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神燈
六月初。
濃郁的綠意蔓延覆蓋了整座城市。
但城市的角落裏卻有那麽一些地方, 充斥着與那代表生機和希望的顏色截然相反的灰暗絕望。
醫院走廊盡頭。
手術室的門上亮着紅燈,方至坐在靠牆的椅子上,雙眼無神地望着那扇緊閉的大門。
他已經找了算命先生很久, 卻依然一無所獲, 而喬敏的病情卻一再惡化,終于到了不得不手術的地步。
手術的成功率非常低。
這是醫生在術前征求病人和家屬意見時就已經提前告知的實情。
可喬敏和方至卻根本沒有別的選擇,因為如果不手術,那才是真的必死無疑。
左邊崖下是遍地刺刀,右邊崖下是滔天洪流。于是他們只得縱身一躍,選擇跳進了那同樣生機渺茫、卻至少不必當即斃命的洪流裏。
将喬敏送進手術室的時候,方至還曾帶着笑意鼓勵她說:“沒關系, 會成功的。”
但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敢信這毫無說服力的寬慰,當手術室的大門合上的那一秒,他強撐的氣力便已瞬間土崩瓦解。
此刻的每一秒都無比煎熬。
相比擔憂惶恐, 更沉重的是無能為力。
他只能等, 只能等待最終的宣判。
就仿佛一個被綁在行刑架上、眼睜睜看着周遭燃起熊熊烈火的垂死之人,除了能祈禱上天恩賜一場奇跡般的大雨外, 什麽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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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
就在這時,兜裏的手機忽然震動了起來。
方至稍稍回神, 摸出手機, 發現來電是一串陌生號碼。
“喂?”他有氣無力地接通了電話。
“聽說你在找我?”
對面蒼老而熟悉的話音仿佛一陣電流,剎那間穿透耳膜傳遍四肢百骸,令方至近乎麻木的心髒都猛烈跳動了起來:“你在哪?!”
算命先生的語氣顯得十分漫不經心,甚至還帶着點懶散:“下來吧,我在樓下。”
不等方至答話, 電話已經被挂斷。
方至連驚訝遲疑都已經顧不上, 他觸電般立刻站起了身, 拔腿匆匆往樓下奔去。
醫院樓外。
整排郁郁蔥蔥的香樟樹下,陽光透過樹冠的縫隙灑下細碎光斑。
長椅上,身穿灰色馬褂的老頭前傾着身子,雙臂搭在膝頭,指尖一下一下地相互輕點,優哉游哉看着從樓中沖出來的年輕人。
方至快馬加鞭地跑到樹下,連氣都來不及喘勻,便已開門見山道:“燈呢?”
老頭不緊不慢地看了他一眼,直起身,伸手拍了拍身旁擱着的那個黑色布包——那裏頭鼓鼓囊囊地塞着東西,顯然那盞“神燈”就在其中。
方至二話不說,直接掏出了錢包:“一天五十是吧?我給你。”
老頭輕輕一哂:“小夥子,我早說過你會後悔的。一天五十那是當初,現在可不是這個價了。”
方至的動作頓了頓,但心裏其實并沒有多意外。
自從他把那些尋人啓事張貼上牆、大張旗鼓地四處找人開始,就不是沒料到對方發現他的迫切後,可能會趁火打劫、坐地起價。
所以此刻聽到這話,他也算是有心理準備,平靜道:“多少,你說個數。”
老頭靜默思忖片刻,擡起手,張開了五指:“——五十萬。”
這一下,方至着實震驚了。
他雖是想到了對方坐地起價的可能,卻沒想到他竟然會加到這種不切實際的地步,這簡直已經突破底線、完全是在漫天要價了。
老頭明顯看出了他的驚訝,但态度卻沒有絲毫動搖,反而慢悠悠解釋道:“小夥子,你要知道,沒來的劫需要的只是‘避’,已經來的可就得是‘救’了。我早說過,燈裏的神力是有限的,用來‘避劫’能避成千上萬次,可用來‘救劫’,用完一次基本也就廢了。你現在要把它拿走,就相當于買斷了它所有神力,五十萬救條命,你不虧。”
方至靜靜聽他說完,如果是從前,他必然會對此嗤之以鼻,可現如今經歷過兩次“應驗”,他已經連開口辯駁都失去了底氣。
喬敏是他剩下的唯一親人,如果無法挽留住她,這世上的一切都将對他不再有意義。
而那盞燈就仿佛最後的救命稻草,系着僅存的那點渺茫希望,無論如何他都一定要拿到。
然而,五十萬畢竟不是個小數目。
他和喬敏的積蓄本就不多,手術費和住院費又已經耗去了大半,如今根本拿不出這些。
方至仰頭閉眼深吸了口氣,妥協般如實道:“我沒有那麽多錢。”
他頓了頓,又道:“二十萬,我所有卡裏加起來也就這麽多。”
老頭像是判斷真假般盯着他看了看,随即垂眸斟酌了一陣。
半晌後,他終于大發慈悲地讓步道:“行,但我要現金。”
方至沒再多說,指了指醫院門口銀行的方向示意他跟上,而後率先邁步朝大門走去。
十分鐘後。
銀行ATM機前。
方至機械地插卡、輸入密碼、取錢,然後換一張卡,繼續重複這一操作。
自動櫃員機一絲不茍地點着鈔,發出持續不斷的簌簌聲響,将一疊疊紅色鈔票吐在取款盒中。
直到最後一張卡從讀卡器退出,所有聲響才終于停歇。
方至将幾張銀行卡胡亂揣回兜裏,從提款口拿出最後那沓錢,丢進手中的塑料袋,就像拎着一兜大白菜般,拎着它轉身推門而出。
門前長階下。
老頭面對着馬路坐在那裏,身旁放着那只黑色布包,手裏搖着不知哪來的一把廣告扇。
方至走到與他平齊的那級臺階,擡手把塑料袋遞了過去:“二十萬,你數數。”
老頭瞥了眼袋子,不甚在意地一笑:“不用,我信得過你。”
說罷,他把扇子丢到一邊,側身拉開了他的布包,從裏面捧出一個報紙團,又特意将層層報紙扒開,露出了被包裹着完好無損的瓷燈,這才朝方至遞去:“拿好了,這東西嬌氣得很,可經不得磕碰。”
方至點了點頭,放下裝滿錢的袋子,從他手中小心接過紙團,重新包好後,轉身往階梯下走去。
醫院門口的這條馬路,自從喬敏住院以來他已走過不知多少次,明明早該無比熟悉,可此時此刻再度踏上時,他卻莫名感到有些陌生。
許是因為懷裏護着唯一救命稻草的緣故,從前不曾注意到的車流、臺階,都像是變成了潛在的威脅,令他險些連馬路都忘了該怎麽過,站在路邊直等到所有車都開出老遠,左右幾十米都空無一車,他才終于匆匆穿了過去。
走進醫院大門後,喧嚣聲減弱了不少。
但他的腳步卻并沒有因此放緩,甚至還因為急切而加快了幾分,迫不及待卻又小心翼翼地、沿着整排香樟投下的綠蔭走向遠處的住院大樓。
初夏的微風吹過他的鬓發,細碎的光斑從頭頂縫隙灑下,終于将那點寓意着生機和希冀的綠意染進了他暗淡的眼底,也終于讓他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一絲溺水之人即将浮出水面的欣喜。
邁入樓下的大廳時,那絲欣喜終于遍布了全身,他就連腳步都跟着輕盈了起來,仿佛勝利的號角已經吹響,就在前方不遠處等待着他的到來。
他忍不住小跑着趕出幾步,複又覺得這樣有些冒失,趕忙收了收速度,稍稍平複了一下心情。
下一秒,急促的滾輪聲在身後響起。
第二秒,被醫生和家屬簇擁着推進大廳的急救擔架床狠狠撞上了他的後腰。
懷中的報紙團被沖擊力撞出,方至瞳孔驟然緊縮,拼盡全力伸手去抓,卻只堪堪抓住了外層的報紙,眼睜睜看着瓷燈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啪嗒。
如花朵綻放般碎裂。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
所有人影、顏色、聲響都不複存在。
方至的世界像是聚焦了一般,只剩下了眼前方寸之地上,那迸濺滿地的殘破碎片。
短短數秒,卻被延遲拉伸得像是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方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那些碎片前,蹲身跪地,虔誠而又絕望地伸出手,将它們緊緊攥進了掌心。
救命稻草成為了壓垮駱駝的那一根。
挺直的脊梁緩緩彎折,掌心鮮血伴随着壓抑許久後徹底決堤的淚水,灼燒着光潔如鏡的地面,将生的希望寸寸腐蝕殆盡。
周圍的目光很快被他吸引,不明所以的病患和家屬驚愣原地,醫生護士連忙上前攙扶詢問,想扒開他鮮血淋漓的手,可他卻絕望又倔強地緊緊握着那些碎片,仿佛要将它們嵌入骨髓。
此起彼伏的關切詢問聲萦繞耳畔,忽大忽小,忽遠忽近,既像恍惚之中出現的幻聽,又像崩潰之下産生的耳鳴。
在這喧鬧的掩蓋之下,兜裏手機的震動聲顯得那樣渺小而微不可聞。
直到手機順着衣兜傾斜的角度滑落在地,才被一位眼尖的護士發現了它的存在。
“喂,有人給你打電話!”
小護士搖了搖方至的胳膊,見他全然麻木地沒有反應,情急之下只得幫他接通了電話:“喂?請問你是……啊?劉醫生?哦,哦,好的,他現在就在我旁邊,我馬上轉告他!”
挂斷電話,小護士急忙發了狠勁地死命推了推方至:“喂!喂喂喂!劉醫生問你跑哪去了,你老婆的手術已經成功了!”
這話如同一道閃電,初辟鴻蒙地劈開了籠罩在方至周圍的層層混沌與迷障,令他像是剛活過來的木偶般,僵硬地緩緩轉過了頭:“你……說什麽?”
“你老婆的手術已經做完了,特別成功!”小護士說完重點,轉而又不乏責備道,“你說你不在樓上等着,跑這來幹什麽呀?看這滿手血弄的,趕緊跟我去處理下傷口!”
方至難以置信地呆呆愣了一會兒,他壓根就沒聽見後面的話,僅僅第一句就已經讓他近乎麻痹的心髒剎那間被注入了一股熱流。
手術……成功了?
奇跡之所以被稱為奇跡,就是因為它發生的概率極低,所以當它真正降臨的一刻,反倒會讓人覺得那樣的突兀和不真實。
方至正是如此。
他像是懷疑自己在做夢、急于求證一般,顧不得滿手淋漓的鮮血,也顧不得理會周遭攔阻,就那麽用傷痕累累的手心撐着地面趔趄起身,奮力推開擋路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朝着樓梯沖去。
“Cut!”
莊宴的聲音通過擴音喇叭傳遍了大廳。
這場戲是這部電影中除了結局外參演人數最多的一場,現場群演占大多數,但也有些原本就是醫院的工作人員。
聽見導演喊停,所有人的狀态都稍稍放松了些,但卻都默契地沒有随意走動,因為莊宴還在回看監視器,如果當中有鏡頭需要重拍,他們還得按原樣再來一次。
然而就在整個現場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的時刻,原本站在場邊、向來不會冒失行事的江闕卻忽然邁步而出,目标明确地朝着樓梯方向走去。
徑直走到宋野城面前,他立刻問道:“你是不是受傷了?”
聽到這話,近處的其他人都是一愣,先前那個小護士心直口快道:“不會吧?不是用的血包嗎?”
宋野城也有些意外,因為他手心剛才确實劃了一下,但拍攝過程中他手掌全程都是朝下的,哪怕是在鏡頭裏都不會看到掌心,而且就連周圍近在咫尺的人都沒注意到,江闕遠在場邊又是怎麽發現的?
見江闕表情認真,宋野城忙笑着解釋道:“沒事,劃了個小口子,不嚴重。”
“我看看。”江闕朝他伸出手去。
宋野城拗不過,只得擡手張開了手掌。
因為這場戲只需要拍方至握住碎片、指縫滲血的畫面,并沒打算拍手掌傷口的特寫,所以戲前也沒多此一舉去給他的手化傷效妝。
然而此時,他的掌心卻赫然有一道明顯傷口,這顯然不是化妝的效果。
那傷口深度還不小,周圍滿是鮮紅,看上去觸目驚心,但因為受傷前就已經用了道具血包的緣故,此時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真血哪些是假血。
江闕忍不住皺了皺眉,剛要說話,忽聽莊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什麽情況?”
他剛在監視器前看完回放,發現這邊動靜就立刻起身趕了過來。
江闕托着宋野城的手往旁讓了一步,莊宴上前一看,也是吃驚不小:“喲,這怎麽弄的?趕緊去處理一下。”
旁邊的小護士本就是這家醫院的,此時連忙站起身湊了過來:“去急診室吧,就在那邊。”
“沒事,”宋野城自己倒是不怎麽在意,因為在他看來拍戲偶爾受點傷也是正常,“剛才那條過了沒?要重拍的話我就拍完再去弄,要不然包紮完肯定有紗布,近景容易穿幫。”
這也是他剛才為什麽沒提自己受傷的原因,如果不是江闕過來,他是準備等莊宴确認完這條過了再說的。
莊宴作為導演,對宋野城這種一切以作品為先的敬業态度沒法不喜歡,但是作為長輩,見他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又不免好氣又好笑:“過了過了!瞧給你操心的,萬一真要連着幾次不過,你這手還要不要了?盡胡鬧,趕緊去包紮!”
宋野城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哪有那麽嚴重?再說這不剛好就在醫院麽,我——”
他還準備再貧兩句,話音卻戛然而止,因為他突然感覺手腕被用力捏了一下,不禁詫異地瞪眼朝江闕看去。
江闕也正盯着他,兩片薄唇緊抿着,眼神看上去居然有點不高興。
宋野城不由愣怔,只覺江闕手上又是一用力,直接拽着他往急診室那邊走去。
這種略顯強勢的态度在江闕身上實在難得一見,宋野城直到被拽着呆呆走出好幾步,才忽然慢半拍地咂摸出了味兒來。
yooooo——他好緊張我。
宋野城暗自竊喜地翹起了唇角,眼見跟上來的小護士跑去了前面領路,他悄悄拐着手肘戳了戳江闕:“哎,你怎麽發現的?”
江闕轉頭瞥了他一眼,眼中還因為慣性殘存着些許指責的意味,然而等他觸及宋野城那浸含笑意、亮閃閃的目光後,殘存的那絲不悅便瞬間被融化了個幹淨。
情緒一散,他反倒忽然有些無所适從,不自在地眨着眼扭回頭去:“我看見你胳膊動了一下。”
他在場邊時并沒有去盯監視器,而是目光從始至終都緊随着宋野城,也正因如此,他才會注意到旁人、包括鏡頭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
拍攝接近尾聲的時候,宋野城的右臂突然往後縮了一下。
雖然那動作極其細微,雖然宋野城憑借極高的專業素養控制住了當時出現在特寫鏡頭中的表情,但江闕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個細節。
那不像是宋野城自己有意為之的動作,而像是一種條件反射,像是身體本能産生的瑟縮。
江闕幾乎瞬間就猜到他可能真的劃傷了。
因為乍然出現的疼痛和注射或者抽血時那種有心理準備的疼痛不同,它就和膝跳反應一樣,會讓人的身體不經思考地下意識做出應對。
事實也證明江闕的判斷并沒有錯。
只是他沒有想到,傷口居然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宋野城當時的反應實在太過細微,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江闕還以為應該只是劃破了點皮,這才沒有立刻叫停,這也是為什麽當他後來親眼看到傷口、又聽到宋野城那不當回事的語氣時忽然有點生氣的原因。
此時,兩人已經跟着領路的小護士到了急診室門前。
推開門,裏頭坐着一位當班的醫生,他看見三人先是一愣,随即瞥見宋野城鮮血淋漓的手,立刻起身迎了過來:“怎麽回事?”
“陶瓷碎片劃的,”小護士忙解釋道,“但因為用了道具血漿,我也判斷不了出血量。”
醫生點點頭沒有多說,先帶宋野城到裏面給傷口做了沖洗清創。
待到所有血污和內嵌雜物都已經清理幹淨,他才領着宋野城回來坐下,一邊給傷口消毒止血一邊略顯無奈地揶揄道:“你這也太敬業了吧,假戲真做啊?”
跟來的小護士其實還算是宋野城的路人粉來着,聽到這話認同地嘟着嘴點了點頭:“就是就是,你也太不小心了,粉絲要是知道了該多心疼啊?”
宋野城聞言淡淡笑了笑:“沒留神。”
江闕原本坐在旁邊靜靜陪着,聽到這回答忍不住擡眼看了過去,恰好這時宋野城也望了過來,兩人目光相觸後,都在轉瞬間意會了對方眼底的含義。
他們都知道這是假話。
宋野城其實并不是“沒留神”。
江闕清楚地記得,當時宋野城縮手的剎那,剛好是小護士接聽完方至的手機後用力推他的剎那——因為她那一下實在推得太猛,宋野城為了穩住身子不得不撐了一下地,這才導致原本虛握的手掌猛然下壓,被瓷片割了一道。
但“用力推”這個動作其實是劇情的需要,是小護士聽說手術成功後心情激動、為了搖醒沉溺于悲傷的方至才做出的舉動。
只不過如果是專業演員的話,一般都會知道怎麽用巧勁去和別人配合出“用力”的效果,就和打戲一樣,不會真的用蠻力。
但小護士畢竟只是普通人,并不具備這樣的專業技巧,她只是憑借本能在按導演的要求做,說起來其實也并沒有做錯什麽。
如果讓她知道這傷和她有關,哪怕只是無心之失,都必然會讓她擔心、愧疚甚至惶恐,所以宋野城壓根就沒打算提,而江闕也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兩人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對視了數秒。
片刻後,江闕忽而無奈地輕笑了一下。
因為他突然發現,眼前這顆被自己仰望多年的星辰其實從沒有變過——
它從來都是那麽璀璨,卻又從來都是那麽溫柔。
永遠只會用光芒為人照亮前路,卻從不會刺痛任何一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