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信紙
窗外閃過的電光和轟隆聲裏, 江闕仿佛化身石雕、靜靜凝望着那張信紙。
它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到幾乎刻骨銘心。
那些稚拙的筆跡、單純的言語,明明都該是靜止的, 此刻卻猶如被施加了某種咒語般, 從紙面上晃動着漂浮而起,裹挾着、圍繞着他,穿越成千上萬個日日夜夜,将他帶回了多年以前的那個夏末——
那是八月尾聲,南方邊陲小鎮。
雨後的福利院門前,那個臨別的少年曾傾身貼在他耳畔,輕聲對他說:
“你等我, 等我寒假再來看你。”
于是他守着那點驚喜、聽話地點了點頭,從那以後便開始數着日子靜靜等待。
從蟬鳴漸弱等到秋風四起,從紅楓滿山等到白雪皚皚。
然而等過日落日升、雲卷雲舒, 等過冬去春來、草長莺飛, 等到連懷中帶着奶味的小貓都已經漸漸長大,那個少年卻依然沒有前來。
那年初春, 小小的他倚坐在落英缤紛的梨花樹下,懷抱着淡黃色的小貓, 出神地想:
也許他只是有事耽擱了吧, 也許……只是沒來得及。
然而,心底的另一個聲音卻在告訴他:
也許少年的承諾不過只是無心之言,也許他早就已經淡忘腦後,也許那個夏天于他而言,不過只是生命裏稍縱即逝的過眼雲煙。
待到荼蘼落盡、新荷初露之時, 僅剩的那點僥幸般的期盼也漸漸消弭, 那另一道聲音終于一點點占據了上風。
也就是在那個五月, 一對藝術家夫婦來到邊陲小鎮,向福利院提出了領養他的申請。
那份申請意味着他從此可以不再是一個沒人要的孩子,意味着他可以擁有一對父母,擁有一個從未敢奢想過的、叫做“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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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一個孤兒來說本該是天大的福祉和誘惑,可年幼的他在得知這個消息時,最初的反應竟然不是驚喜,而是踟躇與彷徨。
真的要走麽?
可如果……如果他還會來找我呢?
縱使期盼已經一再落空,縱使明知這也許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奢望,他卻還是忍不住這樣自欺欺人地想着。
直到五月也漸漸走到盡頭,六月在蟬鳴聲中悄然而至,那對夫婦即将啓程折返,連院長都親自來勸說他,不要錯過這樣好的機會。
于是,他終于放棄了那點不切實際的幻想,終于選擇了适可而止,終于……輕輕點下了頭。
那一夜,他坐在斑駁的書桌前、在昏暗的臺燈下,握着一支半舊不新的筆,就着幾張簡陋的信紙,用他所學不多的淺顯詞句,情真意切、字斟句酌地寫下了一封即将留下的感謝信。
是的,感謝。
哪怕那個承諾過要來看他的少年最終并沒有來,他心中滿懷的依然只有感激。
感謝他和他的父母曾在那天暴雨的山路上如神祗般降臨到他的世界、救他于荊棘桎梏,也感謝少年陪伴他、給予他的那個如夢般的夏天。
明知少年可能永遠不會再來,明知這封信可能永遠無法遞到對方手中,他卻還是一絲不茍地、握筆認真書寫着。
筆尖生澀劃過信紙,一字字、一句句,逐漸布滿了整張紙面。
窗外晚風漸起,簌簌搖曳枝梢,伴着遠處隐約蟬鳴,仿佛不經意間呢喃吟唱的咒語,悄然開啓了時空的罅隙——
時光倏而波動。
昏暗燈影下、簡陋信紙上的字跡顫動着漂浮而起,裹挾圍繞着桌前稚幼的孩童,穿過千山萬水和無數日夜,來到了多年以後的今天。
落地窗外閃電暴雨依舊,狹小書桌和昏暗臺燈幻化成了膝下的地毯和身旁的衣櫃,唯一沒變的是那張信紙,仍舊那樣靜靜鋪展在眼前。
當初的孩童此刻已然拔高身量,跪坐凝望着紙上的字跡,沉浸于那段渺遠而又真切的舊憶。
他周身都像是籠罩了某種結界般,自帶着仿佛凝結的氣息,以至于宋野城明明已經到了他身後,卻愣是沒敢出聲驚擾。
良久後,宋野城蹲下身去,試探般擡手輕輕觸碰上了他的肩頭。
直到這時,江闕才像是終于從回憶裏驀然醒轉,緩緩轉過了頭來。
他手中唯一的手機光源正朝下照射着信紙,所以處于黑暗中的面容本該是很難被看清的,可宋野城卻還是清楚地捕捉到了那雙清澈透亮的眸子,和那眸底氤氲出的恍惚與迷離。
這一剎那,宋野城心中曾屢次浮現出的那種似曾相識之感再一次從潛意識裏迸躍而出,不同于從前每一次的模糊隐晦,這一次它襲來得無比強烈、幾乎直擊腦髓。
與此同時,在窗外一晃而過的電光裏,江闕的嘴唇微微翕動——
“你後來……”他夢呓般喃喃道,“回去找過我?”
如同閃電當頭劈下。
這話背後引申的含義将那似曾相識之感一錘定音——
那眸底流轉的波光陡然穿過層層迷霧,與多年前暴雨山路上、男孩擡眼望來的那一瞬徹底重合!
宋野城瞳孔驟縮,渾身血液都湧上了頭頂,電光石火間,無數曾被忽略的蛛絲馬跡如潮水般湧現在他的腦海——
同樣是孤兒,同樣是六七歲的年紀被收養,屢次讓他覺得熟悉的眼神,還有當初在他提起當年遇到的“小朋友”時、那句既遲疑又期待的:“你還記得他長什麽樣麽?”
甚至……
還有那個與白夜聆諧音的筆名。
810。
那根本就不是什麽随手打下的數字,而是當年他們在山路上初見的日期!
宋野城只覺自己就仿佛一個閉目塞聽的人,後知後覺到無可救藥——
江闕其實從來沒有刻意遮掩過身份,那些隐晦的言外之意、欲語還休的暗示,但凡稍稍留心便早該察覺!
這一刻,他甚至都不知自己究竟是驚喜更多還是疼惜更甚,慣來游刃有餘的表情言語都像是失靈了一般,指尖無措地觸上江闕的臉頰,連聲音都帶着點輕顫:“……是你?”
話是疑問,可他卻說得那般急切而篤定。
江闕盛滿盈盈水光的雙眸回望着他,擡手覆上他的手背:“……是我。”
宋野城欣喜而又激動地眨着眼,幾乎有些不得章法地、手足無措地将他攬進了懷中:“我還以為……還以為……”
還以為當年那次錯過就已是終身之憾,再不會有再見的機會。
江闕枕在他肩頭,聽着他言而未盡的話音,喉中倏而有些哽咽:“所以你最後還是去了……對麽。”
這本是不必再問的,因為如果宋野城後來沒再去過,根本就不會拿到這封信。
而他之所以還是問了出來,更像是某種想要聽見親口确認的執念在作祟,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給多年以來暗藏在心底的那份遺憾妥善地畫上句點。
“當然,”宋野城道,“我當時不是說了六月底一定會去麽?”
前半句并不出乎江闕的預料,可聽到後半句時,他不禁恍惚了一下,片刻後才愣愣道:“……什麽?”
這聲反問讓宋野城也跟着一愣,随即扶着江闕的雙臂稍稍拉開了距離,探尋地分辨了一下他的神情。
幾秒後,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般,不确定地蹙眉道:“院長沒有告訴你?”
眼看江闕茫然地輕輕眨着眼,宋野城解釋道:“我寒假前就給他打過電話,讓他轉告你,我臨時要參演一部電影,六月底拍完立刻就去找你。他沒說麽?”
宋野城當年參演的電影正是他的第一部 戲,也就是後來獲獎無數的那部《深淵》。
這件事江闕是知情的,但卻并非是從院長口中得知,而是直到他被養父母帶回蘇城的第二年,在電影頻道看到那部戲時一眼認出了宋野城,又特意去查了電影拍攝的相關信息後,才知道當初沒有赴約的少年究竟是去做了什麽。
但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宋野城在電影拍完後去找過他,更不知道那個關于六月底的約定,否則他也不會在希望反複落空後,以為那個臨別時的承諾只是随口之言、早就被忘在了腦後。
——院長從來沒有提及過那個電話。
他為什麽沒有說?
江闕匪夷所思地想着,目光不經意間掠過眼下的信紙,略微一頓後忽然問道:“這封信是他給你的?”
“對,”宋野城道,“我去的時候他說你已經被一對夫妻領養走了,只留下了這封信。”
當年重回小鎮前,他其實全然沒有想過還會有見不到的可能,所以當從院長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時,他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然而院長卻告訴他,那對夫妻無論是家庭條件還是自身素質都非常高,對一個孤兒來說絕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優質領養條件。
于是,他心中縱然有萬般遺憾,卻也只得接受了這個既定的事實,并且從院長手中接過了那封被留下的信件。
“他給你的時候……”江闕像是無比困惑,又像是意識到了某種從未想過的可能,“就只有這一半麽?”
這一回,茫然眨眼的人換成了宋野城,他低頭看向那張信紙,像是沒理解這話的含義似的重複道:“一半?”
不怪他沒能理解,因為這張信紙明明是一整張,并沒有任何撕過的痕跡,且內容也是标準的信件格式,從開頭的稱呼到末尾的落款全都分毫不缺,完全看不出哪裏像是“一半”。
江闕拿起信紙,确認般追問道:“他當時只給了你這一張?”
這下宋野城總算是反應了過來,似乎江闕口中的“一半”并不是指這張信紙,而是指整封信。
“你留下的不止一張?”他問。
這句反問一出,其實就相當于已經回答了江闕的問題——他确實只拿到了這一張,也以為只有這一張。
江闕不禁愣了一瞬,片刻後,他像是有些恍然又有些自嘲地苦笑了起來。
“還有另一張。”他道。
最初看到這張信紙的時候,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宋野城後來回去過”這件事上,完全沒多想為什麽只有這一張。
或者說在他的潛意識裏,就連這一張的出現都是意外,另一張或許仍在衣櫃裏,又或許過了這麽些年早已遺失。
但他沒有想到,原來另一張宋野城從始至終都沒有拿到過。
江闕看着手中的信紙,就帶着那樣略顯苦澀的笑容,輕聲道:“那一張……我寫了新家的地址和電話。”
宋野城愣住了。
因為江闕的話就像打翻了他心裏的五味瓶,讓他一時間如鲠在喉。
——當年得知男孩已經被領養走的時候,他不是沒有試圖打聽過對方的聯系方式,可院長卻并沒有給他,還告訴他沒有哪個領養家庭會希望領回的孩子還和從前的生活藕斷絲連,這對他們是一種打擾,也是在給他們找麻煩。
這話其實并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大多領養者都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孩子并非親生,而如果不與送養方徹底切斷聯系,那麽即便給孩子更名換姓,也依然存在被知情者洩露的隐患。
彼時的宋野城雖然才十二歲,卻也已經能理解這當中的利害關系。
正因如此,哪怕當時福利院已被宋盛接管,他作為“太子爺”如果硬要查領養記錄院長也未必攔得住,他卻還是沒有放任自己由着私心胡鬧。
他曾以為這是對那個孩子來說最好的選擇——放他去過嶄新的生活,不打擾他已經擁有的新家,不自作主張地成為他新任父母眼中糾纏不清的“隐患”。
然而此時此刻,在聽見江闕這句話時,當初曾篤定的那些清醒的理智忽然間就盡數碎成了齑粉。
——他想起了江北口中那個放學後靜坐在湖邊長椅上不願回家的孩子,想起拍攝方至夫婦因為養女而吵架那天、那個獨自待在化妝間面對鏡子出神的背影,還有當初談及那位養母為什麽不肯教他鋼琴時,江闕明顯避重就輕地自嘲的那句:“可能我沒什麽天分吧。”
種種細節都像是在腦中叫嚣着告訴宋野城,江闕被領養後的這些年其實過得并不好,而他當初自以為成熟的決定,更像是一種一廂情願的自我催眠。
“你那時候……”宋野城摩挲着江闕的臉頰,喉中仿佛堵着千言萬語,甚至帶上了些難以控制的哽咽,“是希望我能聯系你的,是不是?”
江闕細密的長睫輕輕顫了顫,轉瞬間便沾染上了蒙蒙水霧。
他無法違心地說沒有,卻又因宋野城話音中的哽咽而于心不忍、不願再給那份遺憾增添更濃重的色彩。
當然。
他當然希望過。
但與其說是希望,倒不如說更像是對奇跡的奢望。
畢竟那時的他就連宋野城還會不會再去小鎮都不敢确定,又哪裏敢進一步幻想他拿到那封信、看到地址和號碼并且真的聯系他。
也正因他不敢幻想,所以當往後去到新家、許久未曾接到任何信件或來電的日子裏,他反倒沒有預想中那麽失望。
甚至當他在電視上看見宋野城、見證少年憑借那部電影走進大衆視野、被越來越多人熟知和喜歡時,他心中也從沒有過失落怨怼,有的只是一種類似于“本該如此”的感受——
這樣璀璨耀眼的一個人,本就不該被囿于任何羁絆,本就該被萬衆矚目、衆星捧月,被偏愛,也被仰望。
——因為他值得。
千般思緒劃過,實際上也不過就在短短數秒間。江闕凝望着眼前之人,知道他還在等自己的答案。
于是,他既輕且緩地微微彎起唇角,滿目皆是釋然而又溫柔的光:“都過去了。”
他道:“就算從前有過遺憾,現在能再重逢、能知道你當初原來并沒有忘記過,就已經足夠了。”
這話并不只是安慰。
如果說這些年裏他對當初還存有什麽心結的話,那也僅僅是因為,他曾以為少年臨別時的承諾只是一句被自己信以為真的随口之言。
而今看到這張信紙、得知宋野城原來從沒有忘記過,他心底的那點缺憾便已徹底被撫平。
宋野城眼眶微紅。
他看着江闕唇角釋然的笑意,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緊緊攥握住般,既灼熱又心疼。
他擡手重新将眼前人擁入懷中,就像擁回了某件失而複得的珍寶,下巴抵在那柔軟微涼的鬓邊,斷續着、喟嘆般地呼出了一口炙熱的氣息。
屋外雷雨依舊,而那轟隆雷聲卻已像是被某種屏障隔絕開去了一般。
此時黑暗的屋內,鼓動着兩人耳膜的唯有那緊貼的胸膛裏、兩顆心髒起伏搏動的聲響。
他們都默契地沒有說話,仿佛在藉由黑暗和彼此因冷熱不均而相互傳遞的體溫來平息那過于跌宕的心緒。
不知過了多久,宋野城貼在江闕鬓邊的嘴唇終于微微動了動:“你知道麽,當年如果我沒拍那部戲,又或者拍完後你還沒走,那你現在可能就是我弟了。”
他的聲音很輕,但當中卻并未透露出太多遺憾的意味,甚至細聽起來反倒更像是帶着微許笑意的感慨。
江闕并不知道他當初竟還有過收養自己的打算,所以此時聽到這話不禁一怔。
然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宋野城卻已經扶着他的肩将他稍稍拉開了幾寸,醞釀着什麽話般望向了他的雙眼,近在咫尺的呼吸竟然有些不穩。
兩秒後,他忽地輕笑了一下,垂眸看向江闕的唇瓣,以拇指在其上輕輕摩挲:
“所以……當年沒機會做你哥,現在做男朋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