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亡者
徐以年跟随地圖精靈一路朝前,小精靈發光的翅膀在黑夜中如同小小的燈盞。為了這場不知會持續到何時的長夜,自由港大部分區域暫時關閉了燈光,只餘下必要的路燈用以照明。
徐以年周身覆蓋着電光,移動時速度極快,與他一同行動的巡邏隊稍稍落後。他們盡可能避開了成群結隊的死靈,相比之下,這些東西的反應幾乎稱得上遲緩,往往它們剛聽見動靜扭過腦袋,徐以年已經從死角處飛速掠過。
也不知他的運氣算好還是不好,一路上既沒碰見死靈、也沒遇上幸存的妖怪。小精靈遠遠望着黑夜中了無生機的橡山競技場,憂心忡忡道:“我們快到了,可裏面似乎已經沒有幸存者了。”
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往日人聲鼎沸的競技場寂靜得可怕,靠近正門的牆體四分五裂、碎石滾落一地,可以想象當死靈出現時,慌不擇路的妖怪們是如何破門而出的。
徐以年低聲道:“進去看看再說。”
整座競技場的燈光已經全部熄滅,小精靈飛得更高了一些,粉色的翅膀散發出柔和的光暈,但也只能堪堪照亮附近的一小片區域。徐以年從老橡樹龐大的根系間穿過,忽然聽見了些許微弱的動靜。
他立即趕往聲源的方向,當聽見慘叫聲後,徐以年手中爆開雷電,直接一拳砸碎了牆壁,撞入視野內的畫面令他遽然睜大眼睛。
一只身材高挑的妖族抽回手,指尖不斷有鮮血滴落。他面前的狐妖胸口被開了一個鮮血淋漓的窟窿,更令徐以年不可思議的是妖族那雙暗紫色的眼睛。
當對方望過來時,徐以年的心髒猛地一跳——盡管上半張臉戴着面具,但這只妖怪的輪廓和郁槐實在太像了!
一瞬間徐以年腦海中掠過開放日那天的畫面,确定這就是那只他曾在花車上見過的妖怪,徐以年厲聲道:“你是誰?!”
那妖怪定定看着他,忽然勾起唇,神色說不出的陰邪詭異,本能令徐以年繃緊了身體。他聽見了對方低沉沙啞的聲音,那樣過分嘶啞的音色就仿佛喉嚨受到了無法修複的損傷。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地上那具狐妖的屍體突然微微動了動,狐貍的皮肉從心口處的血洞開始腐爛,逐漸擴散至全身,全身肌肉融化成一攤散發着怪異氣味的深黑粘液。狐貍的骨架逐漸褪去原本的白色,在關節轉動的咔嗒聲中,黑綠色的骷髅僵硬地動作着,仿佛在适應新的軀體。
徐以年親眼目睹屍體變成了可怖的怪物,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畫面,視線落在陌生的妖怪滴血的手指上,猛然間想起了一件事。
明明郁槐和南栀都說只有死靈才能将妖族或人類轉化為死靈,他面前這只妖怪卻顯然與無法交談、思維簡單的死靈截然不同。從城郊趕回主城的路上,郁槐曾說這些死靈很可能有一個源頭:即使開放日取消了門欄,但死靈無法催動傳送咒珠,按理來說根本不能進入自由港。
“是你……是你把他們變成了死靈!”徐以年一下反應過來。灼眼的藍紫色電流剎那間照亮了漆黑的空間,不等他沖上前去,新轉化的死靈徑直撲了過來,徐以年和它纏鬥中途那妖怪頭也不回轉身離開。伴随稀稀疏疏的動靜,從黑暗的角落中又相繼爬出了數只死靈,将徐以年團團圍住。
難道競技場的幸存者全都被……?!
眼見妖怪的身影即将沒入黑暗中,徐以年怒吼道:“站住!”
妖怪置若罔聞,徐以年想要追上去,卻無法突破死靈的重重阻礙。他急忙對地圖精靈道:“去通知巡邏隊,別讓他跑了!”
小精靈用力點了點頭,立即飛了出去。聞聲而來的死靈越來越多,徐以年幹脆将電光覆蓋全身,直接沖入了死靈的包圍之中,試圖撲上來的死靈還沒接觸到他便被刺目的電流灼成了焦炭,即便如此,依舊不斷有死靈前赴後繼阻攔他的去路。
整座競技場的死靈數量遠遠超出了徐以年的預期。它們一個疊一個,同伴倒下後便踩着碎裂的骨頭追逐獵物。徐以年這才知道那些實力不俗的妖怪是怎麽被耗死的:蟻多咬死象,更何況這些骷髅不死不滅。
見情況不妙,徐以年臨時調轉了方向,就近朝競技場的牆面沖了過去——轟!!
一瞬間暴增的異能沖破了牆體。徐以年破牆而出後立即藏進了碎石堆中,倏忽過後,無數死靈争先恐後湧了出來。
趁着死靈不注意,徐以年小心地踩着競技場破損的牆面、借力跳上了橡樹的樹梢,所幸死靈一股腦朝前湧去,并未發現他又折返了回來。
周圍的巡邏隊直到現在都還沒傳回消息,看來是沒能将那只妖怪攔下。望着死靈黑壓壓的影子,徐以年啧了聲,撕開了先前結下的通訊符。
自由港目前沒有信號,為了能保持聯絡,出城堡時每一隊的頭領都結下了通訊符。一旦撕開符咒,其他人的符咒裏便能傳出他的聲音,所有人能同時交流,但這樣大型的通訊符往往存在嚴苛的時間限制,撕開一個符咒後通訊只能持續兩分鐘。
謝祁寒的聲音第一個傳來:“誰撕的符?”
“是我。”徐以年簡單描述了一遍那只陌生的妖族殺死狐妖後将它轉化為死靈的過程,“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些死靈的源頭。”
郁槐當即道:“你別和他動手,等我過來。”
“不用,他已經不見了,”徐以年提快了語速,“郁槐,我剛才遇見的就是那只妖怪,暗紫色的眼睛,和游行那天一樣帶着面具。”
南栀驚訝過後,遲疑道:“照這樣看,應該就是他制造出了第一只死靈。需要加派人手搜索這只妖怪的行蹤嗎?”
“……不用了。”郁槐聲音逐漸冷了下來,“我看見他了。”
他的聲音不甚清晰,是通訊符的限制時間快要到了。
“你們在哪?!”徐以年大聲問道。一時間通訊符內同時傳來其他人焦急的聲音,手上的符紙卻在這時驟然熄滅。
偏偏斷在了最關鍵的時刻,徐以年氣得将變成一張廢紙的通訊符扔在地上。
如果沒記錯,郁槐去的應該是黑曜石廣場。
徐以年環顧一圈,多虧開放日裏用來裝飾鐘樓的夜光花藤,濃郁的黑暗之中,依稀能看見廣場上鐘樓龐大的輪廓。
确定好了方向,徐以年毫不猶豫從競技場的上方跳下。
黑曜石廣場。
平日裏熱鬧非凡的自由港中心已經被密密麻麻的黑色骷髅占據,郁槐注視着骷髅群中的那道詭谲的身影。在他到來之前,死靈們像是程序簡單的機器,只知道漫無目的地搜索獵物,但這個人一出現,死靈仿佛一下有了主心骨,緊緊地跟随其左右,就像……擁護着它們的王。
郁槐手中積聚起熾熱的烈焰,裹挾着濃煙沖上天際,金紅色火星随氣浪紛飛,肆虐的火舌迅速席卷整片廣場,将沖在最前方的死靈灼燒成灰。那人卻從火海中不徐不疾走來,仿佛火焰無法灼傷他分毫。
“這份見面禮倒是不錯。”那只妖怪與郁槐所處的位置隔了大半個廣場,聲音卻清晰傳入郁槐耳中。
他帶着半遮臉的銀色面具,周身纏繞着一層近乎透明的氣流,将烈焰全然隔絕在外,只有漫天飛舞的火星落進暗紫色的眼眸中。
“現在是不是該我了?”妖怪看着郁槐,語氣有股詭異的親密感。
只見他手指輕擡,随着細微的破空之聲,上百道無形的氣流齊齊襲向郁槐,連重重火焰都被攔腰斬斷!
轟!!
氣流撞上厚重的岩壁,轉眼便在其上留下無數蜂巢似的孔洞。郁槐借助岩妖的能力攔下襲擊,腳下的地面卻不知不覺凝結上了一層寒冰,他眸光一動,看見了那妖怪背後懸浮的兩只靈體,與他的靈體不同,妖怪的靈體通身漆黑、只餘一副骨架,就像是兩只小小的骷髅。
靈體、紫眸……毫無疑問,這是一只鬼族。
除了策劃一切的幕後之人,所有的鬼族都應死在了五年前那場屠殺裏。聯想到許願機留下的信息,即将觸摸到的塵封的真相令郁槐渾身的血液都在躁動,強烈的殺意從心頭湧起,郁槐冷眼注視那只陌生的鬼族,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是誰?!”
妖怪唇角的笑容越來越深,沒有回答。面具之下,那雙暗紫色的眼睛閃動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瘋狂。先前被火焰灼燒殆盡的死靈又從幽綠色的灰燼中複生,數不清的死靈在滲人的骨骼活動聲中重新站了起來,一副又一副骷髅骨架上流淌着黑酸的黏液。
妖怪背後的兩只骷髅靈體突然扭過腦袋望向郁槐,它們嘴角上揚,咧開了誇張到詭異的笑容。
地上的冰面驟然暴增,堅固的岩壁、廣場上的水池和龐大的鐘樓……連燃燒的火焰都被凍結,目及之處全部覆蓋上了厚重的寒冰。那妖怪再一拍手,冰面竟是浮現出數道深刻的裂痕,凡是被冰層凍結的物體頃刻間破裂為無數碎塊!
屹立了上百年的鐘樓轟然倒塌,花崗岩裹挾着碎冰滾落一地,噴泉池四分五裂,一盞盞熄滅的照明燈同時炸裂開來,大量細碎的冰屑似暴雪紛飛。若被凍住的是人,只怕全身的血肉現在已經成了碎塊。
毀壞掉整座廣場後,妖怪看向土崩瓦解的岩壁,其後已經沒有了郁槐的影子。倏忽出現的陰影投落至妖怪眼中,他敏銳地擡起頭,自上而下降落的光柱色澤濃郁如岩漿,與此同時,地面亦是噴發出數道光柱!妖怪被迫在光柱間穿梭躲避,但高溫沖擊上冰面令四面八方白蒙一片,可見度極低,妖怪退避間猛然察覺到有人趁機移動到了他的身後——
郁槐手背上妖紋浮動,流出的鮮血凝結成鋒利的匕首,徑直刺向妖怪的要害!關鍵時刻妖怪卻側身閃避開來,原本致命的攻擊只來得及穿透肩膀。妖怪仿佛感覺不到疼痛,手心倏然爆開刺眼的光芒,郁槐及時閃避,臉頰卻被劃出了一道血痕。
一擊不成,那妖怪轉而看向自己鮮血淋漓的肩頭,眼中竟是掠過一絲愉悅:“你成長得很好,甚至超出了我的預期。”
說話間,貫穿他肩膀的傷口新長出了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愈合。妖怪伸出手,摘下了自己臉上的面具。
即使知道自己和他的輪廓有相似之處,但此刻出現在眼前的這張臉,幾乎就像是和自己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郁槐眼中劃過極為驚愕的神色,他心中最為荒謬的猜測逐漸變得清晰,連瞳孔都劇烈地戰栗起來。
注意到他異常的神色變幻,那妖怪似乎格外滿意,輕聲喟嘆道:“很像對吧?這是當然的,你身上可是流着一半我的血啊。”
“開什麽玩笑……”郁槐的聲音透出狠厲,從天而降的光柱蘊含着極為恐怖的破壞力,瞬時将妖族所處的位置砸出巨大的坑洞,“少頂着這張臉裝神弄鬼。”
剎那間碎石迸濺,煙塵散後,妖族的聲音從後方傳來:“看來你還不太相信我的話……你是不是想不通自由港為什麽突然失控?”
不等郁槐有所反應,妖怪眼裏流露出癫狂的神色:“因為在我‘死’後,你才有機會鑽空子,成了它的第二個契約者。”
自由港的契約只為歷代鬼族家主所有。毫無征兆的,籠罩在自由港上方的黑暗撥開了細小的縫隙,一絲燦爛的陽光自上而下落入郁槐暗紫色的眼睛裏。
包圍廣場的死靈們如臨大敵齊齊退後,懼怕地躲入陰影之中。那妖怪揮一揮手,黑暗又重新吞沒了太陽——竟真如他所言,能夠随意控制自由港。難怪在死靈出現之後,整座自由港便全然陷入了黑夜。
他迎上郁槐徹底陰沉下來的目光,似挑釁又似戲弄:“比起你,自由港還是比較聽我的話。”
當他話音落下,一只渾身裹纏電光的骷髅靈體在他身旁無聲無息出現,撕裂天地的雷電轟然降落,直直劈向郁槐!刺目的電光令周遭一切瞬時變為黑白。從郁槐腳下升起的陰影如同深淵,在最後一刻将毀滅性極強的電光全然吞噬。
見他接住了自己的攻擊,妖怪竟是哈哈大笑起來,沙啞不堪的嗓音猶如破風箱,持續不絕的刺耳笑聲令人毛骨悚然:“很好……”
妖怪的視線從郁槐身邊懸浮的靈體掠過,最後落在郁槐身上,他目不轉睛,臉上的表情居然是發自內心的喜悅,這讓他的模樣看起來格外怪異。
“你變得很強,果然沒讓我失望。這樣,可再好不過了。”妖怪眼裏流露出貪婪的神情,他直勾勾地盯着郁槐,似久疾纏身的病人終于覓得了痊愈的良藥。
“——不枉我五年前特意留了你一命。”
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妖怪嘴角獰笑的弧度越來越大,聲音似地獄中魔鬼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