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告別
江闕看着他一點點走近, 因為光線很暗,面上表情看不太分明。
直到車門被拉開、車內頂燈亮起,當他坐進駕駛座時, 江闕才發現他的臉色十分難看, 就像是乍然聽說了什麽噩耗一般,顯得有些魂不守舍。
剎那間,江闕幾乎已經可以斷定,他一定是發現了什麽。
“看到了麽?”江闕問。
江抵條件反射轉頭看向他,卻又很快逃避般收回視線,仿佛直到這時才回過神來,略顯倉促地點點頭:“哦, 看到了。”
江闕還在等他的下文,可他卻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全憑本能拉下手剎、發動了車子, 踩着油門緩緩向前駛去。
穿過門口道閘, 開上小區外的馬路,路燈一盞盞從旁掠過, 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足足過了好幾分鐘,江抵才好像終于緩過來了些。
也是直到這時, 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那話回答得沒頭沒尾, 連忙清了清嗓子:“監控我看了,你回來之前……沒有人碰過黃毛。”
這一點江闕當然知道。
正常人遇到這種事,圍觀一下也就算了,怎麽可能還靠近去碰屍體。哪怕是葉莺,恐怕也只會遠遠看一眼, 斷不可能還跑過去翻動。
他之前之所以那麽說, 不過是為了給看監控找個借口, 他的重點根本就不在這裏。
“那從樓裏出來的人,”江闕道,“有你認識的麽?”
如果說在看監控之前,江抵只覺得這個問題古怪的話,那麽現在再次聽見,他已經本能地感覺到這話極像是意有所指。
可是,他卻又無法确定到底是江闕真的知道什麽、還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于是猶疑了好半晌之後,他終于還是轉頭看了一眼江闕,只見他淡淡目視着前方,好像那句話就只是不經意間随口一問一般。
江抵重新看向前方路面,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又緊,最後還是選擇了如實答道:“……有。”
江闕眼中倒映着前方來往車流,聽到這個答案,轉頭認真看了江抵一眼。
就在江抵以為他還要繼續追問的時候,他卻又已經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視線,最後竟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知道了。”
江闕并非不能追問,而且他知道只要自己繼續問下去,江抵大概率不會騙他、會将看到的一切如實相告。
但是就在他轉過頭、看到江抵臉上那難得一見的忐忑不安時,忽然就什麽都不想再問了。
江抵并沒有做錯什麽。
他給自己的疼愛和溫暖從不輸給任何一個親生父親,他不該感到絲毫虧欠、不該被陷于這樣難堪的境地。
那段監控對自己而言是真相,對江抵而言卻無疑是巨大的沖擊。
這已經足夠沉重了。
接下來的一路上,江闕都沒有再多說什麽,江抵也沉默不言地開着車,一路遠離市區繁華、開往了人煙稀少的郊區。
江抵說會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于是就真的來到了一片山清水秀的淨土,那是郊區一處仍在開發、還未對外開放的景區,有着層林盡染的秋色和潺潺小溪。
那夜無月,陰沉天色仿佛在照應着離別者的憂思。
江抵将車停在山腳,從後備箱裏拿出工具,和江闕一起踩着落葉步入林中,在地上挖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土坑。
江闕把手中的木箱放了進去,眷戀地摸了摸箱頂,在心中默默告了別,而後便親手為它封好土,又撒上了一層柔軟的落葉。
做完這些,他站起身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忽而有些悵然若失。
乍起的秋風穿過樹林,簌簌卷落無數凋零的枯葉,落在他的發頂、肩頭,還有一片輕輕貼上了他的眼睛。
他閉了閉眼,感受那片葉滑過臉頰、下颌,仿佛貓爪輕輕拂過,在與他做最後的告別。
再睜眼時,那葉片已經不知落去了哪裏,周圍風聲依舊,簌簌聲依舊,将一切渲染得凄清而靜谧。
旁邊的江抵擡頭看了看天色,伸手輕輕捏了捏他的肩頭:“走吧,好像要下雨了。”
江闕點了點頭,跟他一起轉身往林外走去。
走出樹林的時候,烏雲中果然已經有隐隐電光閃動,兩人稍稍加快腳步回到車邊,分頭拉開了車門。
坐進車裏,重新系上安全帶,江抵正要發動車子,忽聽江闕輕喚了一聲:“爸。”
“嗯?”江抵轉頭看向他。
“我想住校。”江闕道。
這一回,江抵沒有再立刻反對,他只是稍愣了一下,似是覺得有些突然,而後轉向前方眨了眨眼,許久沒有應聲。
江闕不知他在想什麽,卻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矛盾和掙紮。
可這一次江闕沒有再退讓或動搖,因為他知道只要江抵真的在監控裏看到了葉莺,就該明白這個提議對他們三個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即使隔山隔海,也好過互相傷害。
良久的沉默之後,江抵好似終于想明白了什麽,他放棄抵抗般妥協地點了點頭,勉強對江闕露出了一絲苦笑:“好,爸爸給你安排。”
車子重新啓程,往市區的方向駛去。
高空中的閃電愈發密集,轟隆隆的悶雷聲穿過厚厚烏雲、穿過遠處萬家燈火、穿過十數年的寂然光陰,與今夜首都上空的轟響重合,傳入了別墅樓頂依偎的二人耳中。
宋野城依然環抱着江闕,靜靜聽他說完這段過往,想起當初江北所言,總算明白了江闕那時住校的緣由,還有他和養母葉莺的關系為何會那樣一言難盡。
“後來呢,”宋野城輕聲問道,“後來從初中到大學,你都一直在住校了麽?”
江闕在他懷中點了點頭:“那時候寒暑假只要有集訓班或夏令營,我也都會找借口參加。我知道她不想見我,我也覺得自己多餘,所以不回去對大家都好。”
宋野城的心又揪了一下。
這麽說來,江闕雖然名義上被領養,可真正有“家”的日子也不過只有最初那幾年,往後就一直寄居在外,即便遠不到凄苦的程度,也絕對算不上幸福。
思及此,他甚至忍不住去想:如果當年江闕沒有被他們帶走,而是跟自己回了家,結果會不會完全不一樣?
然而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思考再多“如果”也于事無補,不過是徒添遺憾罷了。
這一點宋野城很明白,于是他也沒再繼續深想,轉而低頭親了親江闕的額角:“我們小鈴铛才不多餘呢,你看我爸媽多喜歡你,那些書粉多喜歡你。你的存在對我們來說,從來都是驚喜和恩賜。”
空中雷聲依舊,微微細雨已經迫不及待地灑下。
江闕略微仰起頭,迎上那雙近在咫尺的溫柔眼眸,仿若沉浸于一泉溫水,将心底深處的塵埃一點點濯盡。
些許雨絲沾上他濃密的長睫,令那雙本就好看的眼睛顯得更加清靈動人。
宋野城擡手輕輕撥了撥他的睫毛,蹭掉那點晶瑩水珠,順便刮了下他的鼻尖:“好啦,再不進去就要成落湯雞了。又是熬夜又是淋雨,真怕你這小身板兒吃不消。”
說着,他撐膝起身拉起江闕,雙手推着他的肩繞過泳池走進室內,反手關上玻璃門,順着樓梯走了下去。
回到二樓,他順勢接過江闕懷中的白毛,朝主卧方向擡了擡下巴:“你先洗澡去,我帶它下樓吃點東西。”
江闕大約也是被那突然襲來的回憶耗費了心神,這會兒整個人都乖順得不行,像個犯困的孩子似的點點頭,聽話地轉身朝主卧走去。
宋野城抱着白毛下了樓,給它的餐盤添了點食水,不待蹲身将它放下,便見它已經從懷裏跳了出去,急不可待地湊前吃了起來。
宋野城“啧”了一聲,順勢蹲下戳着它的腦袋開始教育:“你說你個小混球,三層樓都不夠你蹿的?還給我上天臺演雜技去了,要上房揭瓦啊你?嗯?”
白毛哪裏會管他的唠叨,不耐煩地晃着腦袋避開他的手指,兩爪一推把食盒扒拉到一邊,遠遠躲了開去,背身時還不忘用尾巴啪地甩了他一下。
宋野城哭笑不得,也是拿它沒脾氣,看着它吧嗒吧嗒吃得歡快,最終也只得無奈一哂,伸手打開旁邊的落地燈給它留了點亮,而後便起身關上大燈上了樓。
主卧的浴室裏傳來嘩嘩水聲,宋野城拿上睡衣去客卧浴室沖了個澡,出來後又繞下樓去,給江闕煮了杯熱牛奶。
重回樓上,他自覺已經過了挺久,可屋裏還是沒個人影。
他将牛奶放在床頭,發現浴室裏已經沒了水聲,忍不住走過去敲了敲門:“還沒洗完?不是洗睡着了吧?”
裏頭靜了幾秒,而後磨砂玻璃上顯現出了一個逐漸接近的模糊輪廓,緊接着門被“咔噠”拉開少許,江闕探出了半個濕漉漉的腦袋,表情竟是略顯尴尬:“我忘拿衣服了……”
宋野城笑得不行:“那我要不敲門你準備怎麽辦?就在裏面幹等着啊?”
江闕回答得倒是老實:“還沒想好……”
宋野城看着那無辜的雙眼和泛紅的耳根,心裏別提有多想使壞了,但轉念一想他這兩天過得已經夠折騰了,也實在不好再逗弄,只得老老實實轉身去衣櫃裏翻衣服,而嘴上卻也不閑着:“其實你就光着出來也行——反正又沒外人,跟我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江闕沒應聲兒,待到他把衣服拿到門前,小貓似的伸手抽了進去,然後順手關上了門。
宋野城忍俊不禁,就順勢靠在門邊等着,片刻後門被重新拉開,江闕終于頂着微紅的臉走了出來。
“喲,這小出水芙蓉樣兒。”
宋野城順手刮了一把他的臉頰,見他頭發還在滴水,側身進門抽了條毛巾給他搭上,又順手拿上了吹風機。
回到門口,他拉着江闕走到床邊,朝地毯擡了擡下巴:“坐着,給你吹頭發。”
宋野城自己在床沿坐下,歪着身子給吹風機插上電源,而江闕也聽話地盤起腿,坐在了他兩膝間的地毯上。
吹風機的嗡鳴聲很快響起,宋野城一手拿着它,另一手輕輕撥弄着江闕的發絲,感覺那發絲既濕又軟,就好像某種初生的小動物,軟綿綿叫人愛不釋手。
吹風機嗡嗡作響,就這麽吹着吹着,宋野城手中動作仍未停歇,心緒卻不由自主地漸漸飄遠了些。
今晚江闕在樓頂講述的那些并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歷,甚至還充斥着不少人性的複雜和現實的殘酷,但其實宋野城在聽完後,心裏除了疼惜和難受之外,卻也悄然生出了一絲慶幸。
他慶幸江闕能将這段過往訴諸于口。
一直以來,他總能感覺到江闕身上似乎籠罩着一層迷霧,好似心底埋藏着許多隐秘,又或是背負了太多沉重的往事。
也許這層迷霧在某些時候能成為江闕隔絕外界、隐藏自己的保護殼,但與此同時,卻也無形間成為了阻礙他們從“親近”走向“親密”的隔膜。
宋野城想撕開這道隔膜。
他大大方方把江闕介紹給父母、毫無遮掩地對外公開戀情、攢局讓兩人的朋友圈交彙,為的都是能讓這層隔膜更快化解。
可那些還遠遠不夠。
因為曾經天各一方的那十餘年橫貫在他們中間,他對江闕的經歷還知之甚少,所以總是難以找到合适的契機和正确的缺口。
而今晚白毛這誤打誤撞的一次沖擊,卻恰好是在江闕塵封的過往上劃出了一道裂隙,讓它不再只能深藏于心,讓宋野城終于得以探入其內、窺見江闕心底那斑駁的隐秘。
那些過往艱澀而疼痛,對于江闕而言或許早已成為了如蛆附骨的沉疴舊疾。而這樣的舊疾越是經年淤堵就越是像顆膿包,唯有挑開了、疏解了,才有可能真正療愈。
他慶幸江闕終于願意開口,傾訴這些沉積已久的夢魇,更慶幸自己就是那個傾聽者,是可以陪他療傷的人。
吹風機的嗡鳴還在繼續。
那聲音本該是擾人的,可在這天光未亮的淩晨,在屋裏暖光的映照中,卻又顯得極有生活氣息,就好像清晨微波爐的旋轉、午後洗衣機的攪動、傍晚時分鍋裏滋滋作響的熱油,總能讓人輕易忽略它的吵鬧,感受到屬于“家”的溫暖。
地毯上的江闕舒服地眯了眯眼,發絲間輕柔穿梭的手指和那嗡鳴聲一成不變的頻率都讓他感到了放松和惬意,随着頭發漸漸幹燥,洗澡時已經沖刷掉的困意又重新蔓延了上來。
宋野城本還在想着心思,忽然感覺腿上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江闕的腦袋不知何時已經一點點偏移,此刻竟是輕輕貼上了他的膝頭。
這是一種全然不設防的依賴姿态。
宋野城稍一愣怔後,心底不禁彌漫開了滿滿的柔軟和甜意。
江闕的頭發已經幹得差不多了,宋野城停下手中的動作,關掉吹風機,而後彎腰一撈,輕輕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
江闕将睡未睡的雙眼還有些迷離,對自己這突然的位移有點發懵,但在目光辨別出旁邊是宋野城後,卻又立刻放松了下來,乖順地倚靠進了他的肩窩裏。
宋野城輕輕一笑,擡手捏了捏他柔軟的臉頰:“乖,咱商量個事兒呗?”
江闕鼻音綿軟:“嗯?”
宋野城道:“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事,都第一個告訴我好不好?”
江闕本就昏昏欲睡,這會兒腦子根本不大清醒,聽着這話反應慢了半拍,好像沒太理解他的意思。
但宋野城卻是極有耐心:“咱們沒在一起的那些年,我怎麽也沒法再參與進去了,但是你的所有經歷、不管是甜是苦,我都想和你一起品嘗。”
“往後的日子還很長,也許還會有很多事發生,但不一樣的是,你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無論将來再發生什麽,我都可以做你的依靠和後盾,陪着你一起分擔。”
“所以……多依賴我一點好不好?”
縱使江闕迷離困倦,可這番輕柔話音卻還是一字不落地流入了他的耳廓。
霎時間,他忽然覺得鼻頭有些酸澀,而後視線就那麽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起來。
從小到大,他似乎從來都和眼淚絕緣,被送進福利院的時候沒有哭過,在山崖上遍體鱗傷的時候沒有哭過,就連黃毛墜樓的那天,他也強忍着沒有掉下眼淚。
都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可他身邊并沒有那個會給他糖的人。
或許曾經的江抵願意為他拭去眼淚,但隔在他們中間的葉莺卻終究是越不過的溝渠。
然而此時此刻,他聽着那句“我可以做你的依靠和後盾”,聽着那句請求般的“多依賴我一點”,忽然就再也把持不住幹涸的淚腺,仿佛第一次擁有了軟弱的權力,擁有了那個會給他糖吃的人。
淚水溢出眼眶,落珠般砸了下來,江闕有些無所适從地轉過頭去,将臉埋進了宋野城的頸窩。
頸間溫熱很快暈染開來,宋野城意識到那是淚水的溫度,卻沒去戳穿或是安慰,只擡手籠上他的後腦,溫柔撫搓着那剛剛吹幹的頭發,靜靜陪伴着、任憑他盡情發洩心中苦澀和長久以來的隐忍。
他知道江闕今晚所說的那些或許還不是他過去的全部,可他卻也并不心急,因為既然這層無形的隔膜已經揭開一角,就總有一天會徹底化解消弭。
晨曦透過烏雲投下淺淡微光,雨點飄灑在落地窗上,點綴出顆顆晶瑩,再慢慢彼此吸引、接近,融彙成蜿蜒流線。
霧雨朦胧的鹿鳴別苑裏,零星亮起了一兩盞早起的窗燈,而那扇徹夜明亮的落地窗卻在不久後悄無聲息地暗下,陪伴着房中許久未眠的兩人,沉入了彼此相擁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