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周太醫和其他人并不一樣，周太醫對唐二魚态度的改變，不是因為他在海上認路的本事，而是因為他帶來的一味調料，味精。
“此物味美！”
在唐二魚将女兒給的味精交給船上負責做飯的夥夫之後，周太醫已經是不止一次說到這句話了。尤其是當他得知将蚝油賣給鎮海大将軍府的也是唐遲遲的時候，他看向唐二魚的目光又更和善了幾分。
“令媛大才啊！”
周太醫贊道：“大将軍的怪病，京城的太醫院和禦膳房都毫無辦法，只能看着他日漸消瘦，沒想到竟被令媛找到了竅門。”
“讓飯菜變得美味，那大将軍便會胃口大開，我聽譚管家說大将軍最近已經恢複了部分食欲。長此以往怪病雖然不能根治，但也能緩解一二。我們以前只想着治好他的病，卻沒想到這一層，實在是不該，不該啊。”
唐二魚謹慎地回答：“小女随了她娘，愛折騰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我臨走的時候她非把這味精塞給我，說讓我在外面吃好些。”
周太醫哈哈笑，正要說話的時候兩人突然聽到了外面傳來的喊聲。
“找到了，找到了——”
唐二魚一聽，馬上奔了出去，果然看到遠處有一座島嶼，遠遠地望去如同是正在入水的大海龜。
“不錯，就是這裏！”
唐二魚高興道：“我們那天就是在這兒捕魚，然後遇到了風浪，大家往北處撤退，接着就遇上了那條神魚。”
大将軍府跟來的某個家丁聞言大聲喊道：“往北！”
……
鎮海大将軍府
譚管家有些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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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當他看到端進大将軍譚子舟房內的飯菜只少了一點點，剩下的都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的時候，這種心神不寧就越發嚴重了。
“大将軍才吃了這麽點？”
端着飯菜出來的小厮苦笑着搖頭，“大将軍說沒有胃口。”
大将軍譚子舟今天早上起來的時候突感眩暈，又查不出原因，于是在譚管家和幾位親衛的勸說下沒有前往水營，而是在屋內休息。
譚管家想到最近兩日在家裏的時候大将軍胃口不好，水營那邊的夥房也廚藝不佳，于是特地吩咐了廚房中午這餐做得豐盛一些。但沒想到大将軍還是沒吃多少，基本上是端了多少進去就端了多少出來。
這讓他越發地擔心起來。
譚管家皺着眉，“那大将軍現在在做什麽？”
“大将軍正在看書，”這位小厮認真回想，他雖然不比大将軍以前的小厮能幹，但也認得幾個字，仔細一回想便說了出來。
“好像是關于星象的，就是前陣子大将軍讓我們去找的那些，他吃了幾口飯就放下了筷子，讓我們把飯菜端走，然後自己又回去看書了。”
星象？
那沒什麽問題，譚管家知道自從大将軍離開西北來到江州之後，他就很關心如何在海上認路的事。畢竟他以前待的地方是大草原，草地、馬蹄、甚至是遇到的蠻夷都會為他指路，但江州往外就是海，海裏只有水，而水是不會說話的。
雖然江州水營裏也有人能在海上認路，但譚子舟做事向來都是很認真的那種，以前在西北時殺敵每次都是身先士卒。所以認路這種最基本的東西，他是一定要學會的，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後，他就讓人找了許多關于星象的書，日夜研讀。
這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心中依然有些不安的譚管家把小厮打發了，想了想還是沒有進去，而是轉頭去廚房找了盛大廚。
“之前來賣蚝油的那個姑娘，還是沒有找到嗎？”
盛大廚一攤手，“沒啊，那姑娘說好了半個月後會再來，如今還差兩天呢。我們來到江州也沒有多久，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兒找一個陌生的姑娘？”
“譚管家，我知道你心急，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見譚管家還是憂心忡忡的模樣，盛大廚又道：“你放心，這幾日雖然蚝油用完了，但我老盛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的。今天端回來的飯菜我也看了，大将軍挑着清淡的吃，湯也喝了一些，那我晚上就多煮些清淡的。”
……也只能這樣了。
譚管家望着盛大廚的臉嘆了一口氣，放低了身段道：“那你多費些心思，大将軍的身體你是知道的，太醫們都說他前些年在西北吃了大苦頭，需要好生将養。而食補勝于藥補，不然太後也不會下旨讓你跟來。”
盛大廚無奈地點頭。
來到江州之後，他活少了很多，饷銀卻是照拿，而且燒不好飯菜大将軍也不會怪罪，還沒有了頭頂上的管事、膳房總管等等的轄制，整個廚房都是自己說了算，不知道多滋潤。
所以他做事也是盡心盡力。
只可惜譚大将軍得的這個病實在是怪，口味就像是六月的天變來變去的，今天喜歡的明天不一定喜歡，今天不喜歡的明天也不一定不喜歡。而且最讓人為難的是不管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他都不說，就是要讓人猜。
還是個不吃葷的主。
所以就導致了每天端上去的菜肴他有些吃了，有些沒吃，同一道菜今天吃明天不吃。就比如之前那道醬燒豆腐，開始兩天譚大将軍都賞臉吃光了，他們還很高興呢，但後面就越吃越少，今天更是一筷子都沒動。
經過了這麽久的摸索，盛大廚也琢磨明白了，若是菜味道好的話大将軍還會多少吃點，但若是味道平平他就不會動筷子。
但問題在于別人覺得好吃的，大将軍并不一定會覺得好吃，而別人不覺得好吃的，又沒有人敢端到他的面前。所以盛大廚做起菜來也束手束腳，只能挑些四平八穩的菜端上去，沒有多少可以發揮的餘地。
譚管家也是發愁呢。
兩人正說着話，突然有個家丁驚喜地跑了過來，“盛大廚，盛大廚，大将軍說，咦管家你也在啊，剛剛大将軍突然說肚子餓了，讓人趕緊上菜。”
正在說話的譚管家和盛大廚齊齊呆住了。
若是他們沒有記錯的話，半個時辰前送到大将軍院子裏的飯菜才剛拿回來，裏面還剩下大半呢，怎麽一盞茶還沒喝完，大将軍就又要讓人上菜了？
不過奇怪歸奇怪，鎮海大将軍府裏自然是譚大将軍最大，他想吃飯沒有人敢攔着，更別說其實大家都盼着他每餐多吃一點了。所以盛大廚一聽這話趕緊就喊了徒弟去準備，生怕送得太遲然後大将軍又沒胃口了。
譚管家則想了想，把來傳話的家丁喊來仔細問了一下，然後表情奇怪地轉身返回。
而此時譚大将軍的屋子裏，有個人影在轉來轉去，他打開了一個櫃子，然後在裏面随意地翻找着，許多件黑色的衣物随着他的動作散落在地。
“奇怪，怎麽沒有呢？”
他一邊翻找一遍嘟哝着，然後很快又打開了另外一個櫃子，甚至是屋子裏的其他箱子。就這樣還不算，他還指揮着戰戰兢兢的小厮們幫忙找，而随着他們的動作，原本整齊的屋內漸漸地變得淩亂起來。
譚管家進來的時候，被屋子裏的情形吓了一跳。
“管家來了。”
“譚管家來了！”
束手束腳的小厮們見到譚管家進來，齊齊松了口氣，有個膽大的還朝着正在四處翻找的人影喊道。
“大将軍，譚管家來了，他定是知道您的衣裳放在了什麽地方的。”
“什麽衣裳？”
譚管家疑惑地問道。
然後他就看到某個原本被櫃門遮住了的人影轉過頭來，朝着他驚喜地笑道：“譚叔，你來得正好，快快快，你快來幫我找一找我的衣裳，怎麽都不見了呢。”
他一身白色裏衣，看到譚管家之後随手将手裏拿着的一件黑色勁裝扔在了地上，“這些衣裳都是黑色的，我不喜歡，我喜歡的白色和藍色衣裳呢？”
“譚叔你放哪兒去了？”
譚管家睜大了眼睛，眼前這個是大将軍，但又不是大将軍……
“對了，冬明呢？”
被譚管家懷疑是大将軍，但又不是大将軍的人問出了一個讓譚管家覺得陌生又熟悉的人名來，“冬明怎麽不在，譚叔，他去哪兒了？”
“哎呀先不說這些了。”
那人見譚管家張大着嘴巴不會回話，幹脆拉開一張椅子坐了下來，朝着譚管家笑道：“譚叔，咦譚叔你怎麽老了這麽多，都快認不出來了。”
“算了，不管這些了。”
他動作随意地揉了揉肚子，“譚叔，我肚子餓了，你趕緊讓人上菜，對了要有我喜歡的紅燒肉，我好一陣子沒吃過紅燒肉了。”
譚管家的目光緩緩移動，他看着眼前這人燦爛的笑臉，以及身上的白色裏衣，還有屋內灑落了一地的黑色衣裳，只覺得眼前一陣恍惚。
“明，明睿少爺……”
……
譚管家火急火燎地驅散了屋內的小厮，然後把門窗關緊，小心翼翼地來到了疑惑地看着他這一系列動作的白衣男子跟前。
“你，你是……”
“你是明睿少爺？”
譚管家的眼神裏帶着幾分不敢置信，眼前坐着的這位男子既陌生又熟悉，臉是譚大将軍的臉，但神情卻是……
頂着譚子舟那張冷臉的這位白衣男子，在譚管家疑惑的眼神下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讓他看起來瞬間小了好幾歲。
“我是譚明睿啊，譚叔你今天是怎麽了，竟然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對了，這是什麽地方啊？”
他四處打量着，半點也不認生，“這就是我大哥的鎮海大将軍府嗎？哇，好氣派啊，這屋子的模樣也是我們在京城沒見過的。”
“真不錯。”
譚管家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看着白衣男子站了起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時不時地發出驚呼或者是贊嘆，就好像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間屋子一樣。
但事實上，他已經住了好幾個月了啊！
譚明睿，字子舟！
在明睿少爺十五歲那年，家裏的大姑娘也就是現在的太後娘娘在宮裏生下了先帝的二皇子，因為當時的她身份低微，只是一個貴人，于是就被卷入了某個陰謀之中，結果就是老爺被奪官、譚家被降罪。
然後明睿少爺受此連累不得不棄筆從戎，遠赴西北。臨行前，老爺給他取字，子舟，譚子舟。
所以譚子舟就是譚明睿，譚明睿就是譚子舟！
剛剛譚管家是一時恍惚，覺得一身白色衣裳，笑容燦爛的将軍看起來就像是十年前年輕氣盛，整天笑呵呵的明睿少爺，所以才脫口而出一句‘明睿少爺’，但沒想到眼前的這個人好像真的認為自己是‘譚明睿’？！
還有‘大哥’是什麽？
老爺和夫人明明只有太後娘娘和将軍兩個孩子啊！
“明，不對，将軍，将軍你不記得了嗎？”
譚管家回過神來之後臉色發白，亦步亦趨地跟在白衣男子的身後，講述着這些年的事情企圖喚醒他的記憶。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太緊張了，亦或者是本身就沒有什麽講故事的天賦，所以‘譚子舟’波瀾壯闊的十年光陰被他講得幹巴巴的。
“你十五歲那年去了西北，十八歲殺入了草原王庭立下大功。”
“二十歲先帝死了，二皇子登了基，大姑娘變成了太後娘娘。”
“二十四歲你破了草原王庭，親手砍下了蠻夷王的頭，被封為鎮北大将軍。二十五歲回京，被封為太傅。然後二十六歲也就是今年，南邊倭寇擾民無惡不作，于是太後娘娘跟你商量了一下，把你改封為鎮海大将軍，派到江州來。”
“将軍，你不記得了嗎？”
白衣男子停步回頭，一個挑眉的動作被他做得神采飛揚，帶着一股濃厚的少年氣息。
“記得啊。”
他沒等譚管家露出喜悅的笑容，就繼續說道：“譚叔你說的都是大哥的事，我怎麽會不記得。”
譚管家遲疑了許久，才小聲說道：“……大，大哥？”
白衣男子肯定地點頭，“是啊，我是譚明睿，今年十五歲。我大哥是朝廷親封的鎮海大将軍譚子舟，今年二十六歲。“
“你剛剛說的都是我大哥的豐功偉績，我在京城的時候，都聽出繭子了，怎麽可能不記得，我就是不記得我的事了，也會記得大哥的事啊。“
“我這次來江州，就是來找大哥玩的，對了譚叔，我大哥他在哪兒啊？”白衣男子，也就是譚明睿轉頭四望，“怎麽沒見我大哥？”
譚管家：“……”
雖然不知道自家将軍為什麽突然變小了，而且還把最近十年發生的事情按在了一個虛無缥缈的‘大哥’身上。
但慌亂之後，譚管家迅速鎮定了下來。
他一方面派人去把周太醫找回來，周太醫是他現在能找到的醫術最好的大夫，大将軍突然變成這樣，得請他拿個主意才行。
另一方面他也抓緊時間安撫這位‘明睿少爺’，首先就是讓人找來了一身他喜歡的白色衣裳伺候他換上，然後再讓人把屋內收拾幹淨。而等這一切都辦完，廚房那邊新做的菜肴也端了上來，琳琅滿目地擺了一桌。
但原本還高興地坐在桌旁的譚明睿看着一盤盤菜被端了上來，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譚叔，這些都是什麽啊？”
譚明睿不滿地說道：“怎麽全都是素菜，一點肉都沒有，怪不得我醒來之後肚子這麽餓，之前你是不是都拿這些糊弄我的？”
“端下去端下去！”
譚明睿使勁揮手，“給我換肉來，肉，我要吃肉，三杯雞老鴨湯還有紅燒肉，統統都給我端上來，這些兔子吃的全都撤下去。”
旁邊站着的小厮們緊張地看着譚管家，而譚管家看了看譚明睿的臉色，連忙讓他們都端走，然後火急火燎地換了肉做的菜來。
這其中就有譚明睿剛剛嚷嚷着要吃的一碗紅燒肉，這原本是盛大廚自己做着打牙祭的，聽說大将軍想吃，他雖然覺得很奇怪，但還是連忙讓人端了過來。
赤紅色的肉塊被壘放到碗內，堆成了好看的山形，因為是剛從鍋裏端出來的，放到桌上的時候還散發着讓人垂涎欲滴的香氣。
“這才像話嘛。”
看着這一桌子的雞鴨魚肉，譚明睿滿意地點頭，然後朝最中間的那碗紅燒肉伸出了筷子。
譚管家略顯緊張地盯着他的動作，他現在已經不想知道為什麽大将軍會突然變成明睿少爺了，若是變成明睿少爺就能讓大将軍的怪病變好。那偶爾變一變也不是什麽壞事，那樣的話他們就不用擔心大将軍會在某一日餓死自己了。
但可惜的是，那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一入了譚明睿的口，他原本高興的表情就變了，眉頭也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嘔——”
咬下的那一瞬間譚明睿就好像是吃到了世界上最最惡心的東西，整個人臉色大變。他不但飛快地把那塊紅燒肉吐了出來，還彎下腰吐出了胃裏所有的東西，吐到最後那些嘔吐物裏甚至還有黃綠色的膽汁。
“嘔，嘔——”
“水，嘔——”
“快快快，快去拿水來！”
譚管家見狀臉色大變，沒想到沒有了最近十年的記憶，大将軍的這具身體還是吃不了肉，看着明睿少爺難受的模樣，他不由得後悔剛剛沒有開口阻止。
“快請大夫……”
“快去請大夫！”
譚管家厲喝，一邊讓人去請大夫一邊又讓人去拿水，把屋子裏的幾個小厮指揮得手忙腳亂。
而屋內，不知什麽時候安靜了下來。不但嘔吐聲聽不見了，氣氛也漸漸地停滞。
譚管家後知後覺地回頭，然後就看到原本正彎腰一邊吐得撕心裂肺一邊沖着他要水的某個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坐直了身體，露出了面無表情的一張俊臉。
至于嘴角粘上的一點醬汁，也被他狠狠地伸手一抹，白皙的臉上因此留下了幾縷紅痕。
正在指揮着小厮的譚管家看着他犀利的眼神，感受着熟悉的冰冷氣息，遲疑着喊了一聲，“大，大将軍？”
譚子舟緩緩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