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溫泉
晚九點, 銀嶺。
良吉山莊別墅區29號。
宋野城剛剛推開屋門,才把手搭上電燈開關,就聽幽怨的一聲“喵嗚——”, 緊接着便覺小腿挂上了一個沙包。
宋野城輕笑一聲, 按開燈,蹲身戳了戳白毛的腦袋:“餓了是不是?”
白毛再次“喵”了一聲,眼珠滴溜溜地仰望着他,仿佛在怨他明知故問。
宋野城擡眼看了看旁邊的食盒,發現果然已是空空如也,于是拎起白毛放上肩頭,單手扶着它起身去拿了些食水。
白毛從善如流地抱着宋野城的腦袋, 待到食水加進餐盒、吃的喝的一到位,它立馬不再跟他膩歪,縱身一躍從他肩頭跳下地, 湊過去享用起了自己的宵夜。
宋野城“啧”了一聲, 順勢在它旁邊的地毯上坐下,捏着它的耳朵對這有奶就是娘的行徑發表譴責:“你個小沒良心的, 還真就是只要有吃的就行哈?都不想想今天為什麽換人喂你了?”
他這故作嚴肅的語氣半點也沒把白毛吓着,它不耐煩地歪着脖子躲開他的手, 甚至還眯着眼回頭看了看他, 那眼神仿佛在說:你好矯情哦。
“嘿?”宋野城沒料自己居然被只貓給嫌棄了,随即想起自己先前一本正經跟江闕扯淡的那句“萬一它看你不在就絕食怎麽辦?”,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按着白毛的腦袋亂七八糟呼嚕了一通,而後無奈地笑嘆着、仰身躺在了旁邊地毯上。
他今天其實是有點累的。
中午拍完方至夫婦墓園相見的那場戲後, 劇組衆人簡單吃了點盒飯, 下午又接着拍了一場同樣是在墓園發生的、方喬骨灰下葬的戲。
那場戲在電影中的時間其實早于前一場, 甚至比方至在女兒房中經歷噩夢的那場戲還要早,但之所以放到後面來拍,是因為它的情緒比前幾場都難把控。
因為人的悲傷是有遞進的。
在遭遇突如其來的天降橫禍時,人們最先産生的反應不是悲痛,而是一種茫然無措、難以置信、尚未接受現實的震驚與惶惑。
這種狀态比單純的悲傷和歇斯底裏的痛哭更複雜也更難表現,而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順利拍完上午哭戲的許意在下午那場中頻頻出錯,遲遲進入不了狀态,以至于整場戲NG了數十次才終于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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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NG的是許意,但那畢竟是兩人同框的戲份,許意一旦NG,宋野城就也得跟着重來,如此反複出戲入戲、反複調動情緒再戛然而止,實在是非常磨人。
不過宋野城在片場時倒也沒有表現出什麽,因為他知道這場戲的難度,也知道對于許意這樣的新人來說,哪怕技巧和天賦都不差,經驗匮乏卻是硬傷,這就導致複雜內斂的情緒比外放誇張的要難演繹百倍,掌握不好分寸也實屬正常。
然而理解是理解,累也是真的累,不是身體上的辛苦,而是情緒反複調動消耗造成的精神上的疲乏。
如果江闕在就好了。
宋野城心想。
至少回來随便聊點什麽也能解解乏。
他躺在地毯上嘆息似的舒了口氣,伸手從口袋裏摸出了手機,打算給江闕發個消息。
不料剛把手機舉到眼前,他就看見鎖屏界面上顯示着一條微信推送:
【唐瑤:[視頻] 】
宋野城愣了愣,解鎖進微信一看,發現那是唐瑤六點多發來的一條視頻。
視頻時長接近六分鐘,封面圖黑乎乎一片也看不出拍的是什麽,宋野城索性沒再多想,直接點開它播放了起來。
下方的時長開始跳動,畫面仍是黑色,但聲音卻已經率先傳出。
那是鋼琴聲。
兩秒之後,遮擋住攝像頭的東西終于被挪開,畫面突然亮了起來,鏡頭裏出現了一個被落地窗環繞的房間。
落地窗外餘晖漸盡,而窗內則被淺色燈光輕柔籠罩,房間正中有架三角鋼琴,而鋼琴前坐着的那個背影宋野城幾乎瞬間就認了出來。
是江闕。
江闕背對鏡頭坐在鋼琴前,雙手搭在琴鍵上,正在心無旁骛地彈奏着一首陌生的曲子。
悅耳音符從他指縫間流淌而出,輕盈地蔓延開來,浸潤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隔着屏幕、隔着千山萬水,将人輕而易舉拉入了他的意境之中。
宋野城靜靜看着屏幕裏的背影,靜靜聽着他指間舒緩流暢的旋律,只覺疲憊的身心都在不知不覺間被溫柔撫慰,被輕輕濯去了纖塵。
就這麽聽着聽着,如同被涓涓細流浸潤洗禮,直到最後一個音符落地,宋野城仍覺有些意猶未盡。
然而就在這時,畫面中的江闕倏而擡眼,從落地窗的倒影裏看向了鏡頭——
下一秒,畫面戛然而止,視頻播放結束。
宋野城愣了一下,緊接着回憶起江闕最後看向鏡頭時的愣怔和眼中的意外之色,電光石火間反應了過來——這個視頻是偷拍的,江闕對此并不知情。
意識到這一點後,宋野城不由失笑。
白天他發消息問“在不在公司”的人正是唐瑤,但他其實只是托唐瑤在公司照應着江闕些,別讓他又不小心被圍觀堵截,沒料唐瑤居然跑去給江闕拍了段視頻,而且還是偷拍。
從視頻裏江闕最後的反應來看,他顯然已經發現了唐瑤的存在,宋野城不禁有些好奇後來發生了什麽。
想着,他給唐瑤回了條消息:
【宋野城:他說什麽了沒?】
對面沒有立刻回複,而宋野城也沒幹等着,他把那視頻保存進了本地相冊,然後再次點開,又從頭看了一遍。
坦白說,先前得知江闕的鋼琴是自學的時候,宋野城還以為他的琴技大概只是“會彈”的程度,然而直到看見這視頻,他才驚覺自己誤會得離譜,因為哪怕是以專業鑒賞的标準去看,江闕的水平也絕對堪稱出色。
再一聯想他在文字上的非凡靈性和在繪畫上的卓衆領悟力,宋野城不由得心生感慨:如果說藝術、靈感與天賦都來源于缪斯饋贈的話,那麽想必江闕一定是被諸位缪斯共同偏愛的那一個吧?
他正這麽胡思亂想着,突然,手機裏正在播放的視頻驀地中斷,被一個來電占據了屏幕。
宋野城下意識以為是唐瑤看到消息給他打來了電話,但等他看清來電顯示的名字時,恍惚間意外了一下。
雷子?
這名字雖不算陌生,卻也遠遠算不上熟悉,因為兩人關系如果非要概括的話其實只有七個字:無事不登三寶殿。
宋野城是如此,對方也是如此,兩人除了“業務往來”外幾乎沒有私交,屬于平時閑着沒事絕不會聯系彼此的那一類,雙方上一次通話還要追溯到……兩個多月以前。
宋野城從地毯上坐起身,擡手接通了電話:“喂?”
“欸,城哥啊?”對面很快應答,聲音顯得十分活躍,“我是雷子,你睡了沒?”
“沒呢,”宋野城道,“怎麽了?”
雷子“嘿嘿”了兩聲:“那啥,我有個事兒跟你說啊,就是……你還記得你之前讓我查的那個人不?”
是的,他們兩個月前的上一次通話正是因為宋野城讓他幫忙查個人——那時的宋野城剛和江闕見完第一次面,被他那“穿書”的鬼話忽悠得簡直沒脾氣,剛從江闕家出來就給雷子去了個電話,讓他幫忙查查這個人。
這也正是雷子的“業務範圍”。
他的職業類似于私家偵探,但因為目前國內法律并不認可這一職業的存在,所以他其實并沒有任何正規的資格認證,只是憑借高超的信息收集技術和強大的人脈關系網承接業務,屬于不違法卻又上不了臺面,長期游走于灰色地帶、壓着紅線打擦邊球的那一類。
此時聽到雷子的話,宋野城簡直有種穿越的錯覺,因為事情已經過去太久,而他和江闕也早已不是當初的對立關系,他甚至都快忘了自己還交托過這麽一件事。
思及此,他不免覺得既無語又好笑:“……不是,哥們兒,你這效率也太感人了吧?兩個月前的事你到現在才給我答複?你是去冬了個眠嗎?”
雷子自知理虧,再次不好意思地“嘿嘿”兩聲,給自己打圓場道:“嗐!這不主要是因為你當時也沒說急着要嗎?我那會兒剛好來了幾個急單,就先緊着他們的忙活去了,結果忙活完了回來一看,嘿?我城哥這也沒催啊?那我心說這事兒你肯定也不太在意,這不就查得比較佛系了呗?”
這段話其實就一個主題——我忘了。
但雷子不愧是長期混跡三教九流出來的人,舌燦蓮花的功力相當深厚,沒理也能說出三分,還說得挺像那麽回事兒。
宋野城好笑地聽他扯完閑篇,也沒真跟他計較,畢竟對于如今的他來說,這件事的确已經不再重要,甚至出于對江闕的尊重,即便雷子真查出了什麽,他也不打算再去探尋。
然而還沒等他開口“撤單”,對面的雷子卻已經自顧自地接了下去:“啧,扯得有點兒遠了哈?那啥,我其實就是剛才晚上跟朋友吃飯的時候聽說了個事兒,正好跟你之前給我的那個地址有關,所以就想跟你說一聲來着。”
地址?
宋野城愣了一下,緊接着就想起了江闕租住的那片既沒物業也沒安保、治安堪憂的筒子樓,立刻有些擔心道:“那邊怎麽了?沒出什麽事吧?”
雷子不太懂他的語氣為什麽突然警惕了起來,趕緊解釋道:“哦,那倒沒有。就是那片兒不是個待拆區嗎?我朋友說之前是因為有幾家釘子戶沒談攏才一直拖着沒動工,但現在已經談妥了,過幾天就要正式開始推樓了。”
聽到這話,宋野城先是稍稍松了口氣,而後才慢半拍地意識到這話裏的意思——正式推樓,那也就是不能再住了?
思忖片刻後,他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表情居然變得有點微妙,眨着眼對電話道:“行,我知道了,謝了啊哥們兒。”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
“那我就先走了啊?”
筒子樓走廊裏,劉姐在江闕門前回過身,不乏抱歉地苦笑着嘆道:“唉,本來以為至少還有幾個月,我也沒想到這說拆就拆,真是給你添麻煩了。剩下的租金我這兩天就退給你,給你轉卡上哈。”
“沒事。”江闕理解道,“您慢走。”
劉姐不好意思地讪笑着點了點頭,沖他揮了揮手便告辭離去。
江闕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轉角,單手扶着門框,在斜斜灑下的清冷月光裏站了片刻。
這片筒子樓馬上就要拆了。
這與他當初租下時設想的有些出入。
他原以為能在這裏住滿一年,直接住到倒計時結束為止,卻沒料天不遂人願,這才不到半年就得重新再找地方。
所以……該搬去哪兒呢?
江闕一時半刻也沒什麽頭緒,只得先伸手将門合上,關掉客廳的燈回到了房間。
重新坐回床邊後,他擡眼環視了一圈。
他的東西其實很少,這間房裏所有家具、家電、包括那臺電腦都是房子自帶的,真正屬于他的只有衣櫃裏的幾件衣服、幾套床上用品,還有床下的那只舊木箱。
賀景升曾說他簡樸得仿佛一個苦行僧,也曾對他把所有收入都捐出去的行為深表費解,吐槽他不給自己留退路,活得像是“有今天沒明天”。
然而只有江闕自己知道,他的确是有今天沒明天的——腕表上的倒計時每時每刻都在提醒着他,終點的鐘聲即将敲響。
江闕靜靜望着前方,在床頭燈昏暗的燈光裏發呆許久,似乎想了很多,卻又好像什麽也沒想。
忽然,一陣震動從衣兜裏傳來。
江闕驀地回神,摸出手機一看,只見屏幕上顯示着一個無比熟悉的來電名稱:
【宋野城】
幾乎沒有多少猶豫地,江闕滑動屏幕接起了電話:“喂?”
因為房間太過寂靜,他說話的聲音自然也小了許多,宋野城在對面一聽,還以為他已經睡下了,不禁跟着放輕了音量:“睡了?”
江闕這才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小,立刻清了清嗓子,音量稍稍提高了些:“沒有,在房間待着呢。”
宋野城“哦”了一聲,也沒再顧左右而言他,直接問道:“你那邊房子是不是要拆了?”
江闕愣了一下,條件反射看了眼手機,心想自己這邊也不過才剛剛得到消息,怎麽連千裏之外的他都知道了?
電話那頭的宋野城像是有讀心術似的,不等他開口問就已經解釋道:“我是聽一個朋友說的,他正好聽到了消息。”
江闕倒沒有懷疑這話的真實性,只是眨了眨眼,心想他朋友的消息還真是靈通,随即應道:“嗯,是要拆了。”
“那你準備去哪兒住?”宋野城問道。
江闕想了想,坦言道:“還沒定,明天先找找看吧。”
聽到這話,宋野城心中暗喜,但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來,反而一本正經道:“哦,那你可得記得考慮一個問題。”
江闕迷茫道:“什麽問題?”
宋野城循循善誘:“你想啊,你接下來至少還有兩三個月要待在劇組是不是?”
江闕“嗯”了一聲,宋野城繼續道:“所以你就算租了房子也沒法兒住,是不是?”
江闕能感覺到他似乎在鋪墊什麽,但一時間又琢磨不透,只得再次“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
宋野城道:“所以你現在找房子,其實就相當于只是找個地方放東西,對吧?但就算房子閑置着,這幾個月房租還得照付,那豈不是很浪費?”
這話确實沒毛病,但江闕聽完後還是沒能get他的重點:“……所以呢?”
“所以幹脆別找了,”宋野城理所當然道,“我家正好空地兒多,不如你先搬我那去?”
江闕沒料他會冒出這麽一句,腦中忽地空白了一下,反應過來後下意識便道:“可是……”
然而他卡殼了半天,愣是沒能“可是”出什麽名堂來,聽得電話對面的宋野城直想笑——這套說辭是他在打電話之前就已經打好了腹稿的,連他自己都被說服了,自認為邏輯根本無懈可擊,他就猜到江闕一時半會兒肯定找不到托辭。
但他也沒嘚瑟太久,立刻趁熱打鐵道:“別可是了,大不了等電影拍完你再找房子呗,反正又不着急?”
這話既是緩兵之計,也算是給江闕鋪好了後路,讓他更加沒了拒絕的理由。
宋野城聽着話筒對面的靜默,在心裏默默數了三秒,三秒畢,果斷将這判定為了默認,快刀斬亂麻道:“行了,那就這麽說定了,一會兒我把地址發給你。你東西多不多?用不用我幫你約搬家公司?”
這回江闕可算是能插上話了,立刻道:“……不用。”
“行,”宋野城飛快道,“那你早點睡吧,晚安。”
說完也不等江闕應聲,他就已經麻溜利索地挂斷了電話。
江闕把手機拿到眼前,錯愕地盯着已經跳回了主界面的屏幕,簡直被宋野城這串讓人來不及反應的操作給弄懵了。
兩秒後,新消息到達——
【宋野城:南湖區天禦鹿鳴別苑A8,通行碼DSRUDHNFM,院門密碼301086,正門密碼301086,要用車庫的話可以走後門,備用鑰匙在院子右邊秋千椅底下的竹筒裏。】
江闕:???
這麽一大長串,怎麽可能兩秒就打出來?
他回憶着剛才宋野城那番仿佛經過演練般層層遞進的說辭,思忖了一番後,終于醍醐灌頂地猜到了真相——這條消息和那番話恐怕都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宋野城在打電話前就已經準備好了的。
江闕愣神地眨了眨眼,半晌後,後仰身子躺在床上,将手機扔在一旁,望向了天花板。
他心中一時有些五味雜陳。
如果說他當初試着走近宋野城時,只是想在孤立無援的冰天雪地裏觸及一抹溫熱指尖的微渺希望的話,那麽迄今為止,他所得到的早已遠遠不止于此。
宋野城的種種細心、熱切、向來不加掩飾的誠摯,就像是一股源源不斷的暖流,流經冰川雪域、寒淵壑谷,将沿途冰雪溫柔融化,化出了一片海市蜃樓般的溫泉。
是的,海市蜃樓般的溫泉。
那樣缥缈朦胧,那樣難留易散,卻又時刻散發着無比致命的吸引力,讓人明知虛幻、明知不該沉淪,卻又忍不住想要抛下一切後顧之憂,放縱地任它纏繞包裹,不計後果地……
徹底沉溺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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