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世界樹
“郁槐……郁槐!”
徐以年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背上滿是冷汗,後腦勺的疼痛刺激着大腦,他眼前一黑,撲到床邊不斷幹嘔。
昏暗的房間內,唯一的光源是窗外透進的月亮。徐以年緩了好一會兒,惡心感退去後昏迷前的記憶慢慢複蘇,他想起自己堅持要去找郁槐,卻被唐斐打暈了過去。徐以年匆忙去看自己胸口的婚契,确定契約還在、郁槐仍然活着,他才勉強平複情緒。
接二連三的壞消息令徐以年頭痛欲裂,盡管如此,有一件事卻異常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一定要找到郁槐,不能讓對方獨自待在埋骨場。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象那些慘烈的畫面,翻身下床時無意瞟了一眼窗外,視線驀然凝住。
淡藍色的結界覆蓋了目及之處,徐以年意識到了什麽,沖出房間迅速跑下樓。白天被他破壞得坑坑窪窪的院落已然恢複如初,唯一不同的是,整座宅院都籠罩着半透明結界,猶如置身于巨大的玻璃球裏。
他伸手去觸碰,看似輕薄的結界卻堅固異常,以指尖為圓心漾出輕微的漣漪,而後緩緩浮現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法印。
是唐斐。
怕他醒來之後會不顧一切地前往埋骨場,竟幹脆用結界将他關了起來。
怒火在胸中翻湧,徐以年掌心聚起電光,一拳狠狠砸在了結界上!
半透明的屏障巍然不動。徐以年燒紅了眼睛,調動起全身的異能突破其中一處,耀眼的藍紫色電光令四周亮如白晝。他的拳頭砸得鮮血直流,可他渾然不覺,只機械性地重複着一個動作。異能迅速消耗下去,結界依然紋絲未動。徐以年格外無助,絕望之下,他一頭撞向了結界!
徐母聽見動靜匆匆趕來,看見的便是徐以年頭破血流的模樣。
“小年!”徐母心疼不已,“你先別激動!這道結界是唐先生留下的,這段時間不安全,你最好減少外出——”
“讓他解開啊!”徐以年流血的手指拍上結界,“他憑什麽這麽做?!”
“……”徐母沉默不語,徐以年難以置信:“是您讓他下的結界?”
徐母深吸一口氣,放柔了聲音:“你冷靜一下,先和媽媽去處理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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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以年看了她一眼,竟是又開始嘗試破壞結界。聞到空氣中刺鼻的血腥味,徐母再也保持不了平靜:“別再傷害自己了!除非唐先生本人在場,這道結界是不可能破解的!”
徐以年恍若未聞,流血的雙手捶打不停。徐母心急如焚,她并不是一名強大的除妖師,此刻甚至沒法将他打暈,驚慌之下,她死死握住了徐以年的手:“你要砸就砸吧,砸媽媽的手。”
徐以年掙脫不得,只能一下甩開了她。他雙眼通紅,額頭的鮮血順着眼皮流下:“求求您了,別攔着我!”
見他又要開始破壞結界,徐母驟然提高聲音:“徐以年!你到底想幹什麽?!你難道想綁住郁槐一輩子嗎?!”
徐母向來溫柔體貼,鮮少對人發脾氣。徐以年因為她的質問不知所措,喃喃道:“我只是不想讓他一個人……”
“究竟是不想讓他一個人,還是你不敢獨自面對現實?”徐母一針見血,大聲呵斥,“你已經不能依賴郁槐了!既然無法相愛,你憑什麽繼續拖着他?!”
良久,徐以年痛苦地捂住了臉。
“那我至少…我至少要和他見一面,把相沖的事情告訴他。”他呼吸淩亂,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是我害的……都怪我。”
少年單薄的身體像是快要站不住,皮肉模糊的手指鮮血淋漓,徐母心疼萬分,表面上依舊冷言冷語:“你去了埋骨場能找到他嗎?能救他嗎?!就算你活着找到他,告訴他又有什麽用?他得知真相以後死心眼不跟你分開怎麽辦?比起兩個人都痛苦,不如你一個人受着,這是你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了!”
徐母的聲聲诘問逼迫他直面殘酷的現實,最後一絲希望土崩瓦解,徐以年雙膝一軟,重重跌坐在地。
沒了他不斷釋放的雷電,庭院內重新恢複了寂靜,夜色濃稠如墨,唯有稀疏的星光散在草叢中。
踏夜歸來的徐父穿過結界,看見這副景象,短暫怔愣後扶起了徐以年。少年面無血色,往日神采飛揚的桃花眼失去了生機,徐父拍了拍他的背:“有什麽事情進屋再說。”
徐以年神情麻木,額頭上滿是淤青血痕、雙手傷痕累累,任由徐父扶着進了客廳。徐父仔細替他處理傷口,一旁的徐母再也克制不住情緒,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見徐以年失魂落魄,徐父嘆了口氣,替他塗抹藥膏時盡可能輕松地開口道:“你媽媽都多久沒哭過了,你今晚可把她吓得不輕。”
徐以年沒說話。
徐父看了他良久,忽然道:“進入埋骨場并非永遠不能出來,盡管數量稀少,但四區都有傳送咒珠,郁槐若是拿到便能離開。對一名鬼族來說,這未必不是絕處逢生的機會。”
徐以年眼皮微顫,剛想開口,徐父又道:“盡快和他解除婚契吧。當斷則斷,不僅僅是為了你,更是為了他。”
處理好全部傷口後,徐父陪他回了房間。一關上門,徐以年像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他背靠房門不斷下滑,最終蜷縮在地上。
剛得知他的命和郁槐相沖時,徐以年是不信的。他相信郁槐,也相信自己,可一開始堅定的想法在醒來後逐漸崩塌,他好像失去了自信的能力,也忍不住會想,郁槐前二十年的人生都順風順水,為什麽偏偏和他結契不到半年就遇上了這麽可怕的變故……
少年的手掌貼上自己胸前的契約。父母、唐斐還有岚,所有人的話語在腦海不斷回響,一聲聲勸告與現實不斷重合。
徐以年頭痛欲裂,仿佛在苦痛中掙紮過了一個輪回,最終不得不接受現實。他逼迫自己不再猶豫,嘗試用婚契聯系郁槐。
等待回應的日子遠比想象中還要難熬。徐母見他的精神狀況實在糟糕,替他請了長假在家休養。越長時間得不到回應,越說明郁槐處境艱難。徐以年幾乎每天都被噩夢驚醒,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查看婚契,那頭卻遲遲沒有動靜。
某天夜裏,徐以年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閉上眼睛,腦海中不受控制浮現出同郁槐有關的畫面,想到郁槐現在的處境,徐以年仿佛也置身于絕境之中。就在這時,胸口沉寂已久的婚契突然傳來了動靜
徐以年呆了幾秒:“…郁槐?”
婚契另一端傳來沉悶的動靜,徐以年下意識按住心口的契約,連聲追問:“郁槐!是你嗎?”
“是我。”郁槐的聲帶似乎受了傷,說話時嗓音嘶啞,“之前狀态太差,實在沒力氣回應你。”
徐以年鼻子一酸,眼淚直接湧了出來:“你怎麽樣了?”
大概是他的哭腔太過明顯,郁槐安慰道:“我還好,別擔心。”
一想到郁槐現在遭受的苦難都是因他而起,竟然還反過來安慰他……
巨大的愧疚包圍了他,徐以年用力抹掉眼淚,努力控制住發顫的聲線,讓郁槐能聽清楚他的話:“你聽我說,埋骨場并不是不能出來,只要拿到傳送咒珠你就能離開了!”
“好。”即使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他的關心依舊令郁槐眉目舒展,“你等我出來。”
想到接下來必須做的事情,徐以年心如刀割,沒有接話。
“還有一件事……郁槐。”徐以年咬緊牙,盡可能地平複呼吸,“我們解除婚契,分手吧。”
短暫的溫情蕩然無存,室內倏忽陷入死寂。
郁槐的情緒仿佛壓抑到了極點,語氣反而變得輕而緩:“你說什麽?”
“……對不起。”
郁槐安靜片刻,又一次問:“對不起是什麽意思?”
徐以年竭力抑制住哭音,他渾身發抖、呼吸不暢,沒能立刻說出話來。
他的沉默徹底觸怒了郁槐:“怎麽,你也覺得我現在成了你們除妖界談之色變的怪物,所以迫不及待要跟我劃清界限?”
遲遲得不到他的回答,郁槐逐漸心冷,陰森森地問:“徐以年,你他媽把我當什麽。”
徐以年的手指深深紮進肉裏,血腥味四下彌散。
他心如刀絞,郁槐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根根鋼針紮進心髒,他強撐着回答:“我必須和你解除婚契。”
不等郁槐有所回應,徐以年一字一句:“解除之後,你一定要活下去。”
話音落下,他毫不猶豫切斷了這次聯系。
一切塵埃落定,徐以年假裝出來的堅強終于潰不成軍,他爆發出崩潰的恸哭,抱着頭蜷縮成一團。
不要死。
一定要活下來。
兩年後。
鵝毛般的大雪自天空降落,植物都被白茫茫的霧凇包裹,山林間的溪流早已結為堅硬的寒冰。徐以年一步步踏雪前進,天色漸暗,他用來照明的手電筒蒙上了一層薄霜,異能消耗的速度比想象中還要快,徐以年漸漸感到力不從心。
他已經走入了未開發的無人區,四周人跡罕至,唯有零星幾點火光——那是妖怪們使用的照明。那幾只妖怪偶爾也朝他看一眼,像是很稀奇他一個除妖師不辭艱難來到這種地方。
入夜以前,徐以年找了一處裂縫躲避風雪,他用火符燒熱了水,從背包裏摸出了幹糧,正當他一口口吞咽時,裂縫外傳來動靜,一只睫毛都結了冰的妖怪狼狽地探頭問:
“能進來嗎?”
徐以年應聲。
那妖怪面露喜色:“太謝謝了!我的打火石突然點不燃,正愁今晚該怎麽辦呢!”
妖怪迫不及待坐到火堆邊,掏出食物狼吞虎咽,填飽肚子以後想起還有人在旁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你要吃嗎?”
“不用。”徐以年打了個呵欠,懶散道,“你吃你的。”
妖怪看他年紀小,漂亮的臉龐滿是少年氣,不禁好奇:“你也是來找世界樹的?”
徐以年一點頭,妖怪如同遇到了知音,噼裏啪啦說個不停:“我猜也是!不然誰會來這個鬼地方。老樹妖好些年沒現過身了,結果一出現就是在這座鳥不拉屎的雪山上……你知道不,就我們今天經過那條河,裏面沉了好幾只小妖,都是來找世界樹許願的,可惜全死在路上了!”
妖怪口中的世界樹是當世年齡最大的妖怪,已經存活了幾萬餘年。作為兩界聞名的“許願樹”,它會随機出現在世上的各個角落,有時候是海上、有時候是陸地,傳說要是将自己的願望挂在金鈴下,一旦樹妖收下金鈴,願望就會成真。
那場慘烈的變故發生以來,徐以年一直在關注世界樹的消息,等了兩年終于等到它再次出現。
徐以年一句話沒插上,妖怪便把自己的情況交代了個遍:“明天還要接着翻山,一路走來這麽危險,真希望老樹妖能給我無比強大的力量——我還沒說吧?我的願望就是變強。他老人家實在不給也沒關系,來這一趟就當歷練了。”
說到最後,妖怪嘿嘿一笑。
徐以年心想你這願望還真是自始至終貫穿你們妖族特色,妖怪忽然問:“那你呢,你有什麽沒法實現的心願?”
像是被他話語裏的關鍵詞觸動,男生眸光微閃,最後輕聲說:“給我喜歡的人求平安。”
妖怪一愣,發自內心祝福:“那祝我們都願望成真啊!”
世界樹這次出現在陡峭的雪山巅。越往上走,空氣越發稀薄,漫山遍野都是白色,偶爾才能見到少許耐寒植物。高海拔帶來的幹冷令徐以年不得不放緩呼吸。四周攀山的幾只妖怪相繼消失不見,不知道是走在他的前面,還是知難而退下了山。
當他帶的幹糧耗空一大半時,徐以年終于見到了世界樹的影子。他前一日為了趕路精疲力盡,晚上匆匆填飽肚子倒頭就睡,當旭日初升,他從山洞中走出來,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來到了雪山頂。
他仰起頭。
不遠處巨大的世界樹綠蔭如蓋,遮天蔽日的樹冠沖入雲層,粗壯的樹幹猶如通天鐵塔。在幾乎沒有植物生長的高寒地區,這樣龐大得不可思議的樹木宛如神跡。
徐以年腳底附上雷電,加快速度跑向世界樹的方向,在雪山上大幅度調動異能格外耗費體力,好不容易到達世界樹腳下,徐以年喘着粗氣,眸光卻萬分明亮。
他甚至不想休息,匆匆從背包裏取出了金鈴。金鈴下方綴着細細長長的紅色布條,男生跪在樹下,一筆一劃在紅布上認真書寫。
為了屏蔽風雪,他特意施加了結界。寫完最後一筆,徐以年凍傷的雙手捧着金鈴,小心翼翼觸碰樹妖的軀幹。
沒有反應。
盡管世界樹的名字無人不曉,真正願意跋山涉水前來許願的人并不算多,一是世界樹每次出現的地方都偏僻艱險,二是老樹妖鮮少回應祈願,上一次收下金鈴還是在幾百年前。
徐以年一動不動,執着地捧着金鈴站在原地。不知過去多久,太陽爬上了山巅,千丈燦爛的光芒穿過樹梢間的縫隙。徐以年活動了一下酸澀的手臂,他就地坐下,小口小口啃完了幹糧。
短暫的休息後,他又一次手捧金鈴站在樹下,但樹妖從始至終沒有任何動靜,落日西沉,天色越來越暗,徐以年不得不接受現實。他緊緊握住冰涼的金鈴,最後失落地看了一眼直達天際的世界樹,彎腰将金鈴放在了樹下的雪堆裏。
再不下山,他帶的食物就不足以支撐他走到山腳了。
徐以年垂頭喪氣踏上了來時路。下山比上山還要麻煩,走到雪山腳下的小鎮上時,他整個人都疲憊不堪。因為世界樹的出現,常年冷清的小鎮聚集了大量慕名而來的游客,妖怪小販正在激情洋溢兜售滿滿一推車紅木牌:“這些都是世界樹的枝幹做成的木牌,只要您把願望寫在上邊兒,再挂到幾十米開外那棵榕樹上,包您願望成真!……您問為什麽?這兩棵樹可是兄弟樹,挂在榕樹上面,山頂上的世界樹也能聽到!”
一群人圍成一圈,其中一對情侶被說得心動,眼看就要掏錢。
“他在編故事。”徐以年有氣無力道,“世界樹的枝幹比鋼鐵還硬,他根本扒不下來。打開網購軟件,這堆破玩意兒批發價不超過一百。”
“嘿!”妖怪小販惱羞成怒,“不買就不買,少在這裏胡說八道!”
徐以年懶得理他,拖着快斷掉的雙腿走回了旅店。給自動關機的手機充上電後一條新消息彈了出來,徐以年無意掃了一眼,瞬間被釘在原地。
——就在半小時前,除妖總局檢測到埋骨場邊緣出現了大規模的妖力暴動。
根據後續的數據反饋,有妖族離開埋骨場後摧毀了總局設置在周邊的檢測系統,如此恐怖的破壞力是多種能力疊加的效果,經确認,皆是一人所為。
那名妖族的行為招搖得過了分,幾乎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徐以年一遍又一遍地讀學院推送的消息,生怕自己會錯了意,短短幾行字被反複咀嚼,他甚至用力擰了把胳膊确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兩年前,所有人都以為郁槐進入埋骨場沒有生還的可能,除妖總局連通緝令都撤掉了。猝不及防聽聞這一消息,當年參與過相關事件的除妖師一時人人自危。
郁槐真的出來了。
腦海中形成了這一清晰的認知,徐以年臉上不知不覺綻開笑容。他太高興了,甚至在房間內胡亂大喊大叫,漸漸的,徐以年的聲音卻又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哭腔。他仿佛一下卸去了所有的力氣和重負,倒在床上肆無忌憚哭了起來。
徐以年的手機響個不停,父母、師父、朋友的消息鋪天蓋地,聯合社區也早在第一時間就炸開了鍋:
[你媽的,統統跪下叫爹!二十三歲殺出埋骨場,史無前例第一人!]
[四區的首領都至少上百歲,有沒有懂行的兄弟透個底,他究竟是殺了哪一區首領搶走咒珠的?]
[郁槐去這一趟不知道獲得了多少能力,以後豈不是直接橫着走???]
[他倒着走都行!除妖局現在肯定瘋了,都以為當年把人追進埋骨場相當于送進黃泉,結果人家進去升滿級又出來了!]
[兩年,短短兩年。郁槐這逼太他媽恐怖了,我要是那些除妖師現在一定在家瑟瑟發抖。]
[還有徐以年,別被吓哭了吧。]
……
……
“傻逼,老子高興得要命。”徐以年擦幹眼淚自言自語,半晌後,忍不住抱着手機笑了起來。他打開窗戶,朝世界樹的方向望去。
銀色的月光仿若流水,與山頂大雪紛飛的景象不同,鎮上只有柳絮般的細雪悠悠飄落,四周寂靜無聲。似有所感般,他閉上了眼睛。
“如果你收下了我的願望……”徐以年小聲說,“謝謝你,請你永遠保佑他吧。”
巍峨險峻的雪山巅,世界樹迎風而立,密如雲層的樹冠中隐約傳來金鈴叮叮當當的悅耳聲響。
幾小時前,當徐以年漸行漸遠,被他放在世界樹腳下的金鈴忽然無風而起,它被樹妖的力量牽引着向上飛舞,最終隐沒于繁盛的樹冠深處。
在金鈴下,挂着徐以年或許一生無法宣之于口的祝福。
給郁槐:
希望你平安,不生病,再也不會遭遇不幸。即使有煩惱也是下一秒就能忘卻的小事,你就和過去一樣當閃爍的星辰、遙不可及的月亮,一路朝前,去實現所有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從來不跌進混沌的人間。
希望你永遠自由,不要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