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真相(六)
雪大概落了一整夜,昨日這時候院子裏的薔薇藤還堅挺着,枝葉借着些許風力把身上的積雪趕下去大半,今天倒是沒了動靜。
我跑到二樓選了幾條見禿的枝桠動手搖了搖,才露出它們原先的樣子來。
和煦一大早窩在院子裏擺弄積雪,我剛才上來的時候那堆東西還只是個雛形,才一會兒的功夫像是已經完成了大半。
“這造型怎麽有點眼熟。”我走到陽臺另一邊,往院子裏仔細辨認。
“再加個東西你就認識了。”和煦進去拿了點兒東西出來,竟在雪人耳朵上安了朵鮮紅色的小花兒,剩下的一小捧擺到雪人腳邊。
“這不是那只小白豹子嗎!”我想起來那年在植物園裏碰到被豹子吓到的小孩兒,原本手裏把玩的鮮花都給扔了出去,還直接給砸到了那團白色小東西的身上,幸好中間還隔了層半米高的圍欄,那小豹子受了驚被花砸得發愣,等到它反應過來,還沒來得及跳出來,就被隔壁動物園趕來的工作人員帶着設備接了回去。
“今天開門看到雪就突然想到它。”和煦擇了朵小花兒戴上,笑着招手:“給我們拍個照。”
我往兜裏摸了一把,确定手機在身上,應了一聲下樓去。
等到我走到院子裏,又多出一個人來,秋水竟然先到了。
“他們倆太遲,我就先來了。”秋水懶懶地提了一句,蹭到雪人邊上催道:“我也來一張。”
照片裏兩個人笑得極是燦爛,順帶着那小白豹子都染上了幾分顏色。
和朝跟和爍沒來得及過來用午飯,打電話來說晚上再過來。
秋水在家鬧了一整天,倒像是忘了那晚的事情,和煦有她陪着應該是不會無聊了。
我提前準備好晚餐交代了幾句就出了門。
今天雪停了,倒是比前兩天要冷上許多。
第二天我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和朝沒回去,兩個人在餐廳坐着等我一起午餐。
我過去打了招呼,準備去廚房洗手,見只擺了和煦跟他身邊的兩幅碗筷,便停了一下:“和朝不一起嗎?”
“見一下你就走。”
正如他所說,剛說完,和朝就站了起來,往外走了出去。
我在原地愣了一下,莫名。
“那我送送。”
我跟過去,只換鞋的功夫,和朝擺擺手,腳下頓了頓,才又回過頭來:“天冷,不用送了。”他臉上猶豫了一下:“我哥,拜托你了。”
我一臉意外地看着他,不知道該做何回應,只好朝他笑笑。
“怎麽和朝一臉有心事的樣子。”我洗過手把正溫着的湯端到桌上。
“是因為沈顏青的事情。”和煦嘗了口湯,平靜道。
難道G國那邊的事情還沒有完全解決嗎?見和煦的狀态也不像是那樣。
不對,要麽就是又出事了:“和朝都跟你講了嗎?我們還能幫上什麽?”
“上次莊園失火重修的時候,我從那邊回來,發現去接機的不是我安排的人。”
他放下湯匙,有了些擔憂的情緒。
“那時候沈顏青突然打了電話過來,說要見我一面,讓我跟她的人走,我聯系不上自己安排的人,只好先去見她。”
“現在想來家裏出事的時候她有回來過,又能知道我的行蹤并且安排好人去找我,那很有可能她跟管家早有合作,我在莊園生活的那段時間也是她幫着向外界隐瞞我的存在。一旦我在國內出現,當年的案子必然會遭到懷疑。”
“和舒的計劃她也可能早就知情。”
“當時我跟着她的人一起上了車,車子半路突然被另一車的人逼停,所有人都被劫持,被帶到一個完全沒有光亮的地方,後面的記憶很模糊,我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再後來就到了醫院。”
沒了剛剛擔憂的情緒,他仿佛是在講述別人的經歷。
“阿朝去查了我的戶籍信息,直到兩年前才被申請銷戶。”
銷戶時間剛好是在我們發現和煦的那段時間,這個動作似乎有些多此一舉。
“銷戶可能只是計劃中可有可無的步驟,不過因為阿朝他們的幹預,他們後面的計劃起了變故。”
“有可能是他們來不及轉移我,我才會出現在常超家裏。”
這麽大動作的轉移怎麽能逃過周圍的眼睛,除非,這個轉移的動作不需要很大的跨越。
“阿朝發現家裏原來的地下室下面還有一個空間。”
!
我聽常超提過,和煦家在火災後大動修葺過,不過沈顏青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回來處理的房子。
“所以那段時間你一直被困在地下室下面。”我突然回想起昨天晚上常超異樣的表情,也許他對我并無怨怼,而是難以面對真相的無助與自責。
“那個空間裏有近期人為活動的痕跡,但裏面的東西還沒來得及轉移,奇怪的是裏面的儀器新舊不一,那就一定有人在使用和更新那些儀器,從周圍的痕跡看,那個空間早在我家失火之前就有了,甚至有可能是在我們家搬過去之前就存在,竟然一直沒有被發現。”和煦思索着,帶着些遲疑:“阿朝他們去調查了房屋交易記錄,在我們家搬到國內之前,房子早就轉到了沈顏青名下。”
和煦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應過一聲就挂斷了:“秋山,陪我回一趟家吧。”
“好。”我最後喝了口湯,忙抱着外套跟着出門去。
路上人不多,只有經過市區的時候熱鬧了一段。
常超昨夜沒回來過,積了整院子的雪。
和煦家的入戶門半開着,進去的時候沒有聽到絲毫的動靜。
一樓前廳坐着兩個人,沒有人說話,他們甚至連動都沒動,茶幾上放着三只茶杯,只有一個被拿出了茶盤,放在兩個人對面的位置,看樣子是有一個人離開了。
進去的時候我制造出了一點動靜,沈顏青先發現了我們,她沒出聲,居然朝着這邊微微笑了笑,像是松了口氣,就等着這一刻的到來。
旁邊和朝神色微變,像是在等着別人說話。
沈顏青嘴巴動了動,面色猶豫。
看到她這個表情,我突然想到和爍先前上熱搜時候發生的事情,還記得之前那個視頻裏沈顏青是跟和舒同時出現的,但是去警局調解的時候卻只有沈顏青一個人出面,如果說只是為了避免和舒的身份被識破,那和爍将沈顏青困在酒店的時候,和舒為什麽要冒險過去呢?
屋子裏靜了半天,終于有人開口打破。
“阿煦,姑姑沒有想要傷害你的意思。”
“我願意相信。”和煦擡起頭,直視着對方的眼睛:“否則我現在能不能坐在這兒還未可知。”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整個事情的經過。”和煦緊接着問道,神色黯然:“是嗎?”
沈顏青明顯愣了一下,避開了和煦的視線,完全是默認的态度。
“是和瑞文。”她突然開口。
“是他傷害了姐姐,你出生之後不久,你母親就病了。”沈顏青語氣有些激動,看得出來她在試圖平複情緒:“那一年正值和沈兩家商定婚期,和瑞文突然跑來找我,只說他心許的結婚對象不是姐姐而是我,我自然懷疑他說的話,況且姐姐一心都在他身上,我有心避開他,可又怕他傷害姐姐,只能暗地注意他的動作,我當時甚至在想辦法阻止這場聯姻。”
“和瑞文這個騙子根本配不上你母親。”
沈顏青再擡頭時,早已紅了雙眼:“變故發生在婚期之前的宴會上,我竟沒有料到和瑞文會這麽陰險,我被下了藥扔進了和瑞文的車裏,外人都傳是我帶走了他,卻沒有一個人真的去調查真相。”
她突然笑了,我似乎看出了一絲絕望:“都不重要,這些都不重要了,姐姐她現在真的死了。”她苦笑了一聲,擡頭望着半空:“沒關系,和瑞文早就完蛋了,姐姐你不會再遇上他。”眼睛愈發紅的厲害,她下意識擡手擦過去,愣了一下,往自己手上看了一眼,沒有眼淚,不禁又笑了,有意克制着手的抖動摸索出一盒煙來,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給收了回去:“後面你回國的時候我只是想控制一下你的行動,并不知道他們竟然把你放到了計劃裏,他們兩個才真的瘋了。”
“他們并不是臨時的打算,在莊園的時候就已經有人下手,只是被發現了而已。”和煦面色平靜,看不出他有沒有相信沈顏青的話:“你們失敗了太多次,他們不想再等了。”
事實證明他們早就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
“是我太心急了,忽視了很多事情。”沈顏青情緒稍有了平複:“才讓你跟你朋友受到這麽多牽扯。”
我察覺到沈顏青時不時會注意到我這邊,但願是我的錯覺。
“在我們搬到這裏之前計劃就開始了。”和煦的眼神帶着詢問,語氣卻是一種陳述:“你們怎麽敢。”
我緊靠在和煦身邊,幾乎能聽到他指腹與指甲從未間斷的摩擦,他才是最矛盾的那個人,和煦沒有立場指責他們行為的動機,但這件事情違背了道德法律人倫,以至于矛盾的最後他只能說出那麽一句:你們怎麽敢。
“凡事總有代價,我來這一趟做不了什麽,但至少可以告訴你真相。”
這個“真相”二字聽來,沈顏青似乎使用了加倍的情緒,眼神卻落到我的身上。
“十多年來,試驗的所有資料我們都進行了存檔,但這些資料裏超過百分之九十的內容都毫無用處,中途我們三個人的意見産生了分歧,我退出了對試驗的幹預,組建了一個新的隊伍幫我整理資料以尋找突破口,最後只能從其中試驗接近理想阈值的資料入手,發現還是原始資料的數據最接近理想阈值,但那段時間的實驗對象我們後期使用同類生物也匹配過很多次,完全達不到原始資料記錄的數據,這些足夠讓我們懷疑原始資料的真實性,後來我調查了最初參與研究的人員名單和信息,發現幾位重要成員在第一批試驗未完成前就申請離開了隊伍,根據記錄,當時第一批試驗相關的資料絕大多數都經過過那些成員的審核。”
“我找到了其中幾位,都沒有查到關鍵信息,但從他們口中得到另一個線索,負責調試數據和記錄的那名成員在當年離開研究隊伍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任何消息,我調查了那個人的當年的航班信息,當年那個人乘坐的最後一次航班的目的地是A城,就在當天,路上發生了意外,線索完全斷了。”
我不想繼續去聽後面的內容,這個真相與我無關。
與我無關。
空間突然扭曲起來,明明沈顏青繼續說着話,我卻什麽都聽不到。
我回到那個夏天,周圍是夏令營的隊員,我們在參觀C大的校史館,我被一張舊報紙完全吸引了注意力,其中一個版面上有一個人我認識,一時間我不敢确認,眯着眼去去辨認照片底下的那排小字,周思意,是我母親的名字,這是一張集中研讨會的合影,雖然不是很清晰,我還是用手機拍了下來。
這大概是距離母親年齡最近的一張照片,要比在外婆家看到的那些中學時代的照片更接近我們記憶中的母親,盡管我們記憶中的印象是那麽模糊。
我已經快記不清從A城跑去找外婆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大概是我一直在努力忘掉的緣故。
母親一直在國外學習工作,我們幾乎見不到她。
那天,父親出門去接母親的時候那麽愉快,叮囑我照顧好妹妹,要乖乖呆在家裏等他們回來,可後來他沒有回家,我們對父母最後的印象只是父親出門的叮囑和母親偶爾從電話裏傳過來的聲音,這些我幾乎已經記不清。
那時候對親人的離開很難有具體的概念,我們真切感受到的是來自“其他人”的憤怒和自己面對憤怒時的恐懼。
實際上我們和父親一直住在外面的家裏,爺爺奶奶一點也不歡迎我們回家,後來他們告訴我們,外面那個家也不是我們的,我們不可以住在那裏。
沒事的,
沒關系。
不知道什麽時候,周圍的聲音才開始重新清晰起來。
“就算早就知道這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她眉間微動,繼續道:“事情一旦開始,就很難結束,我等這一刻也等了很久。”瞬間,沈顏青的表情放松下來,像是如釋重負般。
“你們不會真信了她的話吧?”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和爍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的,正靠在不遠處看着這裏:“兩年前我費了不少功夫找到他們轉移和煦的隊伍,她當時跟我談條件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只要我不聲張,人就任由我帶走,我說的沒錯吧?沈老板。”和爍補充道:“我真是後悔,明明當時我只要一個電話告你們意圖走私可能現在什麽事兒都沒有了。”
“和爍!”沈顏青有些怒了:“當時我剛救出阿煦,秘密轉移只是保險起見,難道一定要鬧得警察到場、人盡皆知才行嗎!”沈顏青情緒激動,站起了身:“你幾次出現混淆是非究竟要幹什麽!”
“我要幹什麽?”
“我幹了什麽?”
“啊?”
“我救自己的親哥哥,幫他要回沈家的錢,不小心觸到你們見不得人的手段而已,你惱羞成怒個什麽勁!”
“你為什麽要跟他們說這些,不過就是推卸責任而已。”
“有時候我真是佩服你們,什麽醜事兒到你們嘴裏都快成慈善了。”
“和瑞文是混蛋,對,你又是什麽好東西?”
和爍靠近過來。
沈顏青下意識退了半步。
和煦的手被我攥在手心,涼得發硬,我手掌松了松,又貼過去揉了揉,才開始暖和起來:“累了嗎?”我問他。
“沒有。”他笑笑,拍了拍我的手,站起身來:“我想,該說的應該已經講清楚了,阿朝,帶小爍出去吧。”
和朝的情緒不太對勁,眉頭就沒松下來過,一句話沒說,拽着人就走了。
我沒想到和爍剛剛的幾句話對沈顏青的打擊會這般大,剛緩和下來情緒似乎重新翻滾起來,再開口,聲音都啞了:“你們也回去吧。”
剛走到門口,沈顏青突然又喊住和煦:“阿煦,不管是姐姐還是我,我們都希望你能高興。”
莫名。
沈顏青這句告別的話我沒有聽懂。
和煦表情一滞,沒有說話,只微微颔首出了門去。
今年果真是雪年,外面不知什麽時候又下起雪來。
和煦腳下停了停,向平常一樣往天空望着。
我察覺到掌心的手暗自握緊,又松開。
從側面捕捉到他微微揚起的嘴角,不自覺也跟着笑了起來。
“我很高興。”他說。
半透明的晶體被吹落在他額前的發上,微揚的絨毛上,不再是冰冷的雪,我只見到萬分絢麗的景象。
“嗯,我也是。”
他不在意,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