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孤兒
“你跟他怎麽認識的?”
提起這個,江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讪讪摸了摸鼻尖:“我那會年紀還小嘛,剛被退養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我,而且福利院那種環境你知道吧?哦,你可能不知道,反正就是——”
“我知道。”宋野城篤定道。
他知道江北指的是什麽。
在很多人印象裏,福利院是和幼兒園差不多的存在,可愛的孩子、溫柔的老師、明亮的宿舍和教室、滿地滿櫥櫃的玩具和書本。
但其實并不是。
除了大城市的樣板福利院外,其他很多地區福利院的情況都相差無幾——除了因為重男輕女而被抛棄的女嬰之外,大多孩子都有嚴重的殘疾或其他難以治愈的疾病,四肢和智力都健全的基本已是鳳毛麟角,如果再加上五官樣貌都正常的條件,那差不多就得是千裏挑一了。
宋野城小時候經常跟着父母去他們參與資助或建立的福利院觀閱走訪,在那裏見過手腳全無、只能用肘部和膝蓋挪動的軀體殘疾,見過歪嘴傻笑流着口水的唐氏綜合征,見過四肢雖然健全、行動卻仿佛木偶的腦癱兒,也見過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十幾年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下地就會骨折的“瓷娃娃”。
後來他有了自己的事業,開始親自參與到捐助福利項目的事務中,又從福利機構反饋的各種數據和圖片裏了解到,在一些偏遠地區,福利院護工素質堪憂且人員短缺、孤兒食宿條件甚至都可能達不到溫飽水準。
所以,他很清楚江北口中的“那種環境”是什麽——是暗無天日、苦楚彌漫、足以令人絕望的壓抑和窒息感。
江北沒有深究他說得如此肯定的原因,也或許并不那麽在意他是不是真的知道,只點了點頭:“你知道就行,反正當時我就特別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麽又會被扔回那個鬼地方,在那裏多待一秒我都喘不過氣,就總是趁沒人盯着的時候偷跑出去,跑到附近一個小湖邊坐着,然後……就是在那裏遇見我哥的。”
那時的江北還不到十歲,經常獨自一人在湖邊鑽牛角尖似的想:為什麽人的感情可以變得那麽快?為什麽原本給他溫柔關愛的人會變得刻薄冷漠?為什麽自己明明已經離開了深淵,又要被一腳踹回來?
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就像白夜聆曾在書中寫過的一句話:最令人痛苦的往往不是一直身處于黑暗,而是重回黑暗前,曾經見過光。
那種痛苦會讓人迫切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解釋那些“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偏偏是我。
想着這些,江北經常在湖邊一坐就是一下午甚至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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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去的次數多了,他就漸漸發現,每到周五傍晚,湖邊長椅上就會多出一個人。
那會的江闕還是學生,每次去湖邊的時候都穿着校服拎着書包,在那裏坐到晚上八九點才走。
大概是把江北當成了流浪兒,江闕偶爾去的時候會順手帶點漢堡牛奶之類的吃的給他。
小孩子對善意總是本能地想要靠近,于是在吃了幾次江闕帶來的東西後,江北終于忍不住主動湊過去跟他說了話,問他為什麽總來湖邊。
當時江闕沒有多解釋,只說不想回家,而江北聽了這話卻嗤之以鼻,心想:別人想回都沒有家可回,你有家還不想回,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而,直到後來他才知道,原來江闕和他一樣是孤兒,而他那個“家”裏的父母,也不是他的親生父母。
“什麽?”宋野城詫異道,“他也是孤兒?”
“嗯,”江北點了點頭,“但他跟我不一樣,他身體和智力都沒有任何問題,在福利院算是特別有優勢的那種。領養他的叔叔阿姨還是一對藝術家,可能素質都比較高吧,反正至少沒像我那便宜爸媽似的把我退回去。”
聽到“藝術家”三個字,再一聯想先前江闕說他畫畫是跟他爸學的,宋野城道:“他養父是畫家?”
“嗯?”江北有些意外,“你怎麽知道?”
宋野城沒有回答,不知為何,他心裏總覺得哪裏不太對,琢磨了片刻後,他問道:“他當時為什麽不想回家?”
江北撇嘴搖了搖頭:“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時候他上高中,住校。每周五回家,周日再回學校。但他每到周五放學總會去湖邊待着,一直待到很晚,不得不回去才走。”
這話聽上去像是江闕對回家這件事非常抗拒,也讓人很容易就會想到他和家裏有矛盾,宋野城不由問道:“他養父母對他不好嗎?”
江北猶豫片刻,似乎有些一言難盡:“怎麽說呢……他自己從來沒聊過這些,但你知道的,我們這種人都比較敏感嘛,我能感覺到他跟家裏關系……應該不是很好。”
聽到這裏,宋野城終于明白了那種不對勁的感覺是從何而來——
先前江闕在提及養父的時候,無論神态還是語氣分明都是溫和柔軟的,那是一種談及親近甚至敬愛之人才會自然流露出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和養父之間有什麽龃龉或嫌隙,相反,二者的感情可能還相當不錯。
所以,如果導致他不想回家的原因不是養父,那難道是養母?
宋野城正想着,就見不遠處莊宴和江闕并肩從屋後轉出,朝着棚內走來。
走近後,見他和江北還沒走,莊宴稀奇道:“你倆怎麽還在這坐着?不去吃飯?”
劇組餐食是由山下臨時租來作為食堂的那兩家大院統一供應,這會臨近正午,工作人員趕着吃飯都走得差不多了,放眼看去整個片場就剩下了他們幾個。
宋野城從座椅上起身,江北也擱下了手裏的杯子,順勢嘴甜道:“這不是等你們一起嘛。”
“那趕緊的吧,”莊宴進棚将桌上東西歸攏了一下,拿上手機招呼江北,“吃完你抓緊時間休息一會,下午還要繼續拍呢。”
下山時,莊宴一路攬着江北的肩膀在前面給他講戲,宋野城和江闕則并肩走在他們身後。
回憶着先前江北的那些話,宋野城用手肘戳了戳江闕:“你資助他幾年了?”
大概是時間過去比較久,江闕略微算了算才說:“七八年,那時候《塵埃》出版賺了點錢,但年齡不夠很多手續沒法辦,就拜托我爸幫忙,把他送進了私立的寄宿制學校。”
福利院的孩子到了學齡當然也會上學,當中健全的那些經過評估,會被安排到附近社區的普通學校讀書,而有智力缺陷或殘疾的孩子則會被安排進十二年一貫制的特殊教育學校。
但是上學歸上學,吃住大多還是會在福利院,對于江北那樣被領養後又被退還的孩子來說,重新住回福利院無疑是種煎熬,所以江闕才會選擇把他送去寄宿制學校。
宋野城理解地點了點頭,不知怎的就被勾起了自己少年時的一些往事,忽然像是好奇心起似的問道:“你當時想過收養他嗎?”
其實別說當時,就算現在江闕也沒到符合收養條件的年齡,而那時江闕的養父母已經收養了他一個,不能也沒必要再收養一個。不過宋野城問的只是想沒想過,産生個念頭并不需要受各種條件限制。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江闕聽到這話時表情似乎有一瞬間的凝滞,但還沒等他發現更多異樣,江闕已經偏頭反問道:“如果是你,你會想收養麽?”收養一個孤苦伶仃,但卻只是偶然相識的孩子?
他的語氣全不似宋野城那般随意,而是帶着一絲試探和認真,眼中閃動着某種明暗不定的光,像是黎明前将熄未熄的篝火。
宋野城被他看得有些愣神,半晌後才轉頭看向前方,斟酌道:“是我的話……應該會想吧?我小時候一直想要個弟弟來着,以前還怪我爸媽沒再多生一個呢。”
江闕的目光沒有立刻移開,像是在估量他這話究竟有幾分出自真心,許久後才終于收回視線,含糊不清地呢喃道:“是麽。”
下午的拍攝江闕并沒有到場,他跟組前的作息就一直是晝夜颠倒,習慣下午睡晚上醒,跟組後莊宴也沒逼着他改,就讓他按自己的習慣來,反正劇本只要沒問題,他也用不着場場跟着。
下午拍攝間隙,宋野城和江北說了不少演戲的經驗和技巧,在江北打開新世界大門般的目光和“還能這樣?”的驚呼中過了把當前輩的瘾。
然後,他就眼睜睜看着這位後輩在将理論知識運用到實際的過程中,活生生被幾只雞打敗了——
那是一場方至被姑姑誤會偷藏雞蛋的戲,江北和姑姑的表演都沒問題,誰知雞圈裏的雞膽小如鼠,聽到罵聲就蹭蹭蹭躲進角落,導致鏡頭裏的姑侄二人周圍總是徒留一地雞毛雞屎,半只雞影子都看不見,只得一次又一次NG重來。
最後莊宴也無奈了,幹脆将姑姑責問方至的地點從雞圈內換到了雞圈外,又将幾個全景鏡頭改成了中景,這才終于讓那些不争氣的雞挺直了腰杆,在自己的地盤裏昂首闊步起來。
傍晚拍攝結束後,宋野城陪着莊宴與幾位扮演方至親戚的特約演員一起吃了個晚飯,飯後聽他們說了不少往年東奔西走的見聞趣事,甚至還在他們跟家人炫耀“我在跟宋野城吃飯”的視頻通話中露了個臉,直到夜色漸深才回到了住處。
山村裏沒什麽夜生活,透出燈光的窗戶不到十點就一扇接一扇黑了下去。
宋野城洗漱完畢,順手關了堂屋的燈,路過門邊時隐約聽見廂房那邊傳來豆子和女友在電話裏打情罵俏的膩歪話音,忍不住一陣牙酸地搓了搓雞皮疙瘩,徑直走進了卧室。
靠坐在床頭後,他摸出手機看了看,發現微信裏有不少未讀消息,大多來自聽到風聲的圈內朋友,都在問他進組的情況。
宋野城挨個回複了一圈,然後戳進了他和他爹媽的三人小群裏,關心了一下父皇母後的感情生活:
【你們今天怎麽過的?】
今天是他爹媽結婚紀念日,宋盛昨天就已經提前飛去了他親愛的老婆身邊,聲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今天一定能給秋女士一個難忘的驚喜。
夫妻倆可能是忙着二人世界沒空搭理他,百忙之中只抽空回了一句:
【宋盛:自己去看朋友圈】
宋野城“啧”了一聲,對親爹這種連個标點符號都舍不得給的敷衍行為深表譴責,撇着嘴點進了他的朋友圈。
宋盛不愧是男人的典範,發出的九宮格裏每張圖的地點都各不相同,場景還都經過了精心布置,仿佛帶着秋女士來了一場環游尋寶之旅,整個旅程都咕嘟嘟冒着粉色泡泡和一股隔着屏幕都能聞見的強大資本氣息。
宋野城笑嘆着把九張圖依次看完,給他爹媽點了個贊,又在裏面挑了張不那麽浮誇的出來,配上文案也發了條朋友圈。
發完後,他起身出去倒了杯水,回來路過窗邊時往外瞥了一眼,恰好看見隔壁屋裏的燈亮了起來。
這是剛醒?
宋野城回到床頭放下杯子,重新拿起手機,翻到了江闕的對話框。
江闕的微信名只有一個“白”字,昨天加完好友後,宋野城已經把他的備注改成了“江闕”,還進他朋友圈看了一眼,但卻只看見了一片空白。
連背景圖都是默認的純色。
就和白夜聆那個明明有着官V認證卻形同僵屍號、從來沒發過任何東西的微博一樣。
外界對白夜聆“低調神秘”的評價确實沒錯,也難怪這些年大家都猜他要麽是個上了年紀、不愛用電子産品的中老年人,要麽是個其貌不揚且習慣獨來獨往的社恐人士。
此時的對話框裏只有一句話,還是昨天好友申請通過後、系統自動發出的那句“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宋野城盯着那句話看了好一會兒,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不懷好意地彎起嘴角,點開輸入框,發了條消息過去:
【宋野城:你絕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