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套娃
隔壁房中。
舊木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顯示着正在修改的劇本,鼠标光标停在一句寫了一半的臺詞後忽閃忽閃,卻半天沒有多出一個字來。
江闕端着一杯剛泡好的速溶咖啡回到桌前坐下,放下杯子後剛準備繼續敲字,忽然瞥見旁邊靜音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他拿過手機解鎖,發現微信上多出了一個小紅圈,略有些納悶地點了進去。
他的微信聯系人本就屈指可數,再加上他習慣随手删除聊天記錄,猶如手動版閱後即焚,所以他的聊天列表異常空曠。
此時,空曠的列表中一枝獨秀地顯示着一條未讀消息:
【宋野城:你絕望嗎?】
江闕:“……”什麽鬼?
他先是點進對話框确認了沒有任何上下文,又盯着這四個字來回看了足有半分多鐘,腦中閃過一連串諸如“他喝多了?”“發錯人了?”之類的猜測,最後終于懸着手指,猶豫不定地點開了輸入框。
【江闕:?】
隔壁房中。
宋野城看着那個意料之中的問號,幾乎都能想象出江闕按下鍵盤時一臉懵逼的內心活動,忍不住惡作劇得逞似的悶笑了一聲,毫不猶豫地回複了下一句:
【宋野城:你書裏不是說,神明是絕望的産物?】
這話明明還是那麽莫名其妙,可江闕卻在看到的瞬間醍醐灌頂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所謂的穿書跟鬼神之說又有什麽區別?既然神明是絕望的産物,那是不是代表你也很絕望?
不得不說,這個切入點其實還挺聰明,拿他寫過的話來反問他,甚至還帶點揶揄的意味。
可江闕的神色卻反而平靜了下來,他本來也不指望宋野城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改變觀點,于是不緊不慢地回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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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闕:從穿書的邏輯上來說,白夜聆和你一樣也只是我書裏的一個人物,在寫這個人物的生平和他的作品時我并不知道自己将來有天會魂穿進這本書裏成為他,所以《塵埃》裏的話只能代表我尚未經歷穿書之前的觀點,而這世上很多事在沒有親歷之前确實不會相信。】
宋野城:“……”
居然還真一本正經解釋了?
他把這段話反複看了幾遍,理清邏輯關系後,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絲“果然不愧是作家”的感慨——連詭辯都辯得如此邏輯清晰,怎一個天賦異禀了得。
既然知道是詭辯,宋野城倒也并不真想較真,只是姜太公釣魚似的問道:
【宋野城:你什麽時候穿來的?】
江闕不禁哂笑了一下,他知道宋野城想鋪墊什麽——如果自己回答的時間是在《塵埃》出版之前,他一定會問“那你為什麽不替他把那句話改了”,于是坦然回複道:
【江闕:去年。】
看到這個時間點,宋野城打字的手忍不住頓了頓,他本想追問“那你跟你爸學畫和資助江北的事怎麽解釋”,但轉念一想這問題完全可以用“我是作者所以知道角色經歷”來回答,所以問了也沒什麽意義,于是轉而道:
【宋野城:所以你為什麽要寫那本網文,還把穿書的事告訴我?你就不怕亂改劇情引發蝴蝶效應,産生什麽不可挽回的後果?】
這是他腦子裏為數不多的對“穿書”這個題材的了解,自認為重點抓得還算不錯,卻沒料對面的江闕半點也沒被問住:
【江闕:你怎麽知道這是我亂改劇情,而不是原文裏就有這一段?】
宋野城結結實實愣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理順了這話的意思——
如果江闕原本寫的就是一本穿書文,書裏“白夜聆”的設定就是被作者魂穿的人,那麽“作者在穿進書裏後,以預言者的身份寫網文劇透、并向書裏的主角宋野城透露自己穿書的事”這段劇情可能原本就是原文劇情,而不是江闕“穿書”後的胡作非為。
理順這邏輯後,宋野城滿腦子都開始回蕩起“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老和尚給小和尚講從前有座山”的故事,想着想着,簡直啼笑皆非:
【宋野城:白老師,你是在套娃嗎?】
盯着這句吐槽般的疑問,江闕自己其實也有點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怎麽就話趕話聊出了眼下的局面,似乎回“是”或“不是”都不太合适。
對話就這麽陷入了僵局。
一秒,兩秒。
一分鐘,兩分鐘。
就在江闕已經打算直接退出聊天框的時候,新消息突然跳了出來:
【宋野城:好吧,所以白老師能告訴我,下個劇情是什麽嗎?】
江闕稍稍遲疑了一下,還是重新點開了輸入框。
隔壁房中。
眼看着江闕的狀态終于變成了“正在輸入”,宋野城居然微微松了口氣——他之前給江闕發消息的本意只是随便調侃一下,并沒有上綱上線咄咄逼人的意思,他也沒想到江闕會正兒八經解釋起穿書,更沒想到能聊進個死胡同。
剛才看對面半天沒反應,他估計江闕是真詞窮了,所以索性給他搭了個臺階。
輸入狀态一直斷斷續續,宋野城等了又等,直到過去了好幾分鐘,還以為又會收到什麽長篇大論,結果沒料卻只有短短五個字:
【江闕:還不到時候。】
宋野城哂笑搖了搖頭。
【宋野城:行,那等到了麻煩提前告訴我,讓我見證一下奇跡。】
【江闕:好。】
宋野城沒再繼續回複。
江闕盯着自己最後那個字看了一會,随手退回聊天列表,将對話框往左一拉,準備按慣例開啓閱後即焚大法。
然而就在即将點下删除的前一秒,他卻又生生頓住了指尖,猶豫片刻後重新回到對話框,點擊頭像進了宋野城的朋友圈。
其實他昨晚就已經翻過了宋野城的朋友圈,發現裏面雖然內容不少,但大多都是工作相關,和他微博公開發布的那些差不多,從頭翻到尾也沒看見幾條生活日常。
然而,今天再看時已經和昨天不同了。
就在剛才,宋野城發布了一條私人性質的祝福,關鍵詞是“珍珠婚”,祝福的對象是他父母,底下還配了一張合影。
看到那張合影的剎那,江闕的呼吸微微一滞,半晌後才緩緩落下手指,将它點了開來。
合影中,夫妻倆親昵地依偎在鏡頭前,身後是花束、蛋糕和搖曳的燭光,蛋糕上插着一根數字“30”的蠟燭,周圍還有不少散落的花瓣,看上去溫馨又甜蜜。
江闕一瞬不瞬地注視着照片,挪動雙指将它一點點放大,大到所有背景都被隐去,只留下了夫妻倆微笑的面容。
明明這兩人都已經年近耳順,可江闕卻仿佛透過照片看到了十幾年前的他們——
在那個更顯年輕的年紀,他們溫柔和藹地坐在眼前,輕聲細語地說話,目光溫暖而又慈愛。
陳舊的環境沒能浸染他們精致的容顏,昏暗的光線也沒能遮掩他們矜雅的氣質,反而将他們襯托得更為鮮亮,仿佛黑白電影中誤入的一抹明豔光彩。
那時的他們是那樣的近在咫尺,卻又猶如隔着無形的天塹般,那樣的……遙不可及。
江闕靜靜凝望着照片裏的面容,不知過了多久,渺遠的思緒才漸漸飄回。
他緩慢地眨了眨眼,輕輕舒了口氣,手指下落縮小圖片,退出了朋友圈。
放下手機,他坐在電腦前發了會呆,而後擡手挪動鼠标縮小了屏幕上正在編輯的文檔,打開了一個塞得滿滿當當的文件夾。
這個文件夾裏有着十幾個子文件夾,全都以年份命名,從今年2020到去年2019、2018,漸次往下一路排列,直到最早的十六年前——2004年。
每個文件夾裏都分門別類地保存着當年的無數圖片、視頻、文檔,而江闕對所有文件都如數家珍。
他挪動鼠标點進了名為“2004年”的那個文件夾,在其中選擇了“視頻”分類,接着便在窗口出現的兩段視頻中選擇了其中較短的那一段,點擊播放。
那是一段頒獎典禮。
是宋野城十二歲出演的那部電影在國外獲獎的視頻——
華麗而耀眼的頒獎臺上,年少的宋野城站在手握獎杯的莊宴身旁,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高定禮服,英俊的臉上挂着彬彬有禮的得體笑容,仿佛一位剛從油畫中走出的貴族公子。
莊宴發表完獲獎感言後,自然地将話筒推向了他的方向,而他就那樣迎着全場各國嘉賓和無數鏡頭的注視,傾身湊近話筒,用一口流利的英語溫柔而又鄭重地說:“May light always find its way to crack into the darkness, which in turn, be open to ept the brightness. (但願這世上所有光都能照進黑暗,而黑暗也願意接受光。)”[1]
潮水般的掌聲在整個大廳響起,無數閃光燈在四面八方接連閃爍。
清晰到足以看清所有細節的特寫鏡頭裏,宋野城的眼中滿含少年人的真摯與赤誠,猶如粼粼湖面的細碎波影,又像是曾經那個盛夏夜晚、遙遠天幕中璀璨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