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後院
這一切都發生在眨眼間,莊宴和江北着實被吓了一跳,此時趕忙快步上前:
“哥你沒事吧?!”
“摔到哪沒?”
驟然下墜的驚悸令江闕腦中有些缺氧,他忍不住蹙眉閉了閉眼,等暈眩稍緩後才重新睜開眼來,一邊勉力站直身子,一邊将宋野城箍在他腰上的手拽了下去:“沒事。”
“都說了讓你別理那只貓了!”江北急道,“它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說完,他看見江闕略微發白的唇色,趕緊從兜裏摸出一顆糖來剝開糖紙,不由分說地塞進了江闕嘴裏:“怎麽樣?頭暈嗎?”
江闕吮着那顆糖搖了搖頭,目光重新落回了宋野城臉上。
莊宴這才想起剛才宋野城喊的那句“江闕”,不由滿頭霧水道:“你們認識?”
宋野城的表情精彩紛呈,他現在的內心活動已經複雜到了難以言喻的地步。
踏進這方小院前,他的緊張絲毫不亞于粉絲面見偶像,且還是期待多年終于得以一見的那種。
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白夜聆是個怎樣的人,想他或許雅人深致,或許平凡樸素,也或許其貌不揚,甚至還懷疑過對方不願意在人前露面會不會是因為年邁體弱或者身體殘疾。
然而就在今天,所有虛化背景下的模糊剪影都在看見江闕的剎那煙消雲散,幻想中朦胧且神秘的形象陡然變得清晰、完整、近在咫尺,卻反倒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謬和匪夷所思——
不久前那個在昏暗舊屋中和他對峙後不歡而散、樣貌出挑卻滿嘴沒一句真話的人,居然就是他多年來一直想見卻緣悭一面的白夜聆?
白夜聆……810……
直到此刻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串仿佛随手敲下的毫無意義的數字筆名居然還特麽……是個諧音?!
院中一時間針落可聞,氣氛逐漸趨于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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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闕本想将選擇“認識”或“不認識”的權力交給宋野城,可見他遲遲沒有反應,只得替他模棱兩可地答道:“嗯,見過。”
不料,莊宴聽了這話後面色變得十分古怪,片刻後一巴掌呼上了宋野城的胳膊:“啧!那你跟我這演什麽無緣相見的苦情小粉絲呢你?天天白老師長白老師短吵着要見面,搞了半天早就——”
“莊叔!”回過神來的宋野城趕緊打斷了他的爆料,但顯然已經為時已晚,只見江北用他那眉梢都快挑進發際線的眼睛狐疑地盯了過來,而江闕的目光中也流露出了不少詫異。
苦情小粉絲?
吵着要見面?
宋野城居然經常和莊宴提起他?
這些事江闕完全不知情,在他看來他和宋野城明面上的交集不過只有一部《雙生》,且那戲拍攝時他甚至都沒有露過面,宋野城有什麽理由對他産生興趣?
莊宴難得在宋野城那張向來八風不動的臉上看見尴尬,頗為不可思議地打趣道:“喲,這還不好意思了?”
宋野城簡直百口莫辯,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別開臉看向了一旁。
莊宴嗔笑着瞪了他一眼:“行了,既然認識也不用我介紹了,白瞎我跑這一趟,我那還一堆事等着呢——對了小北,晚上把臺詞背熟啊,明天第一條争取開門紅一遍過,聽見沒?”
江北自信地比了個OK的手勢,莊宴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又招呼了一聲後便先行離去。
院中再一次陷入了寂靜。
江闕本就不善言辭,此時見宋野城不說話,他也有些不知怎麽開口。
而宋野城也并不是沒話說,他想說想問的多如牛毛,只是至今還沒能從“江闕就是白夜聆”帶來的沖擊中脫離,以至于所有話都一股腦擠在嗓子眼裏相互推搡着,推了半天也沒推出個所以然來。
“我說,”江北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眼看兩人就這麽熬鷹似的相互瞪着,實在忍無可忍,“外頭齁冷的凍死個人,要不你倆進屋去瞪?”
他這一開口,仿佛在充滿氣的輪胎上戳了個洞,宋野城一腔憋悶頓時找到了出口,驀地一轉頭:“你是他弟?”
江北莫名其妙:“幹嘛?”
宋野城居高臨下:“那也就是關系戶咯?”
江北愣了好半天才轉過彎:“哎!你別血口噴人啊,我可是正兒八經公開試鏡選上的!沒進組前莊導壓根不知道我跟他的關系,再說他又不是我親哥,他只是——”
“你抽煙了?”江闕冷不丁打斷道。
江北霎時一哽,驚悚地看了他一眼,飛快拎起衣領聞了聞:“不是吧?都這麽老半天了還能聞到?”
江闕垂眼往下一瞥:“手指。”
江北趕緊擡手一嗅,果然聞到了淡淡煙味,這才猛然想起自己剛才用這手往他嘴裏塞過糖來着,心中頓時暗道失策。
然而這還沒完,他正準備補救兩句,宋野城繼續放氣兒似的在旁煽風點火道:“你才多大?成年了沒?這麽小就抽煙你爸媽知道嗎?”
江北簡直出離憤怒了,眼刀在他倆臉上剜了個來回:“喂!你們喜歡瞪就繼續瞪好吧!幹嘛都拿我開刀啊?我好心叫你們進屋真是上了鬼子的當!”
說完,他惱羞成怒地拔腿就往前堂走去,走出幾步忽又一頓,扭頭沖着宋野城皮笑肉不笑道:“我爸媽不知道,因為我壓根就沒、有、爸、媽。”
說罷結結實實翻了個白眼,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宋野城被他最後一句砸得有點懵,再一想他先前說的那句“他又不是我親哥”,頓時有些摸不準他們的關系,忍不住求證道:“你們倆是……?”
“他是孤兒,我是他的資助人。”江闕解釋道,“剛好同姓,他就幹脆叫我哥了。”
宋野城讷讷“哦”了一聲,旋即又有些歉疚:“我那話是不是不太合适?要不我去跟他……”
“不用,”江闕打斷了他的話,邁步朝剛才掉落的搪瓷碗走去,“他根本不在意這些,剛才那是怕我說他所以想找機會開溜,正好拿你借題發揮。”
宋野城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見他彎腰将搪瓷碗拾起,便也轉頭順手扶起了倒地的梯子,正準備把梯子靠回牆邊,目光卻忽然落在了牆根下的一個小包裝袋上。
看清那包裝是什麽後,宋野城扭頭看了向腳邊的地面,只見蓬松白雪上散落着不少剛才從搪瓷碗中潑灑出的深色顆粒,不禁稀奇道:“這是貓糧?”
他原本還以為碗裏放着的會是飯菜之類,可牆根下的包裝袋卻忽然讓他覺得有些眼熟——他以前也養過貓,雖然那只貓已經壽終正寝,但好歹養了那麽些年,貓糧他還是認得出來的。
江闕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似乎沒懂他稀奇的緣由:“怎麽了?”
宋野城好奇道:“哪來的?”
用貓糧喂貓并不稀奇,但這偏遠山村裏顯然不會有這種東西,而距離最近的縣鎮也隔着幾十公裏的車程,特意去買未免也太麻煩了些。
江闕道:“從家裏帶的。”
聽到這個答案,宋野城更納悶了——出遠門來工作随身帶貓糧是個什麽操作?
想着,宋野城忽然靈光一閃:“剛才那只貓是你的?”
雖然千裏迢迢帶寵物出門十分麻煩,但對于很多視貓如命的鏟屎官來說也不是沒可能,如果那貓就是江闕養的,那他随身帶貓糧便也不稀奇了。
誰知,江闕卻否定道:“不是,那是這村裏的野貓。”
“……”宋野城簡直一腦門子問號,“那你為什麽會從家裏帶貓糧?”
江闕默不作聲地盯了他片刻,道:“因為我知道它在這。”
宋野城驀地一愣,旋即很快想起了他當初關于“穿書”的那番話,如果按照那個邏輯,他是這整個世界的締造者,提前知道任何事都不奇怪。
但這顯然是個謬論。
宋野城輕輕一哂,也沒再繼續刨根問底,随手把梯子靠回牆邊,轉身時狀似無意地換了個話題:“你今年多大?”
在他從前的想象中,白夜聆應該是個跟莊宴差不多年紀的前輩,然而江闕顯然比他設想的要年輕許多,這也是他剛才發現江闕就是白夜聆時那麽難以置信的原因之一。
江闕道:“二十四。”
得,比我還小五歲。
宋野城心想,緊接着他在心中略一盤算,頓時訝異道:“所以《塵埃》是你十六歲寫的?”
江闕拿着碗往屋裏走去,聞言略微偏頭:“有什麽問題?”
宋野城邁步跟上,欲言又止了片刻後讪讪勾了勾鼻尖:“沒什麽問題。”
雖然嘴上這麽說着,可他心裏其實并沒有那麽淡定:十幾歲開始寫書的作者雖然不少,但第一本就能熱銷海內外廣為人知的卻是鳳毛麟角,說一句天賦異禀也不為過。
不過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當年宋野城第一次看《塵埃》時,書中的很多觀點和看法都讓他感受到了一種歷經世事的成熟和通透,很難想象那些都是出自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筆下。
當初他究竟有過哪些經歷,是什麽促成了那樣少年老成的心境?
這些問題宋野城沒法立刻問出口,畢竟兩人現在壓根都還不熟,更何況他們之間還隔着一本莫名其妙的《城野記事》。
如果說先前宋野城對“穿書”那番話的感受只有單純的被愚弄的不爽的話,那在得知江闕就是白夜聆後,這種感受便變得微妙了起來。
說是因為先入為主的粉絲濾鏡也好,說是因為直覺也罷,總之他并不覺得白夜聆會玩那種無的放矢的無聊把戲,也不覺得他的所作所為會是出于什麽見不得人的目的。
屋內通風許久,此時暖氣的餘溫已經所剩無幾,江闕随手阖上了後門,正要去把前門也關上,忽聽宋野城在身後道:“別關,我這就走。”
江闕有些意外,他還以為宋野城進屋後一定會對“預言”的事追根究底,再不濟也會旁敲側擊幾句,甚至都已經做好了被盤問的準備,卻不料他這麽輕易就要走。
是因為發現一直想見的白夜聆竟然是我所以失望了麽?
還是……還在為我先前關于穿書的那番說辭耿耿于懷?
江闕忍不住暗自揣測,同時依他所言往旁側了側身,給他讓出了路來。
宋野城走到門邊,正要邁出門檻時,腳步卻又微微一頓,猶豫片刻後,他轉身掏出了手機:“加個微信嗎,白老師?”
如果江闕足夠了解宋野城,就會發現他此時的動作和語氣裏都透着一股沒什麽底氣卻又刻意強裝出的随意,畢竟他活了快三十年向來都是被人搭讪,還從來沒主動找誰要過聯系方式,業務實在不怎麽娴熟。
江闕稍稍一愣,片刻後才反應了過來,繼而伸手進兜一摸,發現手機不在後又掏了掏另一邊,而後疑惑地皺了皺眉,隔着長款大衣摸起了腿側的褲兜。
眼看着他頭頂緩緩冒出“?”來,莫名顯得有點呆萌,宋野城心中好笑,朝不遠處的八仙桌擡了擡下巴:“那兒呢。”
江闕茫然一回頭,這才恍然地朝八仙桌走去,放下搪瓷碗,在桌邊挂着的毛巾上擦了把手,拿上手機走了回來。
兩人分別低頭解鎖進微信,幾秒後齊刷刷亮出了屏幕——
看着兩個二維碼相對而立,仿佛在空中進行一場無形的對瞪,宋野城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
看來業務不娴熟的還不止他一個。
江闕有些尴尬,剛要收回手卻被宋野城拉住了手腕:“我來吧。”
他在手機上重新點選了幾下,調出掃碼框朝着江闕的屏幕掃了一下,發送邀請後才放開了他的手腕:“行,走了。”
江闕目送他轉身出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這才收回目光低下頭,點擊了通過申請。
放下手機後,他關上前門,折身返回後門邊,往院子裏看了看。
夕陽映照下的牆頭上,那處小小的積雪凹陷還在,而那只貓卻已不知所蹤,不知是不是被吓得不輕,也不知還會不會再來。
他到這裏其實已有四五天,初到那天,剛進屋放下東西就發現後院牆上有只貓在徘徊。彼時江北也在一旁,見他對那貓感興趣,連忙告誡他那貓兇得很且沒良心,讓他千萬別招惹,因為他給那貓喂過食,喂完之後只不過想摸一下,就被它狠狠撓了一爪子,這才有了“養不熟的白眼狼”一說。
江闕聽進了耳中,但卻并沒有就此對它置之不理,而是每天中午和傍晚趁貓不在時,端一小碗貓糧放上牆,過半小時再去看,那碗果然就空了。
這仿佛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個默默給一個默默吃,彼此保持着低頭不見、擡頭也不見的安全距離。
江闕本以為這種默契會一直持續到他離開的那天,誰知就在今天傍晚,他端碗走出後門時竟然發現那貓就蹲在牆頭,看見他出來也沒有跑開,就那麽直勾勾盯着他走近了牆根。
等江闕順着梯子爬到頂,試探着朝它伸出手的時候,那貓的姿态明顯有些緊繃,但即便如此它也沒有躲開,愣是別扭地縮着脖子,任憑江闕摸了摸它的腦袋。
江闕很知分寸,知道它對人的戒心還很重,所以也沒再有什麽進一步的舉動,輕輕摸了一下就收回了手,直接将碗遞到了它面前。
然而恰好就在那時,莊宴三人的臨時到訪突然打破了剛剛建立起的脆弱平衡,這才使它在慌不擇路的逃竄中打翻了那只碗,還險些害江闕摔落在地。
其實并不是養不熟的。
江闕心想。
只是安全感還不夠而已。
這世上但凡有點靈性的生物,都不會對善意無動于衷,那幾乎是一種出自本能的向往,如蛾趨火,如草向陽。
圍牆之外,黃昏的最後一抹餘晖消失殆盡。
江闕回身走進卧房,打開行李箱,從裏頭拿出了一袋小包裝的嶄新貓糧,倒進碗裏端進後院,重新擱上了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