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終)
仙道彰(上)
仙道彰活得一如既往,像故事從未發生一樣。
他一個人坐在西海岸釣魚,風浪很大,沒有魚,但他卻一動未動,明亮的陽光将他的臉照得蒼白而潮濕,而他對此習以為常。
離開日本,回到美國,已經一年又兩年,時間快得像吹起來的口哨,清脆的消失在空氣裏,沒有留聲。
一轉眼,人好像就老了,過去的故事已經很遠很遠了。
當年的老案子在三年前做出了了結,本以為這是個曠日持久的殺人案,會審得很慢很慢,但無罪釋放的消息卻比想象得來得快。無論是多年前的慘案發生,還是如今的案件重審,都是本城最重量級的事件之一。
最終案子清晰明确:仙道彰自衛殺人,沒有漏洞。
盡管,媒體一度多數認為,他的脫罪來自于永井家強勢的一手遮天。盡管,流川這邊動用了很充足的準備,請來了很少輸掉官司的主控藤真,盡管,雙方周旋得本該勢均力敵。但仙道這邊卻出示了強有力的證據,來證明他的自衛殺人。
流川的母親是仙道親手開槍打死的,他一共開了三槍,在此之前他不是個會用槍的人,但在對方對他開出兩槍後,求生的應急反應迫使他做出了這個選擇。流川的私家偵探Jason在法庭上當場翻供,成為了仙道的當事證人,同樣是證人的還有永井智,他在那一天也在現場。
永井智的口供很有利,他甚至拿出了當天的錄像。
仙道坐在庭審現場,聽着永井平靜的道出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人生被整個扭轉的那一天發生的細節,是不是全部細節只有他們倆知道,但永井講出來的已經足夠了,足夠到他可以安全的走出這個法庭,也足夠到永遠不會再有分手未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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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前的某個晚上。
流川父母約了城中宿敵來談判,談判崩塌,遭遇對方暗殺。而當日,仙道和永井卻也受邀來訪,抵達時,流川夫婦已經倒在了血泊中,手裏也握着自衛的槍支,但卻中彈失去了生命跡象,生死未蔔。
客廳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上正在播放着一段視頻,是流川父親的一段桃色醜聞,足夠值得要挾,與桃色醜聞放在一起的還有一些資料和竊聽證據,都在那個小小的U盤中,而過來動手的宿敵和刺客還打印了一些出來,放在屍體旁,看得出是精心策劃的。
不僅有桃色醜聞,還有洗錢內幕,他們即将拿出500萬美金來哄擡股價和惡意炒作的證據,那些巨大的數額幾乎可以讓整個東京的經濟陷入癱瘓和瘋狂——總之,這桌子上的所有一切以及派來的殺手,目的不僅是要他們死,還要他們死後繼續身敗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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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們并沒有完全殺死流川夫婦。
當時,仙道為流川的母親做了急救和止血,對方還有一定的生命體征。
當時,在他們報警前,仙道決定銷毀桌面的文件,理由是為了流川。當時,他們還是戀人,他只想流川安然無恙,從身到心。
今後,流川或許會為父母慘死而傷心一時,但總好過因為父母的黑暗政績或許被影響前途,所以,仙道決定燒毀其父母的犯罪證據,不想讓流川楓成為恥辱和笑柄,也永遠不想讓其被牽涉進政治和內鬥中。
之後,永井打電話報警,仙道從電腦上拔了U盤,準備删除電腦上的視頻。
從警察趕來的不到5分鐘的時間裏,再次出事。
這世界上所有的無巧不成書都發生得太過電光火石,只有措手不及在旁邊方興未艾着。
流川的母親在急救後醒轉,事實上,她也許醒轉了好一陣了。
仙道對她說了一句什麽,但這句話誰都沒聽清,因為她舉起了扣動了手槍的扳機。
仙道下意識的退後了一步,整個人就像折斷一樣的被打中了,連續三槍,都射進體內,是奔着要命的位置,可惜都打歪了,只有第一槍正中右腿膝蓋下方,斷裂樣的疼痛讓仙道跌倒在地上,随即沒了聲息。
流川的母親開了毫不猶豫的三槍。
永井忘記她手上的槍是哪裏來的,只記得他想沖過去的時候,她的槍頭再次轉過來,她清晰的念出了自己的名字,并扣動扳機,但這一槍她沒來得及打出來。
這中間的過程大概5秒都沒有,永井看着她被打中後手垂下來時滿面的猙獰與急切,滿面鮮血的當場死亡。
仙道從側面射擊,正中頭部。
那是仙道第一次開槍,他從來不是個會用槍的人,但在生死關頭,到底還是一擊即中,永井不記得仙道開了幾槍,但流川母親致死的那顆子彈永遠都是他打入的。
倒在地上的仙道,身上中彈地方都在汩汩流血,銀色的手槍被扔在一邊,整個人顯現出了生命抽離樣的溺水感,急促而困難的呼吸讓他顫抖得像一片葉子,滿頭的冷汗與滿身的鮮血,大量失血和刺激下,他近乎絕望的抽搐呼吸着。
仙道在潮式呼吸的間隙艱難的說:“我沒事,警察要來了,你走吧。”他望着永井,眼神從未有此刻那麽複雜和痛楚,在失去意識前,他胸腔顫抖着說:“你知道該怎麽做。”
永井拿走了U盤、視頻、文件和手槍。
很多年後,東京警局的口供筆錄上還寫着,當晚的目擊證人永井智說,他路過此處接朋友,卻目睹槍戰的最後,流川夫妻遭人暗算,兒子的朋友仙道來做客受累,夫妻倆保護仙道,但寡不敵衆……雲雲。警方感謝他的配合,而這個案子也在他的翻雲覆雨下慢慢被按了下來。
那天夜裏,他走出了警局,門外站的是自家來接自己的司機和女友,他們一起開車送他去醫院。路上,女朋友一直在說話,“剛才醫院來消息了,說沒生命危險了,就是腿上的傷有點要命,估計以後打不了籃球了,真可惜,好在仙道君成績好,也不指着籃球……”
永井看了她一眼:“通知仙道父母了嗎?”
“通知了,不過他爸不在國內,他媽說有個要緊的會議,解決完再過來。”
永井看着東京街道從眼前呼嘯而過,像是全世界的黑幕都降臨在眼前,他沒有擡起手的力量,只有睜大眼睛看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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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後,永井在庭上一直講到了這裏,非常詳盡和具體,連自己走出警局的心情都一一道出,他表示那段口供是假的,很抱歉,在場人都略顯動容,他卻平靜得如同一個路人。
其實,這就是一場普通的自衛殺人,可惜殺掉的是流川的父母。
仙道不想流川知道的這些事實,有點黑暗不清的、陰差陽錯的、突如其來的,這些堅決的隐藏讓自衛殺人這四個字都上不了臺面。從今往後,流川都是犧牲了的優秀政員的兒子,一名有着悲劇家庭的優秀籃球手,他只需要承擔他必須承擔的那部分,盡管痛苦,但最黑暗的那部分,已經有人替他背負了。
凄苦、陰郁、深愛和錯過——城中媒體愛死了這個案件的反轉,本來以為糾結本案多年的流川楓終于可以找到答案,但沒想到這個答案不僅反複無常,且令他尴尬,所有的鏡頭和畫面都鎖定了他毫無表情的臉。
仙道卻沒有看他,他們坐着的位置是标準的可以遠遠相望的位置,但他們的目光彼此穿越,全部錯過。
無罪釋放後的一周,仙道就離開了日本。
流川沒有聯系他,甚至都沒有公開露面,他的公衆形象受到了強烈的沖擊,在此前,他是整個城市的驕傲,有悲傷的過去和奮勇的現在,幹淨的感情觀和健康的形象,這個故事并不能真的摧毀他,卻令他無比尴尬。
要是好好的分手就好了,藏着秘密各安天命不好嗎?偏偏放不下,還要在一起,到底放不下的是什麽,仙道也有些疑惑,他有點疑惑流川在那本同學錄上留下電話時,是真的想念他,還是在懷疑他什麽。這個故事和事實早就該摧毀仙道,但奇怪的是,仙道卻終于睡了一個綿長而甜美的覺,整整8年來,他從來沒有如此踏實。
當然,永井的口供還是有所保留。
當年,流川夫婦是城中大人物,永井家和他們夫婦倆當然有聯絡和場面話,每個政治世界裏,都有無數八面玲珑趨炎附勢的政客,而如流川父母一般則十分難得,優雅美麗微笑翩翩,在民衆面前有永遠尚好的形象,兩個人如一出搭配好的工具一樣,你促使我我提點你,在他人眼睜睜的不自覺中,一起爬到了無人可及的位置。
做到流川夫婦這種位置,絕不是光圓熟聰明和正直努力就夠,踩掉了多少人,算過了多少賬,這背後有的是肮髒交易和黑市買賣數不勝數,其中一部分也許就是和永井家完成的。永井父親與流川夫婦互相利用與寄居的關系,持續多年,在那一天分崩離析。
仙道22歲那年,被流川的爸爸邀請去他家裏做客,同樣是那天,永井家當時的主事人:永井智的父親也派了談判專家和殺手去了流川家。那是場政治宿敵的暗算、談判和仇殺,不知道到底是突如其來的刺客,還是流川夫妻約好了的要挾談判好一箭雙雕。
對此,仙道一無所知,就算是當時還不管家事的永井智一無所知,兩個一無所知的年輕人開車去了東京郊區的房子,那天,流川去補考了。約仙道在郊外是不是另有所圖,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了,但那天發生的事情,絕對不是流川夫婦的願望。
仙道剛進門沒多久,裏面便小型槍林彈雨起來,他被流彈擦傷了臉和胳膊,械鬥非常短暫,走廊中零落的幾聲槍響和倒地聲,緊跟而來的一顆子彈擦過永井的頭皮,還有一顆蹭中仙道肩部,帶着熱力射進他們身後的牆壁,誰都明白,既然是政敵暗殺,那今晚在這所別墅裏的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成功完成暗殺的幾位刺客在準備殺永井和仙道滅口的瞬間,忽然見鬼樣的停在當場。
帶頭的是東京社團的殺手Jason,出來混誰會不認識永井智這位少主呢。
大家電光火石的面目相對,對方慢慢的放下了槍,需要猶豫一陣,才終于說:“不好意思少爺,永井老先生不知道您今天在這裏。”遇到不該遇到的人,永井寥寥幾句就讓殺手的任務到此只好戛然而止,jason是聰明人,他們當即轉身離開了,留下一片血腥狼藉的現場給永井智。
基本上,這個故事所有的事實都呈現給流川和大衆了,僅剩了一點點:殺手是永井家派去的。
不過,這僅剩的一點事實也對案件結果、彼此關系毫無影響了。
像8年前一樣,仙道離開了日本,他沒有和任何人道別,也包括流川。還有什麽話可講嗎?他很突兀的想起好久以前,他跑到東大的食堂,去問流川喜歡的學姐的電話,他想跟她說:其實你應該和流川交往試試看,他是有點悶,不太會講話……不過他打籃球很帥,很努力,如果你去看看籃球社活動就知道他多麽受歡迎了。而且他比同年齡的男生要單純,絕對不是晚熟,他看上去不拘小節,但只是不計較,如果你跟他交往,他懂得照顧你,比如買水給你,送禮物,接你下課,你喜歡的事情他都會記得的,就算是一點小事。
不過這些話,他都沒有和那個學姐說,流川的好和不好,流川帶給他的好和不好,這麽多年來,他和別人講不出口。
而今,仙道彰活得一如既往,像故事從未發生一樣。安靜的、自己一個人,只要流川不在身邊,就終于不必為秘密與愛輾轉反側了。
這樣也挺好。
仙道在美國生活了三年,找了份普通的保健醫生工作,隐姓埋名低調生活,偶爾會和永井在網上聊兩句,永井沒有問他也沒有逼他,或許永井也覺得,這樣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