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憎恨
遠遠望去,黑曜石廣場上烈焰直沖天際,猛烈的風暴與雷光交織。徐以年加快了奔跑的速度。距離越近,他越能感覺到兩股激烈纏鬥的妖力,巨大的沖擊掀起一陣陣氣浪,快要抵達廣場附近時,徐以年不得不停下腳步。
往日輝煌的廣場猶如遭遇了一場浩劫,附近的建築在強烈的沖撞下夷為平地,數不清的死靈攔在路上,将黑曜石廣場圍堵得水洩不通,徘徊的死靈嗅到了生者的氣息,齊刷刷扭過頭注視着徐以年。
離他最近的死靈搶先撲了上來,緊接着,周圍的死靈一窩蜂朝他湧來。有這些黑壓壓的死靈阻攔,徐以年根本看不清楚廣場中央,他急于确認郁槐的情況,十指間覆蓋上了耀眼奪目的電光——
轟!!
雷鳴的巨響劃破黑夜,大片死靈被灼燒成灰。郁槐微微側目,從餘光中看見了熟悉的藍紫色電光。對面的鬼族輕笑一聲,戲谑道:“看樣子你的幫手來了。是那個除妖世家的小孩兒?”
他看着死靈群中那抹迅速移動的身影,嗓音又低又緩:“照你和他的關系,我可得好好招待他。”
四面八方的死靈接到命令,争先恐後朝同一方向彙聚。徐以年不知道這些死靈為什麽突然發瘋一樣沖上來,有的甚至直接将同伴踩在腳下,一雙雙幽綠色的骨手竭盡所能試圖抓住他。他被纏得沒辦法,又一道雷電從上空降下,數不清的死靈在強烈的光芒下湮滅為灰燼。
沒了密密麻麻的骷髅群阻攔,前方的道路出現了片刻空白,徐以年終于能看見廣場上的景象。當看清楚同郁槐纏鬥的那只妖怪,徐以年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怎麽回事……!?
那妖怪的身形樣貌同郁槐有七八分相似,從某些角度看,兩個人的眉眼近乎如出一轍。如果不是氣質相差甚遠,不熟悉的人說不定會把他們弄混。徐以年死死盯着那只妖怪,注意到他暗紫色的眼睛和不同尋常的骷髅靈體,心中更是掠過無數念頭。
和郁槐長得這麽像的鬼族……
旁邊的死靈趁他怔愣撲了過來,腐蝕性極強的骨手只差毫厘就要抓住徐以年的肩膀——
狂野生長的樹藤在死靈海中劈出一條狹路,堅韌的藤蔓将靠近徐以年的死靈牢牢困住。下一瞬間,鋒利的血鐮将一片死靈攔腰斬斷,趕來的謝祁寒沖徐以年吼道:“你發什麽呆!”
徐以年一下回過神,這才發現南栀和謝祁寒都到了,同行的還有幾支巡邏隊。謝祁寒順着他的視線看向廣場中央,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和徐以年相比,他的反應要鎮定許多,但注意懸浮在半空中的骷髅靈體,謝祁寒仍是忍不住道:“真他媽見鬼了……不是說鬼族都不在了嗎,這家夥從哪兒冒出來的?”
南栀原本操控着藤蔓,将附近的死靈全部困在樹藤構建的天羅地網中,但她臉上的表情在看見廣場上那只鬼族時陡然變化,劇烈的情緒起伏甚至令南栀忘記了控制好能力,死靈們一瞬間沖破了藤網,似嗅到味道的鬣狗般接二連三沖上前來!
謝祁寒手臂上浮現出金色的妖紋,拔地而起的血刺穿透了一只只死靈的身軀,破碎的骨頭落地時撞出聲聲脆響。謝祁寒側過頭,皺眉看向南栀:“你怎麽了?”
“……”
南栀仿佛看見了什麽不能理解的東西,徐以年第一次在她臉上見到如此失魂落魄的神色。她死死盯着那只同郁槐有七八分相似的鬼族,徐以年聽見她喃喃道:“他應該已經死了……他明明掉下了死冥河,不可能……!”
謝祁寒聽不懂,徐以年卻明白了南栀的意思,心中最壞的預感竟然成了真,徐以年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謝祁寒見狀着急道:“到底怎麽回事,你們認識他?”
南栀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好情緒,嗓音卻異常幹澀:“那是郁朔,鬼族曾經的家主。他也是老板的……”
——父親。
“我上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弱得只需要一根指頭就能摁死。”郁朔落在距離郁槐十米開外的地方,他們中間隔着一條岩漿彙聚的河流,時不時翻滾起黑紅的泡沫,将本就破碎不堪的廣場徹底分割為兩部分。
在郁朔随意改變自由港的白晝與黑夜時,郁槐基本已經相信了他的身份。童年時宣檀微笑着描述過的、溫柔而可靠的父親的形象和眼前的魔鬼宛若兩個極端,郁槐強迫自己壓下多餘的情緒,冷眼同他對視。
郁朔望着郁槐與自己極為相似的眉眼,毫不顧忌提起了那場屠殺:“你本該和他們一起死在五年前,但你有非常強大的天賦,甚至超過了你媽媽……這是我留下你的原因。”
無論是說到被屠殺的族人、曾經的妻子,郁朔臉上從始至終都帶着笑容,眼中隐隐透出嗜血的瘋狂。郁槐心裏的怒意越來越盛,他原本不合時宜地懷有一絲僥幸,在對方親口承認之前,他不願意真正相信是自己的父親殺死了母親,但郁朔就這樣輕描淡寫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他要找的第二個兇手,竟然是一個外界誤以為死去多年、宣檀至死都深愛的人。
“你有什麽臉提她……!”
郁槐一字一句,飽含恨意聲音近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郁朔眼中卻逐漸蒙上了一層陰翳,他冷笑道:“宣檀的命都是我救的,讓她還回來有什麽不對。你以為被淩遲了三天三夜很痛苦?不,她死前經歷的根本不及我的萬分之一。”
說到後來,郁朔輕嘆了一聲:“三天而已,太便宜她了。”
即使知道面前的瘋子根本不能用常理來看待,郁槐也驚愕于他言語中透出的殘忍,怒道:“……既然這樣,你當初又何必豁出命去救她,她一輩子都活在對你的愧疚裏,你知道嗎?!”
強烈的憤怒令郁槐指尖都在顫抖,克制不住的妖力從周身溢出,仿佛感受到他瀕臨失控的情緒,從岩漿河上噴發出無數黑紅色的火焰,一路燃燒至郁朔腳下,在接觸到郁朔的那一剎,黑焰驟然炸裂!猛烈的沖擊令郁朔所處的位置凹陷出巨大的石坑。
郁槐雙眼發紅,黑紅色的烈火瘋狂翻湧竄上天空,四周飛沙走石、濃煙四起,但在碎石堆中卻不見郁朔的影子。
爆炸帶來了滾滾黑煙,郁朔的身影在濃煙中若隐若現,陰森森的嗓音猶如自地獄傳來:“她愧疚?那你知道我是怎麽過來的嗎?你懂什麽……!”
郁朔五指向下一壓,猛烈增大的重力令整座廣場塌陷了下去!宛如被無形的巨手向下擠壓,郁槐只覺得全身的骨頭似乎都快碎裂。胸口的劇痛令他嘴角溢出了鮮血,他勉強驅鬼抵禦,岩漿彙聚的河流卻承受不住壓力,在他咫尺之遙的距離爆炸開來!
一連串黑焰炸裂的巨響震耳欲聾,唯獨郁朔所處的位置沒有受到影響,他站在高處,居高臨下看着整座廣場化為廢墟。
空氣中漂浮着刺鼻的氣味,郁槐身上遍布斑斑血跡,見他支撐着膝蓋從碎石中慢慢起身,郁朔輕蔑道:“就憑你也好意思對我說教?我的确救了她,代價是我在死冥河待了整整十三年,每一天都被死靈腐蝕血肉!”
不等郁槐站起身,肆虐的風暴席卷天地,狂風中帶着灼眼的火光,撲面而來的熾熱氣浪令碎石飛速融化。郁朔同時調用了兩種能力,重壓令郁槐無法移動,只能生生承受了風暴的襲擊!
熱浪伴随着濃煙飛速擴散,撲向了黑曜石廣場外圍。即使同戰鬥中心相隔甚遠,與死靈鏖戰的衆人也能感受到火風暴猛烈的沖擊。
“——郁槐!!”徐以年見勢不妙,急得想沖上前去,周圍的死靈卻接連撲來,死死纏着不讓他前進一步。
謝祁寒焦急道:“那家夥看起來不好對付,我們必須過去幫忙!”
南栀咬緊了牙一言不發。附近的死靈數量越來越多,似乎整座自由港的死靈都聚來了黑曜石廣場。他們不僅沒能上前,甚至還被逐漸逼退。
再這樣下去……
別說郁槐,連他們都可能支撐不住。
“鬼族擁有非常強悍的恢複力,這點你應該深有體會。”狂風席卷而過,郁朔看向狼狽不堪的郁槐。他半邊身體被烈焰灼傷,皮肉綻開無數燒焦的傷口。
“饑餓、寒冷、重傷……”郁朔就像在回憶着什麽,“對人類和大多數妖族來說致命的威脅都無法奪去鬼族的性命。只不過這個過程很痛苦,非常痛苦。”
多年前的妖界遠比現在混亂,不少妖怪對鬼族的能力忌憚又嫉妒,鬼族雖實力強大,數量相比其他妖族卻十分稀少,終于,這些妖怪聯合起來展開了一場圍剿。在那場混戰中,郁朔為救宣檀掉進了死冥河,那一刻他做好了死亡的準備,卻沒想到等來的是比死更可怕的地獄。
無數死靈仰起頭,似饑腸辘辘的狼群般前赴後繼。那條暗無天日的黑河裏連一絲陽光都吝啬出現,唯一的光亮便是骷髅骨架上幽綠色的光點,所有的綠色光點都朝他彙聚。
沒有食物、沒有幹淨的水源,死冥河的溫度寒冷得可怕,哪怕他再強大,在源源不斷的死靈面前也無法一直支撐,精疲力竭時,無數死靈撲上來腐蝕他的皮肉、啃咬他的四肢。
第一年,他靠着治愈系的能力勉強吊着一口氣,他不記得自己被腐蝕了多少次、有多少只死靈被他破壞又複活。
第二年,他試着尋找離開的方法,卻絕望地發現整條河沒有源頭:這是一條徹頭徹尾的死河。一旦試圖向上攀爬,所有的死靈便會聚集過來将他向下拉扯,好幾次他險些丢了性命。
第三年、第四年……
他的身軀日複一日被死靈融化、又日複一日複原。劇痛和饑餓令他幾乎想要就此放棄,數不清地死靈貪婪地跟随在他身後,在看見它們黑洞洞的眼眶時,過往的記憶在腦海中越發鮮活,對陽光強烈的渴望從心底溢出——他不願死在這種陰冷潮濕的地方、更不願變成和它們一樣的怪物。
他憎恨那些參與圍剿的妖怪,恨不得讓他們也遭受自己經歷的痛苦,曾經對宣檀的愛意更是在一次又一次生死存亡的掙紮中消磨殆盡,最後悉數化為無盡的悔恨。
“如果我直接死在了那條河裏,一切就都結束了。但在死冥河掙紮數年後,我只覺得我當初的選擇無比可笑——高尚、無私的犧牲?換來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折磨!”郁朔怪笑道,“世事可真是無常。”
重傷令郁槐幾乎站不穩,耳邊不斷傳來郁朔扭曲的感嘆,他強行壓下心底快要溢出的恨意,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郁朔的實力深不可測,繼續耗下去,先撐不住的很可能是他。必須找到一個機會……
郁槐冷冷地注視着兀自感慨的郁朔,見後者似乎沉浸在過去的記憶中,郁槐眸光閃爍,忽然開口道:“這和被你害死的人沒有任何關系,你有什麽資格這樣做?”
他的語氣似質問,又似譏諷,重傷令郁槐的嗓音都變得嘶啞。說話間,他的目光不動聲色掠過郁朔身後,一顆金色的光球正悄無聲息升起,它的光芒并不顯眼,似月光的清輝柔柔灑落。
郁朔似乎被踩中了痛腳,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那張英俊的臉都變得猙獰而可怖:“我又憑什麽遭受這一切?!就因為該死的付出和犧牲嗎?”
“那你就是個懦夫。”郁槐一字一句激怒着郁朔,吸引他的注意力。
在郁槐腳下的碎石堆中躲藏着一只小小的金色靈體。郁槐指尖不斷有鮮血滴落,他顧不得治療自己,一刻也不停地将全身的妖力輸送給那顆懸浮在郁朔身後的光球。光球不斷縮小,光芒卻越來越盛,最後凝為一顆小小的、耀眼的光點,龐大的力量被壓縮到了極致。
“那是你沒嘗試過被死靈一次次腐蝕是什麽滋味!千刀萬剮都比不上的痛苦——”郁朔神色一變,聲音戛然而止。
他低下頭,驚訝地看向自己的胸口。耀眼的光點似穿雲利箭,從後方徑直貫穿了郁朔的心髒,在他胸前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
即使是恢複力強悍的鬼族,被穿破心髒也不可能活下來。
誰也沒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郁槐還能反擊,光點拉出的細線仿佛乍現的天光,穿透了黑曜石廣場上濃重的黑暗。徐以年看着郁朔凝固的表情,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同源源不斷的死靈纏鬥至此,所有人身上都多多少少負了傷,仿佛永遠也殺不盡的死靈猶如陰影般籠罩在每個人心頭。那一束光令原本陷入絕望的巡邏隊重新振奮起來,連南栀都松了一口氣,原本緊縮的眉目逐漸舒展。
注意到郁槐是怎麽給了郁朔致命一擊,謝祁寒發自肺腑感慨道:“太厲害了,居然能把這麽強大的力量壓縮到這種地步。”
不等郁槐放松下來,幾米開外遽然傳來了笑聲。
郁朔的笑聲越來越大,沙啞而怪異的聲音令所有人相繼變了臉色,他一瞬不瞬注視着郁槐,像是在重新評估他的價值。
徐以年這才注意到郁朔的胸前一直沒有流血。他下意識看向郁朔受過傷的肩膀和手臂。明明郁朔的肩膀處還殘留着血跡,為什麽心髒卻沒有一絲鮮血湧出…!?
“你很優秀,不愧是我的孩子。”郁朔毫不吝啬誇贊道,“你的天賦不僅超過了你媽媽,在這個年紀同樣超過了我。但你漏掉了一點。”
他的手指劃破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大片胸膛。郁朔的身體幾乎與常人無異,光滑細膩的皮膚、結實有力的肌肉,如果忽略一點,一切似乎都昭示着這是一個鮮活的生命。
他左胸的位置空空蕩蕩,像是正常人生生被挖去了一塊血肉,那一塊沒有心髒、沒有皮肉,只有幾根幽綠色的骷髅骨架。
“你知道我是怎麽離開死冥河的嗎?”
“某一天醒來時,我發現它們再也不會攻擊我。我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軀體一半是肉身,一半是和它們一樣的骷髅。”
看着郁槐難以置信的表情,郁朔滿意地笑道:“我也變成了一只死靈,一只特殊的、保留了記憶和能力的死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