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黎四九仔細看向郁修錦的神色——
他少見地怒色外溢, 神色沉沉,卻并不驚慌,也不意外。
一道念頭飛速在黎四九腦海中閃過, 他脫口問道:“難道皇上早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郁修錦并沒否認黎四九的說法,道:“朕的确知道這事并不會這麽順利進行,卻沒想到他竟這麽快就沉不住氣, 好在朕早已交代過邊防軍如何應對。”
黎四九敏感地捕捉到一個字眼。
“他”。
“他”是誰?
沒等黎四九問出口, 卻見郁修錦微微轉身, 擡手喚過後方的常順海,沉聲:“擺駕靖王府。”
黎四九細眸睜大, 卻是怎麽都沒想到,郁修錦口中的“他”竟然是郁言禮。
只是他還想不明白其中因果, 為什麽別國的部隊聚集起來反抗大周, 就是郁言禮所做?郁修錦不是和郁言禮關系很好嗎?郁言禮不是很疼郁修錦嗎?
黎四九震驚中伴随着疑惑, 聽到郁修錦叫自己:“阿九,走。”
黎四九下意識道:“臣也跟着去?不太好吧?”
“無妨。”郁修錦低低道:“……你若不在, 朕恐怕要膽怯。”
這麽一會兒的功夫, 常順海就已安排妥當,一輛外觀低調、內裏卻舒适的馬車已經停在了後門口, 黎四九與郁修錦坐進去,馬車便搖搖晃晃地開動了, 終于到了密閉的環境,不怕旁人聽到談話, 黎四九這才出生詢問道:“皇上,敵軍集結, 難道和靖王殿下有關?”
郁修錦道:“是。”
黎四九只覺得自己瞳孔都放大了, 他讪讪地問:“……靖王殿下為什麽要這麽做?總不能是他一直在觊觎皇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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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聽郁修錦簡短直白地道:“正是如此。”
郁修錦溫和秀逸的面龐浮現在黎四九腦海中, 他不敢置信地問:“怎麽會?!”
他想不明白是為什麽。
郁修錦輕吐一口濁氣,下意識伸手握住黎四九的手,直到與黎四九十指扣住,這才覺得安心,他問黎四九:“阿九可還記得朕說過,皇叔的身世?”
黎四九道:“身世?就是靖王殿下的祖母是聶将軍一事?”
“沒錯。”郁修錦點頭道:“那個獨自找到京城來的孩子,因為是皇祖和聶将軍所出,又因這算是老來得子,欣喜若狂之下,當場為那孩子賜名承歡。”
承歡,取自“承歡膝下”之意,足以見得郁修錦的皇祖對那孩子的喜愛程度了,黎四九暗暗搖頭,心道這個皇祖還真是偏心。
卻沒想到,賜名卻是這個皇祖做得最溫和的一件事情了。
聶将軍當初從皇宮逃走時身上什麽都沒帶,又因為有孕在身,出宮後的生活幾乎稱得上艱難,她找了個小村莊住着,開了個小飯館賺錢。
聶将軍是年輕女子,又生得明豔大氣,村裏的男人都喜歡她,也有幾個人提出願意娶她,和她一起養孩子的,都被聶将軍拒絕了。
可她這般獨立自強,落在別人口中便成了“抛頭露面、不知檢點”或是“孩子也不知道是和誰偷偷生的”,聶将軍并不在意,與郁承歡相同年齡的孩子也許對他并沒惡意,可大人們對聶将軍有,那些話便透過可這些話卻透過孩子們的口中傳到了郁承歡耳中。
聶将軍打仗時落下了病,沒有好好休養過,更因為有孕時還日日奔波,所以郁承歡出生後,身子很弱,又因為每日聽到的都是這些話語,漸漸竟變成了極度自卑的人,他渴望有一日能走出這村子,能遠離這些人,也遠離自己母親強大的光環。
後來,聶将軍病逝,她心疼郁承歡年齡小,又怕自己不在,郁承歡沒人照顧,便拿出信物,告知了郁承歡他的身世。
從窮小子變成了皇子,郁承歡只覺得自己要飄起來了。
他早已養成了會看眼色的性格,又害怕自己的父皇不喜歡自己,日日陪在父皇身邊,甜言蜜語地哄着、撒着嬌,郁修錦的皇祖四年後仙逝時留下遺诏:幼子承歡繼位。
說到這兒,郁修錦問黎四九:“阿九應該從沒聽過這件事吧?”
黎四九點頭道:“是,臣還以為是皇上的爺爺、父親,這麽一直順位順下來的,從不知道這其中竟然還有個別的皇帝。”
郁修錦道:“那是因為他只在位不到二十天,便被逼宮。”
一個極度自卑、極度渴望得到肯定的人,在得到了通天的權勢後,會做什麽?
這是才十四歲的郁承歡無法掌控的榮華富貴,他做了皇帝,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将自己出身的那個村子屠光,郁承歡在位不足一月,後宮已有五十餘人,夜夜笙歌不說,還欲在宴會上強要大臣妻女;
沒人能忍受他的暴.政與荒淫,大皇子将其逼下皇位,卻顧忌對方年齡還小,又是手足,将其封了靖王,賜了王府,下令讓其一輩子不得從靖王府中踏出一步。
至于這場不足二十天的鬧劇,自然是封鎖消息,不讓百姓得知。
郁修錦道:“郁承歡被關在府中二十餘年,先是暴躁瘋癫,又變得沉默寡言,最終,他和正常人無異,還和一直以來都照顧他的婢女生下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那男孩兒,就是朕的皇叔。”
黎四九聽得入神,問:“然後呢?”
郁修錦沉沉道:“皇叔十一歲時,其姐遠嫁,郁承歡帶着其妻子在靖王府中服毒自盡。”
黎四九脫口道:“怎麽會?”
“郁承歡在,那道‘永世不得出靖王府’的命令就在,他和皇叔一輩子就出不了靖王府,郁承歡自盡,是為了讓皇叔進到皇宮中。”
郁承歡不在,那道命令自然跟着廢除了,先皇那是還沒有郁修錦,他疼惜郁言禮年齡小,又無父無母,便隔三差五接到宮中住着,卻發現,郁言禮飽讀詩書、待人恭謹謙和、聰慧異常。
郁修錦道:“郁承歡這步棋走得好,可卻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的目的很明顯,他既然做不了皇帝,那就讓皇叔來做。”
“先皇無數次對朕說過皇叔有多聰慧、有多能幹,要在防備他的同時,讓他為朕所用。”
郁修錦從小就知道郁言禮想要奪回屬于郁承歡的皇位,壓在郁言禮身上的,是他父親的意志,是一座名為郁承歡的大山。
黎四九問:“那……那靖王殿下知道皇上知道他觊觎皇位嗎?”
郁修錦道:“皇叔何等聰慧,自然知道。”
黎四九突然記起一事:“可,若靖王殿下真想篡位,為何不早動手?”
從郁言禮的角度來看,郁修錦還小的那幾年不正是他是動手的黃金時期嗎?
郁修錦道:“因為皇叔本性并不壞。”
郁修錦是郁言禮從小看着長大的,他作為叔叔,記挂着先皇對他的恩情,是真心待自己的侄子好的;作為君臣,二人都心知肚明:他們都知道對方在戒備着自己。
可,對郁言禮來說,親情總會勝過君臣。
馬車一頓,常順海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皇上,靖王府到了。”
二人從馬車上下來,郁言禮聽到消息,正等在門口,他彎着腰,道:“臣拜見皇上。”姿态是畢恭畢敬的,卻看不清他究竟是什麽表情。
郁修錦道:“你們等在外面,朕有話要對皇叔說。”
常順海猶豫了一下,黎四九對他做了個口型:“……有我呢,放心吧。”
常順海的神色這才放緩。
郁言禮又是一禮:“讓臣為皇上和黎将軍帶路。”
黎四九刻板地以為,王府都應該是氣派尊貴、僅限皇家氣質的,卻沒想到,郁言禮的靖王府竟如此蕭條,道路兩旁沒有花草,樹是光禿禿的,什麽水缸啊、奇石啊之類的擺件兒全都沒有,走着走着,黎四九只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一個荒廢了足有十來年的植物園中——還是荒廢前每一寸空地都被人噴過百草枯的那種。
走了十幾分鐘,左拐右拐到了一間房子前,應該是正廳,門口只站了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下人,郁修錦道:“阿大阿小,你們先下去。”
那兩人便走了。
走入正廳,屋子內幹淨明亮,但擺件兒同樣少得可憐,沒什麽居住痕跡。
三人坐下後,郁修錦直言問道:“東倭、金人、游牧騎兵在邊境勾結,可是和皇叔有關?”
……這,這問得也太直白了吧?
卻聽郁言禮道:“确實是臣唆使的。”
……就,就這麽承認了?
郁修錦問:“皇叔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什麽要這麽做?”郁言禮重複了一邊郁修錦的話,卻笑開了:“因為臣覺得皇上天真,臣與皇上理念不合,臣想要攻占天下,皇上卻想要天下統一;”
一旦開頭,郁言禮就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他不停地說着,最後,他道:“要說最大的原因,皇上不是知道嗎?因為臣想為父親報仇,臣想坐那把椅子很久了。”
郁修錦擰着眉,面上閃過受傷。
可就是這一抹受傷,卻好像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那根稻草,郁言禮突然站起身,神色暴怒,竟伸出手指着郁修錦,磨牙冷笑:“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我為什麽不這麽做!我早瘋了!我每天每天,睜眼閉眼,都能看到父親在我面前一邊吐血,一邊讓我把皇位搶來,可我也能看到先皇慈愛的表情,能記起你每次被太後訓斥時可憐巴巴的樣子,我覺得我們是一模一樣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可卻變得不一樣了!”郁言禮用被背叛的目光看着郁修錦:“你現在有什麽可憐的?啊?”
郁言禮咄咄逼人地質問着:“你有了支持你的臣子,太後不再逼你,理解了你,你還有……還有陪在你身邊的知心人,我要是早就知道你會有這麽一天,我早就把皇位搶了來!這些好處也輪不到你來占!”
郁修錦緩緩站起身,緊抿着唇。
郁言禮仰天“哈”了一聲,眼睛已是布滿了通紅的血絲:“我羨慕你啊,皇上,我羨慕得不行,我羨慕你有那把椅子可以做,我羨慕她不再強迫你,羨慕你躊躇滿志,羨慕你有能為你挺身擋刀的枕邊人啊。”
說到這裏,郁言禮的尾音戛然而止。
郁修錦滿是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郁言禮身子晃了晃,後退了一步,突然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時,便露出了站在他身後的黎四九,黎四九一把接住郁言禮,甩了甩手——剛剛那一手刀劈得有些用力,手有點兒疼。
郁修錦不可置信地看着黎四九:“阿九,你這是……”
黎四九把郁言禮往身上一抗:“走!”
一片黑暗中,郁言禮看到了很多人。
看到了吐着血的父親、母親,他們把他按在書前,逼他背書到天亮;
看到了先皇總是用憐愛、可惜、難過看着他的目光;
看到了攥着他衣角滿是信賴叫着他“皇叔”的郁修錦;
也看到了有人挺身而出,毫不猶豫地用弓接下了吳海的刀,背影是那麽威風又自由;
如果這是一場醒不來的夢就好了。
可夢總會醒的,漸漸有了意識時,他感覺到了自己疼到發麻的後頸。
疼痛消退,郁言禮突然回憶起自己暈倒前發生的事情,猛地睜開了眼睛。
“……這……這是?”
看清自己處境的一瞬間,郁言禮啞然失語。
黎四九在他面前蹲着,細長的眸子眯着,嘴角上揚,連帶着下巴上的那顆小痣都跟着染上了盈盈笑意。
黎四九地拍了拍他手下的扶手:“喏,你夢寐以求的龍椅,坐上去感覺怎麽樣?是不是挺硬挺涼的?”
郁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