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星被關起來了。
一間小屋子,有床,有被子,但是沒有燈。
鄉村一旦安靜下來,是什麽聲音都沒有的。
世界仿佛都被吞噬,人的意識也進入另一個維度。
沈星其實不怕黑,但是有人怕。
所以她需要出現。
其實還好,只要外界沒有威脅,她就不怎麽怕。
“我覺得他有點奇怪。”沈星蜷縮在角落,這間矮屋不漏風,但是很冷,她不得不把被子扯到身上裹住,後背抵着牆,确保沒有任何威脅從背後突襲。
身子稍稍暖和了一點,人也跟着放松起來,沈星活動一下被子裏的手腳,下巴擱在蜷起的膝蓋上。
這被子有一股黴味,不太好聞,但是沈星卻捕捉到了一絲生活的真實。
她貪戀地嗅了嗅,整個人徹底放松下來。
“這樣也挺好的。”她又說。
“至少不用再……”沈星垂眸,不願多提,也不想回憶,只是說,“你知道的。”
無人回答。
這屋裏,并沒有其他人。
“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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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傳來推開門的聲音。
沈星扭頭,看到堂屋方向門打開,屋內的光洩出,照亮許午遇的身影。
他似乎往這邊看了一眼,沈星忙不疊移開目光。
門被反手關上,許午遇走進主卧,喚一聲:“媽。”
小神婆背對着許午遇,坐在窗口,手裏捏着煙鬥,面前煙霧缭繞,半晌才應一聲:“都睡了?”
“睡了。”許午遇說。
“那丫頭呢?”
許午遇頓一下,說:“沒鬧。”
小神婆哼一聲:“這不是挺精的嗎,安安生生來還能讓她們全全乎乎走。”
許午遇沒接話。
小神婆想起來什麽事,微微挺直了身,她慢慢轉身,看着許午遇問:“你晚上說,那丫頭只會說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嗯,”許午遇說,“問她什麽都只會說不知道,她媽應該是什麽都沒藏。”
“你都問了她媽什麽?”小神婆問。
“就問了沈星經歷過什麽。”
小神婆靜默數秒,忽然問:“你不好奇她為什麽會找到這裏?”
“我想着她都跟您提前聯系過了,”許午遇一怔,“難道有什麽事嗎?”
“算了,不是什麽大事,明天早早送她們回去,”小神婆再次轉過身,煙霧重升,她聲音很低很啞,“這兩年不太平,村裏不能再進外人了。”
許午遇半分沒好奇,也不打聽分毫,只說:“好。”
轉身的時候,小神婆忽然喚了一聲:“午遇啊。”
“嗯?”許午遇回頭。
小神婆還坐在那,好一會兒才說:“沒事,早點睡吧。”
許午遇也沉默一會兒,走之前說:“我一會兒去樓上看看。”
小神婆沒說話,只是敲了敲煙鬥,她敲得用力,桌面脫落一層污垢,污垢下的桌面整潔,幹淨。
小神婆盯着看了很久,伸手去摸。
她也老了,指腹粗糙得感受不到什麽異樣。
感受不到,這張梳妝桌曾經有多精致。
除了她,大概所有人都感受不到。
因為村裏實在太久沒有出現過年輕女人了。
但願這一次,不會影響到什麽。
失神間,小神婆又摩擦了兩下,她本來沒察覺什麽,直到桌面擦出來回的模糊的紅色,她才怔住。
手翻上,指腹不知什麽時候被劃傷,血溢了一片。
啪嗒,一滴血落地。
小神婆盯着血滴,漸漸出神。
那是五十……五十一年前了,半輩子,遙遠得像上一世。
那天是個好天,傍晚陽光也很足,暮色紅得像血,大片地浸染天邊。
但是村裏卻死氣沉沉,不見有人。
因為太餓。
饑荒比猛獸還可怕,在一分一秒的時間裏将人緩慢又急速地送到死神面前。
那個時候,為了一口吃的,好像什麽都能做出來,就看有沒有提要求。
第一次,是村口有牛路過,牛背上挂着一個布袋,馱着一個老頭,老頭看她一眼,停下來問:“餓嗎,娃子。”
她盯着那個布袋邊咽口水邊點頭。
那老頭上上下下地盯她,最後搖搖頭說句:“你不行,你太大了,長得也不好看。”
話沒說明白,又好像說明白了。
她問:“你要多大的?”
“七八歲?”老頭說,“要好看。”
她問:“多好看?”
老頭說:“能多好看就多好看。”
她腦海裏第一個出現的人是村尾的琳琅,琳琅今年七歲,人好看,就是窮,家裏沒爹娘,只有個瞎眼的奶奶,現在奶奶眼看也快餓死了,前兩天還看奶奶在挖泥巴往琳琅嘴裏塞。
她找到琳琅,跟琳琅說奶奶在村頭摔了,爬不起來。
琳琅果然急匆匆就跑過去了。
人當然是回不來了,布條往嘴裏一塞,麻袋一套,牛背上一扔,很快就沒了影。
那天,她吃了個半飽。
後來也沒過多久,饑荒過去,大家想清點餓死的人,但發現實在太多了,就不了了之。
五十年過去了,如今她看着籮筐裏剛蒸出來的饅頭,還是會恍惚,恍惚地不知道是那一年在做夢,還是今天在做夢。
直到一通電話響了。
女人張口就問:“是……小神婆嗎?”
普通話,體面人。
小神婆謹慎地把黑話夾在對話裏,對方毫無反應,但是提起了一個名字。
“我……我是從我婆婆那裏知道的你,我婆婆叫,我婆婆叫琳琅。”
琳琅。
琳琅當時在長長窄窄的鄉道上,迎着紅燦燦的夕陽,牽着她的手,問她:“婆婆奶有沒有哭啊?她最怕疼了。”
“哦,有事嗎?”她抖得拿不住咽,煙灰掉了一桌子。
她昨天還在電視上看到警方破獲了一樁拐賣人口的陳年舊案。
這幾年,警方動作越來越麻利了。
“我就是想找您看個人,我婆婆說您很厲害,當年我丈夫……我丈夫走的時候,她說過應該提前找小神婆的。”
她想找的小神婆,應該是老神婆。
但是小神婆認下了,她套問:“你婆婆記得地址?”
“她……她現在不記得了,我婆婆前兩年身體不好,這兩年已經不大記事了,這地址是她早幾年記下的,我今天才翻出來。”
小神婆問:“你丈夫怎麽了?”
“他……他瘋了,我婆婆說他鬼上身,找了不少人看,都沒什麽結果,後來……後來就走了,走之後她身體就不大好了,有兩年總叨叨當初應該直接找您,我想着您應該很厲害,所以來找您問問。”
“問什麽?”
“就是……就是……”
“什麽?”她故作不耐煩。
這手段她用得很娴熟,對方那些人最有用。
“就是……”對方聲音低下來,電話裏似乎有雷雨的聲音,信號弱,電流呲呲響,好一會兒才說,“我女兒好像也被鬼上身了。”
“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帶來看看吧。”
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大記事了,還要當面确認。
燃盡的煙頭落地。
許午遇吹一口屋裏的餘煙,踩着碾一腳。
“哧,這小孩兒是不是不記事啊。”床上的人笑着問。
許午遇面朝窗戶,窗外漆黑,看不到什麽,但是窗戶縫有風,透氣,他說句:“我哪知道。”
“好看嗎?”床上人又問。
許午遇無語:“問那麽多,你又看不到。”
下意識言語,說完就後悔了。
他抿唇,猶豫着彌補什麽,還沒張口就聽身後傳來輕笑:“那确實,所以你替着多看兩眼。”
許午遇不說話了。
“行了,下去吧。”
許午遇沒動。
他又說:“那東西,少抽。”
許午遇這才開口,“就是煙。”
“那也少抽。”
“多少都得抽,無所謂了。”許午遇說。
“怎麽就無所謂了,”身後人語氣不爽了,“真當你是你一個人呢?”
許午遇又沉默了。
身後人似乎是沒忍住笑出聲:“真不經逗,行了,下去吧。”
許午遇不敢回頭,他抓着窗棱,抓了一手灰,抓得手都疼了,才張口喚一聲:“哥……”
“下去吧,以後跟媽說話注意點。”
許午遇有了點反應:“嗯?怎麽了?”
“那句‘就問了沈星經歷過什麽’,這個‘就’字,”他嘆氣,又失笑,很無奈,“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在對口答題是嗎?”
許午遇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愣一下,半天說一句:“我又沒學過這些,媽也沒聽出來。”
“那是她蠢。”他聲音冷下來。
夜更深了,氣溫也更低了,屋裏一陣陣地冷。
許午遇離開前,他又叮囑一句:“明天多注意着。”
許午遇說好。
許午遇常年都是家裏第一個人起床的,早上一出門就聽到雞圈有異動,他随手拎了把鋤頭過去,越走近越能聽見雞撲騰得聲音。
許午遇皺眉,走到欄門口,正要一腳踹開,雞忽然從裏面飛了出來。
下一秒,門被猛地推開。
一個滿身雞毛小孩從裏面跑出來,邊跑邊喊:“死雞!死雞!”
許午遇眼疾手快拎住他的後領把人拎起來,“許明七!”
許明七游泳一樣掙紮,“放開我!放開我!”
許午遇扔了鋤頭,正要教訓,許明七忽然不動了。
老老實實地,盯着門口的方向。
許明七是家裏的老幺,從小被一家人圍着寵,說句小太子也不為過,難得看到他那麽安靜,許午遇好奇看去,愣了下。
是沈星。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出去的,甚至不知道去了哪些地方,見過哪些人。
許午遇擰眉,把許明七放下,大步走過去。
他臉色實在太差,吓得沈星下意識後退。
她不小心被石頭絆住,眼看就要摔倒,出于求生本能,她伸手去抓許午遇。
兩只手在許午遇身前一攏,許午遇冷眼瞥過,極為快速地躲開了。
沈星不可置信地瞠目,等意識到對方确實見死不救以後又急忙閉上眼睛。
好像這樣就不會受傷。
但是毫無意外,沈星狠狠摔在地上,尾巴骨硌到石頭,疼得她倒抽一口氣。
再睜眼,沈星臉上已經沒有慌張失措,只有憤怒,她氣得抓土往許午遇身上扔。
偏偏一股風吹來,灰土一大半又吹到沈星臉上。
“操!”沈星氣得直接罵出聲。
不知道是不是灰土吹得,還是太生氣,她眼睛都紅了,反襯得臉更白。
和這灰色鄉村的每一處都格格不入。
這就是女孩子。
許午遇有短暫的失神。
“你他媽是死的嗎?”女孩子說話可真不女孩子。
許午遇俯視地上的沈星,說出的話比行為還冷漠。
“再亂跑,你會是死的。”
說完轉身就走,順便在路過許明七的時候又把他拎了起來。
許明七依舊沒掙紮,還是盯着沈星,死死地盯。
他看上去只有六七歲的樣子,一雙眼睛烏黑,人瘦得像猴,光看臉,實在談不上可愛。
更何況渾身雞毛。
沈星嫌惡,正要挪開目光,許明七忽然盯着她笑了。
一個小孩,生生把沈星笑出了一身冷汗。
等許午遇和許明七都消失在視野裏,沈星才在風裏打了個寒顫。
媽的。
一家子神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