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坦白
“所以……當年沒機會做你哥, 現在做男朋友行不行?”
仿佛滾燙的液體流過中樞神經。
剎那間,江闕連呼吸都忘了繼續。
岩漿般的熱流洶湧澎湃地侵襲着他的所有感官,燒灼着、吞噬着他腦中殘存的理智, 似是要将他徹底吞沒融化。
但與此同時, 它迸濺出的火星卻又如同乍響的警鐘,驀然驚醒了那個在他心底盤踞已久、本已被暫時安撫的噩夢。
短短幾秒漫長得仿佛一個世紀。
江闕凝望着眼前之人,喉中卻像是被堵住般難發一言。
他知道宋野城這話說得并不随意,這從那明顯不穩的呼吸和赧然垂下的視線便可見一斑。
他也知道此時的自己不該不解風情,至少不該帶着一種截然相反的情緒游離于狀況之外。
但是,他別無選擇。
良久的掙紮之後,他終于還是艱澀地打破了沉默:“……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宋野城摩挲他唇瓣的手指微微一頓, 似是不明白什麽事非得在這個時候說,但即便如此,他卻還是耐心又溫柔地重新擡起了眼:“什麽事?”
江闕喉中吞咽了一下, 道:“……關于那本網文, 還有我手表和日歷上的日期。”
聞言,宋野城這才反應過來他要說的是當初答應在殺青後解釋的事, 神色不由鄭重了幾分,認真道:“嗯, 你說。”
坦白說, 他最初曾無比好奇那本網文裏的預言究竟是如何做到,可在經過了這麽久之後,那份好奇其實早已随着時間而淡化,再沒有當初那麽濃烈。
但是,雖然他可以不在意那本網文, 卻不能不在意江闕腕表上的倒計時和那日歷上的日期, 因為直覺告訴他, 那對江闕來說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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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闕在他的注視中垂下長睫,仿佛內心仍在經歷掙紮。
直至十餘秒後,他才像是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般,艱澀開口道:“……我死過兩次。”
如同一道驚雷乍然劃過。
劈得宋野城腦中一片空白,幾乎懷疑自己沒能聽懂:“……什、什麽?”
然而這回江闕再沒有絲毫遲疑,就像是徹底卸下铠甲後反倒再沒什麽可遮掩,将那道驚雷繼續劈了下去:“這已經是我的第三個2020年,前兩次,我都死在了在11月14號那天。”
落地窗明明是密閉的,可宋野城卻莫名覺得頸後拂過了一陣涼風,空白的大腦卡殼般遲鈍地轉動着,像是在努力理解這話的含義,卻又像是根本無法理解。
其實這話本身沒什麽不好理解。
如果這是在看一部科幻片或者奇幻片,聽到主角說出這樣一句臺詞,他大概瞬間就能明白背後的意思。
但問題是,這并不是在觀影。
或者說,如今他已不再是一個觀衆,而是化身為了劇中人。
宋野城陷入了沉默。
理性告訴他這太不真實,就和當初的“穿書”之說一樣,根本像是天方夜譚。
但與此同時,感性卻又在拼命提醒着他——江闕決定說出這件事前,一定已經經歷了難以想象的矛盾和煎熬,而自己此刻每一秒的懷疑與沉默,都是在重擊着江闕心中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信任防線。
事實也正如他所料。
眼下宋野城的靜默對于江闕而言,就像一場不知盡頭的心理淩遲,正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宋野城當初對“穿書”是怎樣的态度,如今才更不敢設想他對這件事的反應。
——滴答,滴答。
周遭仿佛積蓄起了幽深的水,随着時間的流逝逐漸覆蓋腰肢、胸口、脖頸,每一滴都在讓他懷疑自己吐露真言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每一秒都在将他往後悔開口的深淵推去。
江闕靜默地等着,越等越是絕望。
然而就在那洪水淹沒眼耳口鼻、滅頂的窒息即将将他吞沒之時,他忽然聽見宋野城輕聲問道:“那兩次……發生了什麽?”
——嘩啦。
那是淹沒耳鼻的水流退潮的聲響。
江闕感到一股空氣灌進肺腑,讓四肢百骸都重新蘇醒。
他擡眸迎上宋野城的視線,在那目光裏看到了他未曾料想過的認真與專注,而這專注猶如一劑強心針,令他瀕臨凍結的心髒再度回溫。
“兩次都是意外事故。”
他輕聲道:“第一次是我開車上高速的時候,遇到了一場連環追尾。第二次是在市區的馬路上,被一輛公交車撞到。”
“然後呢?”宋野城追問道。
江闕道:“然後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回到了一年前,也就是2019年的11月14號。”
重生。
宋野城腦中立刻冒出了這麽一個不算陌生的定義,他再次沉默了一會兒,似是在努力消化這個信息。
片刻後,他忽然問道:“疼麽?”
江闕倏而一怔。
他原以為宋野城即便追問,也一定是問些事發經過之類的細節來懷疑或是核查他話的真實性,卻不料他的關注點居然會是這個。
這話就像一片羽毛,輕輕落在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驅散了那裏積聚的浮塵,無聲地撫慰着某些沉疴舊疾。
江闕淡笑着搖了搖頭:“不疼,事故發生其實都是一瞬間的事,很快就沒意識了。”
“那醒來之後呢?”宋野城安撫般地捏了捏他的耳垂,“身體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江闕回憶着,再次搖了搖頭:“醒來後身上沒有任何傷痕,也沒什麽明顯變化,只是偶爾會有點嗜睡,還有……記憶力可能也受了點影響。”
“記憶力?”
江闕點了點頭:“兩次醒來之後,上一次2019到2020年間的記憶就會變得很模糊,只能記得一些印象特別深的事。”
印象特別深的事。
聽到這話,宋野城很快像是明白了什麽:“所以那本網文裏的預言……”
“對,”江闕道,“那些熱搜就是我兩次醒來後,都還記得很清楚的事。”
說完,他又補充道:“第一次醒來的時候,我其實并不相信自己是死而複生,只覺得那是我做了一場過于真實的夢。直到後來‘夢裏’出現過的情節在現實中一次次發生,我才開始懷疑那可能并不是夢。但也許是因為我做出應對的時機太晚——雖然11月14號那天我刻意沒再去高速,卻也沒能改變遭遇車禍的結果。”
宋野城思忖片刻,想起那本網文,而後順着他的話猜測道:“所以這回你醒來之後,就決定徹底不再按原來的路線走?”
這個推論其實是非常合理的。
在意識到自己真的是“重生回來”的時候,為了避免再次重蹈覆轍,從最開始就用那本網文以“預言”的方式引起大範圍轟動,影響無數人的故事線,那就相當于創造了一場巨大的蝴蝶效應,是最有可能改變最終結果的做法。
然而,江闕這回卻并沒有立刻給予肯定答複,他像是有些回避似的垂下了視線,良久才道:“……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宋野城未解其意,耐心等着他往下說。
不知為何,江闕此刻的表情裏竟透着些歉疚之色,像是難以啓齒似的開阖了幾次嘴唇,終于道:“其實……這件事原本不該把你牽扯進來,就算我想引起蝴蝶效應,也不該用你那些熱搜來吸引注意。”
宋野城其實哪裏會在意這些,但他知道江闕此時恐怕還言而未盡,所以也沒急着表态去打斷他。
“但是……”
江闕果然很快就說到了轉折,“在第二次車禍之後,我發現這兩次事故能找到的唯一共同點……可能跟你有關。”
這是宋野城完全沒料到的。
他幾乎有些錯愕地确認道:“跟我有關?”
江闕面上的歉色更甚:“其實也不能這麽說,應該說是……”
他像是有些不知該怎麽解釋般稍稍踟躇了一會兒,最後終于還是放棄了概括,改為敘述道:“第一次的高速車禍是因為一塊巨型廣告牌倒塌,那塊廣告牌和第二次那輛公交車上印着的……都是你永泉之水的廣告。”
宋野城先是一愣,緊接着就想起了當初豆子在良吉山莊跟他談永泉之水的廣告時,江闕那一反常态打聽細節的舉動。
當時他就覺得有點納悶,不明白一貫寡言的江闕怎麽會追問那麽多,顯得好像對這件事特別感興趣……
原來如此。
但還沒等他說話,江闕便再次解釋道:“我知道這個原因聽上去很荒謬,但是……這已經是我能找到的唯一關聯了,否則我……”
“否則你就不打算寫我的熱搜,也不打算接近我了?”宋野城忽然打斷道。
不知為何,江闕居然從這話裏聽出了點威脅的意味,堵得他不禁噎了一下,下意識地擡眸看向了宋野城。
宋野城的眉梢微微挑起,正是個戲谑與調侃并存的神态,那眼神仿佛在嗔怪地說“你敢點頭試試?”
江闕硬生生卡了殼。
其實宋野城猜得沒錯,如果不是因為那兩次事故間僅有的共同點讓毫無頭緒的他産生了一絲渺茫的、不确定的“會不會找到一點轉機”的想法,他即便想引發蝴蝶效應,也不會利用宋野城的熱搜來造勢。
原因無他,只是這些年來,他一直都把自己對宋野城的感情定位為粉絲對偶像的感情,而作為一名粉絲,他可以遠觀、可以仰望,卻不該擅自打擾對方的生活,更別說妄圖走進對方的世界。
——這也是他為什麽會在《雙生》拍攝期間一再推脫莊宴的探班邀請的原因,因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想要接近的欲望,也怕那欲望會讓他越界、對宋野城造成不該有的困擾。
然而此時此刻,面對宋野城嗔怪般的問詢,他卻沒法順應實情地點下那個頭,只得不上不下地僵持着,幾乎有些進退兩難。
宋野城見他真被自己唬住了,不由有些哭笑不得,沒脾氣地笑嘆着将他拽進了懷裏:“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慶幸你寫了那本網文,多慶幸你進了組,才讓我終于有機會認識你?”
江闕感受着被那火熱身軀包裹的溫度,聽他在耳邊繼續道:“拍《雙生》的時候我就眼巴巴等着,成天跟在莊導後面打聽你為什麽不來,你沒聽他都已經叫我腦殘粉了麽?你覺得你的出現是在麻煩我、牽扯我,我卻覺得我簡直是中了頭獎——這麽大個白老師終于掉在我眼前了,我恨不得把你揣兜裏帶走才好。”
直白話語伴着溫熱氣流浸透耳蝸,一寸寸化解着江闕心中那些近似于自慚形穢的小心思,讓他知道自己也是被期待、被渴望的那一個,而不是誰生命中的不速之客。
江闕靜靜地聽着,濕潤的眼底再次氤氲出溫熱霧氣,仿佛那些被融化的踟躇和徘徊都化為了實質,正藉由那雙漂亮的眸子蒸騰消散。
他本以為這便已是全部,卻不料宋野城此時考慮的還不止這些:“既然永泉之水的廣告是隐患,那就不拍了。蝴蝶效應不夠強,我們就讓它更強。如果等到11月14號還沒找到根源,那我就把你跟我铐一塊兒鎖在房裏。我倒要看看,還有什麽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動得了你。”
宋野城雖有着旁人所不能及的背景和資本,卻很少會用上位者的姿态說話做事,可此時這話他卻說得果決且不羁,甚至還帶着一股潛藏的睥睨和痞氣,仿佛他的對手不是詭谲莫測的命運,而只是某個藏頭露尾的無名鼠輩。
江闕完全沒想到他竟然都已經盤算到了将來,有些愣怔地聽他說完,心中莫名升起了一絲奇異的感受——
這番話裏的底氣既像是從天而降的一層屏障,又像是得道者手中的拂塵,四兩撥千斤地彈開掃盡了那些沉郁陰霾,令那原本絕望而可怖的噩夢都變得仿佛不足為懼了起來。
宋野城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卻知道他必然還沉浸在先前的情緒中,于是安撫般地撫了撫他的後頸,有意調節氣氛道:“對了,你那本網文後來沒再寫,是不是因為原有路線已經變化,後面的事也受影響了?”
江闕果然很快回過了神,緊接着就被轉移了注意力,抵着他的肩點了點頭:“前兩次我都沒有進過組,這次進組之後,很多事就都不一樣了。”
宋野城的本意只是想岔開話題,卻不料竟被這話勾起了好奇:“哪裏不一樣了?以前還發生過什麽?”
江闕仔細回憶了一番,但腦中幾次重生的碎片堆疊在一起,讓他回憶得也有些艱難:“其實我印象深刻的也不多了,就記得……你當時在銀嶺的山村裏收養了一只野貓,把它的照片曬上了微博,還管它叫兒子,然後就上了熱搜。”
宋野城稍愣,随即反應了過來:“白毛?”
江闕點了點頭:“應該就是它,毛色和體型都差不多。”
聽到這話,宋野城很快想起了當初在江闕旅行箱裏看到的那一大堆貓糧,也終于明白了他為什麽會千裏迢迢帶貓糧去山區跟組。
然而下一秒,他的思維突然跳躍了一下,緊接着嘴角一彎,忽地仰身向後盯住了江闕:“所以你搶了我兒子?”
江闕:“……”
這冷不丁的急轉彎打得他措手不及,而宋野城壓根沒給他反應的時間,仿佛抓住了什麽把柄似的,立刻步步緊逼道:“那你是不是該賠我一個?”
江闕簡直覺得自己挖了個大坑,眨着眼心虛道:“可它現在……不是就養在你樓下……”
“那也不行,”宋野城挑眉,活像是拿着雞毛當令箭,“光養在我這算怎麽回事?”
眼看江闕滿臉“那你還想怎麽樣”的表情,宋野城打了勝仗般、似笑非笑地傾身湊近了幾分,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我不介意它多個爹,但你至少也得給我個名分吧?嗯?”
聽到這話,江闕總算回過味來了——弄了半天這人是在借題發揮,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先前的話題。
他心覺既無奈又好笑,而宋野城還在捉着他的下巴晃個不停:“處個對象呗,白老師?”
狼狗式撒嬌的威力絕不是浪得虛名,那雙真摯含情的眼眸光是灼灼将人盯着,就已是叫人毫無抵抗之力。
“給你三秒,再不說話我就親你了?”宋野城耍賴似的威脅,“一,二——”
江闕忽地緊張了一下,下意識張口欲言,但還沒等他出聲,下一秒,唇瓣便已被柔軟炙熱輕輕覆蓋。
風聲雨聲都在這一刻唰然靜止。
或許不是靜止,只是因為驟然湧入腦中的血液阻隔了聽覺的傳遞,令江闕落進了某種無聲的、真空般的境地。
唇上的吻溫柔又耐心。
宋野城的指節輕輕托着他的下巴,試探地、撫慰地啄吻着他的唇瓣,好似在小心翼翼訴說着情意,又好似在默許他随時可以因為任何無須解釋的理由退卻。
直到感受到那微涼的唇瓣并未回避躲閃,宋野城才像是終于得到允準般、欣然地将這個吻逐漸加深,輕柔含吮那微啓的唇縫,缱绻勾繞那溫軟舌尖,好似要将心底所有柔情與甜蜜都傾注于眼前之人。
周遭退潮的水流仿佛再一次積聚了起來,但卻不再是先前的幽深刺骨,而是化為了暖意蒸騰的溫泉,萦繞着、包裹着兩人身心,令他們既迷離又沉醉,在溫柔的漩渦裏輕緩沉淪。
這份沉淪恍若無邊無際。
直至察覺到江闕的呼吸都被汲取得有些斷續,宋野城才終于戀戀不舍地退開了些,卻又像是不願退遠,仍在咫尺近處輕抵着他的額頭,指腹意猶未盡地摩挲着眼前人喘息的唇角。
這般依偎纏綿的姿态甚至比剛才的親吻還要黏膩,相抵的額頭間,細微輕喘撩撥着耳廓,令江闕好似後知後覺般、耳根臉頰都止不住灼燒了起來。
宋野城并未錯過他這細小的變化,含笑看着他像是才回過神般、無措地輕眨着眼,既覺有趣,又覺心裏酥軟得不行。
“你……”江闕好容易才細如蚊蚋地擠出一句,“不是要去看電閘麽?”
宋野城聽着這憋了半天才憋出的、明顯是在打岔的問話,唇邊笑意不禁更深:“不看了,就這麽黑着也挺好。”
江闕噎了一下,像是沒準備後招似的,讷讷“哦”了一聲,半晌後才終于又找出一句:“那你……還不睡?”
聞言,宋野城裝模作樣地拿起旁邊地上的手機看了眼:“喲,這麽晚了?那是該睡了。”
江闕稍松口氣,剛想說“那我回房”,卻不料身子才一動彈,就發現宋野城的雙手不知何時竟已交握在他身後,臂彎畫地為牢地圈出方寸之地,正好将他穩穩囿于其間。
江闕納悶擡眼,便見宋野城的目光暖融融地将他望着:“別走了,就在這睡呗?”
不等江闕應答,他又立刻添補道:“我保證不亂動,就是舍不得放你走,想跟你挨着。”
江闕本還沒多想,結果聽見這麽一句保證,耳根反倒更熱了幾分。
然而羞赧是真的,甜蜜卻也是真的——任誰被這樣殷切地擁着、望着,再聽着這樣一句“想跟你挨着”,都難逃淪陷的泥沼。
窗外雷雨漸歇,像是怕驚擾了誰的美夢般,心照不宣地收斂了分寸。
屋檐淅淅瀝瀝滴落着水珠,伴着遠處路燈的微光,在落地窗上勾勒出安眠曲般的音符。
卧室柔軟的大床上,宋野城側卧着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妥帖地掖在江闕肩側,而後收回手,就那麽守着珍寶般滿足地望着眼前人:
“晚安,小鈴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