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病情
這兩個名詞的确不算晦澀, 即便是再外行的人也多多少少在生活中或者影視作品中聽聞過相關病症,只不過此時左鑒清在這兩個詞中間加了一個“并發”,這就使得它的複雜程度直線上升。
好在左鑒清也沒打算只給個結論就作罷, 他很快就展開解釋道:“首先, 關于‘重生’的那個部分,應該是比較明顯的妄想症症狀,而這種症狀的成因也不難判斷——他養父母的死亡給他帶來的不僅僅是悲痛和打擊,還有極其強烈的自我譴責。”
“這種自責與愧疚讓他不願意面對他們死亡的現實,甚至産生了‘我寧願死的人是我’這樣的欲望和自棄情緒。當這種情緒達到一定阈值,他的精神無法再承載重壓,于是選擇性地遺忘并改寫了養父母死亡的記憶, 把那兩次事故安插在了自己身上,形成了‘我死過兩次’的重生妄想。”
左鑒清的思路極為清晰,解釋的過程也條理分明, 宋野城和賀景升雖然不是專業人士, 卻也很快就理解了這當中的因果關系。
左鑒清接着說道:“至于‘預言’的那個部分,應該正是由這個重生妄想衍生而來——因為既然有兩次‘重生’, 就會有兩次‘前世’,這就需要有一些‘前世記憶’來使得‘重生’這個妄想構建成立。”
他看向宋野城:“而他本來就是你的粉絲, 他養父母的事故現場又曾出現你的巨幅海報, 再加上過去的一年中,他養母頻頻以你的周邊來刺激他,這就導致你成為了他‘前世記憶’的主角,也就是他網文中那些‘預言’的主角。”
聽到這裏,宋野城和賀景升在恍然之餘也同時流露出了些許疑惑, 将這邏輯稍稍整理了一番後, 宋野城忍不住開口道:“但是……”
“但是他并不是真的重生歸來, ”左鑒清知道他要說什麽,順勢接過了話頭,“所以當然也不可能真的對未來做出預言,這就需要提到他的另一個症狀——雙重人格了。”
宋野城不禁稍怔,就聽左鑒清繼續道:“我剛來醫院的時候,你跟我說,你覺得他真的對自己去過劇組的事不知情,還問我有沒有這種可能,其實我當時最先想到的就是人格障礙。”
“但在我以往經手的病例中,大部分人格分裂的病因都是創傷性生活事件或長期累積的不良環境,而我當時還不知道他養父母的事,所以以為他不具備出現這種病症的條件。可現在看來,他養父的離世和養母對他長達一年的虐待簡直就是對‘創傷性生活事件’和‘長期累積的不良環境’最透徹的诠釋。”
說罷,他頓了頓,很快卻又話鋒一轉:“不過這也只能說明他具備誘發條件,而不能說明他已被誘發病症,真正讓我能夠确定他出現了另一人格的是——”
左鑒清指向賀景升:“你提到的那件事。”
“你之前說,你曾多次約他去劇組,他都拒絕了,卻又在1月9號那天主動要求前往,這本身就很突兀。而你當天不僅感覺到他‘整個人都很奇怪’,還發現了一個尤為重要的點,那就是向來慣于使用右手的他忽然開始高頻使用左手——這一發現才讓我終于敢于判斷,那天出現的很可能就是他的另一個人格。”
這一結論與宋野城的判斷別無二致,這也正是他在聽見賀景升那番話時會急于确認的原因,因為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江闕明明去過劇組,卻對那段經歷毫不知情。
“這個新出現的人格,為了便于區分,我們暫且稱其為‘影子’吧。”
左鑒清道:“然後讓我們帶着‘影子’回到先前的邏輯鏈——江闕出現了重生的妄想,妄想需要‘前世記憶’來促成,而‘前世記憶’是以‘預言’的方式呈現。但又因為他并不是真的重生歸來,不可能真的對未來做出預言,所以‘影子’被分裂出的原因,或者說他存在的使命,就是使‘預言’成立、成為現實。”
“一般來說,人格障礙患者的每個人格通常都是相互獨立的,有着獨屬于自己的身份、記憶和行為方式,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并不會知曉其他人格的存在,也不會擁有其他人格的記憶。但是特殊病例也存在特殊情況,那就是依據人格解離程度的不同,人格之間出現記憶不完全獨立、單向共享、甚至雙向共享的狀況。”
“在這種特殊狀況下,江闕雖然并不知道影子的存在,但影子的行為卻有可能會給江闕留下一些碎片化的‘印象’。”
“比如1月9號當天,影子前往劇組,他對威亞設備的操作雖然沒能給江闕留下記憶,但卻可能殘留下了‘威亞設備有問題’的印象。而他同時或許還掌握了你們的拍攝任務,得知你們将在1月20號拍攝水上吊威亞的戲份。這兩個‘印象’留在江闕的意識中,經過‘重生妄想’的加工和融合,最終就形成了‘拍戲落水’的預言。”
賀景升一直努力聽着,此時已經明顯感覺有些跟不上了,趕忙擡手道:“等會兒等會兒,我得先消化一下……”
左鑒清倒也不着急,他要說的其實大部分都已經說完了,而且整個敘述過程他都盡量避免了專業詞彙,使用了最通俗易懂的表達方式,他相信兩人稍加梳理後一定能夠理解。
旁邊的宋野城倒沒顯得有多吃力,左鑒清的思路就像在穿針引線,将他心中已有的那些零散的猜測和判斷依次串連了起來。
只不過,在跟随這針線理清邏輯的過程中,他也有自己的思考,所以此時在回顧了一番後,他向左鑒清确認道:“你全說完了?”
左鑒清道:“大部分吧,還剩一點補充。”
宋野城立刻猜測道:“是關于時間先後問題的麽?”
“對。”
左鑒清并不意外他能注意到這個問題,畢竟宋野城雖然不是醫學業內人士,但要論邏輯思維能力,他絕對是個中翹楚。
賀景升原本還在兀自消化着,聽見兩人這番問答,忍不住好奇道:“什麽時間先後問題?”
左鑒清道:“你消化完了?”
賀景升其實還并沒有完全理清,但他也不急于一時:“沒事,你先說吧。”
左鑒清于是點點頭,解釋道:“所謂時間先後問題,其實也就是因果關系問題——按照我們正常的思維邏輯、或者說上帝視角來看,江闕應該是先出現‘重生’的妄想,同時伴生出‘前世記憶’,也就是那些‘預言’,而後再由影子去使預言成立。”
賀景升轉着眼珠想了想,很快理解地點了點頭。
左鑒清轉折道:“但是按照我們目前已知的事情發展順序來看,事實可能并非如此——影子1月9號前往劇組,江闕1月10號寫下預言,這二者的因果關系很可能是——影子的行為留下‘印象’在前,‘預言’産生在後。”
賀景升稍微有點懵,就聽宋野城在旁确認道:“也就是說,他那些‘預言’很可能并不是伴随‘重生’妄想同時出現的,而是随着影子每出現一次、留下一些印象,他才産生一部分預言?”
左鑒清颔首道:“對。所以這就涉及到了另一個問題,也是我至今無法判斷的問題。”
眼看着他的面色變得嚴肅了幾分,宋野城也不禁在意了起來:“什麽?”
左鑒清正色道:“就像我之前說的,特殊病例中存在着記憶單向、雙向共享的可能性。按照目前已知的線索來看,我基本可以确定江闕對影子的存在并不知情,但卻無法确定影子是否能夠共享江闕的記憶,因為他所有行為的目的性都非常強,這讓我很難判斷,他的記憶‘面積’到底有多大。”
這話一出,賀景升尚未理解它的含義,宋野城卻已是蹙眉道:“你的意思是,影子雖然出現的頻率很低,但卻有可能是記憶‘面積’更大的那一個?”
左鑒清嚴謹道:“确實不排除這種可能。”
宋野城一時陷入了沉默。
兩個人格同在一體,如果一方對另一方的存在毫不知情,而另一方卻能共享對方的記憶,那“主導權”究竟在哪一方手中就很難斷定了。
“不過暫時也不用考慮那麽多,”左鑒清打斷了他的思緒,“我也說了,以上種種到目前為止都只是‘推理’,具體情況還是要等他醒了才能确認,不用提前做無謂的擔憂。”
此時的窗外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夏天本就晝長夜短,他們又是下半夜才聚集到這兒,經過那麽一番回憶分析,時間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流逝。
左鑒清看了一眼電腦屏幕下方的時間,轉頭對宋野城道:“你先回去吧。”
宋野城茫然:“回哪兒去?”
“回家啊。”左鑒清淡定道。
宋野城疑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開什麽玩笑?他還沒醒,我把他留這兒自己回家?”
左鑒清也是無奈,只得解釋道:“我不是讓你回去閑着,他這病不可能是一兩天就能出院的事兒,你至少回去給他拿點換洗衣服什麽的吧?還有他現在既然涉及雙重人格,平時用的電腦、手機或者日記筆記之類都有可能留下另一個人格相關的痕跡,那些到時候都是幫助他回憶、輔助診斷的依據,你總得拿過來吧?”
宋野城怔了怔,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左鑒清便又添補道:“而且之前陳主任不是也說了,他一見到你情緒波動就非常大?就算他醒了,我也不可能讓你立馬進去見他,起碼我先得跟他談談、看看情況再說,所以你在這幹等着有什麽用?”
賀景升看了看宋野城,也跟着勸道:“你先回去吧,反正拿東西也用不了多少時間,他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醒呢,我倆在這守着,萬一醒了立馬給你打電話。”
宋野城還是有些不情願,他倒不是不信任眼前倆人,只是再怎麽信得過,終歸還是自己守着最放心。
可他卻也不得不承認,左鑒清的話确實言之有理,江闕的病情現在還是未知數,而确診是治療的前提,越早确診就能越早找出針對性的治療方案,他與其在這裏幹等着,不如回去把能夠幫助診斷的線索盡快找出來。
叮鈴鈴——
就在這時,他兜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宋野城摸出手機一看,不由先愣了一下。
淩晨四五點,打來電話的居然是秋明月。
宋野城訝異地接起:“喂,媽?”
“你在醫院?”對面秋明月關切道。
宋野城一時怔住:“你怎麽知道?”
秋明月道:“你陳叔夜裏給你爸發了消息,他剛才起來喝水才看見,你怎麽大半夜跑醫院去了?生病了?”
宋野城沒料還有這一出,但轉念一想陳主任确實跟他爸私交不錯,知會一聲倒也不稀奇,只得無奈如實道:“江闕昨晚暈倒了。”
“暈倒了?!”秋明月的心立刻懸了起來,“怎麽回事兒?現在怎麽樣了?”
宋野城一時語塞。
江闕目前的狀況實在複雜,根本不是三言兩語解釋得清的,況且秋明月這通電話來得猝不及防,他甚至都沒想好該從何說起。
而秋明月很快從他這短暫的沉默中感到了異樣,當機立斷道:“我們現在過去。”
“別。”宋野城立刻阻止道,他原本就沒想驚動秋明月和宋盛,哪怕現在已經驚動了,他也不想弄得一大群人守在醫院。
但解釋到底還是要給的,總不能讓他們就這麽懸着心,于是斟酌片刻後,宋野城道:“你們就別過來了,去我那兒吧,我現在正好要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