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什麽地方?”姜萊問。
“到了你就知道。”
姜萊聞言,快速掃了卓烨一眼,“不告訴我就不去了。”
她現在可提不起興趣來玩游戲。
卓烨沉默了幾秒,才又開口。
“山裏下雪了,我想帶你去看看。”他說,聲音放輕了一些,“你想去麽?”
姜萊猛一擡眼,對上他的目光。
她其實是想說不的,但那一刻,眼裏自動迸射出來的亮光表達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卓烨看見她的眼神便笑了,輕輕一偏頭,“走吧,小狗還在車裏呢,怕它等急了。”
聽到小狗也來了,姜萊揚起眉毛,不自覺地跟上了卓烨的腳步。
不過她還是沒有說話。
卓烨似乎并不介意她的沉默,一邊走,一邊淡淡地笑着,“小狗跟你一樣,也是第一次看雪呢。”
姜萊突然有點擔憂,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地說:“它這麽小,不會感冒嗎?”
她的語調低低的,帶着點小小的不滿,畢竟她想到之前那小家夥大部分時間都是生活在溫暖的室內的,突然帶它去冰天雪地裏,好像有點不合适呢。
卓烨卻笑着看了她一眼,“雪橇犬哪有怕冷的?”
姜萊聽到,下意識想反駁,又覺得好像有道理,于是“哦”了一聲,就又不說話了。
來到學校停車場,遠遠就看見了卓烨的車。
車裏,哔哔扒在後擋風玻璃前跳來跳去,立刻就吸引了姜萊的全部注意力。一周沒見,還真是很挂念這小笨狗呢。
車門一開,小狗嗖地蹦出來往她身上撲,姜萊展開手臂迎上去,繃了一路的眉眼終于舒展開,笑起來。
小狗就是有這麽神奇的力量,可以讓人一見到它們就暫時忘記別的事情,尤其是那些不開心的事。
一人一狗鬧騰了好一陣,才終于上車坐好。
上車後,姜萊還仍然抱着小狗,聲音軟軟地跟它說話,小狗也嘤嘤嗚嗚地搭腔,好像真能聽懂似的。
“哔哔好香喔,洗澡啦?”
“嗷~”
“诶,哔哔你好像長肉了,小胖子!”
“嗚……”
“哎喲,怎麽咬我,幹嘛,肚子餓啦?”
“昂~”
“好可憐喔,早上沒吃飯吶?”
……
“它吃過了。”駕駛座上的卓烨突然插嘴,打斷了這人狗之間的無縫交流。
“怎麽不也問問我吃沒吃?”說話間看向姜萊。
姜萊一個停頓,立刻收起面對小狗時那副有點傻氣的笑臉,擡眼看了看卓烨。
“那你吃沒?”躊躇片刻,她終于還是問了一聲,但是語氣怪怪的。
“沒呢,”卓烨倒仍然帶着笑,立刻答話,“餓一早上了,想等你一起。”
“……喔。”姜萊動了一下嘴,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拱了一下。
她幹脆不說話了,低下頭去繼續逗哔哔。一看小狗,臉上倒又有笑模樣了。
狗跟着姜萊一起擠在副駕座上,卓烨試圖将它拎回後座的兒童座椅,結果被狗吼了一頓。
哔哔炸開毛瞪着他,龇開新長出來不久的小尖牙,奶兇奶兇地沖他狂吠。
姜萊冷眼旁觀,莫名還覺得有點快意,到最後忍不住咯咯地笑了,邊笑也邊用手臂護住小狗,不讓卓烨抱走。
“就這麽喜歡這小混蛋?”卓烨帶點無奈地看着她,說話間伸手拉過安全帶,替她扣好。
“噓!”姜萊想捂狗的耳朵,發現捂不住,于是埋怨地看了卓烨一眼,“不許罵它,明明就很乖。”說着還細心地把狗塞進安全帶裏。
副駕座很寬敞,擠他們兩個沒什麽問題。
“乖?”卓烨微微擡眉,回身打開座椅旁邊的扶手箱,伸手進去拿出個東西來,在姜萊面前晃了幾晃,“瞧這家夥幹的好事吧。”
姜萊擡眼一看,竟然是一部手機,屏幕破碎,渾身布滿小牙印,被咬得歪歪扭扭不成型,像一塊爛膠皮。
“這是……你的手機?”姜萊吃驚地張了張嘴。
“嗯。”卓烨苦笑。
昨天早上他洗個澡的功夫,哔哔這狗就幹掉了他的手機。
“喔,怪不得昨天你都不回信息,打電話也不接……”姜萊拿過破手機看了看,突然說。
她說話聲音很小,像自言自語似的,卓烨湊近了去聽,聽清後立刻問她:“你昨天找過我,什麽事?”
“呃,也、也沒什麽……”姜萊眼神躲閃着,低下頭去假裝教訓小狗了。
但其實,她心裏是突然敞亮了一些的。
卓烨也沒再追問,伸手從她衣兜裏拿了手機。
姜萊的目光連忙跟過來,看見他打開通訊錄,找到他自己的名字,往裏面添加了好幾個號碼和備注。
“這裏有我的工作號碼和公司的電話,以後如果想找我,打這幾個也可以。”将手機還給她的時候,卓烨淡笑着說。
姜萊接過手機,剛剛消散的那種怪異感覺又回來了。
“那之前那個號呢?”下意識地想要掩飾,她于是作随意狀問了一句。
“那個是私人號,平時用得不多,只有家裏人和幾個朋友知道。”卓烨一邊回話,一邊轉身發動了引擎,“手機卡被咬壞了,昨天太忙,還沒來得及去補辦。”
“那你昨天在忙什麽呀?”姜萊脫口問出來,聽到自己的聲音,心裏跳了一下。
“白天見了幾個合作夥伴,晚上參加了一個商務酒會,”卓烨帶點自嘲地笑了笑,“快年底了,很多事情躲不過。”
商務酒會。
姜萊腦子裏劃過昨天蘇绮雯給她看的那條信息,還有剛才下樓前,她的那個笑容。
張張嘴想要接着問,卻又在話出口前反應過來,一下子收住了。
她覺得自己似乎沒有什麽立場和理由去把別人的私生活過問得那麽清楚,問來問去挺招人煩的,而且就算問了,答案也不一定是她想聽的。
所以她就又沉默了,低着頭逗狗。
調皮的小家夥在她身上拱來拱去,但她此刻卻很難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它身上了。
一路無話,車靜靜地開,帶着城市的煙火氣,駛進山中的涼風裏。
姜萊原本以為卓烨要帶她回半山老宅,可到了山前平坦處,竟遠遠地看見一架直升機,待命的飛行員還熱情地朝他們揮手。
“飛、飛機?”姜萊望着直升機瞪大了眼睛。
“嗯,山高,飛上去比較方便。”卓烨把車靠邊停了。
姜萊抱着狗,愣愣地坐着沒動。
“怎麽了,不喜歡?”卓烨繞過車頭來到她這一側,替她打開車門。
“呃-咳,沒。”姜萊尴尬地摸摸頭,作不在意狀解開安全帶。
卓烨笑笑,伸手抓住哔哔的背帶把狗拎起來,看着姜萊下車。
直升機的螺旋槳悠悠地轉起來,姜萊跟在卓烨身旁,心裏雖然一上一下,臉上卻強做淡定。
她覺得沒必要讓卓烨知道她此前完全都沒有坐過任何形式的飛機,并且對這件事有點小小的恐懼。
她小時候經常做那種本來在天上飛,又突然墜落深淵的噩夢,所以長大之後就莫名地害怕坐飛機。
不過只是一點點而已,不會有什麽關系,她對自己說。
上了直升機,卓烨将她和狗分別安頓好,系好安全帶,戴好降噪耳機。
到飛機開始升空時,姜萊都表現得很平靜,既管住了好奇想要到處看的目光,也沒有不安地亂動,只默默地望着窗外沉睡的冬日山林。
只是,當窗外的景色越退越遠,擡眼已經能看見遠處蒙蒙的雪頂時,突如其來的一個颠簸讓她整個人失控地瑟縮了一下。
重回平穩後,她悄悄拍了拍咚咚跳的心口。
然而沒等她緩過半口氣,直升機突然又更加劇烈地震抖起來。
她大概是尖叫了一聲,但是由于戴着降噪耳機,她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只感覺到一旁的卓烨伸過手來,拍了拍她的手背,似乎想告訴她不用怕。
可是那輕輕的一拍并沒有起到什麽實質性的安慰作用,因為直升機仍然在颠簸,一陣一陣的失重感讓她想起了小時候的噩夢。
窗外,是陰沉的天空,往下看,地面已經非常遙遠,冬季的山看起來冰冷而又尖銳。
有一個瞬間,她甚至都快有種兇多吉少的感覺了。
被難以抑制的驚恐支配,她下意識地一把抓住卓烨的手臂,把額角用力抵在他肩頭,緊緊閉上眼睛。
卓烨已經脫了外套,身上穿着一件麻灰色羊毛衫,觸感很柔軟。
毛衫很薄,透出皮膚的溫度和肌肉結實的質感。
當類似潮濕苔藓的熟悉氣味充滿鼻腔時,姜萊才終于稍微平靜了一點。
手臂被猛地抓住時,卓烨怔了一下。
側頭,看見姜萊縮在身邊像只吓壞的小貓,泛白的面頰被頭發遮住了一部分,只露出擰緊的眉毛和不敢睜開的眼睛,顫動的睫毛微微潤濕,根部有些細小的黏連。
他不自覺地側傾身體向她靠近,擡起另一只手想要勾住她的頭,但是安全帶的束縛讓他的動作突然停頓,仿佛是在提醒他些什麽。
最終,他沒有動。
另一只手虛虛地拂過她的頭發,又落回了自己這邊的扶手上。
姜萊把臉埋在卓烨的肩膀和座椅靠背形成的夾角裏,兩手緊緊纏着他的手臂,保持着一個安穩的姿勢,眼睛一直沒有睜開。
直升機很快平穩下來,可她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大願意擡起頭來了。
在這樣的猶豫中,不知道多長時間,感覺像是幾分鐘,也像是很久,她甚至還走了一會兒神,思想跑到非常遙遠的地方去了。
直到頭上的耳機被人拿走,她聽到卓烨的含笑的嗓音。
“到了。”他在她耳邊說。
一直閉着的眼睛猛一睜開,看東西都是模糊的,但對面人臉上的笑容卻很好辨認。
這時候,她才想起松開仍然抱在懷裏的手臂,一張臉刷一下就紅了,囧得不願意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沖卓烨胡亂說了聲“不好意思”,就連忙把頭轉開。
轉向窗外,眼前陡然一亮。
直升機降落在山頂一處平地,被螺旋槳氣流攪起的雪霧還尚未平息,一眼望去,翻卷的白霧中隐約現出被冰雪覆蓋的地面、樹木,和遠處起起伏伏的山頭。
姜萊半張開嘴,呆了一呆,一時把剛才的窘迫都抛在腦後了。
這真的是她從來沒見到過的景象,連電影裏看過的雪景,都沒有這麽純粹。
艙門在她面前徐徐打開,清冽的冷風灌進來,瞬間浸透肺腑。
雪霧散去,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層淺陽,鋪散在素白的地面上,折射出鑽石一般細碎的光芒。
觸目所及,盡是絨絨的白,蓋住泥土、山石、草木,形成溫柔圓潤和弧度,像一條白色的大毯子蓋着整個世界,又很像實體化的雲朵。
後排兒童座椅上的哔哔被卓烨放開,瘋了一樣從姜萊面前竄出艙門,一頭紮進了外面的雪地。
地上的積雪似乎很厚,小狗大半個身子都陷進去,撲騰着小短腿在平整的雪面上犁開深深淺淺的痕跡。
看到盡情撒歡兒的小狗,姜萊心裏也不自覺地雀躍起來,像小孩一樣突然玩心大發,急忙解開安全帶也跳下去,生怕哔哔不等她跑遠了。
然而才剛邁開步子,就被身後跟出來的卓烨按住了肩膀,接着身上一沉,多了一件衣服。
她低頭一看,是一件大大的黑色羽絨服,顯然又是他的。
說起來,她自己身上穿的還是之前那件粉紅色帽衫。
“穿好,別感冒。”卓烨淡淡地說着,挪步來她面前。
大概是見她沒動,他便一手提着衣襟,一手拿起她的手腕塞進了羽絨服的袖筒裏。
姜萊回過神來,自己穿好另一只袖子、拉好拉鏈,低着頭咕哝了一聲“謝謝”。
“不謝,很适合你。”
外面的空氣很冷,姜萊沒法判斷自己的臉是不是在發燒,但直覺肯定又紅了。
她把下半張臉藏在豎起的衣領裏,不去看卓烨。
但盡管如此,她也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甚至能想到他此刻微微帶笑的樣子。
是那種主要由眼睛完成的溫淡笑容,從放松舒展的眼角慢慢擴散,牽動面頰,至嘴角,形成細微的上翹弧度。
每次她控制不住臉紅時,總能見到他這樣的笑容,然後臉就更紅了。
比如說現在,厚實的羽絨服将她渾身捂得熱起來,兩頰發熱的感覺就變得很明顯了。
姜萊的目光飄來飄去,最終捕捉到了興沖沖跑遠的小狗。
“哔哔跑掉了。”她擡手一指,就要去追。
卻又一次被卓烨拉住。
這次,卓烨遞給她一雙手套,看着她戴好,才終于放她走。
手套倒不是男式的了,小小巧巧的剛剛好,軟軟的皮面,嫩嫩的淺藍色,手腕處縫着白色珠子和粉色羊毛蝴蝶結,在黑色羽絨服的襯托下顯得很鮮亮,讓人想起獨角獸與冰淇淋。
“這是明明姐的手套?”姜萊舉着兩只手,把手套翻來覆去地看了幾眼。
“不是。”卓烨笑了笑。
姜萊再想說話的時候就看見他手揣着兜,踱着步悠悠閑閑地走開了。
她在後面又說了聲“謝謝”,聲音不大,也不知道他是否能聽見。
腳下的積雪出乎意料地松軟,踩上去咯吱咯吱響,好像踩在夏天的牛奶冰沙裏,又比冰沙幹燥,用手揚起來,就像煙塵一樣飄走了。
姜萊用手捧雪,心情就像是漂浮在遠處山頭的薄雲,輕飄飄的,純淨得有點兒透明,與遍及四野的雪融合在一起,被陽光輕淺地照亮。
各種糾纏又說不清的小情緒,在這一刻都被好像冷冽幹爽的風吹散了,被眼前雪白的世界淘盡了。
視線每每由遠及近地落回的那雙漂亮的藍色手套上,總讓她覺得像一場夢。
作為一個生長在北方的人,卓烨對雪向來沒有任何特殊感覺。
今天是個例外。
姜萊非常執着地想要堆一個漂亮的雪人,在幾番嘗試失敗之後把無助的目光轉向了他。
那一刻他嗤的笑了,因為腦子裏又閃過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場景——粉紅色考拉,濕漉漉的大眼睛。
這一次,考拉穿着他的衣服,團在雪地上,招着手想要他過去。
不知怎麽,那一片再平常不過的雪地突然也顯得親切有趣了。
不過關于堆雪人這件事,結果證明他難得地高估了一回自己的實力。
他與姜萊經過了一陣努力,然而最終,面前只出現了一個小雪包。
并且沒有支撐幾秒,就被血脈覺醒的哔哔沖過來撞塌了。
看着坍塌的“雪人”,兩人各自一愣,接着都像小孩一樣笑起來。
山頂的空氣純淨稀薄,姜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有點累了,到底還是放棄了雪人,跟小狗一起偎在一塊大石頭前,看着遠處的山。
卓烨坐在一旁,不時地看看她。
此時還是半上午,風不算大,晨霧已然散盡,天空湛藍,金色的陽光浸染過被雪覆蓋的山脊,悄然落在她的臉上。
陽光下,他看見她的皮膚呈現出一種毛茸茸的可愛質感,應該是冷風吹的緣故,臉頰連同鼻尖和耳垂都是紅紅的,半掩在卷發叢中,像熟透的果子。
與黑亮的發色比起來,她的眼瞳是蜜糖一般的琥珀色,尤其是迎着光的時候,仿佛一眼到底的通透。
其實,要說一眼到底,倒也有點誇張了。
因為他很早就發現,那雙水亮的大眼睛裏時常會埋着一種近乎倔強的嚴肅神情,就像一層防禦的殼,只不過不太堅固。
正因為不那麽堅固,所以很令人不忍。
一眼看穿她這個人或許很容易,但他想她應該不會喜歡。
姜萊望着遠處出神,卓烨沒有出聲打擾她。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能默默猜測,她可能有點想家了。
想到這個,他心裏隐隐地揪了一下。
他默默陪着姜萊坐了一小會兒,而後接到一個電話,就起身走開了。
電話是尚雲霄打來的,說了些有關公司未來計劃的事情,講得有些久,其間兩人甚至隔着電話争執起來。
此類争執總是很難有結果,這次也不例外。
直到遠遠的一聲尖叫,突然将他們的話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