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福音
宕機的不止宋野城一個。
當江闕眼睜睜看着那個書店熱搜視頻自動播放、旁邊列表裏還出現了一整排播放記錄時, 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僵直的靜止狀态——
那個以“宋野城”命名的文件夾其實是個隐藏文件夾。
以前他每次看視頻都是先把文件選項調成“顯示隐藏文件”,進去找到目标後直接播放,看完關掉視頻, 再順手把選項恢複成“不顯示隐藏文件”。
這麽久以來, 他從來沒有注意過播放器,沒注意過它的歷史記錄連隐藏文件都會顯示,更沒想到偶然借次電腦給宋野城居然就剛好讓他撞見了這麽個“大場面”。
回過神來的剎那,江闕第一反應就是想伸手合上顯示器,然而他的手才剛剛擡起一寸,立刻意識到這行為簡直此地無銀三百兩,既像做賊心虛又明顯欲蓋彌彰。
宋野城的坐姿原本就略微偏着身子, 所以江闕擡起手又頓住的動作雖然細微,卻還是在他的餘光中閃動了一下。
這一下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令他倏然扭頭看向了那只被江闕懸在腿上幾厘米處、半擡不擡仿佛無處安放的手, 繼而順着胳膊一路往上, 迎上了江闕的視線。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他清楚地在江闕眼中看到了一種近乎不知所措的神情, 與此同時,他驚訝地發現江闕居然——
臉紅了。
房間的燈光并不算亮, 但哪怕是在這種稍顯昏暗的光線下, 江闕臉上泛起的那層紅暈也清晰可辨,再加上那雙小鹿般的眼睛中忽閃忽閃的無措,令宋野城莫名生出了一種他被自己欺負了的錯覺。
宋野城呆愣幾秒,旋即不可思議地笑了起來:“你臉紅什麽?”
雖說那些歷史記錄确實讓他很意外,但在他看來合理的解釋倒也不少, 比如“你是我劇本主演, 我好奇你的演藝經歷”, 再比如“進組前對你不熟悉,所以通過視頻了解一下”,反正随便哪種應該都說得過去,又何至于臉紅?
然而,江闕現在的反應就仿佛一只偷吃松果被現場抓包的松鼠,尴尬裏還有那麽點窘迫,窘迫裏還有那麽點羞赧,也不知是經歷了來自哪個次元的精神洗禮,憋了好半天才突然蹦出來一句:“我,我其實,我。”
得,這不僅臉紅,還結巴上了?
宋野城有點想笑:“……你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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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闕垂眼避開了他的視線,好半天才終于眨着眼擠出了完整的一句:“……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以前追星麽。”
聽到這話,宋野城的腦子突然卡頓了一下,緊接着才回憶起了開機儀式那天晚上,被賀景升的突然造訪打斷的那次對話:
“你怎麽走上寫作這條路的?”
“我小時候追星,被我爸發現了……”
“你小時候喜歡的是誰?”
“是——”
回憶到這裏,宋野城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原本揶揄玩笑的眼神瞬間變得既期待又忐忑了起來,仿佛在說:不會吧?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他眼中的期待莫名給了江闕一絲勇氣,令他忽然覺得說出來好像也沒那麽難。
片刻後,他終于像是卸下一口氣般,微微浮現出了一絲笑意:“就是你。”
轟!
漫天煙花在胸腔裏無聲綻開。
宋大影帝的演技在這一刻經歷了斷崖式的滑鐵盧,他幾乎都沒法控制好面部肌肉,以至于錯愕、驚喜、難以置信和“我是不是該保持優雅”等等複雜情緒在他臉上交織出了一張色彩紛呈的網,簡直就好比蒙克的《吶喊》上疊加了一層達芬奇的《蒙娜麗莎》。
他、愛、豆、是、我?!
他是因為我才走上寫作這條路的?
所以從前我在看他書的時候,他其實也一直在關注着我?!
這種類似于突然發現櫥窗裏渴望了很久的瑰寶其實早就在自家保險櫃裏的感受沒法不讓人欣喜若狂,宋野城只覺得胸腔裏綻放的那些煙花都化作了剛被搖晃完的可樂,噗呲噗呲地往上蹿着歡快的氣泡。
江闕盯着他變幻莫測的神情,一時半刻沒能摸清他的心理活動,跟他木頭人不許眨眼似的對視了半晌,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你……”
“嘩嘩嘩嘩嘩——”
忽然一陣熱烈的掌聲從電腦中傳來,再次将兩人的視線吸引向了屏幕。
此時臺海書店的視頻已經播放完畢,播放器自動播放起了歷史記錄中的下一個視頻。
這個視頻的清晰度遠不如之前兩個,播放器窗口甚至又自适應地縮小了一圈,畫質看上去就像是古早的480P标清——
伴着如潮般的掌聲,少年宋野城出現在領獎臺正中,身穿精致禮服,眸光熠熠生輝,微微前傾身子湊近了話筒:“May light always find its way to crack into the darkness, which in turn, be open to ept the brightness.(但願這世上所有光都能照進黑暗,而黑暗也願意接受光。)”
宋野城詫異地看着畫面中十六年前的自己,既新鮮又不可思議,還捎帶着有點不好意思:“你怎麽連這個視頻都有?”
這是2004年的頒獎典禮錄像,獲獎作品是他2003年、12歲參演的第一部 電影《深淵》,鏡頭裏年僅十三歲的他在如今看來簡直青澀稚嫩得不行。
那兩年PC才剛普及不久,智能手機都還沒影兒,無論是《深淵》電影本身還是後來的頒獎典禮都是通過電視臺播出的,而且因為年代久遠,後來網傳的版本也少得可憐,就連他的多年老粉都不見得會有這段影像。
“那會兒你才多大?”宋野城一邊問一邊在心裏算了算,“七八歲?”
“八歲。”江闕道。
“那你當時看得懂?”宋野城略帶揶揄地笑觑着他,又朝屏幕示意了一下,“知道我那話什麽意思嗎?”
這話問得其實有點侮辱智商,因為就算當時的江闕聽不懂英文,也不至于看不懂字幕,而只要看懂了字幕,那句話的意思并不難理解。
然而江闕并沒有覺得被冒犯,他甚至連絲毫猶豫都沒有,就說出了另一句含義完全相反的話:“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
——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
——但願所有光都能照進黑暗,而黑暗也願意接受光。
這兩句話看似含義相悖,但很明顯是同根同源——江闕壓根就沒去翻譯宋野城的致辭,而是直接引用《約翰福音》裏的句子追本溯源地點明了他致辭的由來。
這句子雖然沒那麽生僻,但也遠不到人盡皆知的地步,所以江闕回答得這麽篤定,倒真讓宋野城有些意外:“你信教?”
江闕輕笑了一下:“不信,只是剛好知道這句而已。”
宋野城點了點頭,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饒有興趣道:“那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在頒獎典禮上說這句麽?”
這回江闕沒再立刻回答。
他稍稍沉默了片刻,但卻不像是在思考,倒像是在回憶,仿佛那個答案已經在他心中存在多年,只是不曾驗證過一般:“因為……你希望每一個身處黑暗的阿洛都能遇見一個梁齊,而他們……也願意接受梁齊帶來的光?”
如果說宋野城剛才還只是意外的話,聽到這個答案那就真是有些驚喜了,因為這答案與他當年心中所想分毫不差,說是複述了他的心聲都不為過。
《深淵》是一部雙男主的劇情片。
主角之一阿洛是生活在邊境混亂地區的一群孤兒當中的一個,那群孤兒從小被犯罪團夥養大,被灌輸無數扭曲觀念,以年幼之便被團夥用來行騙、走私、販毒、拐賣人口,幾乎毫無底線。
而另一個主角梁齊是一名警察,原本在大城市工作,因為在一次行動中違反紀律被調任到了窮困潦倒的邊境,偶然與年少的阿洛結識,從此踏上了拉他走出深淵的漫漫長路。
這個過程曲折且艱難,因為深淵之下早已習慣了黑暗的阿洛并不認為自己需要被拯救,長期扭曲的是非觀讓他根本分不清黑白善惡,對梁齊伸出的援手只有滿心的抵觸和厭惡。
但梁齊并沒有輕言放棄,他救了阿洛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阿洛雖然都顯得毫不領情,卻難以抑制地開始慢慢動搖,慢慢開始懷疑自己從前的認知,慢慢試探着、觸摸到了那束從被梁齊劈開的裂隙中投進的微光。
然而光明與黑暗的交鋒永遠要以無數慘痛的血淚為代價——就在阿洛即将徹底迷途知返時,他的動搖被同伴出賣給了團夥頭目。
那是他第一次身陷死亡的絕境。
也是梁齊最後一次救他。
當阿洛最終得救,卻懷抱着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梁齊時,從未有過的悔恨與痛楚令他寸斷肝腸,但再多徹悟卻也無法扭轉光陰,他能做的唯有不讓梁齊付出的一切成為徒勞,唯有更加堅定地跨出那與黑暗決裂的腳步。
于是,他繼承了他的遺志與信仰。
他長大後成了他。
他就像一顆在深淵中發芽的種子,明明應該腐爛、枯萎,卻因為曾被炙熱的鮮血澆灌,所以拼盡全力攀上崖頂,終于在晨曦裏綻出了烈焰般的花。
當年的宋野城飾演的正是年少時的阿洛,那個桀骜不馴、周身充斥着野蠻與戾氣,但偶爾也會獨自茫然動搖的阿洛。
那時的宋野城還未經歷過任何系統的演技培訓,出演的整個過程憑借的都只是過人的天賦和共情的本能,正因如此,他時常陷入角色無法自拔,甚至偶爾還會因為自己的扪心自問而輾轉難眠。
他總是在想:如果梁齊不曾出現,阿洛會有怎樣的結局?如果阿洛能早些伸出觸碰光明的那只手,梁齊是不是就不用以死亡為代價?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但卻可以有希望。
所以他希望就算深淵黑暗兇險,身負光明之人還是願以赤誠和堅韌将它劈開一道裂痕,而當光明透進縫隙中時,深淵下的枯草野花也願為它奮力一搏。
——但願這世上所有光都能照進黑暗,而黑暗也願意接受光。
宋野城回憶着當年的心路歷程,既感慨又有種回溯過往的沉浸感,半晌後,他像是在那時光的洪流裏撿到了某顆不同尋常的鵝卵石,眸光倏然亮了起來:“對了,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那句話是什麽時候嗎?”
江闕的眼睫忽地輕顫了一下,像是被誰輕輕撥動了似的,也不知是因為宋野城突然出聲還是因為他問的這句話本身。
但那也只是稍縱即逝的一剎那,他很快便認真看向了宋野城,示意自己在等他揭曉答案。
宋野城眨了下眼,慢慢回憶着道:“那是拍《深淵》的前一年,我11歲的時候。有天夜裏,我在醫院給一個小朋友讀書哄他睡覺……”
小朋友。
這溫柔又可愛的稱呼如羽毛般輕輕蹭過了江闕的耳蝸,令他在心中跟着默念了一遍。
“當時醫院床邊就只有一本破舊的《約翰福音》小冊子,還是KJV英文版,措辭特別晦澀。我雖然勉強能翻譯,但譯出來其實自己都覺得不怎麽通順。不過他好像也沒太在意,就那麽安靜聽着。直到等我讀到‘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的時候,他突然小聲問我:……黑暗為什麽不接受光?”
宋野城的敘述輕柔和緩,仿佛不知不覺間就已将人帶回了十多年前的那個深夜。
“其實我哪知道為什麽?”宋野城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那時候我對宗教根本還一無所知,連上帝和耶稣是不是一個人都不知道。但我怎麽也是大哥哥嘛,我覺得我不能答不上來啊,就一本正經跟他說:可能是在黑暗裏呆久了,還不太習慣有光吧,就好像你在夜裏睡得正香的時候,突然有人開個大燈晃你,你也會很不爽對不對?”
說到這裏,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會兒我還覺得自己解釋得特完美,心說喲呵,我這理解能力滿分啊,給我自己都說服了。”
他越說越覺好笑,最後幾個字甚至帶上了一點顫音,使得江闕也不禁跟着浮起了一抹笑意。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麽轉折,話音稍稍停頓了一下,随即輕輕地、略帶自嘲地笑嘆了一聲:“不過後來我就沒再見過他了,也不知道他長大以後還會不會想起這些,會不會覺得當年遇上了一個大忽悠。”
會麽?
未知卻又無須作答的懸念漂浮在空中,在柔和的燈光裏緩緩流淌,漸漸融進每一縷平緩的呼吸。
江闕默不作聲地思忖了片刻,眸光發生了些許細微的變化,繼而像是有些遲疑般輕聲問道:“那個……小朋友,你還記得他長什麽樣麽?”
宋野城仍然維持着手搭椅背的姿勢,從始至終未曾變過,此時略微仰起頭回憶了一會兒,終于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太久了,”他說,“我那會兒年紀還小,唯一能記得的就是他整個人都很瘦弱,像只受了傷又餓肚子的小貓似的。只有那雙眼睛很亮,但卻又總是低垂着,好像生怕跟誰目光相撞,顯得特別沒有安全感。”
說到這裏,他不知又想到了什麽,語氣中稍稍帶上了些許欣慰:“不過後來聽說他已經有了可以照顧和保護他的人,所以我想……他應該不會再沒有安全感了吧。”
江闕沒有說話,心中蔓延起一絲複雜又難以言明的滋味。
問出那句話時,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想聽到怎樣的答案。
太久了。
正如宋野城所言。
所以記得或者不記得,對于漫長的十多年時光來說都已是過眼雲煙,時至今日也早該煙消雲散。
就在這時,他擱在桌上的手機忽然亮了一下。
江闕偏頭看去,宋野城也被吸引了目光。
屏幕上顯示着兩條來自莊宴的消息推送,他給江闕發來了一串車牌號,說這輛車明早會在停車場等他,送他去機場。
宋野城瞥了一眼時間,發現居然都已經快過零點了,連忙“啧”了一聲站起了身:“這麽晚了都?我走了,你趕緊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江闕點了點頭,也跟着站了起來,拿過手機給莊宴發了條回複,随即陪着宋野城一起往房門走去。
行至門口,江闕停下腳步,手搭在門把上,目送宋野城走到對面擰開了他自己的房門。
江闕正準備道聲晚安就将門關上,卻忽見宋野城動作一頓,站在他自己門前轉過了身:“你剛才說……你小時候喜歡的是我?”
這冷不丁的一句“喜歡”讓江闕懵了一下,随即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追星的事,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心說這反射弧到底是有多長啊?
帶着那點哭笑不得,他輕輕點了下頭:“嗯。”
剛點完頭,他忽然又意識到宋野城這話其實有點奇怪——他的重音似乎并不在“我”,而在“小時候”,仿佛宋野城想求證的不是他追星的對象,而是追星的時間似的。
江闕正覺怪異,就聽宋野城追問道:“那後來呢?”
江闕一時有些茫然:“嗯?”
宋野城舔了下嘴唇,似乎有點不太好意思:“後來……現在……變了嗎?”
這一回,江闕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萬沒想到他惦記的居然是這個,剎那間,笑意彌漫上了眼角眉梢。
他平日裏本就笑得少,即便偶爾笑也總是淡淡的、淺淺的,可這會兒卻像是止不住一般,漂亮的雙眼彎成了兩盞月牙,連帶着身子都有些輕顫。
宋野城被他笑得莫名有點心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喂……”
江闕好容易才将笑意收住了些,迎着宋野城那略帶嗔怪又暗含期待的目光,終于輕緩而認真地給出了答案。
“沒有,”他道,“一直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