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二天的周日,姜萊又起了個大早,收拾好離開宿舍時,天才剛開始亮。
大清早的校園很安靜,藍蒙蒙的晨光裏只有她一個急匆匆的身影,步伐又快又利落,保持着一種歡快的節奏。
來到學校門口的公交站臺,她就像只晨起的小鳥一樣站在路緣上,不安分地左右挪步,眨巴着亮亮的眼睛東張西望。
其實,她本來是不用等公交的,卓烨安排了個笑眯眯的中年女司機,專門負責接送她往返半山老宅。
但今天她沒有給司機阿姨打電話,因為不好意思麻煩別人這麽早起,另外還有點故意地想把出行時間保密。算算時間,去到卓烨那裏時他應該還沒起床,突然見到她肯定一臉意外,說不定還會手忙腳亂一下。
她想想就覺得有趣,誰叫他老在微信上變身機器人吶。
早班車悠悠晃晃,穿過晨霧,駛向朝陽。
姜萊坐在最後一排,看着窗外天色被陽光烘暖,車廂內一點點變得擁擠,整個人逐漸被一種愉悅感填滿,混合着獨屬于她自己的小小興奮。
這種感覺持續了一路。
班車停在山口,她下了車,望了一眼蜿蜒平坦的盤山公路,轉頭就抄小道爬上了草木叢生的山坡。
北方冬季的山林,大部分動植物都進入了休眠期,冷硬的泥土上蓋了厚厚的一層落葉,乍一看不免有點凄涼。
然而姜萊就像只大膽的兔子一樣闖進去,把枯葉踩出來一串快節奏的清脆爆裂聲,不時又圖好玩地嚓嚓踢幾腳,讓落葉被風帶起,好像複活了一樣在空中旋轉。
恰好天晴,陽光彌補了被落葉帶走的生機,又被她這樣一鬧騰,仿佛整個山坡都醒過來了,那一層冬天的寂寥感立刻就散去。
爬到半山腰的大門前,她渾身都已經很熱了,外套脫了挂在挎包袋子上,一張臉紅紅的,眼睛大概是因為熱和陽光的緣故,顯得比平時更亮一些。
來到房前,隔着庭院就聽見小狗在叫喚,嘤嘤嘤裏夾着嗷嗚嗷嗚,聽上去已經等不及了。姜萊心裏随之雀躍,也有點迫不及待地一溜小跑奔上去開了門。
然而經過門廊,把厚重的木門一推開,卻沒見哔哔撲上來。
循着聲音一看,才發現小狗在連接側陽臺的狗舍裏,正激動地扒在欄杆邊跳來跳去呢。
姜萊把狗放出來,有些疑惑地四下望了一圈,心裏莫名咯噔了一下。
她知道,通常只有房中無人時,哔哔才會被放在狗舍裏。
客廳的另一側是開放式廚房,長長的吧臺上放着半杯水,姜萊走過去,又發現水杯下面壓着一張紙條,上面寥寥兩行字:【臨時有事,海城出差,周三回。
有事随時來電。】
落款一個“卓烨”,寫得十分清晰而規整。
姜萊一看到那些字,心情就像是燃燒的火柴掉進了茶杯,“嗤”一下火滅了,只留下一小節黑黢黢的炭。
她把紙條拿起來又看了幾遍,越看越感覺不知為何有點來氣。
卓烨的字跡筆鋒淩厲,幹淨漂亮,通常見到有人寫出這樣的字,姜萊肯定會大吹彩虹屁,但此時此刻看起來,只覺得一撇一捺都是冷冰冰的,又有微信機器人那個味兒了。
姜萊揚手把紙條一丢。
又是說走就走,招呼都不打,他的手機是用來砸核桃的咩,信息都不舍得發一個……
她一邊在心裏默默抱怨,一邊忍不住又往樓上跑,有點不死心的感覺。
其實昨晚,卓烨半夜臨時決定出行,為了不驚擾姜萊才沒有短信電話,只留了張字條在家。
奈何姜萊想不到這一層,只是嫌棄他的機器人筆調,總覺得有種強烈的距離感在。
二樓,卓烨的卧室果然空着,床頭放着書和水杯,被子掀起,看上去難得有些淩亂。
半山老宅裏沒有常駐的保潔人員,只有每周兩次的定期清掃,即便如此,卓烨的卧室也總是整潔利落,像今天這樣,姜萊還是頭一回見。
看來真的是走得很急了。
姜萊突然就有種洩氣的感覺,之前起大早、趕車、爬山她都覺得精神百倍,現在卻渾身都累累的了。
她有點茫然地摸摸頭,轉身想走,躊躇片刻又回到卓烨床邊,打算順手幫忙理一下床鋪。
斜斜的陽光從窗戶進來,鋪在白色的床上一大片,又溫暖,又寂寞。
姜萊摸到堆卷的被子,把手伸進去,感覺裏面似乎還殘留着人體的溫度。
被子拎起來抖一抖,一股熟悉的氣息就随着陽光的熱度升起來,散開,最終把她包裹住。
一種粘粘連連,又遠又近的感覺。
姜萊有點郁悶地嘆了口氣,扔下被子,整個人向前栽倒在床上,頭埋進那一股氣息裏。
窗外的天依然很晴,太陽就那麽寂寥地曬着。
她趴了一會兒,擡頭挪騰到床邊,伸手把扔在地上的小挎包劃拉過來,從裏面翻出那只裹在厚牛皮紙裏的男士手表,把它放在太陽底下。
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立刻有了色彩,深深淺淺的藍色光芒暈在白色的床單上,又美又憂郁,很好地與床的主人所留下的氣味融合了。
“周三,”姜萊翹起兩只腳在空中緩緩地蕩,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撥弄着手表,嘴裏含含糊糊地碎碎念,“好久喔……”
床邊,小狗哔哔一扭一扭地湊上來,哼唧着想要往上爬。
姜萊伸手把它撈起來,它卻一上床就伸着小鼻子嗅來嗅去,似乎也十分想念這張床的主人。
兩分想念合在一起,一下子把時間拉得更長了。
“周一、周二、周三,”姜萊摟着小狗卧在卓烨的床上,在昏昏欲睡中掰着狗爪子算時間,“一共是,七十二個小時,但是又沒說早上還是晚上回來……”
一人一狗胡亂算了一陣子,并沒有得出什麽結果。
唯一明确的是,約好的獸醫要上午十點半才來,距離現在還有整整兩個半小時。
姜萊仰躺在床上,突然覺得格外無聊,好像全世界都突然變得了然無趣,完全不知道做點什麽才能把這些多出來的時間打發掉。
她躺着出了一會兒神,然後拿出手機打開微信。
看到卓烨的頭像還有點小不爽,于是故意不去點,往下翻了翻,不抱什麽希望地給許明明問了句早。
沒想到,許明明今天還真起大早,居然秒回了,回的還是視頻電話。
姜萊有種活久見的感覺,連忙坐起來接通視頻。
“萊萊,我想過了,還是你說得對!”手機屏幕裏,許明明頂着一對大黑眼圈,但神态莫名亢奮。
“蛤,你說啥?”姜萊眨眨眼睛,沒明白。
“顧晨啊!”許明明那邊眉毛一挑,“我昨晚和朋友喝酒,然後回來想了一晚上,我覺得還是得聽你的,去見他,今天就去!”
姜萊聽見抽了口氣,也激動了一下,“太好了!”
許明明和顧晨兩人保持着互相在意但就是不見面的別扭狀态已經很久了,姜萊之前好幾次試圖勸許明明主動找顧晨把話說開,但都被她扯着各種借口拒絕了,今天不知怎麽的,突然想通了。
視頻裏,許明明語速很快地羅列了一系列約見顧晨的方案,姜萊見縫插針地給了點建議,結束通話後又發過去好幾個表情包表示支持。
對面回了個害羞捂臉狂奔的小人,姜萊被逗笑了,感覺今天的許明明格外活潑,都有點像個戀愛腦發作的中學小女生了。
放下手機,姜萊又倒回床上,很替許明明高興地舒了口氣。
然而在這股淺淺的高興勁兒過去之後,她看着窗外空闊的草坡和枯寂的山林,心情又比先前更失落了一些。
小狗哔哔已經在她身邊翻着肚皮睡着了,晃都晃不醒。
時間又慢下來,姜萊沒再看手機,就那麽躺着,放任思緒亂飛,在靜默的陽光裏一點點消磨掉半個上午。
十點半,獸醫如約而至,給哔哔進行每周一次的例行體檢。
體檢的過程很鬧騰,因為哔哔這小狗太過調皮活躍,亂動起來姜萊根本捉不穩,把獸醫小哥都累出了一頭毛毛汗。不過好在結果沒什麽問題,小家夥健康得好像永遠都不會生病。
完成檢查後,獸醫小哥和姜萊一起帶小狗在門前的草坡上跑了一陣子,簡短地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接着便準備走了。
臨走,他突然想起什麽似地回身看了姜萊幾眼,想說點什麽又不好意思的感覺。
姜萊看出來,就問他有什麽事,結果意外地見到這小哥從衣服兜裏掏出個玫瑰色小盒子,打開是一枚戒指。
“呃那什麽,姜小姐,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試、試一下這個戒指的大小?” 小哥看着姜萊,難為情地笑着,“我看你的手,好像跟我女朋友的差不多,小小的,呵……”
姜萊看看小盒裏的銀圈圈,又看看獸醫小哥,有些吃驚地揚起眉毛笑了。
獸醫小哥有點微胖,黑色眼鏡框壓着一張隐約泛粉紅的娃娃臉,看起來憨憨的。
見姜萊在笑,他立刻就扭捏地摸摸頭,又帶着點藏不住的興奮解釋說:“今晚不是平安夜嘛,我打算……求婚哎。”
“噢!”姜萊不算很意外地拍了一下手,連忙熱情地試了一下那枚戒指,告訴小哥尺寸剛好,又拍拍肩膀認真地祝了他求婚成功。
小哥貌似很受用,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收好揣起來,謝過她就走了,步伐都是一颠一颠的。
姜萊笑嘻嘻地沖着小哥揮手說再見,心想原來今晚就是平安夜了,怪不得許明明要選在今天約顧晨見面。
突然回憶起中學時期,同學之間曾經流行在平安夜互贈蘋果,也常有人把蘋果和小紙條一起偷偷地塞進喜歡的人抽屜裏,大概是比起情人節的花和巧克力,平安夜的蘋果更顯得質樸而深情吧。
伴着腦子裏散亂的回憶,姜萊目送着獸醫小哥走遠了。
小哥歡快的背影剛一消失在山林車道之間,那種寂寞又百無聊賴的感覺便立刻回來了。
姜萊陪哔哔在草坡上玩了一會兒,直到時近中午陽光越來越晃眼,才帶着狗逛到草坡另一邊許明明的工作室。
通常她一來到這裏就會湧起無限的創作熱情,可今天不知為何竟然有點興致缺缺。
無心創作,她便随手拿起一本畫冊,歪在沙發上翻閱。
畫冊的主角恰好是姜萊很愛的藝術大師卓姆·曼,所以翻了幾頁,她嘴角就勾起一抹姨母笑。
這位大師以夢幻和詩意的色彩震驚世人,但最打動她的向來還是他著名的愛情故事——一個教科書式的“一生只愛一個人”的故事:年輕的藝術家對少女一見鐘情,然後是熱戀、結婚。
靈感被愛情滋養,傳世之作如同繁花一般綻放,畫作中總有妻子的身影,筆觸間愛意濃烈得如同火焰。
兩人一生相守,直至死亡将他們分離。
妻子離世後,藝術家封筆。
說起來,就是這麽簡單的一個故事,卻偏偏在一兩百年之後還叫人久久回味。
姜萊趴在沙發扶手上緩慢地翻動着畫冊,看着看着就又走神了。
在工作室裏堅持到十二點多,她終于意識到自己今天是根本就沒辦法專注起來看書或者學習,于是有些懊喪地起身,決定先回學校,至少洗洗衣服,去超市采購一下日常用品,做點兒有用的事呗。
下山仍然沒叫司機送,一個人逛逛悠悠地順着盤山公路走下去,耳朵裏塞着耳機,聽着線上電臺随機播放的歌。
到山口公交站,剛好山前大路上遠遠地駛來一輛大車,姜萊扶着站臺指示牌伸長脖子去看,卻發現那不是她要等的班車,是一輛長途客車。
車頭頂端的LED條屏上有醒目的紅綠字體昭示着此行的出發地和目的地——雪都至海城。
雪都至海城。
姜萊怔了一下,目光不自覺地定在平穩靠近的客車上。
耳機裏,突然有個清澈憂郁的嗓音深情地唱起了一首老歌。
撥開天空的烏雲/像藍絲絨一樣美麗
我為你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
我想你/身不由己/每個念頭有新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