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報還一報
五年前,仲夏夜。
懸浮于水面的別墅燈火輝煌,通往正門的長廊曲折回繞,橋下藍色與紫色的睡蓮交疊盛開。室內賓客推杯換盞,素色衣衫的侍者在衣香鬓影間穿梭往來。
鬼族與除妖世家的聯姻吸引了兩界的目光,這場訂婚宴意義非凡,規模盛大隆重。作為訂婚宴的主角之一,徐以年竟然在宴會中途睡了過去。聽郁槐說徐以年在露臺上睡着了,徐父徐母紛紛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徐母恨不得親自去露臺把人叫醒,面上還得給兒子找補:“他昨天太興奮了,一想到要和你訂婚,整晚都沒睡好。”
徐父咳了一聲,總感覺妻子這麽一說,愈發顯得徐以年不靠譜。夫妻倆将一切都看在眼裏:從訂婚宴開始,基本都是郁槐在忙于應酬,徐以年剛開始還能盡職盡責當個花瓶,半小時不到就找借口溜出了大廳。
幸虧郁槐沒什麽意見,反而笑着道:“那我先帶他上樓休息。”
徐父徐母連忙點頭。
郁槐折身去了露臺。徐以年蜷縮在長沙發裏,紫陽花的陰影落在他臉上。少年還沒完全長開的面容已經足夠引人矚目,明豔如朝霞的花朵在他面前都要遜色幾分。
他好不容易抽出身來露臺找溜號的徐以年,還沒聊一會兒,徐以年的腦袋一點一點,就這麽靠着他睡着了。想到這裏,郁槐好笑又心軟,他俯低身,一手攬着徐以年的肩膀,另一手穿過少年的膝窩,将他輕輕打橫抱了起來。
睡夢中的少年似乎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依賴地鑽進他的懷裏。
見郁槐抱着徐以年進來,大廳內傳來善意的笑聲。原暮不禁感慨:“郁槐小時候橫行霸道的,現在也知道疼人了。”
宣檀和原暮相識多年,兩人今日親眼看着郁槐訂婚,心情都十分愉快。宣檀快兩百歲了,面容卻依然透着少女感。
“他倆年紀差一點,他自己就想去照顧人家,再加上性格互補,很好的。”誇完兒子的婚事,宣檀意猶未盡,上下打量原暮英俊的臉龐,“像你總找二十幾歲的小姑娘,跟她們都差了一個世紀,這樣就不太行。”
“……”
郁槐推門而入,房間內彌漫着清淡的花香,嬌豔欲滴的白玫瑰在床頭綻放。他将徐以年小心放在了床上,感覺自己被換了個地方,少年的喉嚨裏發出細微的呓語。郁槐坐在床邊看了好一會兒,伸手解開他的襯衫。
少年的肌膚猶如白瓷,胸口處的符文被襯得愈發鮮豔——這是婚契的象征。在他的胸口上,也有着如出一轍、與此相配的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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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這個人已經完完全全屬于他了,妖族暗色的眼眸漾開溫柔的光。郁槐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吻,輕聲道:“睡吧。”
他說完便起身打算離開。床上的人在這時動了動腿,迷迷糊糊中,徐以年逐漸睜開眼睛:“……郁槐?”
房間內只開了一盞暗燈。徐以年頭昏腦漲,勉強看清了是誰站在床邊:“你要去哪兒?”
“你說呢。”郁槐看他這副睡糊塗的樣子,忍不住掐了把他的臉,“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徐以年這才記起樓下滿屋子的賓客,可他又不想一睜眼就和郁槐分開。不知是不是受了婚契影響,他抑制不住地想和郁槐親近。徐以年耍賴一樣拉住了他的手,盡管沒開口,挽留的意思卻很明顯。
難得碰上他撒嬌,郁槐幾乎想留在這裏陪他了。但他倆要是雙雙缺席,怎麽想都不太像話。
“所有人都看見我把你抱上來了,要是不下去……”郁槐故意放緩了語速,語氣暧昧,“你猜其他人會覺得我們在房間裏幹什麽?”
徐以年動作一僵,白皙的耳根慢慢染上緋色,他放開郁槐:“哦,那你快下樓吧。”
面前的妖族卻沒立刻離去。郁槐狀似無意問:“你昨晚沒睡好覺?”
說到這個,徐以年的臉垮了下來:“你見過淩晨三點的南海市嗎?我見到了。”
“跟我訂婚,興奮了一晚上啊?”郁槐眸光帶笑。
“……”徐以年猝不及防掉進圈套,郁槐俯低身,指腹摩挲他的耳廓:“耳朵怎麽越來越紅了。”
徐以年惱羞成怒,一巴掌拍開他作亂的手:“你都知道了還問,能不能懂點事?”
眼見他指尖都開始冒電,郁槐知道自己把他逼急了。
“不問了不問了,別電我。”郁槐忍着笑,最後揉了把他的腦袋,“我下樓了,你好好休息。”
徐以年正要倒回床上,郁槐忽然回頭:“今晚一起睡覺?”
被子下的手指不由自主抓緊床單,徐以年佯裝鎮定點了點頭:“可以。”
等到郁槐關上門走遠了,徐以年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婚契。想到郁槐身上也帶着和他相同的契約,徐以年的唇角不知不覺向上揚起。
他以為這個契約會永遠存在,不到半年,現實便給了他當頭一棒。
那是個暴雨天,似乎永不停歇的大雨伴随着陣陣雷鳴傾盆而下。徐以年放假在家,他的睡眠一向很好,那天晚上卻莫名心浮氣躁,始終無法入眠。他半夜起來上廁所,樓下客廳燈光明亮,他看見了冒雨前來的唐斐。
徐夫徐母都衣着整齊地坐在沙發上,見他穿着睡衣走出來,徐母眼角泛紅,勉強笑了笑:“你怎麽還沒睡覺?”
“我睡不着。”徐以年心中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尤其當他發現屋內幾個大人看他的眼神都和往日不太一樣,徐以年忍不住問,“發生什麽了?深更半夜的,師父你怎麽來了?”
徐父本欲回答,徐母伸手拍了拍他,态度自然:“沒什麽的,唐先生有事找我們商量,你先去休息。”
徐父欲言又止,唐斐忽然以目示意自己身旁:“小年,來這邊坐。”
“唐先生!”徐母突然拔高了聲音,神色慌亂,“讓他今晚先睡吧。”
徐父卻在這時握住了妻子的手,他沉聲道:“小年,去你師父那邊。”
徐以年直接走到唐斐身旁坐下,意識到事情可能和自己有關,他急匆匆地問:“究竟怎麽了?”
“鬼族出事了。全族在任務途中遇上意外,除郁槐以外無一生還。”唐斐深黑的眼眸猶如寒潭,徐以年在其中看見了自己僵硬的臉,“郁槐受的刺激太大,狂性大發,殺死了所有參與援助的除妖師。”
室內安靜得可怕,對面的徐父徐母擔憂地望着他。隔了半晌,徐以年終于聽見了自己顫抖的聲音:“你說……什麽?”
“除妖局已經對他下了通緝令。”唐斐提醒道,“如果他和你聯系,你必須第一時間通知除妖局。”
“不會的,郁槐不會殺人的!”徐以年突然站了起來,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肯定是有什麽誤會,他怎麽可能無緣無故殺掉那麽多人?!…宣阿姨呢?宣阿姨在哪……!!”
“五小時前,總局确認了宣檀的死亡。”
“不是的…一定不是這樣!”徐以年急病亂投醫,他用力抓住唐斐的手臂,“師父你肯定清楚怎麽回事,你告訴我好不好?他們怎麽能斷定郁槐殺了那些除妖師……有人見到郁槐嗎?他現在怎麽樣?!”
“小年!”徐母見他把唐斐的手臂都抓出了痕跡,一下子提高了聲音。唐斐搖搖頭表示沒關系,他安撫性地拍了拍徐以年的背,在少年滿含希冀地望過來時,唐斐低聲說:“沒有人見到郁槐,殺死上百名除妖師後郁槐不知所蹤,總局正在竭力查找他的下落。”
徐以年眼裏的光驟然熄滅了。
他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麽,也不記得唐斐是多久離開的。窗外狂風大作、暴雨如注,徐以年回到房間,毫不猶豫用婚契聯系郁槐,卻遲遲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想到郁槐現在可能因為極度虛弱無法回應他的呼喊,徐以年坐立難安,随手抓了一件外套推開房門。
他剛走到樓梯口,便看見了樓下沙發上淺眠的徐母。
徐母眼下有着明顯的烏青,神色疲憊,顯然一直守在這裏。她柔聲詢問:“都快天亮了,你想上哪去?”
“我……”
“你爸爸連夜趕去了總局,唐先生也答應盡可能地幫忙打探消息。”她走上樓梯,溫暖的雙手攬住少年單薄的肩膀,“別想太多,先好好睡一覺。實在難受就跟媽媽說說話。”
徐以年再也承受不住,抱着她痛哭出聲。
他沒想到,等到天光大亮,等來的是令他徹底崩潰的消息。
除妖局找到了郁槐,在重重追捕之下,重傷的郁槐逃進了埋骨場,除妖局只能止步于此。
徐以年不顧徐母的阻攔跑出了房門,就在快要沖出徐家的宅院時,迎面而來的除妖師抓住他的肩膀。
“你要去哪兒?”唐斐冷聲問。
“我要去找郁槐!”
“他進了埋骨場!你也要去送死?”
“對!”徐以年情緒激動,一瞬間身上竟爆發出耀眼的電光,“別攔着我!”
唐斐卻絲毫不受影響,他的手指死死按住徐以年,看着少年眉宇間強烈的攻擊性,唐斐忽然放開手:“我不攔你,但你得先讓岚算一次命。”
徐以年一愣:“什麽?”
“你的命有可能和郁槐的命相沖。”
跟在唐斐身後的算命師在這時邁步上前,清雅俊秀的面龐上難得顯露出憐憫:“徐少主,讓我再為你算一次吧。”
命分三種,白晝命、白夜命和兇命。白晝命光明燦爛、前途坦蕩;白夜命半明半暗,也是大多數人所擁有的命,最後便是大邪大惡、黑暗詭谲的兇。
在楓橋學院一年級的課本上,有一個非常通俗易懂的關于三種命的小故事:有一戶人家,父親和母親都是白夜命,兩夫妻原本其樂融融,直到他們有了孩子。
新出生的孩子是兇命,盡管如此,夫妻倆依然對他十分寵愛,父親每天會花大把時間陪伴他。随着孩子年歲漸長,父親接連不斷遇上糟心事,一開始是走路摔跤、被從天而降的抛物砸中,到後來愈演愈烈,一次走夜路,他從山道跌進了深淵,摔得粉身碎骨。
孩子克死了父親,母親卻絲毫不受影響,她一生平安,壽終正寝。
白晝命和兇命并不受外界幹擾,唯獨白夜命搖擺不定,可能随外因改變。但命和命之間相沖的幾率非常小,故事中的兩夫妻都是白夜命,兒子卻只克死了父親。
有的人不能當父子,自然也有人不能當兄弟、當朋友、當愛侶。
“幾個月之前,我替郁槐算過命。”岚和徐以年十指相扣,算命師的眼眸如雲霞流動,“你應該知道,他是白夜命。”
徐以年沒有說話。
從理論上來說,他的命的确有可能和郁槐相沖。但沒有人在乎過這種可能性,命和命之間相沖的幾率太小太小了,一個世紀以內,全世界都未必能找出一對相沖的倒黴鬼。
這一次算命的時間比過往每一次都要長,岚的額頭浸出了冷汗,他握住徐以年的力量不斷加大,到後來,岚的手指竟然開始發抖。
他的眼神令徐以年心生不安,在算命結束時,他催促道:“快說啊!到底怎麽樣?”
“你和郁槐不能相愛。”岚面色蒼白,因為算出的事實心悸不已,“你們可以當敵人、當朋友,但獨獨不能當愛人,如果相愛,你将來造的殺孽全都要由他來償還。你應該是知道的,你的命相裏……”
岚後面說了什麽,徐以年全都聽不見了。前所未有的絕望感鋪天蓋地淹沒了他,徐以年頭暈目眩,雙膝脫力跪在了地上。
他的命相裏海一樣多的頭顱高高挂起,山一樣高的骸骨連綿不絕。
一報還一報,這片他未來親手造就的屍山血海,已經提前還到了郁槐身上。
岚于心不忍,想扶他起來,徐以年突然抓緊了岚的手臂,嗓音嘶啞:“所以郁槐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我嗎?”
岚只能如實回答:“命和命之間相沖雖然罕見,一旦發生就無可逆轉。”
徐以年頹然垂下手。
他低着頭,緊緊咬住牙,半晌過後徑直朝前走去。岚見勢不妙:“徐少主!”
唐斐擋在了徐以年面前:“你這是要幹什麽?”
“我要去找郁槐。”徐以年雙眼發紅,“婚契沒有解除,他還活着,我要去幫他!”
唐斐詫異至極,厲聲呵斥:“你究竟有沒有聽懂?你靠近他只會害了他!埋骨場是什麽地方,你怎麽可能一個人進去?!”
唐斐的質問将鮮血淋漓的事實擺在眼前,徐以年被逼到極點,情急之下手心溢出電光,見他竟不管不顧攻擊唐斐,一直站在遠處的徐母驚慌失措:“小年!!”
轟一聲巨響,從徐以年周身爆開的雷電将地面砸出了深坑,花草如茵的庭院瞬間變得坑坑窪窪。徐以年和唐斐雙雙躍起,少年的臉頰被飛沙走石刮出道道血痕,唐斐卻連呼吸都不曾淩亂。
徐以年一半本事都是唐斐教的,面對失去理智的徐以年,唐斐甚至沒有出手,只一再避開他的攻擊。尖銳的雷鳴聲猶如哭泣,徐以年竭盡全力的攻擊被唐斐一掌接下。
唐斐寸步不讓,徐以年目眦欲裂,沖他怒吼:“讓開!!”
他話音剛落,唐斐的身影忽而消失。徐以年甚至來不及反應後腦便傳來一陣疼痛,他陡然失去意識,跌進了唐斐懷裏。