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灰暗
那一剎那, 他渾身血液都像是凍結了一般,幾乎沒能反應過來自己看到了什麽。
那是黃毛麽?
不可能……
他出門前明明關好了門窗,它怎麽會……怎麽可能會……
然而, 再多否認也難以抵擋現實的沖擊。
那只貓身上的花紋是那樣的獨特且熟悉, 更別說它脖子上還挂着那只他親手戴上的、他生母留給他的鈴铛。
江闕的所有防線都在看見那只鈴铛的剎那被徹底擊潰,渾身血液疾速上湧,令他腦中一陣一陣地暈眩。
他的腳步幾乎不穩、艱難而緩慢地走到那攤血跡旁,顫抖着跪坐了下去。
身後的人聲更加嘈雜了起來,可他卻好像什麽都聽不見了,他眼中只有黃毛那微微咧開、流着血漬的嘴,和那雙凝固般半睜着的眼睛。
一切都像一場噩夢。
沒有絲毫預兆, 沒有絲毫邏輯。
恍恍惚惚,無始無終。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脫下的外衣,如何将黃毛的屍體包裹了進去, 又是如何抱起它、無知無覺地走進了樓道。
直到電梯間裏的“叮”聲響起, 金屬門向兩側拉開,旁邊幾人率先走了進去。
當他們轉過身來看向門外的剎那, 江闕殘存的理智終于辨認出了他們眼中的情緒——那是戒備,是擔心他抱着屍體走進電梯的戒備。
也對。
江闕垂眼看向手裏沾着血污的包裹, 而後腳下一轉, 徑直走向了角落的消防通道。
因為有電梯,消防通道平時沒什麽人走,裏頭陰暗潮濕,連溫度都比外面低了很多。
江闕步入其內,腳步遲緩地踏上了階梯, 脫離了所有奇怪的視線, 感受着周遭黑暗陰冷的包圍, 忽然就覺得很疲憊。
他僅僅往上走了幾步,腳下就像灌了鉛似的再也懶得挪動,索性身子一轉,就那麽在樓梯上坐了下來。
他低下頭,揭開腿上的外套,黃毛小小的身體露了出來。
它的身子還沒有僵硬,甚至還殘留着一絲幻覺般的餘溫,可半睜的眼中卻再無光彩,伴着嘴角凝固的血污,看上去幾乎有些瘆人。
可江闕并不覺得可怕,他只覺得心裏空洞得發疼。
他擡手輕輕撫上那張毛茸茸的臉頰,拇指來回摩挲着它的耳朵,溫柔得就好像是它只是睡着了一般。
很多家長讓孩子養寵物不僅是作為玩伴,更是為了培養孩子的愛心和責任感。
這個想法并沒有錯。
黃毛的存在曾讓江闕第一次感覺到,原來自己也可以成為一種依靠,有能力照顧好、保護好一個幼小而鮮活的生命。
然而此時此刻,一切都徹底崩塌了。
除了滿心愧疚之外,他還有着深深的困惑。
他想不通。
想不通黃毛究竟是怎麽摔下來的。
因為怕打擾到葉莺,黃毛一直都是養在他自己房間。
他房間裏沒有單開窗戶,只有一個獨立的小陽臺,而他明明每天出門前都會細心檢查好陽臺的推拉門,再把卧室門從外關上,黃毛怎麽可能會……
想到這裏,他忽然開始動搖了起來。
今天的門真的關好了麽?
越是習慣成自然的事,反而越容易讓人在機械反複中模糊記憶,就像很多人都會在出門後懷疑家門沒鎖、煤氣竈忘了關一樣。
這種懷疑一旦産生,就會不由自主地愈演愈烈,江闕努力回憶着今天出門前的一切,可竟然越想越不敢确定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他立刻擡眼看去,只見消防通道門口不知什麽時候探進了一個小腦袋,此時正怯生生地偷瞄着他。
眼看自己被發現,那腦袋本能地往後縮了一下,可是過了幾秒,卻又慢吞吞伸了回來,緊接着整個身子都出現在了門口。
“哥哥好……”小姑娘小聲嗫嚅道。
江闕很快認出了她來。
這是住在他家隔壁的小孩,兩人卧室只隔着一堵牆,卧室外的陽臺更是相距不過一米。
小女孩的陽臺裝修得仿佛迪士尼樂園,江闕偶爾出去晾衣服,總能看見她在城堡般的小帳篷裏玩娃娃,而她每次看到江闕都會甜甜地叫一聲哥哥好。
江闕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以為她是要上樓,于是稍微往旁挪坐着讓出了路,還順手把腿上的衣服重新蓋上,以免那屍體吓到孩子。
沒想到,小女孩踏上樓梯後并沒有繞過他往樓上去,而是停在他旁邊,挨着他坐了下來。
江闕有些意外,轉頭看向了她,只見她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腿上的包裹,眼神中滿是遺憾和悲戚:“它……死了嗎?”
江闕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也的确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小女孩眼中的難過更濃了幾分,小心翼翼伸出手,隔着衣服疼惜地輕輕摸了兩下,而後像是既失落又疑惑地看向江闕:“阿姨為什麽不喜歡它?”
江闕被她問得一愣,甚至都沒理解“阿姨”是誰:“……什麽?”
小女孩皺着眉換了個稱呼:“你媽媽,為什麽不喜歡它?”
這問題着實讓江闕有些迷茫。
雖然葉莺确實不喜歡小動物,但她對外的形象一貫是那種“大家閨秀型”,很少輕易表現出自己的喜惡,更不可能到處宣揚“我讨厭什麽什麽”。
所以就算她不喜歡黃毛,怎麽會連隔壁家的孩子都知道?
“你為什麽這麽覺得?”江闕疑惑道。
小女孩撇了撇嘴,眉頭皺得更深了些:“如果她喜歡它……為什麽要把它推下去呢?”
江闕先是一懵,緊接着腦子“嗡”地一炸,幾乎沒能、或者說沒敢理解這話的含義:“……什麽?什麽推下去?”
他的反應實在太強烈,吓得小女孩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眨巴着眼結巴道:“就、就是……”
或許是因為太緊張,她“就是”了半天也沒說出下文,而江闕聯想到兩人陽臺的距離,立刻有了猜測:“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麽?”
他已經盡力把語氣放緩了很多,可即便如此小女孩還是咽了口唾沫,好半天後才終于鎮定了些,怯生生點了點頭:“就是……剛才,我在城堡裏堆積木,聽到你那邊門響了……以為是你出來了,就伸頭去看,然後就看到……”
她看到葉莺走了出來,轉身一邊喊着黃毛的名字,一邊彎腰在地上撒了幾粒貓糧,将它從房間引了出來。
她本以為葉莺只是在喂貓,便靜靜看着,就見黃毛吃掉地上那幾粒貓糧後,葉莺換了個位置又撒下幾粒,接着就這麽吃一點撒一點,逐漸靠近了陽臺的邊緣。
然後,就在黃毛爬到護欄下、去吃最後幾粒貓糧的時候,她眼睜睜看着葉莺緩緩朝它伸出了手,緊接着下一秒,就那麽一把将它推了出去!
江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女孩形容的畫面在他腦中如恐怖電影般反複閃現,讓他遍體生寒、心如擂鼓。
死一般的沉寂了許久之後,他忽然站起身來,轉頭大步朝樓上沖去!
十八樓。
整個上樓的過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麽,也根本顧不得樓有多高、跑得有多累,只像是盲目奔着一個終點而去,沖動且魯莽。
等到終于筋疲力竭地抵達家門前,他喘得幾乎都有些發顫,摸出鑰匙擰開門鎖,然後連鞋都沒換,就那麽走了進去,橫沖直撞地将所有房間找了一圈。
沒有人。
整個家裏空空蕩蕩,葉莺根本不在。
江闕虛脫地背抵牆面緩了一會兒,轉身回到了自己房間,一眼就看到陽臺推拉門開着一道手掌寬的縫隙,看上去就仿佛純粹是個随手忘關嚴實的意外。
他走到床邊,面朝陽臺坐在了地上。
此時沖動的熱血已經逐漸冷了下來,他看着玻璃外的夕陽,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其實就算葉莺在家,他又能怎麽樣呢?
他是該質問她、指責她,還是幹脆去把隔壁的小女孩拉來做所謂的“證人”,鬧他個天翻地覆、不可收場?
然後呢?
然後會發生什麽?
夾在他們中間的江抵又該怎麽辦?
江闕忽然覺得很乏力。
不是身體上的疲乏,而是一種從心裏蔓延出的無力感,讓他感到自己以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一種可笑的徒勞,根本毫無意義。
葉莺不在乎他是否優秀懂事。
她只想讓他消失。
甚至為了清除黃毛這個導致他無法住校的“羁絆”,她不惜放棄底線、選擇這種最極端也最殘忍的方式。
江闕就那麽麻木地坐着,眼看夕陽餘晖一點點消失殆盡,黑暗逐漸籠罩天幕,遠處樓群亮起盞盞燈火。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家門傳來“吱呀”一聲,緊接着便聽江抵疑惑地“欸?”了一下,喊起了他的名字。
江闕之前進家時沒有關門,這讓剛回來的江抵十分困惑,急促的腳步聲很快穿過客廳、停在了江闕門前。
“哦,你在家啊,”江抵一看他在房間,不由松了口氣,“怎麽沒關門?”
他信步走進了房中,誰知剛一轉過床角,便一眼看見江闕懷裏帶血的外套,頓時吓了一跳:“你受傷了?!”
然而下一秒,随着他沖到近前伸出手,被他碰到的外套滑落了下去,露出了黃毛軟綿綿的屍體。
江抵當即愣住了。
像是沒理解似的,他硬生生盯了那屍體足有好幾秒,這才難以置信地看向江闕:“它……”
這一刻,江闕心中所有被壓抑的情緒都翻湧了上來,裹挾着那些蒼白的無力感與不可言說的隐忍,将他望向江抵的雙眼染得通紅。
然而最終,他開阖的嘴裏卻只能避重就輕地吐出寥寥幾個字:“……它掉下樓了。”
江抵詫異扭頭看向陽臺,看到玻璃門那道縫隙,好似終于明白發生了什麽。
然而縱使他情商再高,這種情況下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才好。
無言半晌後,他只得挨着江闕坐下,心疼地将他攬進懷裏,一邊嘆息一邊輕輕搓揉着他的頭發。
兩人就這麽挨着坐了良久。
忽然,江抵不知想到了什麽,起身回自己房間,拿來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只精致的雕花木箱,是他早年一眼看中的一件藝術品,喜歡得不得了,奈何對方不願出手,最後還是他軟磨硬泡、用一幅自己壓箱底的畫才終于換了過來。
但是此時他似乎已經全然忘了這只箱子的價值,只蹲在江闕身邊把它打開,小心托起黃毛的屍體放了進去,道:“爸爸陪你找個安靜的地方,讓它入土為安好不好?”
江闕雖然把黃毛帶了回來,卻還沒來得及考慮該怎麽處置,只是覺得不能讓它留在原地、最後被像垃圾一樣清理走。
此時聽到江抵的話,他這才意識到終究是要和黃毛告別的,而安葬它無疑已經是最好的方式。
他點了點頭,起身跟江抵一起出門,下到負一層坐上了車。
“餓了沒?”
把車開出地庫時,江抵握着方向盤關心道:“本來我想着今天剛好周末,咱們可以偷個懶出去吃,但你媽說今晚少年宮臨時加課,她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就繞路去買了只烤鴨,在大桌上呢。不過咱們還不知道幾點才能回來,要不等會兒路上給你買點吃的先墊墊?”
江闕知道他是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可偏偏适得其反地、他提到的葉莺那番說辭恰好又将他刺痛了一下。
臨時加課。
究竟是加課,還是連她自己都不敢回來面對黃毛血淋淋的屍體,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車子繞過樓側,開上了樓前車道。
江闕的視線忍不住被地上那攤尚未清理的血漬吸引,那分明是很小的一攤,在他眼中卻是那樣的猩紅刺目。
盯着盯着,他忽然瞥見了不遠處路燈邊的一樣東西,心中微微一動。
心念電轉間,車子已經開向了小區門口,眼看就要過閘,他忽然開口道:“爸。”
“嗯?”
“停一下。”
江抵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踩下剎車,把車停在了路邊:“怎麽了?”
江闕看向他:“我想看監控。”
這個小區很早就有了監控覆蓋,雖然不是任何人都能調閱,但他知道江抵一定有辦法。
江抵先是一愣,緊跟着很快意識到他大概是想知道黃毛是怎麽掉下來的,道:“可是監控都在樓下,沒法拍到樓上陽臺,就算看了恐怕也看不到什麽。”
這一點江闕當然明白,但他想看的本就不是陽臺,而是樓道口。
這個小區的地庫只有車行專用閘口,沒有單獨的人行通道,而葉莺的車這幾天在做保養,還沒拿回來,她如果是打車來回、步行出入,就只能通過唯一的樓道口。
說是耿耿于懷也好,說是不死心也罷,江闕就是想親眼看到确鑿的證據,證明今天發生的一切确實是葉莺所為。
“我知道,”他說,“我只是想看看,我回來之前有沒有人動過黃毛的屍體。”
這只是他随便找的理由,但江抵卻被他說得有些茫然:“為什麽?”
江闕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沉默幾秒後,他只得又重複了一遍:“我想看監控。”
他一貫以來都很聽話,甚至有時候江抵都覺得他乖順得有些過了頭。這還是他第一次表現出這樣執拗的态度,所以雖然江抵并不明白這種執拗從何而來,可卻打心眼裏覺得自己不該拒絕他。
然而,他很快想到了那監控所在的位置,想到了它可能拍到的畫面,考慮許久後,終于決定道:“那這樣,調監控可以,但爸爸替你去看。”
江闕愣了一下,就聽江抵解釋道:“那個監控肯定會拍到黃毛落地的過程,那種畫面太殘忍了,爸爸不想讓你再經歷一次。你告訴爸爸具體想看什麽,爸爸替你留意。”
這話确實很有說服力,黃毛摔落在地的畫面必然觸目驚心,如果不是為了要個答案,江闕也不會想親眼目睹那樣的場景。
他沉默着猶豫了一會兒,心中反複掂量了很多,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我想知道……黃毛摔下來之後,樓道裏都有哪些人出來過,有沒有人碰過它。”
江抵依然沒能從這話裏聽出他的目的,但雖然困惑,卻還是幹脆地答應了下來:“好,那你乖乖在車裏等着,我看完回來告訴你。”
江闕再次點了點頭,江抵随即把車熄火,解開安全帶下了車,徑直往斜對面的物業辦公樓走去。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江抵的背影在間隔的路燈下時明時暗。
江闕透過車窗目送他走進那幢樓、消失在樓梯口,這才終于收回視線,低頭看向了腿上的木箱。
他不知道江抵究竟會看見什麽。
對于葉莺會從樓道出來的判斷只是他的猜測,但如果她特意找別人借了車回來,往返走的都是地下車庫,那樓前的監控就根本不會出現她的身影。
說到底,他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調監控只是那點不甘在作祟,但如果監控裏什麽都沒有,他也不會再繼續深挖、繼續糾纏下去了。
江抵這一去就去了很久,也不知是因為調取監控需要交涉,還是因為看監控本身就很花時間,總之當他的身影再度出現在路燈下時,已經過去了足有四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