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清晨
整夜雨後, 天空并未徹底放晴,倒像是因為昨夜後半段的收斂而意猶未盡似的,仍聚着層層烏雲, 籠出一片陰沉天色。
不過陰沉歸陰沉, 到底也沒耽誤天亮,臨近清晨之時,遠處屋宇、近處草木的輪廓都在逐漸褪色的天幕裏一點點清晰起來。
淺淡曦光透過落地窗染進卧室,雖不刺眼,卻也已是擾人清夢的光源。
主卧大床上的宋野城微微蹙眉,身體像是即将醒轉,可腦子卻還陷在黏糊糊的夢境中不肯複蘇。
脖子有點癢。
這是感官恢複知覺後的第一反應。
他下意識地動了動脖頸, 感覺下巴蹭到了某個毛茸茸存在,不禁有些困惑又有些迷蒙地掀開了一只眼。
眼前是蓬松柔軟的發頂。
這個認知延遲了兩秒才從遲鈍的反射弧傳進大腦,伴着緊随而至的、鎖骨被溫熱鼻息掃過的微癢, 猶如點燃了一根滋滋作響的引線, 下一秒轟然引爆,在胸腔裏無聲地炸出了漫天煙花。
——他在我床上, 在我懷裏。
遲來的判斷躍出識海,昨夜記憶瞬間回籠, 加速的心跳将血液推進四肢百骸, 令全身每個毛孔都被巨大的喜悅填滿。
宋野城稍稍離開枕頭,自上而下看向懷中安睡的側臉,目光從那白皙的臉頰、淡粉的嘴唇和烏黑的眉眼上掃過,心中既雀躍又覺得不真實。
他就仿佛一只被活寶貝砸中的大型犬、不知該拿這寶貝如何是好般,擡手用指尖輕輕勾了勾那細密長睫, 低頭用鼻尖蹭蹭那鼻尖, 又湊近親親那放松的唇角, 滿足的笑意浸透眼底,幾乎要化為實質滿溢出來。
江闕體質偏弱,淺眠時容易被任何動靜或光線影響,深眠時卻又很難醒來,再加上昨夜情緒波動太大消耗了不少精力,這會兒雖然宋野城做了些小動作,他卻還是處于熟睡中,只是若有所感地抿了抿唇,還無意識地尋找熱源般、又往宋野城胸口挨近了些。
宋野城也有意讓他多睡一會兒,并不打算吵醒他,然而剛準備靠回枕頭繼續扮演人體暖爐,卻不料忽地聽見了一陣震動聲。
嗡——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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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不算很大,但在這寂靜清晨還是顯得有些突兀,宋野城趕忙扭頭左右找了找,好容易才在枕頭和床頭的夾縫裏摸到了自己的手機。
看了眼屏幕後,他小心翼翼地轉了半圈身,特意壓低音量接起了電話:“喂……媽?”
“兒砸,”對面的秋明月聽出了他氣音般的嗓音,“還沒起床呢?”
“嗯,”宋野城低低應了聲,“怎麽了?”
“你在哪兒呢?昨晚沒回家?”
宋野城有點莫名其妙:“回了啊,我現在就在家呢?”
“啊?”秋明月似乎有點疑惑,“那你家裏跳閘了你不知道嗎?”
她話音剛落,忽然“啪”地一聲,卧室和浴室裏的燈齊齊亮了起來。
宋野城呆了一下,瞬間反應了過來:“你在哪?”
對面的秋明月好笑道:“你爸剛把我從機場接來,還想着給你個驚喜呢,結果到你家地庫發現連電都沒有,我們還以為你沒回來住。”
“啊……”宋野城有點沒回過神,“你們到地庫了?”
“嗯,”秋明月道,“那我們現在上去了?”
“哦,好。”
宋野城挂了電話,當即轉身去看江闕,便見他果然已經被明亮的大燈晃醒,此時正半睜着惺忪睡眼,有些迷糊地望着他:“……誰來了?”
他這嗓音綿軟、眼裏還帶着朦胧水光的模樣實在可愛,宋野城沒忍住又湊上去親了他一口,然後才答道:“我爸媽。”
江闕瞬間張大了眼,猶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連被親的羞赧都顧不上了,呼啦一下從被子裏坐起了身。
大約是動作太快的緣故,剛坐起他就有些暈眩地扶了扶額,宋野城趕忙跟着起身,好笑地捏了捏他的後頸:“你急什麽呀?他們來就來了呗,又不是來查崗?”
江闕哪裏會聽他的,暈眩剛好轉就趕忙掀開被子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噔噔噔往客卧跑去。
“欸,”宋野城看着他倉皇的背影,既無奈又哭笑不得,“……嘿?”
與此同時,樓下地庫裏。
秋明月放下手機,眨了眨眼,轉頭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宋盛。
宋盛奇怪道:“幹嘛?”
秋明月狡黠道:“我總覺得……你兒子那嗓音不像是沒睡醒,倒像是怕吵到什麽人。”
這話信息量可有點大,宋盛略微呆了呆,這才懷疑道:“……不能吧?”
說完,他又很快不信地笑道:“你可得了吧,他要是會往家帶人,我還用得着費那麽大勁騙他上郵輪?”
秋明月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顯然對此持保留意見,但倒也沒再争辯,回身走到後備箱旁,拎出大包小包遞給宋盛,随即“啪”地關上後備箱:“走,上去吧。”
三分鐘後。
宋野城叼着電動牙刷打開了防盜門,含着泡沫含糊道:“你們不是知道密碼嗎?怎麽不自己開?”
秋明月笑瞪他一眼,進屋一邊換鞋一邊調侃道:“那能随便開麽?萬一你還有什麽要準備準備的,吓着你多不好?”
宋野城握着塞在嘴裏的牙刷柄,像是完全沒get到她話裏有話,伴着滋滋震動聲口齒不清地好笑道:“我自己爸媽來我還準備準備?要不我上去做個妝發?”
宋盛在旁聽他說得這麽坦然,撇着嘴心想:孩兒他媽果然是想多了,這哪像是有金屋藏嬌的樣子?
秋明月嗔笑着,故作嫌棄地用手指一揩他嘴邊快要流下來的泡沫,往他鼻子上一推:“刷牙都堵不住你的嘴,趕緊漱口去,給你帶了好吃的。”
宋野城從善如流轉身往裏走,夫妻二人跟着出了玄關,撣眼往客廳裏掃了一圈,人倒是沒發現,卻一眼看見了角落裏的白毛。
“喲,你又養了只貓?”宋盛稀奇道。
當初那只叫“灰毛”的英短壽終正寝後,他們曾問過宋野城要不要再養一只,而他當時明明說不養了,平時拍戲太忙也沒時間照顧。
宋野城正彎着腰在開放式廚房的水池邊漱口,聞言從鼻腔裏“嗯”了一聲算作應答。
秋明月往貓爬架那邊走了幾步,待看清那貓的模樣後,她忽然發現了什麽:“咦?這貓是不是你在微博上合照的那只?”
宋野城再次“嗯”了一聲,邊彎腰就着水龍頭囫囵洗臉邊道:“就是那只。”
“我還以為它是白夜聆的?”秋明月扭頭納罕道,“原來是你的?”
宋野城洗完了臉,噗着水漬站起身,又擡手捋了一把才道:“就是他的啊。”
他的語氣實在太過理所當然,好像絲毫沒打算解釋一下為什麽白夜聆的貓會養在他這,弄得秋明月都有點茫然:“?”
正在這時,樓梯方向忽然傳來了一陣輕微腳步聲。
秋明月和宋盛齊刷刷循聲望去,不消片刻便看見一個身高腿長、眉目清俊、發絲上還帶着未幹水漬的身影出現在了樓梯轉角處。
“叔叔……阿姨好。”江闕尴尬道。
他剛才一回客卧就以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臉換完了衣服,其實早就已經收拾得體,但之所以拖到現在才下樓,是因為他還站在樓梯口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設。
然而心理建設做得再多,此刻真打了照面,他心中還是相當忐忑,就連繼續往下走的動作都顯得有些僵硬,險些同手同腳。
“你好……?”秋明月的目光亮閃閃地将他望着,手肘卻悄悄往旁戳了戳宋盛,仿佛在提醒他——你看我說什麽來着?
宋盛簡直都驚呆了,萬沒想到自家兒子不僅真在家裏藏了人,還是這麽個大小夥子,一時間甚至都沒控制好錯愕的表情,半晌才好容易扯出了一個嘴角抽搐般的笑:“……你好你好。”
宋野城這會兒已經迎到了樓梯旁,正好江闕下到底,他便擡手往他肩上一攬,扭頭看向秋明月:“不用我介紹了吧?媽你知道他是誰哈?”
這話說得就好像他已經私下跟秋明月報備過什麽似的,聽得宋盛一頭問號,唰地扭頭看向了秋明月。
而秋明月則回給他了一個“待會再說”的眼神,上前親親熱熱地拉起江闕的手拍了拍:“當然知道,前段時間不是還通過電話嘛?夜聆現在是住在這兒嗎?我們來得這麽早,是不是打擾你們休息了?”
江闕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女性長輩這麽熱熱乎乎地捉着手說話,既不适應又受寵若驚,以至于思維被觸動得過于細膩敏感,連秋明月那不過只是寒暄的一句問話都令他莫名緊張了一下:“沒、沒有,我住的是客卧。”
秋明月:“……”
宋盛:“……”
好一個此地無銀三百兩。
宋野城也萬萬沒想到他會冒出這麽個不打自招的回答,差點沒忍住笑出聲,好險最後關頭堪堪收住了,搭在他肩上的手安撫似的捏了捏,這才轉向秋明月和宋盛道:“你們還記得鈴铛麽?”
這話在夫妻倆聽來簡直沒頭沒尾,再加上事情畢竟已經過去那麽些年,冷不丁聽到這個名字,倆人都愣愣回憶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那是誰:“哦,記得……怎麽了?”
宋野城也不解釋,就那麽半笑不笑地挑眉望着他倆,手還搭在江闕肩頭,仿佛在以這姿态明确地暗示着什麽。
夫妻倆莫名其妙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掃了幾遍,片刻後,秋明月終于醍醐灌頂般意識到了什麽,幾乎有些不可思議地張大了眼:“你是……鈴铛?!”
二十分鐘後。
以墨綠竹林為背景的落地窗中,寬敞的下沉式客廳沙發上。
“差不多就是這樣。”
宋野城把來龍去脈跟夫妻倆解釋了一番,中間略過了有關“重生”和“網文”的部分,只說兩人是因為《尋燈》而在劇組重逢。
聽完後,宋盛和秋明月好半天都沒回過神,畢竟這種“時隔多年再度相遇”的情節實在太過戲劇性,消化起來還真沒那麽容易。
秋明月一直都知道宋野城喜歡白夜聆的書,所以最初當她得知兩人愈漸熟識、甚至似乎還有更進一步的苗頭時,只好笑地覺得自家兒子就仿佛一個追星成功的粉絲,終于把偶像騙到了自己身邊。
而如今得知這位“偶像”居然就是當年那個小男孩,這當中“宿命”的成分就突然變得更加玄妙了起來,就好像命運從當年開始就已經将兩人的軌跡纏在了一處,哪怕後來天各一方,也一直有道暗線将兩人緊密相連。
至于宋盛,如果說他先前還沉浸在“兒子家裏果然藏了人”和“兒子的性向居然真是男的”這兩個認知裏的話,現在就已經完全被這命中注定般的劇情給震懾了,甚至還冒出了一個詭異的想法:難怪我兒子明明哪兒都不差,卻偏偏單身了那麽多年,弄了半天劇本早就已經安排得明明白白,主角擱這兒等着呢?
兩人兀自感慨萬千,而江闕先前就一直沒怎麽說話,此刻看着二人出神的模樣,也不知他們在想什麽,不由有點忐忑地觑向了宋野城。
宋野城接收到他的視線,對他挑眉一笑,而後忽然想起他還空着肚子,立馬轉向秋明月道:“媽,你不是說帶了吃的?在哪兒呢?”
秋明月這才稍稍回神,擡手往廚房島臺那邊一指:“臺子上呢,自己拿去。”
宋野城當即起身往那邊走去,江闕正準備起身跟去幫忙,卻不料被秋明月親昵地拉住了胳膊:“讓他去拿,你坐着就行。”
說着,她順勢往他身邊挪坐了些,笑問道:“‘江闕’這個名字是後來起的?”
江闕點了點頭:“我養父姓江。”
秋明月了然颔首,又道:“那他們現在在哪兒呢?還住在蘇城?”
她之所以會問起這個,不單單是閑聊,主要也是想鋪墊一下,看看他養父母知不知道他和宋野城的關系,如果知道,往後是不是什麽時候可以約出來見個面。
不料,江闕聽到這話神色稍稍暗淡了一下,随即才垂下眼道:“他們在國外。”
“出國了?”秋明月有點意外,片刻後才确認道,“是定居還是?”
江闕道:“定居。”
廚房那邊,宋野城雖然離得遠,卻還是一字不落地聽見了二人的對話,于是也不挑揀了,直接拎上東西往回走,順便打岔道:“媽,你這些在哪買的?”
他其實聽出了秋明月的用意,而他自己也不是沒想過,既然他以後要和江闕在一起,那就算江闕跟他養父母關系一般,兩家長輩也總該正式見個面,只不過他覺得這事不急于一時,晚點再談也不遲。
秋明月何其敏銳,先是看到江闕那神色,又見自家兒子明顯像是在轉移話題,瞬間便意識到這問題背後估計有隐情,于是也十分配合地不再追問,順着宋野城的話開玩笑道:“在路上買的,我不方便進店,都是你爸挑的,要是不好吃你找他算賬啊,不是我的鍋。”
宋盛莫名躺槍:“嘿?”
秋明月轉頭對他嫣然一笑,宋野城回到沙發邊,哥倆好地一拍他爸的肩:“放心,挑得特有水準,就跟你挑老婆的眼光一樣好。”
“啧。”秋明月見他拿自己開涮,笑着拍了他一巴掌,随即接過他手裏袋子打開,邊拿出各種餐食甜點放在茶幾上邊招呼江闕道:“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或者你愛吃什麽,下回過來我記得按你口味買。”
江闕忙道:“不用麻煩的阿姨,我吃什麽都行。”
沒料他剛客氣完,宋野城在旁掰着手指拆臺道:“我想想啊,他愛吃甜的,軟的,黏糊糊的,最好還是熱的,愛喝湯,不吃辣,不吃鹹,不吃蔥姜蒜。哦對,油多的他也不吃。”
江闕:“……………………”
別問,問就是想當場表演個低血糖昏厥。
秋明月笑得不行,轉頭一點江闕鼻尖:“原來小鈴铛這麽挑嘴啊?小娃娃一樣。”
說着,她低頭一掃那些餐點,很快便盯準其中一個,拿起摸了摸後遞給江闕道:“這個應該行,甜的,軟的,還熱着呢,快嘗嘗?”
江闕趕忙接過:“……謝謝阿姨。”
他雖是窘然,但秋明月那親昵的稱呼和寵溺的動作卻又讓他心裏既軟又暖,就好像自己真還是個孩子般,仍有不必佯作成熟的資格。
宋野城在旁看着,眼底明明滿是笑意,嘴上卻道:“得,我這就失寵了呗?”
秋明月嗔笑斜睨他一眼,随便拿了盒塞給他:“給給給,胳膊這麽長白長了,還要我喂你怎麽着?”
宋盛在旁揶揄道:“你可以喂我。”
秋明月簡直被這一對活寶逗得沒脾氣,懶得理似的重新轉頭看向江闕,揉了揉他腦袋道:“這次回來我準備多待一段時間,你爸媽不在國內,那有空就多去我們那兒,阿姨給你做好吃的。”
江闕長睫忽閃着眨了眨,心中漾起圈圈溫軟漣漪:“好。”
秋明月笑了笑,片刻後忽像想起了什麽,興致勃勃道:“對了,阿城有沒有告訴你,他當年為什麽會去拍那部電影?”
這話一出,江闕還沒來得及問為什麽,宋野城卻是在旁不認同道:“哎哎哎,媽,這都多少年了你怎麽還提這事兒?”
秋明月一看他這反應就覺得好笑,全不理會他的反對,拉家常似的拍着江闕的手背道:“當時啊,莊導跟我說想讓他試鏡,我還以為他肯定沒興趣,誰知道他居然就跟打了雞血似的,不僅拉着我給他上表演課,還跑去幾個拿過影帝的叔叔伯伯家,請人家給他支招,你猜為什麽?”
宋野城見她居然還賣關子,簡直哭笑不得:“媽……”
秋明月瞅他一眼,卻是充耳不聞:“因為他聽莊導說,《深淵》不僅是邊境孤兒題材,而且所有盈利都會用于偏遠地區定向資助,所以才卯足了勁非要拿到這個角色不可。”
聽到這話,江闕不禁愣了愣,心中像是有片雲霧被撥開,讓所有因果都忽然明晰了起來。
然而秋明月的話卻還沒有說完,她就仿佛回味什麽趣事似的,憋笑道:“你是不知道,後來等試鏡過了之後,臨去片場之前,他還跟他爸放了句豪言壯語呢。”
她用手肘戳了戳宋盛:“他當時跟你說什麽來着?”
“哦,咳咳!”
宋盛心領神會地清了清嗓子,學着宋野城當初的口吻道:“爸,雖然接管安康之家的是你,但親父子也得明算賬。那裏頭住的既然是我未來的弟弟,就該我來負責才對。等這部電影拍完,安康之家就不用你插手了,我的人我來養。”
他把那傲嬌又得意的中二氣息模仿得惟妙惟肖,羞恥得宋野城差點摳出個盧浮宮,捂臉笑顫着道:“你們倆夠了啊?”
他覺得羞恥,可江闕卻在旁聽得入了神,回憶着宋野城少年時的模樣,想象着他說出這番話時的意氣風發,只覺得那真是再動人不過的畫面。
秋明月觑着他的神色,暗自笑着擡了擡眉,複又轉頭看向宋盛,以眼神表示了褒獎:
助攻不錯,幹得漂亮。
午後。
首都擁擠的車流中。
低調的黑色轎車在紅燈前停下,宋盛單手搭着方向盤,另一手閑閑支着車窗,感慨似的笑道:“欸,明月,你說緣分這東西還真是奇妙哈?繞這麽大一圈還是讓他倆給遇上了,不信命都不行。”
上午聊完之後,宋盛本打算帶他們出去吃午飯,結果一想這一個個都是公衆人物,去哪吃都不太方便,最後索性打電話讓自家旗下的酒店做了一桌送了過來。
菜色什麽的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飯桌上的氛圍,全然就是一副一家四口天倫之樂的狀态,要不是因為今天沒帶司機,宋盛甚至都想跟倆孩子喝幾杯。
這會兒從宋野城家出來之後,宋盛還有點意猶未盡,連等個紅燈的功夫都止不住嘀咕着感慨兩句:“你說,其實也就多了一個人哈?怎麽突然就感覺不一樣了呢?就好像比以前熱鬧了許多似的?”
“嗯。”秋明月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宋盛心覺奇怪,扭頭便見秋明月正拿着他的手機,低着頭也不知在搗鼓什麽。
“幹嘛呢?”他道,“剛回來就查崗啊?”
他這話純粹只是調侃,因為結婚三十年,自家老婆什麽性格他最清楚不過,平時就算他把手機怼到她面前她都懶得瞅一眼,說不定還要嫌棄他沒事找事。
果然,秋明月聞言擡頭瞥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在說“你有什麽可查的”,随即又低下頭去繼續搗鼓了起來。
宋盛有些好奇,傾身湊過去看了一眼,發現她在翻的居然是通訊錄,不由納悶道:“你要找誰?”
秋明月邊往下翻邊道:“徐昌林。”
“老徐?”宋盛不解,“找他幹什麽?”
徐昌林是他們集團的老員工,年輕時曾在多職位輪崗,而今已是集團慈善部門的負責人之一。
秋明月暫停了手上的動作,擡頭看向他道:“我記得當年接管安康之家之後,調去那邊做院長的就是他吧?”
宋盛回憶了一下,點頭道:“嗯哼?”
“你不覺得很奇怪麽?”秋明月道,“當時鈴铛的信他為什麽只轉交了一半?”
這個細節是宋野城在跟他們解釋江闕身份的時候提到的,當時秋明月并沒有發問,但不代表她沒留意。
宋盛略微一愣,道:“那不是因為有保密協議麽?領養人不想讓孩子再跟別人有牽扯,所以老徐沒給聯系方式也正常吧?”
“行,就算是吧,”秋明月點頭退了一步,但卻又話鋒一轉,“那阿城寒假前打的那個電話,他為什麽也沒轉達呢?”
這問題宋盛确實沒法解釋,半晌才遲疑道:“也許只是……忙忘了?”
秋明月定定盯着他,沒說話,但目光仿佛在說:你覺得有說服力?
“……”宋盛無語片刻,終于還是甘拜下風,“好吧,這個确實有點奇怪。不過都已經過去這麽久了,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了吧?而且倆孩子不是也沒放心上麽?”
秋明月輕輕一哂,滿臉不認同:“你真以為你兒子是傻白甜啊?他要是沒放心上,今天跟我們說的時候根本就不會提這種細節。既然提了,那就肯定是注意到了。就算我們今天不問,他自己也會找機會問老徐的你信不信?”
不得不說,秋明月的觀察力和敏感度确實非同凡響,且或許是因為傳說中的“母子連心”的緣故,她對宋野城的心思向來摸得比宋盛這個當爹的透徹。
在這一點上,宋盛一貫是信服的,所以此時聽秋明月這麽說,他也只得撇嘴點頭道:“行,那就問問呗。不過你稍微那什麽點兒啊,別跟興師問罪似的。”
秋明月笑瞪他一眼:“那還用你說?”
此時綠燈正好亮起,秋明月揮了揮手示意他專心開車,于是宋盛也不再多管,發動車子向前駛去。
片刻後,副駕上的秋明月撥通了電話:“喂?老徐啊,我是秋明月。嗯你好你好,是這樣……”
秋明月簡單把情況說了說,沒提江闕就是白夜聆這茬,只說最近偶然遇見了鈴铛那孩子,聽說了當年的一些細節,所以想跟他确認一下。
這件事畢竟已經過去了十幾年,任誰冷不丁回憶起來都會有點吃力,對面的徐昌林顯然也是猝不及防,好半天後,斷斷續續的話音才從聽筒中隐隐傳來。
隔着小半米的距離,宋盛并不能聽清徐昌林在說什麽,只能聽見秋明月一邊聽一邊“嗯”、“嗯”地應着聲。
然而沒過一會兒,秋明月忽然沒了動靜。
宋盛不禁納悶地往旁瞥了一眼,發現秋明月的面色居然變得有點古怪。
那表情說不上是意外還是錯愕,又或是兩者都有,當中還夾雜着點難以置信,直到許久之後,她才像是回過神來似的出聲道:“哦,原來是這樣啊……”
對面的徐昌林不知又說了什麽,秋明月很快斂起了異樣:“哦,沒事,我也就是随便問問。那就先這樣,你忙你的去吧。嗯,好。”
電話挂斷,宋盛當即納罕道:“什麽情況?”
秋明月攥着手機,心情複雜地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扭頭道:“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我們去找老徐問過鈴铛的情況?”
宋盛略微回憶了一番,很快想起确實有這麽回事——
當初宋野城提出想領養鈴铛,夫妻倆雖然沒有立刻同意,但卻還是未雨綢缪地去了解了一下那孩子的檔案和背景,想着萬一宋野城經過一年的“冷靜期”還是堅持現在的決定,那他們至少不能對那孩子的過去一無所知。
“記得,”宋盛道,“怎麽了?”
秋明月一言難盡般嘆了口氣,道:“當時老徐看出了我們有領養的意向,所以才把鈴铛的背景介紹得特別詳細,結果我們聊完沒多久就帶着阿城走了,他以為我們是對那孩子的情況不滿意,不想要他了。”
宋盛幾乎有些沒反應過來,極快地眨眨眼道:“所以……”
“所以後來阿城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還以為阿城是背着我們私下聯系的,又怕告訴了我們會引起矛盾,惹得孩子更逆反,所以索性就把這事兒給按下了,誰都沒提。”
宋盛愣愣消化了好半天,心裏也說不出是荒謬還是什麽,只聽秋明月又嘆了一聲:“後來那對夫妻到鎮上說要領養鈴铛,老徐還覺得松了口氣,覺得這個結果再好不過,皆大歡喜。”
秋明月的聲音有些悶,說完後就沒再多言,顯然也是沒想到這通電話會問出這麽個結果。
平心而論,這件事其實并不能全怪徐昌林,要怪只能怪他們夫妻倆當時沒跟他說清楚,才讓他生出了那麽多不必要的誤解。
但是話說回來,他們倆當初也同樣不可能預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如果硬要說的話,只能說這更像是一種令人百感交集卻又無可奈何的陰差陽錯、天意弄人。
夫妻倆兀自沉默了一會兒。
良久後,宋盛終于也忍不住輕嘆一聲,道:“那現在怎麽辦?要跟阿城說麽?”
秋明月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撇了撇嘴:“說肯定還是要說的。”
她向後靠上椅背,又道:“但我現在心情有點複雜,我覺得需要回去組織一下語言。”
一個小小的誤會,引發的卻是長達十餘年的天各一方,如果不是兩個孩子再度重逢,這個誤會恐怕這輩子都無法解開。
秋明月想想就覺得不是滋味。
宋盛難得見她這麽糾結,又是理解又有點心疼,單手搭着方向盤,另一手伸過去搓了搓她的胳膊:“你也別想太多,老話不是都說好事多磨麽?這麽多年過去,他倆還能再遇見,那就說明該有緣分的拆也拆不散不是?”
見秋明月似是并沒有被這話說服,宋盛不禁眼珠一轉,忽然另起話題道:“欸,你說如果當時咱們真領養了他,然後他又跟阿城處出了感情,那他們倆到底該算兄弟還是……?”
這問題果然把秋明月問得一愣,讓她甚至還真在腦中琢磨了一番,半晌後才忽然意識到宋盛這純粹是在沒事找事,頓時好氣又好笑地拍了他一巴掌。
“什麽亂七八糟的?”她嗔笑罵道,“老不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