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停,天都黑了。
沈星走出廟,四周沒有任何光源,剛下過雨,也看不清周圍有什麽。
風還沒走,冷意更甚。
男生從口袋掏出兩個小型手電筒分別遞給沈星和羅華豔,沈星确實不習慣黑暗,握手電筒像握救命稻草。
她額頭沁出薄汗,人也有些躁郁不安,行動卻十分小心翼翼,似乎所有舉止都被禁锢在固定的數字裏。
要安靜。
要降低存在感。
沈星目光微垂,落在前方男生的腳上,他走一步她跟一步,除此之外不做任何多餘行動。
她思緒好像也轉不動,瞳孔微微渙散,也看不清周圍究竟有什麽,又走了多久的路。
最先過了一座橋,橋是斷橋,剩下的唯一一點可以走人的路只能容下一個人單獨過。
男生先過,沈星跟上,羅華豔走在最後。
過了橋,經一片蘆葦蕩,夜裏風大,叢生的蘆葦晃蕩,像人又像鬼。
男生一直話不多,只有這時才叮囑一句:“跟緊點。”
他說着扒開蘆葦,人很快沒入。
蘆葦高又軟,上面浸着雨水,拂在人臉上像細密的刀子劃過。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擺脫這一身“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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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蘆葦,就有河。
過河,要用船。
上了船,很快,經由一片大霧。
像進入了什麽神秘的地帶,沈星縮在一旁,盯看水面。
水漆黑,像無底的海。
波紋蕩開,似有兇獸随時撲出。
可沈星卻偏執地盯看漩渦中央,她莫名在這無邊的沉默詭異中捕捉到一絲平靜,以及活着本身。
她才十五歲。
她已經忘了自己什麽時候死的。
“叮——”
一聲鐵物相撞的聲音從遙遠傳來,飄渺卻深刻,一圈一圈,繞在沈星頭頂。
她憑空生出幾分困意。
這種感覺有點熟悉,但又不似之前那些情況一般強勢,這是一種安撫性地、說服性地、讓你心甘情願地睡去。
沈星在最後一絲清醒尚存的時候扭頭看船尾的男生,他身後是大片的濃重的白霧,他像坐在水面上,面無表情,眼底比水還要黑。
風從他正面吹,他頭發向後,露出整張面孔,領口被風撕扯得七扭八歪,一側鎖骨露出。
恍惚中,沈星仿佛看到男生胸前口袋有微微隆起。
裏面裝了什麽?
沈星意識全無,陷入昏夢。
夢裏同樣冷,沈星不缺衣服穿,但是冷,骨頭都是冷的,身下是鐵板,四周是白色的牆,睡覺的地方棺材大小,活動的地方廁所大小,即便如此,沈星也要每天按時吃飯,看書,睡覺。
她很小一只。
她被規定地活着。
她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不想知道。
她已經很乖了。
可他們還是不願意放過她。
所以,她出現了。
沈星終于可以睡個好覺。
在她身後。
“醒醒。”
“醒醒。”
“沈星?”
沈星睜開眼,表情茫然。
眨眼,視線逐漸清晰。
一張臉忽然湊近,沈星吓得往後躲。
是羅華豔。
“怎麽還睡着了?”羅華豔看她,“昨晚沒睡好?”
沈星躲開羅華豔的目光,倉促應付:“有點累。”
“那趕緊下船吧,回去還能休息會兒。”羅華豔說。
沈星沒反應過來,“要回家了嗎?”
羅華豔下船的動作一頓,頭都沒回地說:“不是,回奶奶朋友家。”
沈星這才扭頭。
周圍早已沒了大片的白霧,船停靠在河岸邊,剛下過雨,岸邊泥濘,岸上是一片小樹林,天雖然完全暗下,但是不遠處有亮路燈,像村子裏的燈塔。
燈塔像天破開的裂縫,光洩一束,照亮半個村子。
以及遠處幾乎要與天平齊的山。
很平靜。
連綿不絕的平靜。
沈星被這平靜安撫,她難得沒有畏懼外界的世界,安安靜靜地下船,跟上羅華豔和那個男生。
穿過小樹林,是一條唯一的鄉道,下過雨,路不好走,沈星幾次跌撞,差點摔倒。
羅華豔自顧不暇,并沒有看到此時的沈星走路已經不再如同丈量過一般。
天太黑了,路兩邊的小矮屋也沒亮燈,偶爾才會有一點黃光。
沈星走着走着,忽然察覺身後起起落落的有聲音。
沈星後背一僵,呼吸一滞,連眼睛都忘了眨。
起。
落。
起。
落。
是腳步聲。
噠——
聲音停在她身後。
一只手落在她肩膀上。
沈星猛地閉上眼睛。
“冤有頭……債有主……”這人聲音含糊。
沈星睜開了眼睛。
她沒動。
身後人從她的左邊挪到右邊,繼續重複:“冤有頭……債有主……”
沈星還是沒動。
她看着羅華豔和男生的背影,正欲開口,身後人忽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沈星瞪大眼睛,很快又被一股騷臭熏得眯眼皺眉。
她想踩身後人的腳,身後人卻發出憨笑:“我是鬼哦,鬼是沒有腳的哦……”
裝神弄鬼。
沈星用力往後一撞,抓着這人的胳膊狠狠往旁邊一擰,這人似乎不吃痛,立刻大喊大叫:“啊啊啊啊!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
這一叫,羅華豔和男生也聽到了。
兩人匆匆返回,看到沈星已經把那“鬼”扔到了旁邊的柴火垛裏。
個子不高,力氣倒是不小。
不過這也出乎沈星的意料,畢竟這鬼給她的感覺并不虛弱。
她看向那“鬼”,一身破衣,蓬頭垢面,臉比衣服還髒。
他很瘦,躺在柴火垛那兒,兩條腿很長,有這腿,身高怎麽也要一米八。
她居然那麽輕松就把他摔倒了。
有點不可思議。
“沈星!”羅華豔吓死了。
男生看了看沈星,又看了看柴火垛,喊一聲:“傻條!”
傻條還趴在柴火垛裏,嗚嗚嗚地打滾喊疼。
哦,是個傻子。
男生看上去拿傻條沒辦法,只能跟沈星解釋:“不好意思,這人是我們村的傻子。”
沈星還沒來得及說話,傻條忽然爬了起來,他跑到男生跟前,好像很高興,“許午遇!許午遇!許午遇!”
許午遇?
沈星看向男生。
許午遇沒注意沈星的目光,只是跟傻條說:“以後不能随便吓人,不然把你扔井裏!”
傻條被吓到,忙不疊縮着脖子往柴火垛後躲。
許午遇這才扭頭跟羅華豔說:“他不會怎麽樣的,他就是鬧。”
羅華豔點點頭,問:“你就是許午遇?”
許午遇看她一眼,嗯一聲,又轉身繼續走。
羅華豔跟着說:“我聽說你是村裏第一個大學生?現在怎麽了?畢業了?”
許午遇沒應聲。
羅華豔自顧自的說:“怎麽畢業不在外面,又回來了?”
沈星也挺好奇。
她重新打量這個叫許午遇的男生,不高,不壯,話也不多,沒什麽老氣橫秋的神色,但卻又平靜得不像個年輕人。
難道說,他只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早熟?
正猜測許午遇會怎麽回答時,許午遇忽然停了。
他停得有點突然,然後看一眼羅華豔。
羅華豔讪讪,“怎麽了?”
許午遇挪開目光,“到了。”
說罷轉身拐到旁邊的一家,木制門,這裏的每一家好像都是木制門,門打開,裏面是一截不算矮的門檻。
許午遇邁得輕松,羅華豔瞧着卻愣了一下,沈星觀察到羅華豔短暫的失神,問一句:“怎麽了?”
羅華豔忙搖頭,幾秒後又看向沈星:“你先跨。”
沈星“哦”一聲。
她鞋子太多泥水,褲腿也全是,邁遠了褲子會緊貼肌膚往上抽,黏黏糊糊得不舒服,所以沈星直接踩着門檻借力過去。
她年齡小,不懂進門不踩門檻的規矩。
可羅華豔知道。
羅華豔不僅知道,還知道神婆家這比別人家高的門檻要攔的不是人,是那些東西。
陡然間,身後刮起一陣風。
風裏還夾雜着水汽,輕而易舉就浸透了羅華豔原本就單薄半濕的衣服,然後在她後背掀起一層雞皮疙瘩。
幸而這已經到了神婆家門口。
羅華豔縮着肩搓了搓兩臂,跟着沈星進門。
天太黑,沒有星月,穿蘆葦的時候早已迷了方向,更何況還在河上漂了那麽久。
所以這房子具體門朝哪兒現在根本看不出來。
堂屋的燈亮着,許午遇沒進去,而是去了旁邊的廚房,去之前跟羅華豔說一句:“都在裏面。”
羅華豔急迫又感恩地說句謝謝,然後匆匆往堂屋跑,等沈星也要往堂屋進的時候,不知從哪忽然摔過來一個玩意兒,落地的一瞬,散落一地珠子。
珠子滾得到處都是,偏偏顆顆沒往沈星腳邊滾。
一道沙啞渾濁的聲音響起:“哪裏來的腌臢東西!連我家的門也敢進!”
沈星一時沒反應過來,她朝羅華豔的方向看去,卻發現羅華豔滿臉的戒備和抵禦。
沈星皺眉,“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腳步聲響起,從羅華豔身後的暗處裏,一個老婦慢慢走了出來,她戴着一頂很傳統的黑色金絲絨帽子,露出的面目皮膚老得像樹皮,眼皮也耷拉得看不清她的眼睛,“真是好會裝的一個丫頭,以為從那種地方出來就能鳴冤?”
話落,沈星猛地看向老婦。
與此同時,羅華豔卻哭了,她捂着嘴,一副震驚又委屈的模樣,好久才哽咽着對老婦說:“您……您都知道?”
老婦哼笑一聲:“我不知道,你還來找我?”
瞬間,羅華豔眼淚爬滿全臉,她大步走到老婦跟前,拉着她的手,祈求道:“小神婆,你救救我女兒吧,求求你了,救救她吧。”
沈星覺得太荒唐了,她喚羅華豔:“媽。”
羅華豔大喊:“你閉嘴!你才不是我女兒!把我女兒還給我!”
沈星後悔了。
白天下車的時候,她就該搏一搏。
傻逼。
罵羅華豔。
也罵她自己。
沈星想都不想,扭頭就走。
然而就在她轉身的下一刻,她停住了。
因為廚房門口,許午遇正坐在那。
他腳邊一塊長方形石頭,石頭上一把刀。
頭頂無月,沈星卻好像看到了刀刃上折出的冷光。
是剛磨過的刀。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