜萊眼睛頓時一亮,腦子裏叮的一聲,感嘆總算是天無絕人之路。
她倒給忘了,吉吉老家就在雪都周邊一縣城,正好就是售票員提到的“下一個休息站”那附近。而且吉吉近來交了個男朋友,進展神速,這周末就已經把人領回老家見父母了。
所以現在正好,她可以叫吉吉去休息站把她接上,晚上再蹭吉吉的車回雪都,然後假裝啥事都沒發生。
這麽一打算,姜萊就不慌了,立刻一個視頻給吉吉打過去。
一千公裏外,海城。
卓烨站在辦公大樓頂層會議室的落地窗前,兩手揣着兜,神情淡漠地垂着眼,遠遠望着地面上一刻不停的車流。
一旁的袁元遞過來一支煙,被他用指背輕輕擋開了。
袁元便習以為常地把煙叼進自己嘴裏,又翻着小記事本跟卓烨确認接下來的行程安排,同時還苦着臉抱怨了幾句。
這次他們臨時來到海城,是因為這邊的分公司突然出了個意外狀況——一位女員工毫無征兆地在社交媒體上發長文,控訴總經理長期利用職務之便對自己進行性騷擾。
事情說起來不算大,但職場性騷擾在當下是敏感話題,在網上一石激起千層浪,讓整個尚雲集團一時間都陷入了巨大的輿論危機,遭到種種質疑。
因此,卓烨才不得不連夜趕來設法穩定局面。
袁元确認過日程後,剛好有人将午餐送進了會議室,他于是就揣好記事本坐下舒口氣,撸袖子準備幹飯。
雖然公司目前的情勢稍微有那麽一點兒緊急,但他其實不怎麽愁,畢竟卓烨都來了,指定能擺平。
從小時候起他就這麽覺得,無論什麽事兒,只要交到卓烨手上,那就不是事兒了。
“呵喲,這飯倒還不錯。”袁元扒了兩口菜,見卓烨還站着沒動就出聲招呼,“哥,來吃啊。”
卓烨仍在垂首凝望窗外,微微鎖着眉,聞聲過了半分鐘,才轉身朝袁元走來。
“你先吃,我出去透透氣。”他沒有落座,只是拍了拍袁元的肩膀,簡單交代了幾句就離開了。
從辦公大樓出來,卓烨擡頭望望天,覺得天陰得有些令人不快。
海城位置偏南,又近海,這個季節裏刮的風都是陰濕的,非常具有穿透力。
在濕黏冰冷的風裏,卓烨豎起衣領,走向樓後的一處小廣場。
他所在的地方是海城高新區,周圍大樓林立,也沒有什麽別的去處。
當下正是用餐時間,廣場邊一排移動小吃檔正在忙活,然而就在一衆熱氣蒸騰的飲食攤位之間,有人別出心裁地擺了個賣綠植的檔口,竟然成了最引人注意的那一個。
卓烨走近,看見那小攤上擺了一片辦公室小盆栽,靠外的重點展示區齊齊地放了半圈香雪蘭,幹幹淨淨地養在魚尾狀的玻璃花瓶裏,葉片綠蔥蔥的,花朵開得正豔。
一絲笑意從他臉上掠過,讓他不禁多看了幾眼,才挪步繼續向前走。
一邊走,一邊想起屬于他的那株——白色香雪蘭,長得又細又小,像韭菜。
怨他,沒養好。
現在那株小韭菜已經過了花期,被園藝師傅剪掉了葉片,在土壤中靜靜地休眠,等待來年。
往後好好養吧,卓烨心想。
廣場中心有棵老樹,據說是千年樹齡的珍稀古木,樹下圍了一圈長椅,是整個高新區最貼近自然的角落。
卓烨走過去,以為長椅上無人,想坐一坐。
一靠近,才發現樹下另一端坐着個姑娘,側身靠着椅背,曲腿縮成一團,頭埋在膝蓋上,疑似在哭。
只是一眼掃過,心裏就咯噔一跳。
那姑娘穿一件黑色羽絨服,裏面粉紅色帽衫的帽子翻出來罩住頭,露出幾绺烏黑的卷發飄在風裏。
卓烨三兩步走上去,伸手碰了一下姑娘的肩,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
下一秒姑娘渾身一抖地擡起頭來,兩個人見到對方都有些驚愕,對視間怔了一怔。
“你,有事嗎?”剛從淺睡中被驚醒的姑娘此刻還有些迷糊。
“抱歉,認錯人。”卓烨回過神,立即後退一步擡手致歉,随後轉身走開。
離開一段忍不住又回頭看,見那姑娘還坐在樹下長椅上,卻完全不覺得有哪裏像他以為的那個人了。
卓烨沒在廣場上繼續逗留,只是又在賣綠植的攤位前停了一停,買下了所有香雪蘭。
黃昏下的高速公路,大客車嗡地一下鑽進了漆黑的隧道。
姜萊從窗外收回目光,呆望着前方出口處的一點亮。
此時距離靠近吉吉家的休息站已經很遙遠了,但她還在車上。
起初是打定主意要下車的,結果居然被吉吉嘲笑了一頓。
剛開始姜萊打視頻去求吉吉幫忙時還扯了個謊,說是專程去找她玩的,結果被吉吉那張不饒人的嘴幾句話就問出了一時腦子發燒跳上長途車的真相。
在手機屏幕裏看到吉吉高高挑起眉毛時,姜萊原本以為又要被說“沒出息”,可沒想到這一次,吉吉嘴裏說的是“快去啊”。
“我不去接你,你去找你該找的人吧。”屏幕裏的吉吉大聲對她說,臉上帶着點玩味的笑容。
“……你不說我沒出息嘛。”姜萊對着電話小聲嗫嚅。
“昂,你要是這時候下車,那是挺沒出息的。”
姜萊沒聽明白,看着屏幕眨眼睛。
“哈哈哈哈哈你個小傻砸!”屏幕另一邊傳來吉吉的大笑,“我以前那麽說,是不知道你這麽喜歡那男的,那現在既然都到這個份兒上了,別慫,去吧,去!”
“不是,主要我明天還上課呢……”姜萊絞起眉毛,她最不喜歡別人說她“慫”。
“上個屁課!”然而吉吉一點兒面子都不給人留。
姜萊一臉糾結地動動嘴,“可是……”
“啧,你煩不煩,”吉吉那頭沒耐心了,“不就一男人麽,想見就見,喜歡就追,特麽多大事兒啊這麽磨叽!”
姜萊咬住嘴不說話了。
“行了不說了,到了給姐妹報個平安,聽着沒你個小慫包!”吉吉最後扔下一句,果斷結束了通話。
姜萊放下電話鼓鼓嘴,腦子裏還回響着“小慫包”這三個字,怪不服氣的。
鄰座大嬸還在打電話,手機連着充電寶,通話對象已經換了第三個,內容卻始終如一,仍然是花式吐槽自家兒子那不盡如人意的未婚妻。
聽到大嬸尖尖的聲音在耳邊繞過來繞過去,姜萊突然一陣煩躁,像是胸腔裏有股氣一鼓一鼓的。
“阿姨,麻煩您小點聲!”她忍不住轉頭說了一句,聲調有些高。
“就是,沒素質。”
“唔,吵死了……”
她話音一落,周圍乘客中立刻高高低低地傳來幾聲附和。
大嬸聞言臉色一黑,瞪了姜萊一眼,嘴裏念叨“現在的小姑娘真沒禮貌”,但是講電話的聲音到底還是低下去了,簡單又說了幾句就挂了。
姜萊也沒再說話,默默低頭看手機。她退出訂票軟件,在宿舍群裏拜托了老孟和老喬明天幫忙請假。
這一趟車程不短,到站時已經臨近午夜。
客車抵達海城站,一車人下地,伸胳膊伸腿,唉喲連連地拖着行李走向出租車接客點。
姜萊一邊跟着人群走,一邊拿手機看地圖。她訂了個民宿,打算先住一晚上。
這一路上她都沒有聯系卓烨,因為莫名有種不能劇透的使命感,同時心裏又總另一個聲音——到地方再說,也不一定真的要找他。
總之,還是有點小糾結。
候車處,她一邊拿着手機給吉吉發信息,一邊排到了一輛出租車。
誰知,剛準備上車,突然被人從後面揪住了衣服。
“小偷,抓小偷!”鄰座大嬸尖尖的嗓音從人群中陡然炸響,“她偷了我的手機!”
“……诶?”姜萊一時沒反應過來,一臉懵地轉頭看着大嬸眨巴眨巴眼睛。
她一路都還提防着小偷呢,怎麽到頭來自己成小偷了?
周圍一起等車的大都是同車的乘客,也是詫異地把目光看過來。
然而大嬸揪着姜萊的衣服不放手,憤怒又十分篤定地指控姜萊偷走了她的手機,還表示“在車上時一路都覺得這女娃娃賊眉鼠眼的”。
姜萊反應過來,有點生氣卻又百口莫辯,翻了包包和口袋證明自己沒偷手機,結果大嬸更氣憤了,說她“肯定已經轉移給同夥了”,還是抓着她不讓走。
最後,兩個人加上幾個熱心的吃瓜群衆,拉拉扯扯地居然進了車站旁邊的派出所。
姜萊當然是沒什麽可心虛的,把證件啪啪地擺出來交給值班民警去斷案,另一邊的大嬸不依不饒,哇啦哇啦地叫罵,吃瓜群衆在一邊七嘴八舌。
最後一群人吵吵嚷嚷了一大陣,才在民警的調解下散夥各自回家。
折騰到淩晨一點,姜萊從派出所出來。
事情就算是不了了之了,倒是沒怎麽樣,就是心情整個被破壞得很糟,那不講理的大嬸走前氣不過,居然還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姜萊一肚子悶氣地站在路邊用手機叫車,車沒叫到卻接到了許明明的電話。
電話裏,許明明喪喪地跟姜萊彙報:她最後還是慫了,沒有主動約顧晨見面。
姜萊聽完感覺一口氣上不來,恨鐵不成鋼。
許明明在那邊羅列了一大串理由,大到顧晨還不知道她兒子許達利的存在啦,小到分開這麽多年不知道他的口味變沒變,說到最後竟然在電話裏哭了。
姜萊被感染得也有點想哭,拼命安慰了許明明一陣,放下電話感覺心情更陰沉了,好像許明明那頭的傷感隔着電話全跑到她這邊來了。
大半夜的,車子也叫不到。
姜萊沿着路燈走着尋找出租車,偏偏天上還凄凄慘慘地飄起了小雨,風一卷,橫着打到臉上把眼睛都迷了。
這個雨是專門為許明明下的吧,姜萊心裏有點無語地想,擡手抹抹臉,把衣服帽子拉起來。
好在她看到前方不遠的馬路對面就停着幾輛藍白相間的出租車,隐約可見擋風玻璃後立着“空車”的小牌子。
姜萊兩手拉着帽子,一路小跑着過馬路。
然而始料未及地,到大馬路中間時一條黑影嗖一下從她身邊飛馳而過,竟然一把将她肩上的小挎包給掠走了。
姜萊一聲尖叫,轉頭只看到個瘋狂蹬自行車的背影,她的小包就挂在車把上,高高地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