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一醉解千愁。
賀蘭蝶尾打從踏進城西那棟宅子,就差人買來一壇又一壇的烈酒,再将宅中數名奴仆遣散,然後開始灌醉自己。
不只奴仆,就連家具和擺設,那家夥都為她準備妥當,好似真把她當成被他玩膩丢棄,然後賜予豐厚贈禮的可憐女子。
越想越生氣,幹脆不去想。
為了忘記那個薄情寡義的家夥,她把酒當成水喝,一壇接一壇……
她拿酒灌了自己數天,但不管怎麽喝,除了宿醉産生的頭痛、頭昏腦脹外,那家夥的面容、身影,說過的話,抱着她時或溫和對待'或狡猾使壞的種種,越發清晰如昨。
離開南宮玄的第十天,賀蘭蝶尾把托人從樊安寺拿回來的筆墨硯紙一一擺開在面前,下一瞬間,她抱着硯臺嚎啕大哭,連找食物果腹時、沖澡時、睡覺時,眼淚都嘩啦啦地流着,不曾停止過。
等她完全清醒過來,又是三天之後。
宅子裏的食物所剩無幾,為了不變成餓死鬼,賀蘭蝶尾才不情不願出了門,跑到西市覓食。
“姑娘,你的陽春面!”
“謝謝……”
她正想動筷把小二送上的美味面條大快朵頤,一低頭,被碗裏飄升而上的熱氣熏濕了眼眶。
記得有一晚,南宮玄連夜趕畫了三張地形圖送往前線,擱下筆時,像個耍賴不依的可愛孩子,對着一旁的她說道:“蝶尾,我好餓,好餓……快想辦法喂飽我。”
她沒有一句怨言,立刻為他下了碗面。
熱騰騰香噴噴的面送到他面前,他并沒有急着狼吞虎咽,而是夾起一筷子耐心吹涼,先送到她嘴邊,之後與她一人一口,甜蜜分食着那碗面。
她喜歡聽他喚她的名,喜歡看見他因為需要她,而露出與平時的他不一樣、可愛又可憐的撒嬌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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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歡……
她是白癡啊!都說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對那個冷血無情的家夥牽牽挂挂、依依不舍。
她不是那種沒了誰就活不下去的人,師父病逝後,她一個人孤單無依,可她依舊活得好好的,不是嗎?
“喂,聽說了沒有?最新消息,南宮軍師已經被定罪流放溪陽,将由溪陽刺史監令斬首示衆。”
“流放溪陽?為什麽不直接在都城行刑?再說,南宮軍師的所作所為,理當要誅九族,可我怎麽聽說,被判刑的就只有他一人?”
“啧啧,你有所不知,南宮軍師畢竟功績累累,南宮老爺又是兩朝老臣,不看僧面看佛面,陛下怎能輕易下得了手?而且聽說南宮老爺對于兒子謀反的事毫不知情,除了南宮軍師以外的人,就全被赦免了。至于流放溪陽一事,南宮軍師打小就體弱多病,這是衆人皆知的,就他那具破身子,恐怕還沒抵達偏遠的溪陽,就在中途嗝屁了吧,哪裏還用得着斬首?也算是陛下對多年來為國盡忠的南宮家,最大的仁慈了……”
啪!用力放下手中木筷,賀蘭蝶尾起身,坐到身後那兩個竊竊私語的男子面前。
“兩位大叔,你們剛剛在說的南宮軍師,是指……西斐那位天才軍師南宮玄嗎?”
“是啊。”
“你們說,他獲罪流放,那他犯的是什麽罪?”
兩名男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示意賀蘭蝶尾附耳過來,在她耳邊小小聲說道:“姑娘是外地人,才會對那件事不清楚吧?那個南宮軍師呀,因為謀反被陛下下令流放斬首,都是十多天前的事了。”
“你們騙人!”
聽聞南宮玄的遭遇,賀蘭蝶尾頭一個反應,是情緒激動地一掌拍在面前的八仙桌上,站起身狠盯着眼前兩個男子,仿佛他們做了什麽人神共憤的事。
像是不想引來周遭衆人的注意,其中一名男子用力搖着手,在“噓、噓”兩聲警告後,小聲道:“你要不信,就自個兒到城門口去看看,那兒貼着皇榜,只要識字的,走過路過,看了就會明白。”
“騙人……”賀蘭蝶尾目光飄移不定,像失了心魂,踉跄着頻頻後退,然後她轉身拔腿就跑。
“姑娘!喂!姑娘,你還沒有給面錢!”
小二氣急敗壞的吼聲,賀蘭蝶尾聽不見,她用力推開人群時對方發出的不滿咒罵聲,她也聽不見,此刻她滿心只有南宮玄。
她不去城門,她要去一個地方,一個絕對能找到他的地方。
她要看見他還在,他才沒有被定罪流放,才沒有……
對,她要去南宮府,去那天被他趕出來的地方,找他。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南宮玄那個大笨蛋!
那天她是在南宮熠的指責聲中,被攆出南宮府的。
賀蘭蝶尾随即去市集買了匹馬,什麽都沒有準備,就出發趕往溪陽。
途中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馬,她只知道餓了就吃點幹糧,累了就找地方休息,但不敢睡太久,每當夢到他被送上刑場斬首的可怕一幕而驚醒後,她就立刻起身,再次策馬趕路。
好不容易到達溪陽,好不容易進了地牢,見到那個朝思暮想,依坐着冰冷石牆的身影,她差點眼眶一濕落下淚來。
“姑娘,這人可是朝廷欽命重犯,上頭有令,不能随便放你進去,你可別為難我。”
獄卒把手上燭臺交到賀蘭蝶尾手中就離去——當然,是邊走邊把玩着從她手上接過的銀錠,心滿意足地将空間留給他們二人。
“南宮?”賀蘭蝶尾低聲喚他,怕聲音大了會驚動他,害他從她眼前消失不見。
“……”牢裏的南宮玄回以她靜默。
從京師到偏僻的溪陽,路途遙遠,他的身子早就吃不消,一路上病情反反覆覆發作了好幾次,直到進了地牢,情況才算安穩一些,為了減輕病痛,這幾天他一直在睡。
剛才他夢見了她;偎在他懷裏,跟他說着話,咯咯嬌笑的她;因為他又病倒,在床邊忙忙碌碌,一臉憂心忡忡,叨叨念念的她,被他趕走時眼淚直掉,
哭得唏哩嘩啦,卻不曾向他索讨一句安慰,一個擁抱,倔強得叫他心疼的她……
聽見那聲呼喚,南宮玄睜開眼,發現她還在面前,雙眼紅得像兔子,他終于忍不住朝她伸出手——
“別哭。”
如果可以,他萬萬不想那麽對她。
如果可以,他連碰都不想碰她,打從一開始就把她推遠遠。
他承認他好貪,貪求她的關懷、貪戀她的目光注視、貪索她所能給予的一切……
貪心的結果就是苦了自己,傷了她,到頭來,他還是什麽都給不了她。
“要我別哭,想幫我擦眼淚,為什麽那天你不做?”像是報複,又像是賭氣,賀蘭蝶尾向後退了一步,故意讓他伸長了手也構不着。
“你……”好熟悉的脾氣,好熟悉的反抗方式,提醒他,不要跟上回一樣重蹈覆轍,以為她只是個幻影,會乖巧聽話任他搓圓捏扁。“你怎麽會在這裏?”
“自然是來見你,問清楚你到底做了什麽蠢事!”要比兇悍,誰不會呀?
“我做了何事,竟會被你視為蠢舉?”南宮玄嘲諷地問。
看見她,他非但沒有驚喜,只有着急。
他要自己別亂了陣腳,別讓眼睛瞟向她,對她展露過多的依戀,同時思忖着該用何種方法趕走她,使她徹底死心。
“因為你早就知道自己做的那件事敗露了,那天才會趕我走對不對?因為你不想讓我知道這件事,不想讓我牽涉其中,才會對我說那些話對不對?”
賀蘭蝶尾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跑了這麽遠的路,本來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就是找他發洩南宮熠臭罵她的那口鳥氣也好呀!
結果話出了口,竟是急于知道那日他态度突變的蠢話,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你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南宮玄露出不以為意的嘲笑,只是臉色過于蒼白,絲毫沒有使人望而卻步的威嚴。
“如果我自以為是,那麽你呢?為什麽你連正眼看我都不敢?你是怕被我看穿心思,再也無法對我無情、對我冷言冷語是嗎?”他越是那樣,她越是咄咄逼人地追問,不給他喘口氣的機會。
“你……”南宮玄終于轉頭看着她,看見她被淚水濡濕的雙眼,僞裝的冷硬登時消失,他放軟語氣勸道:“為了一個不愛你的男人,千裏迢迢跑到這種地方來,為了他苦惱,為了他傷心哭泣,這麽做值得嗎?”
若非他提醒,賀蘭蝶尾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哭。
她擡袖擦去臉上的狼藉,越擦,眼淚就掉得越兇,越擦,越是止不住心裏的難受,她忍不住哽咽着問:“你愛我嗎?”
“剛才說了,我不。”南宮玄咬着牙回話,閉上眼不去看她掉淚的可憐模樣,不讓心因她又痛上幾分。
他不可能不愛她,他對她的感情,萌發在他所能察覺的更早之前。
不愛她,就不會為她擋陛下那一鞭;不愛她,就不會在酒醉之時,滿腦子填滿她的身影,跑去見她,見她蹲在那兒擦拭長廊地板,連晚膳都沒用,拉着她到自己房裏,用早就備好的酒菜填飽她的肚子;不愛她,就不會刻意把她拉到身邊,只為自己随心所欲……
自從她到他身邊,與他朝夕相處以來,他的心因她而跳動,他的情感因她而流露,他因她而歡笑,不愛她……他怎可能不愛她?
要說不愛她,才是最大的謊言,但現在的他,必須對她說謊,而且打一開始,他就沒有愛她的資格。
他只想她走,走得越遠越好,最好她能忘了他這個負心人,從此對他無牽無挂,那麽,他就是死也能死得安心一些。
“騙子……你這麽說,只是想趕我走,我才不會上當……”
“我記得,當初有人對我說過,只要跑到看不見我的地方,過不了幾天就會忘了我。”結果她現在跑來跟他哭哭啼啼、糾糾纏纏,是什麽意思?當初那股有夠沒良心的潇灑勁兒跑哪裏去了?
“你以為我不想?”賀蘭蝶尾用力狠瞪他,哭得一點都沒有梨花帶雨的美感,毫不在意在他面前,把俏麗花顏弄得一片狼狽凄慘,“人家說一醉解千愁,可是我人是喝醉了,你這混蛋的樣子在我腦子裏越發清晰,就連睡着了,也做着有你的夢,我根本忘不掉你,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所以你來了?就算你不知道來了能做什麽,就算你大老遠跑來這裏,只能眼睜睜看着我被砍頭?只要能向我傾訴這些,你就高興了是不?”
賀蘭蝶尾被他問住,除了任由眼淚繼續在雙頰流淌,整個人顯得呆呆傻傻的。
好,很好。他就知道,她只是腦門一熱就跑來,不曾想過後果,完全沒想到會不會給他們造成更大的傷害。
她要那麽做,他成全她,這次,他打定主意要她徹底死心。
“我不是,我只是……”是呀!她從沒想過,她來有什麽用?她能救他嗎?她……只是想見他,因為想念,才會任性跑來,可這些在他眼裏根本不管用。
“為了我,你什麽都願意去做,是嗎?”
“啊?”賀蘭蝶尾愣住,用眼神詢問他真正的意思。
“我這輩子一直在等着兩件事的到來,看哪一樣來得快一些,讓我死得快一些。”他從不跟她提起,就是不想把自己的煩惱加諸在她身上,讓她陪着他,經歷不愉快的那些事。
置于身側的手,用力狠抓身下的幹草,掌心的疼痛喚起潛伏的心狠,南宮玄下定決心開了口:“我說過,我不會把不喜愛的人擺在身邊,還一擺就是那麽久。”
“你是說過。”但是他也曾殘忍的摧毀過她的癡心妄想,說他對她沒有半點感覺,叫她不要自作多情了呀!
“有些事,我一直沒對你說,今天我打算跟你坦白說清楚。”順便告訴她,她到底有多不知好歹。“頭一次看見你,就算知道你滿嘴胡言亂語,我也覺得這只小妖精真可愛,可愛得傻氣,若是能把她留在身邊,讓她伴我度過每個日升月落,那該是件多麽快樂的事呀……”
“啊?”瞧他一臉懷念,她卻聽得不明所以。
“我當時是真的想着,讓你吸我的精血好像也很不錯,不過我不夠強壯,應該給你塞牙縫都不夠,真想提議你應該去找更強壯的男人才對。”他笑出聲,好似在笑當時的自己跟她一樣傻。
與她的相遇,對他而言,是快樂的,是他人生中最難忘的時光。
“我的牙縫塞不下你耶……”那天晚上她差點被他整死,他還想塞她牙縫?還是別了吧。
“……”不滿自己的緬懷被她煞風景的打斷,南宮玄不悅地蹙着眉,睨了她一眼,見她乖乖住了嘴,才繼續道:“南宮熠對你的欺負,我一直看在眼裏。我以為只要我不聞不問不去留心,就不會對你動情,可是我錯估了自己對你喜愛的程度,才會在酒醉之後跑去對你真情流露,才會用要你教我感情這麽蹩腳的理由,把你放在身邊。”
“這麽說來,你已經喜歡我好久了,呀……不對,你根本對我一見鐘情,虧你還一直口是心非,隐瞞那麽久。”賀蘭蝶尾再次不識趣的插嘴,下場就是換來他一個撇唇冷睨,她趕緊拿手捂住紅唇,免得又說出惹他生氣的廢言。
“你以為,每回我在緊要關頭推開你,并吐出幾句冷嘲警告,就是不喜歡你,就是故意要你知難而退嗎?但你可知,我對你的感情,早已深入骨髓,連讓你受傷,讓你疼上那麽一些些都不願意?”
賀蘭蝶尾放下雙手,讪讪地道:“你從不對我說,我又怎麽會知道。再說,什麽連讓我受傷、讓我疼痛一些些都不願意,你根本就是在自掌嘴巴,那天趕我走的時候,你就讓我很痛很痛好不好!”
痛得她撕心裂肺,為了佯裝堅強,只好拚命咬牙忍下,不去想自己曾為他付出的一切。
“我只想讓你痛那麽一次。”人無完人,就算聖人站在她面前,也不可能開口句句都令她順心遂意。“我本來是那麽打算的,可是你竟然從京師一路糾纏到這種窮鄉僻壤,讓我的努力付諸東流。”
“你……能不能說重點?”說了這麽久,只說明了他對她用情之深,沒錯,她是很高興啦,他卻始終沒說明為何要對她做出那些惡劣行為,還無端拿她出氣,她哪能心服口服?
“別急,明日正午才行刑,你有機會聽我說完。現在我要說明,我把你捧在手心呵疼着,你卻愚蠢的讓我功虧一篑,讓我恨不得直接掐死你算了的緣由。”
說得好狠,幸好獄卒沒為她開門,否則,此刻他絕對會用雙手掐在她脖子上,不讓她雙眼翻白,絕不善罷甘休。
“你說的沒錯,我的确是為了不讓你看到我被押走時的模樣,不想你在我
面前哭成淚人兒,哭得我連死都不得安心,才先一步把你趕走。”已經給了她時間做好心理準備,他接下來要一口氣說完,“我說我在等的兩件事,其一,那位為我看病的老和尚,曾預言我活不過二十九;其二,便是我策劃謀反一事。若那件事成功,我就是死也能死得毫無遺憾,若失敗了,我只好含恨以終。”
對于老和尚的預言,南宮玄的語氣十分淡然,代表他一點也不相信,更不在乎,只是他執着于篡位造反,這才是最令賀蘭蝶尾感到疑惑。
“你為什麽要……”她想問,可是他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
接下來他所說的話,令她驚駭不已——
“我只想告訴你,我愛你,愛到能為你掏心掏肺,非你不可。那麽,你口口聲聲說你對我有多喜愛,多麽非我不可,就我一個人死,多孤單呀!就如同那天你在寫着你名字的紙上,寫上我的名字一樣,你讓它們成了雙,成了對,那麽,你一定也舍不得讓我獨自一人上路,是吧?你——願意為我去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