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命運
夜闌人靜, 燈影微茫。
許是因為臨睡前情緒起伏太大,抑或是恰好提起了那位“小朋友”的緣故,宋野城這晚洗漱上床後并沒能很快進入深眠。
他的身體是困倦的, 但潛意識卻像是電影回放般, 令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多年以前那段塵封已久的過往——
那是一個仲夏的傍晚。
聲勢滔天的雷雨将陰霾蒼穹震得轟隆作響,時而劃破天際的閃電令整個世界忽明忽暗。
瓢潑大雨擊打在車窗上,擋風玻璃前的雨刷形同虛設,近處的山崖、遠處的峻嶺都被雨霧籠罩得模糊不清。
前排開車的宋盛和副駕駛上的秋明月都在不住地念叨這雨下得實在突然,後座年少的宋野城則懷抱着一只幾天前在路邊撿到的小奶貓,輕輕安撫着它被雷聲吓出的驚顫。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南方一座靠近邊境線的小鎮。
宋盛和秋明月每年都會前往他們資助或扶持的貧困地區福利機構視察,今年定下的時間剛好是暑期, 便索性帶上了放假的宋野城一起,從首都自駕一路南下,也算是一家三口難得共聚的旅行。
那座小鎮地處群山環繞之中, 而此刻他們開上的這條盤山公路就是通往它的必經之途。
山路狹窄, 右邊是垂直往上的嶙峋峭壁,左邊則是深淵般的陡崖, 猝不及防降臨的暴雨令原本就崎岖的道路變得更加險峻。
宋盛一面放慢車速打開遠光燈,一面樂觀地跟秋明月和宋野城說不用擔心, 說夏天的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一會兒就能停。
就在他話音未落之際,一道黑影突然從左側深淵趔趄而出,剎那間跌進了車前燈的光束!
呲啦——砰!
宋盛猛地一腳剎車,尖銳摩擦聲劃破雨幕,制動性能極好的越野幾乎瞬間抓地, 卻還是堪堪撞上了黑影!
車裏的三人險些被安全帶勒得窒息, 宋野城懷中的奶貓一個翻滾就要落地, 得虧他眼疾手快才給撈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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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勢一停,宋盛和秋明月立馬解開安全帶下了車,宋野城也連忙把小貓放在一旁,跟着推開了車門。
車前跌坐着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
他渾身都像是在泥水中翻滾過一般髒污不堪,穿着不合身的破舊衣褲,光着腳,大雨沖刷着他烏黑的短發,細瘦蒼白的脖頸和手臂上滿是傷痕,連指甲縫中都洇出了鮮紅的血漬。
那傷痕不像是撞擊所致,倒像是被尖銳之物刮擦,或是被粗粝之物磋磨出的。
見此情形,三人心中頓時恍然。
——他是徒手從陡崖下爬上來的。
意識到這一點後,三人忍不住往那深淵般的崖下看了一眼,發現那崖壁起碼有七十度往上,幾乎難以想象這麽瘦弱的孩子是經歷了怎樣的艱難困苦才攀上這崖頂。
然而相比疼痛而言,那孩子似乎更怕被人注意,看見三人下車立刻把頭埋進了臂彎,在遠光燈的照射中蜷縮着身子拼命往後瑟縮。
雖然他的抵觸顯而易見,但宋盛和秋明月怎麽也不可能放任他不管,上前蹲身查看了一下他的傷勢後,立刻決定帶他去醫院,幾乎不容抗拒地将他抱進了後座。
越野重新啓動,翻山越嶺往鎮上趕去。
小男孩低頭抱着膝蓋蜷縮在窗邊,半張臉埋在交疊的肘彎裏,濕漉漉的黑發不停往下滴着水,裸露的手臂和腳背都遍布着觸目驚心的血痕。
他一聲不吭,渾身卻微微顫抖着,也不知是因為寒冷、疼痛還是害怕。
宋野城抱着小貓盯着他,忽然覺得他比小貓還要脆弱幾分,回身從椅背後翻出一張毛毯,輕手輕腳地披在了他身上。
小男孩身子一顫,像是從夢中驚醒般怯生生擡眸看了他一眼,繼而目光被他懷中的小貓吸引,停留了足足好幾秒才又飛快地收了回去。
剎那間,宋野城像是得到了什麽啓示。
他低頭看了看小貓,又看了看小男孩,随即鬼使神差地試探着伸出手,仿照着摸貓的動作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
意外的是,小男孩并沒有抗拒,他只是在宋野城剛剛觸碰到他的瞬間條件反射般縮了下脖子,随後便再沒有挪動過,就那麽靜靜眨着眼,任憑宋野城一下下輕柔地、安撫似的撫摸着他的發頂。
鎮醫院,醫生辦公室。
窗外已經一片漆黑,頭頂的日光燈傳出嗡嗡的電流聲,偶有幾只飛蛾撞在燈管上,窸窸窣窣撲出細微的響動。
因掉漆而略顯斑駁的辦公桌前,頭發花白的老醫生并沒有對在這窮鄉僻壤見到秋明月這樣的大明星表示意外,他只是一絲不茍地戴着老花鏡确認了一下手中的檢查報告,而後便轉向宋盛夫婦反饋起了檢查結果:
“這孩子被車撞到的部位是大腿外側,但因為你們車速不快,撞擊并不嚴重,只産生了一些青紫和淤血。”
“至于他手腳上的那些傷口,也大多是擦刮出的皮外傷,傷口都不深,沒有傷及筋骨,經過消毒止血已經問題不大。”
聽到這個答案,宋盛夫婦都稍稍松了口氣,但卻發現老醫生的表情有些嚴肅,像是還有什麽話沒說完。
“是還有什麽其他問題麽?”宋盛追問道。
老醫生凝重地點了點頭,蹙眉道:“這孩子不僅嚴重營養不良、貧血,身上還有很多舊傷,有的是淤青,有的見了血,見血的那些傷口有一部分已經結疤甚至産生了增生,還有些像是近期才剛剛出現,愈合效果都不是太好,可能是因為反複開裂或二次傷害……”
醫院空曠的走廊中。
清冷燈光下,宋野城抱着小貓跟在父母身邊,忍不住問道:“媽,他會不會是因為經常被父母打罵,所以離家出走了?”
老醫生的那番話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家暴,即便是年少的宋野城都很快産生了這種猜測。
宋盛夫婦也是一樣,但猜測畢竟只是猜測,沒有證實之前做不得準。
秋明月擡手捏了捏他的後頸:“不知道,等會先問問他吧,看看能不能聯系上他父母。”
宋野城輕輕點了點頭。
病房裏。
換上病號服的小男孩已經比先前幹淨整潔了許多,他的手上紮輸液針,但卻依然維持着環抱膝蓋的姿勢,後腰抵着床頭的鐵欄杆,整個人都顯得孱弱且戒備。
宋盛和秋明月并排坐在牆邊正對着床尾的長椅上,宋野城則抱着貓坐在一旁空着的另一張病床邊。
“你叫什麽名字?”秋明月輕柔地問道。
小男孩擡眼朝她看去,很快又像是被她的精致容貌晃到了似的,飛快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腳前的床面,小聲嗫嚅道:“鈴铛……”
彼時宋家三人都以為他說的是“林當”,自然而然便默認了他姓“林”。
“你家住在哪裏?”秋明月繼續問道,“是和爸爸媽媽吵架了,從家裏跑出來的嗎?”
小男孩靜默了半晌,終于搖了搖頭:“我沒有家,也沒有……爸爸媽媽。”
三人都是一愣,随即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宋盛很快追問道:“那你平時都住在哪?”
小男孩似乎不是很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抱着膝蓋猶豫了很久,才像是避無可避般吐出了幾個字:“……安康之家。”
這四個字一出,宋盛和秋明月似乎終于明白了他會營養不良的原因——
安康之家是安康集團創設的慈善項目,算是一種民辦的孤兒院,原本創辦的初衷是分擔貧困地區社會福利院的壓力,但近些年由于集團本身經營不善,投入到慈善項目的資金越來越少,很多偏遠地區的安康之家都已經出現了工作人員不足、孤兒衣食短缺的狀況。
但是……
“那你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宋盛問道。
就算資金不足,孤兒吃不飽穿不暖,也不該出現這樣傷痕累累的情況,這讓他不得不産生了一些負面的猜測:“安康之家有人打你們?”
小男孩條件反射地瑟縮了一下,像是被他的問題觸碰到了某個開關,環抱着膝蓋的雙臂顫抖着縮緊,如同一只受傷的雛鳥,只想把自己藏進稚嫩的羽翼中。
他這反應幾乎無聲地驗證了宋盛的猜測,他忍不住和秋明月對視了一眼,兩人面色都如出一轍地凝重。
坐在鄰床的宋野城也皺了皺眉,起身走到小男孩床邊坐下,低頭看着他顫抖的眼睫,擡手輕柔地摸上他的後腦:“你別怕,我們會幫你的。”
明明他也不過十多歲,按理說尚不具備救人于水火的能力,但他會說出這話并不是因為年少輕狂,而是宋盛和秋明月多年以來的表率給了他無比強大的底氣,他知道遇到眼下這種情況他們一定不會置之不理。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語氣太過堅定,小男孩仿佛真的受到安撫般漸漸鎮定了下來,緩緩擡起眼睫看向他,像是在做最後的求證。
宋野城對他笑了笑,再次肯定道:“別怕,只要你說出來,我們一定會幫你。”
小男孩靜靜盯了他好一會兒,終于像是卸下了最後的防備。
他抿了抿幹裂的嘴唇,重新垂下眼睫,極其小聲地說:“是……劉老師,他總是……讓我們去他宿舍,陪他……‘做游戲’。”
彼時尚且年少的宋野城并沒能第一時間理解這話裏令人頭皮發麻的含義,他正等着小男孩繼續往下說,就聽宋盛在他身後突兀地喊了一聲:“阿城。”
宋野城疑惑回頭,只見宋盛和秋明月的臉色都十分不自然,剛剛喊完他的宋盛對他扯出了一個略顯尴尬的笑,故作随意地道:“要不你先出去待一會兒,讓我和媽媽跟他單獨聊聊?”
宋野城敏銳地意識到了他們似乎是想支開自己,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卻還是選擇了相信他們有自己的理由。
于是他點了點頭站起身,又不放心似的彎腰安撫了小男孩兩句,這才抱着小貓暫時離開了病房。
那天宋野城獨自在醫院走廊裏等了很久,他不知道病房裏後來又發生了怎樣的對話,也沒有陽奉陰違地刻意去窺探,直到幾年以後,日漸成熟的他終于隐約理解了小男孩話中暗藏的肮髒內情,宋盛夫婦才将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訴了他:
小男孩口中的“劉老師”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老師,他甚至都不是安康之家的正式員工,而是因為資金不足、在當地以包吃包住的低薪聘請的兼職護工。
他在安康之家兼職了數年之久,期間頻繁借職務之便以“做游戲”為由誘哄那些年幼、殘障或智力不全的孤兒為他滿足變态扭曲的需求,而如果孩子不從或反抗,就會遭到他的毆打和淩虐。
小男孩是孤兒院裏為數不多的身體和智力都健全的孩子,在發現了“劉老師”的惡行後,他曾嘗試過揭發和求助,但彼時管理混亂的安康之家早已不剩幾個話事人,就連名義上的院長也懶于幹涉,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潦草敷衍。
于是年幼的他只能眼睜睜看着惡魔一次又一次伸出魔爪、肆無忌憚地摧殘着他們,他曾拼盡全力阻撓過、對抗過,但卻根本是螳臂當車,永遠只能落得遍體鱗傷的下場。
終于,在經歷了無數次反抗被毆打的傷痛和求助無門的絕望後,他在那個仲夏的傍晚不顧一切地偷逃出了那地獄般的牢籠,一路跌跌撞撞翻山越嶺,在傾盆暴雨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攀爬上了那道通往盤山公路的陡崖。
命運的齒輪铿锵轉動。
令兩條原本平行的軌跡轟然相撞。
它以一場突如其來卻又有驚無險的車禍創造了一次相遇,用一束本該昭示着兇險的車燈,照亮了孩童黑暗絕望的前路。
那天之後,暑假剩下的時間裏,宋野城一家都沒再離開過那座邊陲小鎮。
宋盛和秋明月如同宋野城答應小男孩“我們會幫你”的那樣,立刻動身前往他所在的那所安康之家,徹查起了它陰暗不堪的過往。
而宋野城則留在了群山環繞的小鎮裏,陪那孩子一起等待着處理結果。
“原來你叫鈴铛?”
天邊夕陽鋪灑出漫天晚霞,金色的麥田邊,宋野城悠閑地仰靠在草垛上,銜着根初熟的麥穗望向小男孩。
小奶貓撒着歡兒地在兩人中間翻滾,男孩盤腿坐在一旁,聞言停下了輕捏貓爪的手,從衣領中拎出了一顆被紅線懸挂的鈴铛。
“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
宋野城翻身湊近了幾分,輕輕撥弄了那鈴铛兩下,在清脆悅耳的細響中笑着與男孩對視:“這名字也太可愛了吧?”
夏風掠過田野,疊蕩起水紋般的金色麥浪,小男孩漂亮的眼眸羞赧垂下,在夕陽餘晖裏投下淡淡扇影。
扇影随着雲霞暈開,化作宣紙上摻了水的墨色,蜿蜒着勾出群山的輪廓,點綴出晨曦下的樹影蔥茏。
蟬鳴不絕于耳,葳蕤草木在夏日清晨的山間自由生長。
青翠欲滴的爬山虎覆蓋着半山腰廢棄的石屋,山澗從崖頂垂下如絲瀑布、彙聚出清澈見底的潭水,倒映着綠樹青山,親吻着崖底礫石。
小男孩坐在岸邊,雙腳被清涼的溪水包裹,小奶貓乖乖坐在他身旁,和他一起注視着不遠處那道在水面下靈活凫動的身影。
少年身影如魚般游來,帶起陣陣漣漪,臨近岸邊時倏而浮出水面,撫了把面上清水笑道:“真不下來?水裏可涼快了。”
小男孩輕輕搖頭,擡手指了指身旁的貓:“它一個人會害怕。”
“它可不是一個人,它是一只貓。”宋野城挑眉揶揄。
小男孩微微一噎,眨了眨眼:“那……它一只貓會害怕?”
宋野城被他逗得笑個不停,擡手朝他彈了下水花:“好吧,那我去給你們抓條魚。”
少年身影再次潛入水中,小男孩看着他漸行漸遠,下意識地舔了舔唇角濺上的水滴。
山泉是甜的。
他轉頭看向身旁的小貓,恰見它也同樣伸着小舌頭舔了舔粉嫩的唇。
兩雙稚嫩的眼睛懵懂對視,在彼此清澈的眼底倒映出溫柔剪影,定格成了晨曦山水中最靜美的畫面。
白雲飄過山巅,引着日頭東升西落,為蒼穹披上藏藍夜幕,在夜幕裏灑下璀璨星辰。
遙遠而廣袤的星空下,男孩與少年并排仰卧在草地,小奶貓窩在少年胸口,時不時被飛過的螢火蟲吸引,步伐不穩地滾進草叢,稚拙又蹒跚地追逐嬉戲。
近處蟲鳴疊起,遠處蛙聲陣陣。
宋野城單手枕在腦後,另一手指着天幕中的星辰:“你看,那幾顆星星圍起來的形狀,像不像顆小鈴铛?”
男孩冷不防被點名,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卻半天沒能看出名堂。
“看到了嗎?”宋野城扭頭追問。
小男孩在星空中認真尋覓了許久,依然沒能找到那顆“小鈴铛”,只得含糊地應了一聲:“嗯……”
“真看到了?”宋野城狐疑道。
小男孩略有些心虛地噤了聲,悄悄轉頭望向身側,正巧迎上了宋野城促狹的目光。
他忽閃忽閃的眼眸實在無辜,惹得宋野城忍不住顫着胸膛笑了起來:“我逗你的。”
說着,他伸手輕刮了一下小男孩的鼻尖:“小鈴铛不是在這兒麽,怎麽會跑天上去?”
星空光影細碎,小男孩微紅的面色被黑夜溫柔遮掩,而他眼底浮起的淺淺笑意卻比星光更為純粹,晶瑩閃爍在曠野山間。
夜風拂過發梢,拂過悠然綻放的野花青草,拂過高低錯落的屋檐,拂入月光傾灑的窗棂間。
午夜寂靜的病房裏,宋野城細心聽着隔壁床上的動靜,聽着那呼吸久久未見綿長,心知這位郁郁寡歡的小朋友大概又因為沉重的心事而陷入了慣有的失眠。
他在黑暗裏發愁了片刻,忽地靈光一閃,從枕邊疊起的衣兜裏摸出了一個細小的物件。
按鍵被輕輕摁下,那圓珠筆似的小東西立刻射出一道紅光,在漆黑的天花板上投射出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卡通小狐貍。
隔壁床上很快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小男孩被那畫面吸引着坐起了身,雙眼在月光中一眨不眨地盯着頭頂。
“好玩兒麽?”
宋野城握着激光燈下了床,順帶把兜裏那一堆零件都抓在了手中,走到小男孩身邊坐下,随手換了個燈頭,再一按,天花板上的畫面頓時從狐貍變成了鴨子。
須臾,小男孩的目光從頭頂轉移到了他手裏的激光燈上,看模樣像是十分新奇。
這是前幾天撿到那只小貓後,宋野城為了逗它,在路過的一所小學門口買的玩具,配套的一共二十個燈頭,都是不同的卡通圖案。
這種玩具在城市裏其實很常見,但對于長在偏遠山區又鮮少能出孤兒院的小男孩來說,卻還是聞所未聞的新鮮玩意兒。
宋野城把燈遞給了他,那堆燈頭也塞到了他手裏:“送你了,你留着玩兒吧。”
小男孩本能地就要推拒,卻聽宋野城胡謅道:“我家裏還有很多,這套是重複的。”
小男孩猶豫了片刻,終于腼腆地松了口:“……謝謝阿城哥哥。”
不知是不是因為那天聽見了宋盛叫他“阿城”,小男孩這段時間一直以“阿城哥哥”稱呼他。這稱呼可讓宋野城暗喜得不行,畢竟他從小就想要個弟弟,奈何宋盛和秋明月卻一直沒有再要個二胎的意思。
宋野城笑着摸了摸他的後腦,轉身擰開了床頭燈,把他手裏的激光燈和零件都暫時沒收進了床頭櫃的抽屜裏:“好了,這個可以以後慢慢玩兒,現在你該乖乖睡覺了。”
他像個小大人似的按着小男孩的肩頭令他躺下,給他拉上被子,又認認真真掖好了被角。
然而做完這些之後,他忽然又有點不知還能做些什麽,畢竟他長這麽大也從來沒有過哄孩子睡覺的經歷,這可着實是頭一遭。
他思忖着,轉頭環視了病房一圈,發現隔壁床頭擱着本泛黃的小冊子,立刻眸光一亮地把它拿了過來,靠在床頭,低頭用指尖點了下小男孩的眉心:“閉眼,哥哥給你讀書聽。”
“好。”小男孩從善如流地閉上了雙眼。
當宋野城翻開書冊、看見那滿目晦澀的單詞時,心中其實是有些無語的,但好在他的英文水平還算過關,所以即便翻譯不甚精準,倒也無傷大雅。
“萬物皆是由他所造……生命在他體內……這生命就是人的光……”
雖然大多句子聽上去都仿佛天書,連宋野城自己都不太理解,可小男孩還是靜靜聽着,仿佛僅僅有這聲音的陪伴就已是滿足。
“……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
直到聽見這樣一句時,小男孩才略顯疑惑地悄悄睜開了眼,輕聲問道:“黑暗為什麽不接受光?”
其實宋野城哪裏知道為什麽,但身為“哥哥”的使命感讓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試着答疑解惑,他認真想了想,而後分析道:“可能是因為在黑暗裏待久了,還不太習慣有光吧……”
這解釋雖然不算透徹,但對于小男孩來說卻也已經足夠,他乖巧地點了點頭,閉上眼繼續靜靜聽了下去。
夜風拂動輕紗般的窗簾,月光在窗前無聲流淌,伴着宋野城輕緩的誦讀,為這靜谧深夜染上了無盡溫情的柔光。
日月更疊,雲卷雲舒。
聒噪的蟬鳴在時光日複一日的流逝中,漸漸淡去了聲響。
秋天即将到來時,宋盛和秋明月已将所有與安康之家相關的事宜全部處理妥當。
“劉老師”的事件被警方立案偵查後,由檢察院提起公訴,即将得到他罪有應得的刑罰,所有相關人員也經排查處理,該辭退的辭退,該免職的免職,都為曾經的不作為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除此之外,宋盛與安康集團取得了聯系,從此接管了包括此地在內的大部分偏遠地區的安康之家,以強大的人力、財力、物力填補了這些孤兒院在設施和人員上的缺漏,将不合規的工作人員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大換血。
這其實已經是最好的局面,事情到此本該告一段落,但就在他們準備返程之前,宋野城卻忽然提出了一個令宋盛夫婦有些措手不及的想法——
他想讓父母領養男孩,帶他一起回家。
這個想法幾乎算得上出格了,但宋野城從小就不是一個會胡鬧的孩子,所以當他提出這樣看似離譜的想法時,宋盛和秋明月并沒有當即拒絕,而是認真商讨了兩天,最後才鄭重地和宋野城進行了一次談話:
“阿城,領養孩子不是一件小事,它意味着你和我們從今往後都要擔上一份為人父母、為人兄長的責任。這責任爸爸媽媽不是不願意承擔,但前提是,你自己也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不是一時興起、不是沖動而為,不會在将來的某一天突然意識到自己當初只是頭腦一熱,你明白嗎?”
宋盛夫婦和孩子間的溝通永遠都是這樣将他視為大人去平等交流,這也使得宋野城在很多時候能夠獨立思考、理性決定,而不是胡攪蠻纏地說“我就要怎樣怎樣”。
其實在提出這個想法前,宋野城已經在心裏仔細斟酌過幾天,但那畢竟也只是“幾天”,他知道對于這種關乎自己、家人和男孩一生的大事,他這僅有短短幾天的斟酌分量是遠遠不夠的。
而就在這時,宋盛夫婦向他提出了他們商讨後得出的意見:“爸爸媽媽是這樣想的——我們希望這件事你先不要倉促做決定,回去之後你可以試着去了解一下,其他有兄弟的家庭會遇到怎樣的問題,那些問題你有沒有做好面對的準備,順便也用這段時間讓自己冷靜思考,判斷自己究竟是不是出于沖動。”
“明年的寒暑假我們會再帶你來兩次,如果直到那時候你還是堅定現在的想法,那麽爸爸媽媽願意無條件支持你的決定。”
這種類似于“冷靜期”的提議不得不說是非常理智的,既避免了宋野城當局者迷、一時沖動,也為他成為一個合格的哥哥提供了“預備時間”。
于是,宋野城答應了這個提議。
他沒有莽撞地告訴男孩自己會帶他走,而是讓宋盛跟新上任的、算得上“自己人”的院長打了聲招呼,讓他多照顧小男孩一些,并且有些不合規矩地、将那只小奶貓作為陪伴留給了小男孩。
送小男孩回孤兒院的那天,天空和他們初見那日一樣,下着瓢潑的大雨。
但就在他們即将抵達時,車窗外的大雨卻又奇跡般戛然而止,甚至還在傍晚的天邊挂上了一抹溫柔的彩虹。
孤兒院門前,男孩懷抱着小貓與他們告別。
宋野城摸了摸小貓的腦袋,傾身湊到了男孩耳邊:“你等我,等寒假我再來看你。”
悄聲承諾仿若意外之喜,點亮了男孩眼中閃爍的微光,将它與滌淨的天空和靜美的虹橋一起,封存進了那個蟬聲遍野、星空璀璨,遙遠的、南柯一夢般的夏天。
然而,越唯美的夢境,越會令人在夢醒時悵然若失。
秋去冬來之時,宋野城并沒能如約前去與他相見,也正因那次陰差陽錯,從此以後他再也沒見過那個男孩,只收到了一封男孩留下的、筆跡稚嫩卻言辭懇切的信件。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曾經的孩童與少年都已在悄無聲息間長大,那些如夢的記憶也仿佛随着光陰被輕紗遮掩,藏進了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而命運的齒輪仍在隐秘轉動。
它如同一位深謀遠慮而又鋒芒不露的締造者,在無數看似尋常的瞬間留下了不易察覺的蛛絲馬跡,為闊別已久的重逢,埋下了隐晦的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